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稍坐会，顾立秋抱着孩子就要走。临行前，她私下对顾立春道，大哥，记住妹妹的话，千万别放弃，你的复读费和生活费不让咱爹娘作难，我全出了。顾立春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顾立秋，一阵哽咽。自己是大哥，不能给妹妹遮风挡雨，却还要依赖妹妹照顾，一时间，顾立春又羞又愧。
顾立秋走了，顾立春想进屋，顾文道冷声道，这么大男人了，总呆屋里有什么用？没考上大学，就是没考上，有啥丢人现眼的？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去换双鞋子，咱俩现在去南地河沟拉土。
顾立春换上布鞋，去拉架子车。顾文道把铁掀和挡板放到车上。顾立春前面拉着车，顾文道挺着胸，背着手跟在后面。街上纳凉，闲唠嗑的男男女女不少，多是长辈。顾立春担心被人问起高考成绩，拉着架子车想钻胡同走小路。
顾文道看穿儿子心思，冲顾立春大声喊道，又不是过街老鼠，甭钻胡同，走大街，就走人多地方。堂伯顾文章在路边，看见顾立春，主动打招呼道，呦，是立春啊，啥时候回来的啊？顾立春担心堂伯问起考试成绩，简单敷衍一声，拉着架子车急忙过去了。
街口拐角处，坐着几个婆娘，其中棉花眼尖，她是顾文竹老婆，尖声道，立春，今年咋样？考三年大学了，今年绝对没问题吧！顾立春脸红道，文竹婶，分数线没出来，我也不知道啊。顾立春说着，拉着车快速走了，但还是隐约听到文竹婶和人在后面议论他。
顾文道不慌不忙，慢悠悠，边走边和人打招呼。顾立春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起，逃离所有人的视线。刚出村，顾立春迎面碰见崔娇娇。她骑着自行车，见到顾立春，老远下了车，笑着过来打招呼，看架势，是想和顾立春聊几句的。
顾立春见到崔娇娇，如芒刺背。崔娇娇比顾立春小四岁，顾立春读高一时，她在读小学五年级。等到崔娇娇参加高考时，他俩还在同一个考场。可气的是，崔娇娇当年就顺顺利利考上师专走了，而顾立春依旧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当初，崔娇娇读初中时，经常去顾立春家，让顾立春辅导功课。一晃几年过去了，崔娇娇读了大学，而自己呢？想到这里，顾立春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见崔娇娇笑容满面，热情洋溢，顾立春选择视若未见，脸一红，低着头，拉车从崔娇娇身边匆匆过去了。崔娇娇不知道顾立春干嘛不搭理自己，还在他后面大声喊两声立春哥。顾立春装糊涂，权当没听见，只管拉着车向前走。
这时候，顾文道跟上来了，笑眯眯道，我以为谁呢！花枝招展的，原来是娇娇啊。一年不见，成大姑娘了。看来啊，还是大学里面养人呐！崔娇娇腼腆地笑了，露出两个酒窝。她好奇道，大伯，立春哥怎么了，气色不对啊。
顾文道大声笑道，能有啥事啊？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说起来，心眼比针尖还小呗！不就是没考好，闹情绪呗。顾立春听得很清楚，他不敢回头，也不说话，只顾埋着头沿着生产路向前走。
崔娇娇叹息道，我听说了，今年的高考题特别难，很多人都考得不理想。大伯，你劝劝立春哥，甭让他放弃，我相信，来年立春哥只要能够发挥好，肯定会考上的。
父亲赞赏地看着黄娇道，立春要是有你的一半聪明劲，就不用我天天操心喽。你回去吧，我们还要去拉几车土。顾文道说完，叹口气，转身走了。崔娇娇望着两人背影，一时陷入沉思。许久，她才缓缓地骑上车子回家了。
顾立春出村半里地了，见四周草木蓊蓊郁郁，没有过往行人，渐渐地放慢脚步，伸出手擦下汗水。这鬼天气，到半晌，还是热。这时，顾文道喊住顾立春。顾立春只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发现父亲满脸怒容紧赶着过来了。
顾文道气冲冲站在儿子面前，顾立春感觉父亲的怒气扑面而来，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这么多年了，父亲给他的印象，一直以来，是慈祥稳重，不善言辞的。他很少见到父亲如此生气，可以说暴怒，一种深深地畏惧感，油然而生。
顾文道强忍着，慢慢消了火气，语重心长道，立春，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恁爹穷，没文化，为啥村里没人小看恁爹咧？说白了，因为恁爹认死理，光明磊落，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同时，不占人家小便宜，所以这么多年了，我在村里从来没有低着头走过路。
顾立春拘谨地听着，顾文道面色凝重继续道，你做亏心事了吗？肯定没有吧？你办坏良心事了吗？也没有吧？不就是复习几年吗？不就是没考上大学吗，有啥丢人现眼？你比恁爹读书多了去了，这些大道理应该懂得比恁爹还多？可你为啥偏偏想不明白咧！
顾立春没吭声，保持着拉架子车姿势，站立着，低着头，倾听着。顾文道道，人懂得廉耻是好事，但甭过分了。我觉得啊，你考不上大学不丢人，今天的表现才丢人。你不偷不抢，有啥怕见人的，别人问起来，就说没考好，不就行了？还有崔娇娇，人家出于礼貌，主动打招呼，你跑啥，有出息没有？
顾文道说完，见儿子满脸通红，既心疼，又恨铁不成钢。于是，不再指责他了，指着路边河沟道，甭瞎跑了，就从这儿挖土吧，这土垛墙好着呢。顾立春如释重负，二话不说，把架子车停稳当，然后安装上挡板，下到沟底，铲土去了。
顾文道没动地方，看着儿子挥舞着铁锨，从裤兜里摸出纸烟来，慢慢地划根火柴点上，接下来，吹熄火柴，踩在脚下。脸上神情，淡定从容。顾立春为证明自己，用力铲起土，扬到车里。一会儿，他就汗流浃背，浑身乏力了。
顾文道抽完烟，喊停儿子，让他站在旁边大口喘气。他下到河沟，接过铁掀，铲土，上扬到车里，轻描淡写，却稳准狠。片刻功夫，铲土已经超过立春。且额头仅有汗珠浸出，根本不像顾立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这时，村里崔八葫经过，看到这种场景，戏谑顾立春道，你这货，不行啊，你年纪轻轻，恁爹多大年纪了，你好意思看恁爹流汗，自己在旁边歇着啊！顾立春脸一红，赶紧去抢父亲手里的铁掀。
顾文道甩开儿子的手，生气道，你干没干活，你知道，我知道，凭啥人家说几句话，你就被左右了？他能帮你干活吗？还是说，你特别在乎别人说三道四？
顾立春顿时愣在当场，顾文道把铁掀递给他道，我看你呀，读得都是死书，死道理！
土装有大半车，顾立春还在不停铲土。顾文道喊道，行了！再装就拉不动了。顾立春停下，从河沟爬上来，用铁掀拍拍车上的土，避免滑落。一切安排妥当，顾立春开始拉着架子车往回走。
顾立春个高，偏瘦，拉着架子车为避免后面碰地，需要弯腰前行。土路坎坷不平，顾立春用尽力气艰难行进。顾文道在后面悠然跟着，不时摸出烟来抽，发现儿子实在走不动了，才肯帮把手。
当天下午拉五车土，都堆放在老院子里。顾文道看看天色道，天要黑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明天再拉这么多，应该都够了。
回到家里，顾立春没吃饭，实在没胃口。他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躺床上实在不想动弹。半夜，顾立春醒来了，感到浑身酸痛，同时肚子不停叫唤，有些饿了，于是，他起身去厨屋找吃的。
顾立春在锅台上找到饭，他知道是母亲特意给他留的，除了一碗粥和两个馒头，还有三个鸡蛋。顾立春不由一阵心酸，眼角湿润了。
天刚亮，顾文道唤立春起床，说趁着天凉快，赶紧拉土去。顾立春又困又乏，实在不想起床。可听到父亲唤他几声，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咬咬牙，起床了。
这次，顾文道没跟着去，而是在老院边收拾院子，边等着立春。顾立春处在崩溃边缘，努力坚持，一早上却只拉两车土。
顾文道见儿子拉着车，有些步履蹒跚，举步维艰。他不由心疼道，可以了，差不多，甭再拉了。
顾立春挥汗如雨，瘫坐在地，呼呼喘着粗气。顾文道走过来，点上一支烟，没说话。烟抽完了，顾文道对立春道，这些年你一直读书，没受过这些苦。你知道吗，立夏在满洲里打工，两天不见太阳，天天干得都是这么重的活。假如你选择不读书，命运同样如此。农忙还要割麦，拉麦，碾场，犁地，耙地，播种等，你能坚持下来吗？
顾文道说完，点上烟，继续道，立春，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凡事要考虑清楚。你如果不考大学，以后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前面我可以帮你，但我年纪大了，一切事还要你面对。还有，当初立秋牺牲学业是成全你，如果你放弃了，你有没有想过立秋的感受？
顾立春听着，听着，面有愧色。顾文道道，说实话，以你的年龄，想重新融进村里都很难。这些年，你在外读书，别人在家种地，或者打工，你和他们有共同语言吗？还能无话不谈吗？还有，你的同龄人结婚的不少，比你小的，或者条件好些的，凭什么看上咱？没钱，又没工作，干苦力又干不了。你自己说说吧，你的优势在哪？
顾立春涨红了脸，想反驳，却无言以对。他清楚，这是父亲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说这么多，可谓句句诛心，鞭辟入里。话难听，却实实在在，如果不继续考学，这些困难都是要面对的。顾立春不由扪心自问，自己准备好了吗？
顾文道没再说话，他知道，需要给儿子思考时间。停了许久，顾文道又抽支烟，语气平缓道，立春，事到如今，你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你今天就被逼上这条路了，别无选择，无法回头。
顾文道吐口烟雾，继续道。昨天晚上，你早早睡了，我找了娇娇，我问她高考究竟咋回事？为啥人家就能考上，而你不行。娇娇说，学习需要交流，互相沟通和提高。听说你死脑筋，啥事都是瞎琢磨。是不是方法不对啊？你好好想想吧。
顾文道说完，扭头回家了。顾立春坐着，思考很久，很久，一直到母亲喊他吃饭，他才起身。顾立春到家后，发现父母碗筷都未动，原来在等着他一起吃。
饭后，张松香去刷锅刷碗，顾文道对顾立春道，你老大不小了，好好想想，看我今天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顾立春回到屋，思忖半天，觉得正如父亲所说，自己无路可退，只能继续考学，否则真无立锥之地，无养活自己之能。想到这里，顾立春去了堂屋，张松香半躺在床上，挥舞着蒲扇，顾文道端坐在中堂旁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顾立春道，爹，娘，我想通了，这学还要考，撞了南墙不回头。顾文道笑道，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我下午已经约了娇娇，让她和你沟通沟通，你不能走进死胡同出不来了，要听听人家的成功经验。以前你辅导她，现在轮到她辅导你了。
一个月后，顾立春收拾行囊，做好复读准备。恰在这时，他的通知书突然寄过来了。原来因为高考试卷难度大，他报考的师专降低了分数线。拿到通知书那刻，全家人都很高兴，唯独顾立春五味杂陈。
顾文道笑道，立春啊，看来都是恁爹说多了，要知道你能考上，我不至于费力劳神开导你。我的话，你只当瞎摆活了。
顾立春饱含深情道，爹，你没有瞎摆活，这段时间，你的教诲，我会铭记肺腑，我相信，它将是恁儿一生最大的财富。（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