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母都很忙,我就常常被迁送到亲戚们家里去住,有时候是几天,有时候则要住上很长一段时间。我记得这大概是四、五岁时候的事了吧,一个小孩子离开父母辗转于外,心里总是不乐意的。那时落寂的黄昏,我总是搬一只小凳坐在陌生的院子里,期盼着那一双熟悉的身影突然从门外走进来将自己领回家。然而这种期盼迎来的总是失望,那种因失望而愈发孤寂的感觉与我相伴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姥姥心疼外孙要我搬去与她长住,我才得以安在一处有充分的时间熟悉环境,交友玩耍。
姥姥家在一个离城很远的小镇。黄土高原上的小镇,没有江南小镇的温润,没有那一条条弯曲的河道,有的只是粗砺的沟壑间紧凑的房舍。这个小镇却有些特别。沟壑横生之地不易建筑,别人犹恐避之不及,她却偏偏闲适安然地稳坐其间。我不清楚当初建镇之时人们是做何考虑的,把小镇的建筑安排得如此错落掩致,完全不在乎平日劳作的不便,然而我又暗自庆幸她终于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乡下人温饱之余无甚所求,闲暇之时就常常给附近的树木施点家肥,浇浇水,有时候来了兴致干脆就在自家院子里也栽上几棵,也不稍加修剪,只是任凭它肆无忌惮地长着。几年之后,小镇已是绿荫处处了。这样一来,倒不像把树木栽进了小镇,反而更像是把小镇建在了树林之中。不知道的人往往惊叹于她的和谐,这让所有当初的建设者们都自豪不已。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小镇,在没有任何负担的年龄,和小伙伴们一道攀爬每一棵我们自觉能惹得起的小树,趁没人的时候冲进土地庙里冲着土地公做鬼脸,在还有力气时踩着同伴的肩然后再互相拉扯着上到镇里唯一的一座石砌的牌坊的底层;而百无聊赖了,就干脆到田间翻滚跃腾,弄得浑身是土,也不害怕回家后挨姥姥的鸡毛掸子。反正,极尽顽皮之事。小孩子的无赖和无畏,
于是愈加频繁地在这些院落外徜徉,期望着发现更多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院子里踱出了宁静安详的男主人。他的手,背在身后,而手里,竟然握着一卷书。伙伴们立即警觉了,嘀咕着,怎么两处我们不敢去玩闹的地方都有这件东西呢?这书卷中,藏着法术吗?顶着脑袋商量了一阵,然后手拉着手,壮着胆子,向那停着中学的古庙走去。 我记得当时读书的小孩们还是不少的,不过能读到中学的就寥寥无几了。而我们这帮未达学龄的小子,是向来不把那些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一从小学校回来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小孩放在眼里的。倒是那些从古庙进进出出的中学生让我们不敢小觑。这些前不久还和我们一样顽皮的家伙,怎么一进中学就都变得文质彬彬了?那古庙中学里藏着的书本,会不会像大院男主人手中握着的那么厚呢? 学校里当然还有几位教书的先生,只是不大能够见到,除了定期的家访,几乎没有见到他们出来闲逛过。他们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呢?问过大人,大人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先生们所忙的事一定与书本有关。就这样,我们怀着对书本的敬畏,想象着先生们是怎么样的一些人物,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庙门。
寺庙与学校相融合,简直有点让人眩晕的悖逆。都是想济世安民的,前者以佛理让人们忍受进而忘却人生苦短,后者则以知识让人们保持清醒并努力改变现状,两相比较,谁更高明一些?
多年以后再想这个问题时,面对着都能识字读书但大多迷茫空虚的人们,我不敢再贸然下结论。但在那时,我们是不喜欢寺庙的。就像我们现在进入的这座古庙。拐弯那么多,台阶又高,院子里还森森然,这让我们简单的脑袋瓜觉得着实复杂,而心里,是有一点真正的害怕了。
好在这种不好的感觉马上就被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冲淡了,学生们正在上课。 先生们多警觉,马上发现了我们,也并不生气,最年长的那一位,笑吟吟地走出来了。轻声招呼过去说话,见我们嗫嚅着,就干脆过来拉着我们的手领进了他的屋里。这在现在看来简直胡闹,教师上课怎能随便离开教室呢?然而这些可敬的先生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深深懂得,教育的秘诀,不在严正的规则,而在于潜移默化中的感染,于是,他们留给了学生一派随和和自然。
当时走进先生房间的感觉,至今想起都丝毫不觉漫漶。木桌,藤椅,书架,一张简陋的单人床,摆放整齐的文具和教材,还有一只瘦小的镔铁炉,这所有的一切,朴素得让人难以置信。抬头看先生的脸,清瘦而文气,平淡而自足。这就是一直在我们心中神秘莫测的人吗?竟然是如此的平和可亲,转瞬间就让孩子们小小的心灵复又欢悦起来,已经不觉得紧张了。
孩子们的眼睛是闲不住的,片刻之后已经滴溜溜地在屋里转了。眼光最后当然停在了书架上,也当然看不懂那一排排厚厚的书脊上方方正正的汉字。先生笑了,说:“孩子们,现在好好玩吧,长大了也要好好念书。等到你们能认足够多的字了,我的这些书,全都给你们看。”大伙儿一听兴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神色。
先生一一问过我们的父母,又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然后就放我们出去玩了。临出庙门时,听到先生在背后叫我们,转过身,只见他背着手立在院子中间,微笑着说:“不要再去攀那牌坊,危险,也不应该攀的。”大家奇怪,先生竟然知道我们的事。
这是我见先生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离开古庙中学后,我和小伙伴们又去了牌坊那儿。大家听先生的话,谁也没有去攀,不过伙伴们发现石坊上横着竖着都刻有字,而且竖着的字比横的要多。这牌坊上的字,竟然跟先生房里书本上的一样规整漂亮,这些字,会不会是先生刻上去的呢?小脑袋瓜们在牌坊下又吵开了。吵了一阵,最后达成共识:是。除了先生,还会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呢?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
就这样,我们怀着对先生的崇拜,惦记着先生答应过的将来会借给我们的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牌坊,各自回家了。没过多久,父母就到小镇来把我接回了我们自己的家。我还没来得及跟小镇告个别,甚至没有跟小伙伴们招呼一声,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小镇。 一年以后,我上小学了,接着,又读了初中、高中。在这期间,也曾多次随父母一起去小镇看望姥姥,但也总是来去匆匆,再也没有长住过。那藏着牌坊的树林小镇,那古庙里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那曾经一起的玩伴,都随着生活的繁忙而渐渐淡忘了。有时候会有零星的片段在脑海里闪现,但也总是转瞬即逝。我童年的桃源,竟渐见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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