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安然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
以“冲突”展现城市的历史脉络
作为一座城市，纽约拥有众多举世艳羡的光环：美国第一大城市和经济中心，世界金融和商业中心，两座最顶级的国际大都市之一，历史上最大的移民入口城市，多元文化的标杆，联合国总部所在地和世界外交中心。2019年，纽约被知名城市综合杂志《Time Out》评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城市之首。
对于这座传奇城市，很多人想要了解她，很多人想要叙说她。有关纽约市的著述数量之多超过当今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包括伦敦。在如此众多的作品中，新近出版的乔安妮·雷塔诺所著《九面之城：纽约的冲突与野心》可谓另辟蹊径、独具特色。
《九面之城：纽约的冲突与野心》，乔安妮·雷塔诺著，金旼旼、许多、刘蕾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4月。
该书的最大特色在于它设定的主题——冲突的历史。作者直言，冲突并不是一个人们愿意面对的主题，却是纽约历史中最真实、最重要的一面。“变化本身常被视为纽约复杂历史的最重要特征”，而“对一个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构都变换不止的城市来说，个体以及各种利益集团之间必然充满着永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冲突反映了纽约多面、变化不止的社群活力。”变化带来冲突，冲突引发变革，冲突与变化交织，激荡出城市发展的活力，这就是纽约历史的特点。
《九面之城：纽约的冲突与野心》继承美国进步主义史学的衣钵，彰显现实关怀，正视社会矛盾，借助冲突来展现城市的历史脉络。本书覆盖从1609年到2015年的长时段，明线以时间为序，将纽约的历史划分为九个阶段，冠以九个称号，揭示其九种特性，这也是本书中译本的标题“九面之城”的由来
（原书题为“躁动之城”，中文译者在原著思想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译）
；暗线紧扣冲突主题，将各个时期、不同领域、形态各异、规模不等的社会冲突从整体历史进程中凸显出来，重大事件、关键人物、大众生活、美国的大背景等尽数糅入这个由冲突连缀而成的历史链条中，探访现象、探寻缘由、探索矛盾冲突的作用机理。
冲突贯穿在纽约历史之中，塑造着时代主题。每个时期，一种面相，对应于一种或几种主要冲突。以冲突的属性界定历史分期，这是本书与其他纽约史著作最大的不同。
殖民地和独立战争时代的“漩涡之城”，得名于一个北美土著部落Manates，也暗示“机遇”与“地狱”并存的开端，多元竞争的社会秩序、躁动不安的社会性格由此发源；19世纪前四十年，自由资本的大发展使纽约初步展现出“吊诡之都”的气象，几条主要的冲突线索——市政管理的两难、民主化的悖论、种族纷争、劳资矛盾、两党之争、奴隶制之争，以及各种普遍而琐碎的社会冲突依次展开；1840-1865年的“骄傲之都”，以本土居民与外来移民的对抗为主题，兼有市政问题；内战结束至二战结束的八十年，纽约历经“帝国之城”、“野心之城”和“逐梦之城”，先是垄断资本与社会大众、政府部门的冲突空前激化，随后进步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跃居首位，最后，大萧条和罗斯福新政的冲击将政府干预和自由市场的冲突推到漩涡中心。
二战后的半个世纪，纽约经历了从“世界之城”到“威胁之城”的起落，政府与市场之争反转，先是自由派得势，其后保守派复兴，社会冲突的焦点从社会反抗运动转向阶层对抗；21世纪以来，全球化浪潮之下的纽约经受了恐怖袭击、金融危机等更具挑战性的冲击，新老冲突交错，塑造了更具开放性的“躁动之城”。
“冲突并不是纽约唯一的故事”
冲突并非纽约的专利，发展型冲突才是。作者笔下的纽约，始于漩涡而归于躁动，各类冲突此起彼伏、无止无休。但是，“冲突并不是纽约唯一的故事”，动乱背后是“人们对于城市之需最深层的不安”。正是这躁动的野心、发展的渴望，拉动了纽约从贸易聚点到国际化大都市的崛起轨迹。
冲突既是发展的结果，也是发展的动因，看上去杂乱无章，实际上皆源自各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发展问题：政府与市场、效率与公平的经济发展路线之争；民主化和行政管理理性化带来的各派政治力量的较量；以社会学“铁三角”种族、性别、阶级为主体的社会矛盾；事关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生活方式的文化冲突；人与环境的冲突。因此，本书的意图不仅是叙述一部冲突史，更是诠释一部发展史。
不同层次的发展问题，决定了冲突的不同形态和现实的发展格局。
有些冲突是阶段性的，如市政腐败、无节制的资本扩张所引发的混乱、新左派文化反叛，随着相关改革的引入或社会心态的改变而消除；有些是结构性的，如两党之争、自由派与保守派的分歧，冲突长久绵延，无法也无需去除；还有些兼具阶段性和结构性两种属性，如种族、性别、贫困问题，在基本制度缺乏公平的情况下，冲突的解决有明确方向，可以通过公共立法来消除；当基本的制度框架完善后，问题则变成一种无法去除的两难，种族歧视与反向歧视、贫困的环境决定论与个人决定论，孰是孰非，难以定论，短暂消退后很快再生或变异，解决冲突的手段往往成为新问题的诱因，各方诉求只能在竞争中得到周期性的平衡。这种僵持和分裂，并不意味着停滞，更不代表衰败，而是特定发展阶段的表现。
冲突背后的发展机制是什么？在作者看来，是强悍的个人主义、极致化的多元主义。“颠覆，颠覆，颠覆！这就是纽约的箴言”。乍看起来，读者或许会对这种狂悖的说法感到震惊。
然而，“与这种混乱相对应的是灵活性和充满竞争性的个人主义”，这座冲突不断、历经劫难的躁动之城其实从未真正分裂。不同政见者、离经叛道者、造反派、冒险家、海盗、虚无论者各色人等在彼此制衡的多元利益之上达成默契，和平共生。冲突各方真正想要的，不是颠覆体制，而是进入和分享。于是，各种力量竞相登场，暴露冲突、挑起冲突，努力以各自的方式平息冲突、克服冲突。
纽约始终是一代代不断涌入的移民眼中的希望之乡、应许之地。面对这个“单独的、各不相同利益团体的结合体”，纽约市长就像“边走钢丝边玩杂耍的马戏团小丑”，坦言这个职务是“美国第二艰难的工作”。尽管这种多元化有时甚至“会让美国感到害怕”，但多元分化、乱中求治、在各方的偏执中通过竞争和妥协接近一种整体的合理性，这就是纽约一贯的发展方式。
“冲突”作为一种真实的困境与启示
作为历史学者，作者无意美化现实，而是努力揭示悖论。多元化的格局下，冲突往往复杂难解，发展总是身陷两难。比如反腐。经济繁荣吸引了大批外来移民，当这些困窘的外来移民无法在市政管理的正式制度框架内得到帮助时，就向体制外的机构、以非法的形式求助。于是出现了颇为荒谬的怪现象：腐败者为民考虑，底层人拥护腐败；既腐败又发展，越发展越腐败。再如市政管理。19世纪早期的市长德维特·克林顿，以超前的敏锐认识到政府在地方治理中的作用，大力推动市政建设和教育、医疗等领域的社会改革。而此举在推动城市发展的同时，也影响到穷人生计，爆发了反抗土地圈占和猪狗禁令的*乱。大萧条期间，保守派的迟钝刺激起激进主义，激进主义推动了自由派改弦更张，拉瓜迪亚的改革努力却意外引起了种族*乱，促使民权人士采取行动。到底怎样才算是理想状态，似乎没有标准答案。
然而，长期来看，还是有一个大方向，而这个方向是在无数个体的努力实践、屡遭挫败之后逐渐明确的。“在这里，善与恶、可能与不可能、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模糊不清。而界定这条界限正是这个城市的吸引力所在。”多元化既是引发冲突的诱因，也为克服冲突提供了条件。最终，正式的城市管理机构取代了腐败势力承担起照顾底层的职责，市政建设与民众生计得到兼顾，民权立法也在二战后进入了民主党政府的自由主义改革议程。冲突的这种解题方式虽然费时费力、混乱低效，却是社会参与、利益平衡的有效途径。
通过本书，读者不仅有机会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纽约，还可以由此一窥美国社会的特性。作为美国最重要的城市，纽约的性格就是美国性格的核心，纽约的特性是美国形态的浓缩。纽约的发展在关键的环节上与美国的发展贯通一致，纽约的今天往往是美国明天的预演。20世纪20年代，纽约两场非暴力黑人自主运动——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和贾维主义成为战后民权运动的前身；格林威治村的波西米亚文化反叛，提前半个多世纪演练了战后的新左派运动。“纽约变动不息的社会和国际背景使其成为未来美国发展的缩影”。
或许无关于作者本意，但作为中国的读者，也可从此书中获得对于现代社会、现代文明的观感。纽约这座“躁动之城”的形成有其历史偶然性，但从发展的角度讲，纽约的这些特点又具有典型意义，代表了世界历史步入近代起点以来的普遍历程。资本形成、市场扩张、社会分化、工业化和城市化、政府角色转换、转型期的政治腐败、资本-权力-市民社会的互动、政府与市场关系、人口全球流动造成的内部冲突等，在世界各国、各地区、各城市的发展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纽约的历史，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现代都市发展所必经的阵痛和混乱；其开放包容、多元竞争、不断试错、反复纠错的发展机制，也是现代文明的基本属性。
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是：冲突在人类历史上从不缺席，现代化进程中尤为多发，但并非所有冲突中的城市都能获得纽约式的发展，有冲突而无发展，暴乱、颠覆更为常见。纽约何以成为纽约？冲突赖以生成的制度环境和社会格局，决定了事态走向。但作者并未提供明确答案，更多的留白给读者自己去思考。
本书是严肃的大众普及性历史著作，一部典型的“读者友好型”作品，非常适合普通社会读者，也是史学专业学生很好的入门书。每章前面都有一段类似导读的概述，牵引出本章主题和基本内容。每章前面还附有简短的大事记，为非专业读者把握线索提供了很大方便。同时，本书保持了传统史家的叙事风格，态度严谨而笔法细腻，于细节处展现主题。作者向读者介绍了很多纽约市的别称，除了九章的标题之外还提到不少：哥谭镇、大苹果、尼克伯克、不满之都、未来之城……尽显纽约的多元与多面。书中人物鲜活、冲突激烈、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呈现出历史本身的复杂性和戏剧效果。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本身具有自由主义倾向，但严守历史学者的价值中立，对党派立场之争持论客观，这对于信息来源相对有限的普通中国读者来说尤为可喜。
这本书提供给读者的启示是，冲突不一定是坏事，它体现了表达的渴望和行动的勇气，既是发展的结果，也可以成为推动发展的力量。多元、开放、永不满足、变动不居，代表了一座现代城市的精神特征和文明要素。理解并接纳纽约独特的现实内涵及其深广的历史意蕴，将促使人们以一种新的视角来反观和思考自己身处其中、倾注情感的地区、国家与文明的命运。
作者丨安然
编辑丨罗东
校对丨刘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