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低调淡泊、笔墨隽永且造诣极深的书画家,在辞世42年后,终于迎来了首次全面呈现其金石书画的特展“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
从2022年9月27日开始,以呈现隐逸文人画家而知名的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举办的“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正式对外展出,展览由中共义乌市委宣传部主办,六幕文化协办,共展出其代表作品100余件。据悉,浙江春及草庐美术馆曾举办余任天、朱豹卿、应均等近现代隐逸型画家的特展。
读南通曙亭先生(1901-1980)书画,是大乐事,读其人其事,更有不平意。曙亭先生不因人热,懒对时俗,不自宣传,以至于相当长一个时期,竟至被世人遗忘,南通之外,知者极罕。
回看近现代文人书画史,总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而被遮蔽的文人书画家。当喧嚣的社会思潮退去或冷却,世人才会重新去“发现”那些时代的被遗忘者或边缘人,而重新发现的过程,其间数十年的文脉流转、收藏、展陈乃至画册的编辑呈现,让人感怀感慨不已。读其作品,可以清心,对当下浮躁的画坛而言,可谓一剂“清凉散”。
陈曙亭晚年作品《曲径通幽》 1977年 55×26.5cm
陈曙亭晚年作品《石寿》 无年款,约1977年 55×26.5cm
读南通陈曙亭先生(1901-1980)的书画金石,笔墨清逸,生拙醇厚,别存古意。忽然想起汪曾祺先生小说《鉴赏家》里所记的高邮往事——“全县第一个大画家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同样的水乡古城,同样的不求闻达,同样的因为喜欢而深研笔墨,以画为寄,兀傲自喜,淡泊名利。
在汪曾祺先生的笔下,“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
小说里,斯人已逝,画亦入土,让人惘然。得汪老之力,季匋民与叶三都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
陈曙亭当然不是小说里的季匋民,他的画大多仍在,古拙之味,幽光远曳,烛照世间,在近现代巨大的世事变迁中,和光同尘,隐于陋巷,自得其乐,即便二三人知,亦不改其乐,处之泰然,从艺与悟道之深,可见一斑。
曙亭先生年轻时所交即一时名流大家,为高僧印光大师高足,书画篆刻师李苦李、陈师曾。他生前最大的鉴赏家,无疑是他的那些师友们,比如赏识鼓励他的师辈,包括诸宗元、长他五十岁的诗人金沧江,时有雅集之乐的友人卢心竹、王个簃、尤无曲、吴待秋、刘子美、卢心竹、陈心园等,他的夫人周建民;而在他身后,高山流水,知己仍在。在其辞世二十年后,好友杨运兄见其笔墨,震惊之余,始着力搜罗,鄙因杨运兄而知曙亭先生,得见其孤逸耿介处,后荐至朱智慧、王犁、雪峰、晋平诸兄,同样是一见倾心,真吾道不孤,让人欢喜。
陈曙亭先生(1901-1980)
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现场
因缘际会,连续多日在南通拜观陈曙亭先生留下的金石笔墨,或梅兰竹菊,或蔬果花鸟,或佛禅人物,古拙本色,金石味浓,满目清韵。先生笔墨高简处可见青藤、八大、石涛、晴江之余韵,亦可见赵之谦、吴昌硕、李苦李、陈师曾、于右任之渊源,所谓法乳之承,固有所自,而其宿墨、渍墨等墨法的运用又可看到宾翁的影响,虽居于南通一地,然而视野格局却非一城一地所囿。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笔墨纯正且寄意深远的文人画家,在近现代文人画史上,几乎完全是被遮蔽的——这当然不是正常的,也是不公平的。
少年时即与陈曙亭订交的王个簃对陈曙亭的艺术一直钦佩,作画尝题款“曙亭督画”、“佩服”等语,曾说:“若陈在上海,地位在其之上。”王个簃先生于九十高龄之际在陈的《盆兰图》上题道:“花开香堕远来风,曙亭遗墨,反复展观,钦敬万千。”
王个簃先生于九十高龄之际在陈曙亭的《盆兰图》上题:“花开香堕远来风,曙亭遗墨,反复展观,钦敬万千。”
1956年王个簃参与筹建上海中国画院,任常务副院长,据其弟子王树堂言,王个簃曾多次写信给陈曙亭,邀他去沪,或去画院,或安排其工作,曙亭先生称割舍不下家庭而婉拒。想起曙亭先生有一印曰“不因人热”,足见心性之孤僻高傲。
曙亭先生生前从未办过任何展览,临终遗嘱,不开个人画展,不发表作品,遇有真喜欢他作品的,且人品好,可赠送两幅画作为纪念。
——念之真让人感慨不已。
对于中国文人画,于齐白石推广居功至伟的陈师曾先生曾重新提炼总结为:“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才能完善。盖艺术之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应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人而能自感也”。
所谓“朽者不朽”,未曾想到的是,因了一代大文人与政治家、教育家张謇之缘,陈师曾、李苦李于南通任教与主事,除了留下大量遗墨,也在亲炙弟子中留下一位低调谦抑、弥见高格的文人画家陈曙亭,不能不说是一个无心插柳的奇迹。
(一)
追溯陈曙亭风格的别存古意与生拙清逸,必得追溯近代以来的南通这方水土。
论及近现代的南通,当然绕不开张謇,这位清末状元以其雄心在南通开近代教育风气之先,20世纪初先后创建翰墨林印书局、南通博物苑、南通伶工学社等,踞江海之会、临近上海的南通因之汇聚了大量教育和文艺人才,梁启超、陈师曾、王国维、欧阳予倩、杨杏佛等名家都曾到南通就职任教、讲学交流,书画篆刻家李苦李、韩国近现代诗人金沧江皆移居南通,任职于翰墨林印书局,吴昌硕、王一亭、张大千等人曾加入“南通金石书画会”……
1901年4月生于南通如东岔河镇的陈曙亭正是成长于这一文化激荡的背景之下,先生名昀,初名永年,号霞溪、如如居士。十四岁时入张謇创办的翰墨林印书局为徒,在翰墨林工作历时十六年。彼时的翰墨林由山阴李苦李主理,是一时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宾朋不绝。据相关文献,陈曙亭前六年吃住均在李苦李家中,随李苦李习书画印艺。
陈曙亭《印存自序》对此记有:
“曩从山阴李苦李先生游,得窥摹印之术,字之递结构,刀之纵横锲划,聆诸耳,视诸目,未能会于心,达于指。朝斯夕斯,目眩指胼,乃若有得。朱拓墨,审睇玩味,若者雄浑,若者疏秀,若者苍逸,若者朴茂,又从而求其疵焉,知有未尽善也。至若与古人较胸襟,衡得失,凭几临窗,展玩三代之遗文,历朝之名制,乃知古人始于绳墨,终于自然,所谓神而明之,匪独足表一代之风气,个人之性情。一若风雨晦明,尽变幻于方寸之间,而吾情为之移矣。”
李苦李(1877—1929),绍兴人,生于南昌,为人高旷兀岸,书画师法青藤、扬州八怪与赵撝叔,偶绘花卉山水,尤擅画松,虬枝老干,气势充沛,间以怪石,嶙峋瘦骨,1904年应友人诸贞壮约,移居南通供职于翰墨林,后师从吴昌硕,深受缶翁影响,而彼时陈师曾亦师缶翁,任教南通师范,与之交谊尤笃。陈师曾辞世后,李苦李曾刻“木头老子”一印,跋文为:“甲子(1924年)长至日读故友陈师曾印集,鼓兴刻数石。师曾即世所称朽道人,治印后余十五年,其所成就几与缶翁方驾,而余有望尘莫及之叹,刻此志愧。”1925年所刻“李祯私印”白文印,跋文记:“十年前师曾所篆,乙丑正月苦李刻。距师曾之殇已二年矣。刻成自玩,不禁泫然。乙丑谷日苦李记。”
陈曙亭既入苦李之门,亦常问艺于陈师曾,陈师曾曾为批注印稿并赠书法,因之“濡染寖滛,艺事孟晋,尤以篆刻为师友推重”。
陈曙亭晚年有《观陈师曾读画图有感因成长歌》,其中有感慨师恩句:
“尺素能尽不尽意,读画情景都分明。凝目几疑身在列,欲寻识者评艺精。最羡图中人济济,名手传神苦经营。谛观令我发悲思,西园问艺亲闻声。朽者朽者呼不起,不朽空留身后名……”
陈曙亭年轻时与友人合影
彼时陈曙亭往来贤达尚有费范九、诸宗元、金沧江、陈峙西、吴茀之、王一亭、张大千、王个簃等,“近代第一城”的文化土壤也让其眼界益加开阔。
因张謇之故侨居南通的韩国诗人金沧江,长陈曙亭五十岁,称其为“南通才子”,曾向其求印,奉札有:“印章适有急用之事而意外忽失之,请君嚼此二枝参奋臂飞刻以惠之也,今夜刻之明晨投之尤感,永年才子,老弟泽荣顿首”。此札神采飞扬,极有跳脱之气,铁画银钩,刚猛之气,溢于纸外,可见金沧江对陈曙亭的相契与器重。
学者费范九1924年致陈曙亭札求印,赋诗云:
“从事西园越客门,源源法乳认刀痕。
纵横周鼎商彝体,渐顿南能北秀魂。
莫为游闲消岁月,直须要妙破乾坤。
小楼书卷钤朱印,长使云烟过眼存。”
学者费范九1924年致陈曙亭札求印
经费范九介绍,陈曙亭而立之年时皈依印光法师,法号慧昶,并主理苏州灵岩山弘化社法物流通事务,原翰墨林工作不变,自此往来于杭州、苏州、南通凡六载,期间与弘一法师、弘伞法师、吴待秋、刘公鲁等亦有来往,并编写《青年修养手册》。
年轻时的陈曙亭
印光大师一生弃绝名利,以身作则,极力弘扬净土宗。皈依印光法师对曙亭先生的影响无疑也是巨大的,尤其是参禅问道、淡泊名利以及对生命显与隐、欲与无的认识。
印光法师曾复其书札论佛学言:
“接手书,知道心真切,欣慰之至……佛由其了无贪心,故感此众宝庄严,诸凡.化现,不须人力经营之殊胜境界,岂可以娑婆世界之心无境界相比乎?……”
佛学与诗文修养因之贯穿于其金石笔墨的人生之中,正如其50多岁时画余笔记所记,“吾于写兰,求通乎禅。”
“东坡自云,作文如行云流水,当行于所当行,止于其不可不止。又云,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我与写竹,因悟斯旨,每举笔,便觉风生云涌,渐能自适。”
王个簃与陈曙亭原本同师李苦李,年少时即相知相交,晚年曾在陈曙亭画上题“钦敬万千”,王个簃先生此题让人感动,也当是真心话,作为缶翁晚年弟子,缶翁曾语其“画当出己意,摹仿随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于今看来,书画真心迹也,于曙亭先生而言,书画印本散淡怀抱之事,亦修道坐禅之途,以之为寄,见心见迹,自娱而已,笔下之“风生云涌”,“渐能自适”,已是人生大乐,故名声功利等,丝毫不以为累,即便在南通,因其赋性谦抑,非至交而不欲以自彰,知者亦不过数人。
对比陈曙亭先生的晚年笔墨,其格其韵其品,确乎是高出其同侪的。艺术之路,因外力之影响,成声名之大小,喜耶悲耶?然而就艺术本体而言,却增减不得半分,良可叹也。
五十多岁时,曙亭先生曾短暂寓居太仓沙溪镇桂邨,1957年回到南通,于刻字厂寂寞刻字,直到1975年退休。在南通,他更多的是以刻字厂老师傅面目而出现,而极少以书画家示人。
其刻字社弟子、篆刻家王树堂的回忆录中记有:“刻字厂有五个门市部,那时有几个师傅,都是各有所长,王西农和陈曙亭师傅就是金石刻得好。当我和陈曙亭在望仙桥时,人少,清闲,他时常启发我。我记得他有一个章刻的是‘身外生’三个字,是起手章,外其身而生,生可不为患。也就是老子说的,外其身而身存。意思就是将一切置之度外,就能不再为外物所扰,得到身心的宁静,这些哲学道理其实时至今日仍然启发颇大。陈曙亭先生最让我不能忘记的,就是他把我介绍给了王个簃。”
而据其子陈大翼回忆,“文革”结束,南通书画院复苏,陈曙亭的知交好友、书画家卢心竹曾劝其父亲一起加入书画院,陈曙亭哈哈大笑:“我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我患有帕金森病,手抖得厉害,书画远远不及从前了。”卢心竹知道陈曙亭话中有话,遂怏怏而去。
隐,对陈曙亭,绝非形式,其实是一种内在的真实需要,正如陶渊明的“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不同流俗”,他念兹在兹的也是陶渊明的隐逸气、不事雕凿与自然天成,寓奇倔于平淡之境。从存留人物画作看,陈曙亭除了难得绘写过持菊的陶渊明,他还曾留下一幅自己手持菊花的自画像,可见其情怀所寄——读之真可以“人淡如菊”名之了。
展出现场
(二)
曙亭先生辞世近二十年后,在其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南通市个簃艺术馆曾举办了陈曙亭先生唯一一次个人画展。惜因条件所限,彼时只印了一简单宣传单页,影响自然不大。
此前两三年,年届不惑的杨运兄偶然间第一次读到曙亭先生笔墨,震惊不已,因为彼时压根就没听说过陈曙亭其人其画。运兄忆及,那是一幅小幅梅花图,图中一瓶一梅,古意盎然,纵横涂抹,直抒胸襟,却气冲纸外。画中且有曙亭先生信手拈来的题画诗:“镇日无言对古瓶,老梅安置不胜情。才华因僻成双美,岁月久经喜独行。偶尔闲心留尺素,且随逸兴效园丁。荷锄月下怜渠瘦,取影灯前著我名。”诗画相融,让人感叹前身为谁。
陈曙亭写梅
陈曙亭写梅
杨运兄其后到处搜寻曙亭书画印,终而经人介绍而结识曙亭翁遗孀周建民女士。老太太奖掖后学,初次见面即遵曙亭遗嘱,赠画送字,且可自选一幅,运兄遂选了一幅墨梅图,画上题诗有:
“种梅明月夜,岁岁到更阑。
世事都成懒,心田但使安。
春来时未觉,花放气犹寒。
静里吟怀动,暗香绕笔端。”
杨运自此也因之真正走近陈曙亭,并在其后收藏了大量曙亭先生的书画印作品。
记得十多年前与家干兄至南通同访杨运兄之红豆山房,拜观过运兄出示的几幅曙亭先生画作,其中一幅是竹篮梅花,笔墨清润,惟竹篮用笔略工,少纵逸气。自己当时倒是喜欢两件小幅的怪石与梅花,不过因为所观原作太少,感觉虽有“扬州八怪”与缶翁遗韵,然而似非极精之作,亦以地方名士视之,并没有感受到如杨运兄此前所言的“震惊”。
直到去年,杨运兄策划“别存古意——陈曙亭书画展”,邀我观展,这也是陈曙亭作品在南通展出最多的一次展览。冗事太多,直到展览临闭幕才终于得空到南通——这也是第一次直面如此多的曙亭先生作品,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读之竟至不能移步。
犹记读其晚年《曲径通幽》时的震撼与满口沁香——那是曙亭先生辞世前几年所作。纸是那种居家生活用皱纹纸,墨是宿墨,构图极简,一片化机,左侧寥寥数笔,勾出危崖岩石,纵横磊落,笔法苍劲老厚,石缝间伸展开数茎兰花,淡墨写叶,疏疏朗朗,浓墨点花,翩然飞动,笔墨皆老辣苍莽,内中一片逸韵,真沁人心脾。题款为“曲径通幽,丁巳初冬,曙亭”。
另有一幅《竹石图》,六七竿疏竹,下叠二怪石,嶙嶙傲骨,题为“石主静,竹迎风,寿而秀,惬我胸,曙亭写扵桂邨客次”。读之一股磊落耿介之气扑面而来。
佛道人物中有《面壁图》、《罗汉像》等,或取法瘿瓢子,或见出缶翁之意,用笔或古拙,或迅疾流畅,金石味浓。
《罗汉像》
《罗汉像》
《面壁图》绘达摩面壁,构图不落俗套,人物线条用笔的拙涩与岩壁的清厚古润相结合,题画记有:“海云楼主曾赠面壁图,不期亡失,因缘有散也。兹背拟之,相距霄壤。怀旧师门,情不自禁,岂敢以陋迹示人,亦志念之意云耳。”
《六朝造像》则取法六朝壁画,读之静谧而古穆。
面壁图
《六朝造像》
《鹰》图,题“摧殊同类逞英豪,果腹雄飞却自娇,用笔用墨,让依推衣仁者事,为人不可似鹰骁。”用墨浑厚而清透,读之竟有朱豹翁意——我相信朱豹翁是从未见过曙亭先生画作的,然而相距三十年的两位纯正的文人画家,皆出自缶翁门人,用笔用墨,皆见本色,殊途同归,见出天趣,让人欢喜。
《鹰》图
《献寿仙实》写墨桃,用水尤妙,读之一片神机,仙韵飘飘,可称逸品。右下自署:“行年花甲有三,无彩笔自寿,然绘事后素,重吾本也。壬寅诞辰前十日,如如生曙亭。”
(三)
品味曙亭先生的金石书画,最大的特点或正在于“生拙清厚”与“笔墨冷隽”。
曙亭先生之生拙,与清代以来的金石学术背景相关,也与其金石书画的“第一口奶”直接相关,即师从李苦李先生、陈师曾先生,以及由乃师追溯缶翁、赵之谦直至秦汉魏书风的影响,也与其人的质朴刚直有关。
明清易变后,金石之学,倡正拙,贬巧媚,傅山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的艺术主张,三百多年来一直备受推崇。于金石笔墨中见出朴茂雄强的吴昌硕曾告诫李苦李:“刻印只求平实,不求纤巧,纤则去古雅远矣。”此语于苦李影响可谓巨矣,而于曙亭影响同样极大。
李苦李早期篆书从赵之谦上追邓石如乃至秦篆,于南通主理翰墨林后,系统取法汉印,师从缶翁后,用刀渐见老辣而生拙,其书画亦受赵之谦影响,极注重以书入画,格调高古,
陈曙亭受乃师影响,篆刻亦以吴氏为宗,然而却略少吴派痕迹,取法秦汉,见出己意,拙朴质直,古意盎然,见出文气。其《不因人热》印,大刀阔笔,姿肆畅达,《别存古意》则朴茂简漫,古韵浑厚,皆有汉代《郙阁颂》之韵;《金石癖》白文印字,用刀直冲,刚劲畅快,《南通陈昀章》印,苍苍茫茫,愈见醇厚,一如铁铸;《静妙》印,走刀如笔,不着痕迹,纵逸而清妙;《冷隽》印,宽博稳重,质朴率真。
陈曙亭篆刻作品:金石癖 别存古意
陈曙亭篆刻作品:不因人热 素心
陈曙亭篆刻作品:如愿 参灵酌妙
陈曙亭篆刻作品:自娱 味尚隽永
尤有意味的是其篆刻边款,用刀如笔,质朴敦厚,疏宕冷隽。《冷隽》印之边款记:“余于书画最爱冷隽一路,求之古人不多睹,槐堂朽道人,每有此境。”
《大无畏》印之边款云:“既刻朱文曙亭似铁铸,而此白文气息亦近之。”可见其对自己艺术的自信。
曙亭先生书法,从早期作品及部分画作跋可见,亦曾浸淫于二王帖学一脉,随其对秦汉书法与篆印的取法,包括似亦受于右任北碑体行书影响,其书风亦随之而变,转而求其生拙与自由之美,刚毅质直,灵动清逸。
如五六十岁时的一些文稿与题跋,简豁率真,笔挟元气,随手涂抹,歪斜之中,别具清格,置之于谢无量墨迹之间,亦不遑多让。
曙亭作画,重书法用笔,金石之味入画,重其生命状态入画,其论画有:“国画用笔,重在书法,余不能书,焉能国画?惟性好涂鸦,平生迫于衣食,不暇从吾所好……偶尔涉笔,輒慨乎以书法作画之高韵……”
篆刻作品展出现场
以书入画,重金石书法的功力,重气韵、布局、章法,因画而异书,读画如见其人其性情。如画松针、梅枝如作篆、隶,凝重刚健,画兰草如行书,画荷如颜字,画菊如大草,画佛像罗汉,如经石峪,如北魏造像之跋,画仙翁,字体间飘然若有仙气,所谓,书中有画,画中有书,遍布其间的是拙、清、简、质、雅。
杨运兄称其“不讲法而得至法,不在意而得真意,究其底里,其秘诀和正在于忌熟求生,舍巧取拙。他作画,无论人物佛像、花卉蔬果、梅兰竹菊,其构图、造型、笔墨,皆得一个‘拙’字,作书治印,用笔、运刀,也意在一个‘拙’字。”可谓的评。
同一“生拙”,若比较曙亭先生与徐生翁先生,亦有较大差异,徐生翁之生拙,孤独奇倔,桀骜不逊,且有一种狠绝处,而曙亭先生的生拙之中,虽不乏孤绝处,却自有一种清润、温情与隽永处。
因皈依印光法师,深研佛学,曙亭先生画佛像、观音、罗汉亦颇多,或以质朴生拙之笔出之,求神而不求形,所谓“形残而道全”;或取法黄慎,或栖大力运笔于画之中,画面多干枯、飞白和迅疾之迹,如苍藤盘结,读之高古而奇倔,如对太古之像然。
其题《参禅图》有:
“薄团经劫生,入室岂计年。
六根既已闷,六贼绝因缘。
菩提本非树,虚空亦无边。
法法何曾法,谭经遐语言。
本性既已见,色相泯口妍。
遐笔见眉寿,掷笔还参禅。”
《参禅图》展出现场
(四)
有意思的是,在吴昌硕以其海派领袖的巨大影响力裹挟画坛时,相比乃师及同侪辈如王个簃等对缶翁的亦步亦趋,曙亭先生却走出了一条并不相同的路子,这与他骨子里的孤傲简淡实有莫大关系,也与南通以及扬州一带人文地理,包括自八大、石涛与“扬州八怪”一脉对其作画与美学追求的深刻启发与影响不无关系。
正如金沧江称其为“南通才子”,曙亭先生之画虽亦有着浓郁的金石气,但其实更多的是扑面而来的文气与清逸冷隽。其画梅兰竹菊,怪石古松,寄喻情怀,受石涛、“扬州八怪”之金冬心、李晴江、李复堂等都有影响。
以写梅而言,冬心、晴江、缶翁皆爱梅写梅,曙亭亦爱梅写梅,与缶翁之疏阔纵放、气势捭阖却多有不同,曙亭多取取冬心之孤高冷逸与晴江之墨气淋漓、挥洒自在 ,且又有家常蕴籍处。
李方膺画梅句有:“识者谓李公为自家写生,晴江微笑而已”, “为自家写生”。其题《梅花卷》云: “予性爱梅,即无梅之可见而所见无非梅。日月星辰梅也,山河川岳亦梅也,硕德宏才梅也,歌童舞女亦梅也……知我者梅也,罪我者亦梅也。”李方膺好友袁枚评价其梅称:“傲骨郁作梅树根,奇才散作梅树花,孤干长招天地风,香心不死冰霜下”。
板桥题晴江写梅有句:“故其画梅,为天下先。日则凝视,夜则构思,身忘于衣,口忘于味,然后领梅之神、达梅之性,挹梅之韵,吐梅之情,梅亦俯首就范,入其剪裁刻划之中而不能出。夫所谓剪裁者,绝不剪裁,乃真剪裁也;所谓刻划者,绝不刻画,乃真刻画。”
这些自述与评语加之于曙亭先生,似亦无不可,尤其是板桥所言“画梅时以不剪裁为剪裁,不刻划为刻划,顺乎梅之天性”之语,倒似乎道破了曙亭取法的精神。
双梅图
曙亭画梅,构图或平实,或险峻,用笔简净朴拙,随笔而起,酣畅自在,墨韵浑厚,层次丰富,宿墨、渍墨、积墨、破墨等交互使用——这一点似亦有取法宾翁处。
其题梅诗极多,与书法绘画相融相通,大多尺素小幅,却气势夺人,这与其笔墨与学养之厚,格局的高远有着莫大关系。
一梅花册页似借鉴冬心意,写纷繁梅枝,题画为“晓窗似有鹤飞来,寒意侵人且徘徊,煮石山农多妙境,我师造化愧无才。壬寅三月既望,晨起东方之作鱼肚白,犹觉春寒侵袭,砚存积墨,冷香可忆。检此数年前漫作。乘兴漫题,寸阴可宝,至足乐也。”
陈曙亭《梅花》,尤无曲 题 款识:曙亭先生遗墨,乙未初冬钝老人
墨梅
《一枝梅》则取法瘿瓢子,“昨见瘿瓢子画梅,墨淡如烟,笔大如椽,行笔仅占全纸五分之一而气充纸外。丙申冬夜,曙亭”。
墨梅
《雪梅》轴写古树梅花,题诗:“宋人卢梅坡题雪梅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余和云:举笔今朝倍有神,梅枝雪压逗诗人。冷香侵袭还须酒,写出乾坤万古春。午秋九月,曙亭时客归庄。”
此外,尚有“种梅明月夜,岁岁到更阑。世事都成懒,心田但使安。春来时未觉,花放气犹寒。静里吟怀动,暗香绕笔端。”
“干老鳞皺不是松,岁寒盟结识高风。抽条劲挺清如竹,独禀幽香傲两公。觅句推敲宜岛瘦,冰心玉骨爱君清。偶挥敞帚聊资乐,一粲还能见性情。”
“山中髙士,云中白鹤,乡间倩女,偶写瓶梅庶几近之。"读之真满口沁香。
“天教奇趣着梅花,美意延年薄酒赊。慰眼蒲盆添嫩绿,盎然翰墨任横斜。壬寅新秋陈曙亭”
“ 梅静蒲静石能奇,坐对窗前每自怡,日日三餐勤苦罢,余光一笑且吟诗。四坚室残纸戏墨。”
墨梅
《瓶梅》则有:
“折得寒梅乱插瓶,陋室共君不拘形。别存古意能相洽,除夕倾杯添鹤龄。”
“岁寒冰雪酿春心,偶觉暗香袭我襟。一钟幽情须领略,清姿相对发微呤。”
曙亭画竹石,受石涛影响大,且有取法板桥、晴江甚至蒲华处,强调干湿互补,且爱用湿笔画竹,秃笔写石,墨韵淋漓,中间写竹茎时,刷笔时自然呈现出极淡之墨,形成空朦透明之境,别有一种月下的美感,又仿佛烟雨迷蒙之江南,劲节高风,风骨飒然。
题竹亦尤多佳句,相映成美,读之满纸清韵。
《竹》
《双清》题句提及石涛云,“老涛着笔非凡品,我写双清岂等闲。灯下自望无限趣,睡魔逃遁兴能顽。”
题《竹》句有:“最爱青青小竹竿,胸中吐出却知难。空思钓手来江上,已觉秋声在树端。拓地晚阴风嫋嫋,倚墙疏影月团团。从来此意无人识,留待先生拄杖看。甲午嘉平写此,曾见朽道人题叚以补空,曙亭”
《竹》
《兰竹》中记有:“幽篁斜插衬芳姿,窗影灯前信笔时。怀素张颠狂草趣,得参画里石涛奇。未知生偶涂,笨拙可哂。”
写兰菊,亦多晴江笔意,或家常破盆,养兰艺菊,或篱落之间,却尽皆生机勃勃, 一片清芬,平常中寄绝俗意。
其题《篱菊》有:
“人生爱好鲜相同,相同允在真美中。渊明知已写篱菊,浦仙呤梅句最工。东坡不可日无竹,莲溪赏荷白与红。爱好各殊难相强,清高隽逸共此风。画菊吾谈成癖好,自惭艺薄情最浓。”
《金石寿》 无年款 21.5×31cm
《盆菊》题诗为:
“繁霜寂寞冷相侵,薄酒浇愁夜漏沈。聒耳西风闻瑟瑟,感时明月去骎骎。秋夜莫惜花都了,晚节堪亲我必吟。如此多情声与色,离尘绝俗道能寻。”
盆菊
怪石也是曙亭先生爱画的题材,极有特色,用笔荒率,简练有力,墨韵尤厚,极有太古之境,真古意駸駸,风骨棱棱。
其题《石》:”谁与玲珑运匠思,无心出岫幻灵姿。点头却悟生公说,拜笏莫嗤米老痴。闻道心坚宁可转,守寒骨瘦不能移。会当五岳分一角,朝夕观瞻如对师。”
《题石晓吟图》有:“君诗倜傥是清才,截取清光破晓来。举世心情沉梦里,容君高咏着梅苔。”
“藓苔斑驳亦玲珑,高髻云螺绿发松。载入五湖传韵事,化作倩影笔难工。”
晚年作品《天平石笏》
太古烟云 1962年 30×26cm
曙亭先生年少成名,且因取法乎高,所交结者亦多高人名师,笔墨成就早,年未五十即被同侪称之“老画师”,其知交卢心竹在挽联跋语中记有:“君十八九即与陈师曾、金沧江、诸贞壮、费范九等诸先生为师友,研磨金石书画,年未五十,同辈仇淼之、顾大殊等即称君为老画师。”
因韵古格高,下笔即使寥寥数笔,亦有冷隽之意,读之弹眼落睛。
当然,相比于近现代大师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等视野的开阔与大气,居于南通陋巷的陈曙亭先生似乎孤高与温润有余,而雄强开阔之气却略有不足,且因全然以画为寄,自娱而孤芳自赏,晚年多弃绝交游,题材囿于传统之梅兰竹石,偶及佛像,不免有狭窄处,且存世部分画作偶亦有流于草率处——当然,此于石涛亦不能免。
想起汪曾祺先生的“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
——曙亭先生气息似亦近之,虽然笔下那么多生拙孤高处,然而本质上,他的笔下同样有着一种淡然的人间烟火之气,比如端午时节的枇杷粽子,记录与家人春日出游所见的黄灿灿菜花。
(五)
曙亭先生之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75岁以后所绘一批皱纹纸极简画作,生拙,奇崛,天真本色,如入化境。
此真大境界之笔墨,置之八大山人与徐生翁简笔画作之侧,似亦无愧色。
《瑞雪》
《秋兴》
这些笔墨让我想起朱豹卿先生八十以后涂沫于餐纸上的一些画作,皆精纯之笔,清简,苍浑。异曲而同工的是,自甘淡泊到了一定境界,笔底自然呈现出大朴不雕之境,愈至晚年,愈做减法,愈求本心,而愈见澄明之境,因而笔墨愈见本色,故而即便于日用之纸上,亦可幻化出如是境界。
曙亭先生75岁以后,“文革”近于尾声,生活检朴,宣纸时常断供,一批制作粗糙的生活用皱纹纸竟被他选作画纸,且多以简笔涩笔出之,辅以宿墨破墨等,其中之纸墨相激荡处,涩而宛转,或见飞白,或透清润,笔性直率,朴拙刚毅,直见本心,读之观之,真让人心醉神迷,如《幻云》、《石寿》、《天平石笏》、《奇峰突出》之怪石,《曲径通幽》、《乐在其中》之兰石,《香延佳客》之盆兰,《略拟曾农髯》《南山松不老》之老松,《秋兴》之菊,《瑞雪》之梅,《秋荷有别趣》之荷,《不可一日无君》之竹,读之皆天地开阔,一片天籁。
《秋荷有别趣》
展出现场 《石寿》
《南山松不老》
壬寅之夏,因疫情影响,拖延极久,终于与杭州王犁,义乌朱智慧、蒋雪峰、王晋平诸兄会聚南通,连续两天在六幕精舍与杨运兄处拜观曙亭先生金石书画,择其精要,作为义乌春草及庐美术馆陈曙亭先生大展的展品,笔墨砚田,同道相聚,真快何如之——尤其是,此一相聚其实历尽折腾,从开始相约到真正成行,经历了南通封城、上海封城与义乌疫情的反复,跨越了大半年时光,其间于海上禁居两月余,鄙且以笔墨文字记写史无前例之上海封城,解封后终于直面前贤之遗墨,以“悲喜交加”名之,似亦不为过。
《香延佳客》
《梅石》
《幻云》
读曙亭先生画,是大乐事,读其人其事,更有不平意。
曙亭先生不因人热,懒对时俗,不自宣传,以至于相当长一个时期,竟至被世人遗忘,南通之外,知者极罕。
正如曙亭先生生前与其子对话时所言:“至于你问我曾经有没有举办过个人书画展?怎么老是在家里几个墙壁上观赏字画不息,且得意洋洋?我没有举办过,我也没有这个念头。我在我的中堂国画画的菊花空白处打了个半方《半文不值》的印章;在另外的题画诗里写下了‘画兰百幅还未工’的句子,坦露的是真实想法。若有几位好友到家里来和喝点薄酒,合作画画,也算快乐之事了。家中墙壁的字画,是微型展览馆,不对外开放的,我看看几个书画朋友的作品,微笑,是一种敏慕,看看自己的书画,微笑,是一种自我陶醉,孤芳自赏,自娱自乐。”
曙亭先生与家人的对话无疑是内心深处的真心话,对先生来说,所谓事艺,既是寄意处,更为自娱,非炫世也,修行愈深,愈感己缺,愈加进取,而其乐愈多,此即所谓“微笑”,而其“微笑”之外,“不平”之意其实亦时时可见。
如其《雪梅》图所写,构图奇倔,满纸大幅涂墨,老枝虬曲,雪意盎然,题诗云:“积雪梅枝澈骨清,乾坤眼底倍分明,胸中饱饫寒香足,纸上精神便不平。”
《雪梅》
先生其笔其墨其韵其品其格之高,绝不只是南通的地方名家,置先生于中国近现代文人画史,亦足可以名家当之,不仅高于其南通同侪辈,更高于1949年以后一些位高权重或至今喧嚣的所谓“国画大家”者,其人其迹,对当下中国画坛无疑是一剂真正的“清凉散”。
曙亭先生的作品大多仍在,成就亦在,故被遗忘只是暂时的,而被重新发现更是迟早的事——见出生命中真诚、静气与自在的艺术是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也是可以穿透时间而长存的。书画笔墨的背后是人,重新发现的也是人,更见证着一种人文与文脉的流转。
中国文人画或曰士夫画写意一脉,历经沧桑,以画为寄,民学为本,本色为上,而其至用,实在于心性“自由”——或曰“自在”二字。
展出现场
展出现场 《奇峰突出》
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这些年通过发掘画之隐者,呈现一系列以书画印为寄的文人书画家,呈现其独立之人格与笔墨之自在孤高处,如徐生翁、应均、朱豹卿、陈曙亭等,使其志得以显彰,使其迹得以流播,此真传承中国文脉之大功德事也。
然而,扰扰攘攘间,疫情仍在反反复复,一言难尽。观古今士夫画之寄意,若投映于现实,念之能不痛乎?
(壬寅立秋后于三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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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接|《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与《陈曙亭作品集》
《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2022年9月27日-10月27日)由中共义乌市委宣传部主办,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承办,协办单位包括义乌市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义乌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义乌市融媒体中心、中国义乌网,并由六幕文化支持,展出地点为春及草庐美术馆(浙江省义乌市北苑丹晨二路5号)。
此次展览也是陈曙亭先生(1901-1980)金石书画最全面的一次大展,除一百多件金石书画作品外,还包括相关文献等。主办方在开幕当天举办了陈曙亭先生艺术研讨座谈会,邀请江浙沪等地的专家、学家与收藏界人士就文人画与隐逸精神进行了座谈讨论。
展出现场
研讨座谈会现场
主办方同时出版了《陈曙亭作品集》,由朱智慧、杨运策划,蒋雪峰主编,王犁、王晋平、顾村言等担任顾问,收录陈曙亭先生作品一百多件,同时附以其诗文与年表,这也是陈曙亭先生作品收录最全的金石书画诗文集。
《陈曙亭作品集》
《陈曙亭作品集》诗文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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