《文学之用》(美)芮塔·菲尔斯基 南京大学出版社
段慧敏
《Uses of literature》, 是一本写给文学研究者的学术散文,也是文学及相关专业学生的一本启迪之书,中文版译做“文学之用”。从中文理解,“用”字似乎更偏重于“作用”。读遍全书,更觉得这个“用”同时是在说“用法”:我们应该如何接触与理解文学?如何进行学术阅读和文学研究?更能引起我们思考的是,在“批判式”的学术阅读或“前意识”的文学批评被奉为“圣杯”的时代,“文学学者该如何提出充分的理由证明我们所做之事的价值?”
作者芮塔·菲尔斯基在序言中将自己的作品谦称为“片面且偏颇”的“奇怪的宣言”。在结论中,作者通过强调“读者审美反应”以及个人阅读体验的“微观美学”对“片面且偏颇”做出了回应。这种“片面且偏颇”,实际上是对目前存在的所有公式性、预设性、“硬塞硬套”式的学术阅读与文学研究方式的否定,“奇怪的宣言”正是对正在盛行的各种以“反对”“革新”、“否定”等为外衣的批评方式的否定,具有“否定的否定”之意味。作者强调学术阅读应回归阅读对象本身,而非不断地对阅读行为进行解读,即“尊重文学的本体论价值,而不是将其视为证实我们珍爱的理论的证据”。菲尔斯基通过回归与文学之意义相关的最基本问题,启发了我们有关读者阅读的目的与体验的广泛思考。
文学是一面镜子吗?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每位读者在读书时,都是在读自我”。阅读活动中包含着一种认识逻辑,即读者在阅读之时,渴望“在书中认识自己”。菲尔斯基认为,这种自我认知的阅读目的是通过“自我强化”和“自我延伸”实现的。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会对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物与熟悉的日常生活画面产生共鸣,这种读者与阅读内容瞬间的共同体验,使读者在文学对他者的描述中印证了自我,这种犹如“对镜自照”的行为,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小说的“带入感”,是一个“自我强化”的过程。当我们阅读时代久远或具有异域风情的作品时,虽然对场景、人物以及日常都不再熟悉,但仍然可以产生共鸣,其原因即我们在这些遥远而陌生的事物中,仍然可以看到自己的某一方面。例如我们可以借助古代诗歌传情达意,其原因也是出于读者与古诗有着精神上的熟悉感与共同性,仿佛古诗照见了我们的心灵。
拉康著名的“镜像理论”认为,孩子最初通过看到镜中的自己逐渐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菲尔斯基反对这种观点在文学中的应用。我们在阅读之时,文本并不是冷冰冰的镜子,而是一个鲜活生动的对话者,我们通过与文本的对话和联系而塑造了自我。每个读者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语境与社会语境中,因此“真正的”、“原始的”存在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必然在这种与包裹自身的文化资源中进行自我阐释,达到自我认识,实现社会认可。我们的阅读,也是使自我与社会产生关联的一种方式。菲尔斯基认为,阅读的体验“更像是看到一个无吸引力的、闷闷不乐的中年人进入一家餐厅,然后猛然发觉你其实看到的是吧台后面镜子里的形象,而这个毫无吸引力的人就是你自己。”镜子中呈现的我们,并不总是我们希望和想要看到的那样。文学不是一面镜子,因此它可以让我们了解到自己失败之处与盲点,让我们接触到陌生的“另一个我”,达到更深刻的内省与自我认知。
除了在阅读过程中的认同感达到自我认知,读者的阅读行为还会带有面向外部的“认识世界”的目的,从文学中更好地了解和体验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一直以来,我们都相信文学是反映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司汤达的小说曾经被认为是“一面在路上游荡的镜子”,既能捕捉到不卫生的尘土与下水道里的泥浆,也能捕捉到明亮的蓝天。从现实主义到自然主义,再到超现实主义与新小说派,文学不断地为再现客观的现实世界做出了努力。但是如艾略特所说,“文学的镜子是残缺的,镜像常常是模糊不清的”。
文学并不是单纯的以视觉为中心的平面镜像,而是一种立体的、错综复杂的、延伸的表现与思考。文学中所蕴涵的知识与认知,也并不是镜子中无法触摸的影子,而是需要读者的阅读与阐释才能够产生意义,获得生命。文学通常是以特殊的个案来描述世界,但是这并不影响文学成为知识的来源,因为我们的社会生活也正是由无数特殊个案独特性的堆积而生成的。相较于凡事客观考证的历史叙事来说,文学有着得天独厚的“内在化”能力,可以主观地从人物内心向外生发,使读者沉浸其中,从而更容易了解文学所表现的外部世界。文学与读者之间的互动是多样、偶然且难以预料的。文学不是一面镜子。读者与文学的相遇,是某种改变的开始。文学影响读者的感知,读者也不断地赋予文学以新的意义。
书籍是我们的朋友吗?
我们从小就熟悉这样的名言:“读一本好书,就像交一个益友。”但是书籍真的是我们的朋友吗?《包法利夫人》和《堂吉诃德》等作品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上述作品无疑会被列为经典的“好书”行列,但是它们却给我们讲述了各自主人公因阅读而“误入歧途”的故事。文学作品是虚构的,但是它却能通过印刷在书本上的文字而在读者头脑中生成一个栩栩如生的世界,引人入胜,令人着迷。这是文学作品独有的魔力。每一个读者都会有过被文学作品的魔力吸引,进而“着魔”的体验。读者的阅读目的之一,就是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出来,获得暂时的消遣或解脱。菲尔斯基认为,“着魔”正是文学阅读中“抽离”与逐渐“丧失自我”的一种体验。我们被一本书迷住,会感觉自己全神贯注地浸没在文学构建起的世界中,不愿意回归现实,甚至会“走火入魔”,把周围的事物、自己的过去全部遗忘,无法分清虚幻想象与生活的日常。“着魔”的外部表现,常常是一种被钉住、被镇住、无法移动的感觉,时间仿佛静止,我们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与身体的“不动”相对应的,是我们的思想在“神游”。
当我们被一本“好书”迷住的时候,这种“着魔”的体验似乎并不是友好的。因此有很多批评家认为小说会向读者施加魔法:它就像危险的毒品,诱惑人们远离日常生活,寻求更强烈的感官刺激和愉悦感,甚至失去理智,做出像疯子意义的行为。比如堂吉诃德的“骑士历险”,正是在骑士小说的影响下的疯狂行为;包法利夫人的一系列“情感冒险”也都是浪漫主义爱情小说影响下的悲剧经历。书籍并不是我们的朋友,甚至会将我们引向歧途,我们阅读的过程中,是否要警惕、反对、摒弃文学的“魔力”吸引?菲尔斯基认为,“现代性的着魔指的是我们浸没其中却不被淹没,被下蛊却不中蛊,暂时放下怀疑却不会忘记迷住我们的虚构作品的虚构性”。大多数的读者,特别是文学研究者,都常常处于这种“着魔而自知”的双重体验之中,并由此获得暂时地“丧失自我”的阅读乐趣和“心醉神迷”的审美愉悦。没有“魔力”的文学,并不能称其为成功的文学,而没有“着魔”阅读,也并不是完美的阅读体验。“魔力”并不是文学所独有的特质,如我们所知,驱动科学进步的是灵光一现的想法的魔力,而非单调乏味的计算。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魔力”的世界中,文学正是以具有魔力的方式再现了世界的魔力。
除了“着魔”之外,菲尔斯基提出的另一种阅读体验,即“震惊”。“震惊”也同样从某一方面说明了书籍的特质并不是友好的。如果说“着魔”带给我们的是愉悦的体验,那么“震惊”则是令人吃惊、痛苦甚至恐惧的体验。萨德侯爵、兰波、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等作家和诗人,从内容到形式不同程度地给当时及后世读者带来了震惊的体验。塞利纳那些充满暴力、辱骂、精神错乱的毁灭性描写,也不断冲击着读者甚至后世作家的审美世界。但是这些作家都进入了文学的圣殿,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菲尔斯基认为,“震惊”的本质是给人以刺激,从时间角度来讲,“震惊”是一种可以明确区分“之前”和“之后”的决定性断裂。“震惊”虽然具有时效性,但是“震后余波”会不断回响,不同时代的读者不同的震惊体验也会引起不同的思考。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会给读者带来“震惊”的体验。“震惊”并不与“着魔”截然对立。现代生活中的枯燥、流水作业的机械性等等社会现实,都渴望着“震惊”来打破日常,带来颠覆与刺激,我们的社会变革也正是在不断出现的、打破常规的“震惊”引导之下生发呈现。虽然审美体验并不相同,“震惊”却也有着令人“着魔”的一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震惊”可以被视为一种审美惊喜。因此,虽然“震惊”证明了书籍并不友好的命题,却仍然应该是被我们珍视的一种阅读体验。
理想的阅读行为,应该融合了认知和情感上的冲动,既向外看向世界,也向内看向自我。《文学之用》是一本写给文学研究者的学术散文,也是文学及相关专业学生的一本启迪之书,更是每个阅读爱好者反思自己阅读行为的一本内省之书:当你翻开一本书,你的阅读目的是什么?你的阅读体验是什么?你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我们是受到了文学自身的影响,还是受到了文学的影响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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