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口述
徐杨/撰文
我叫罗雨,今年32岁,河南周口郸城县人,三岁时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右腿。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埋没在人海中的普通人,直到2014年,我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靠一条腿从成都徒步到西藏林芝,被媒体报道后成了小有名气的励志人物。大家都觉得我不认命,敢冒险。其实,我的人生早已经是一场冒险,从遭遇车祸的那一刻就悄悄开始了。
我的近照,小时候家里穷,我又因为腿的事害怕照相,所以童年照一张也没留下。
改变我命运的那场事故发生在1991年,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爸爸带我和弟弟在村头遛弯,他抱着我弟弟坐在树下,我拿着邻居给的好吃的,想穿过马路往回走。就在这时,一辆运啤酒的大货车突然出现,或许是因为货车太高,有视觉盲区,我一下子被卷进车底,车轮从我的右腿上直接轧了过去。
我那时候还小,记忆很模糊,只知道我的右腿骨头被轧碎了,剩下一层皮连着,我因为失血过多当场昏了过去。我爸一手抱着我,一手提溜着腿赶去了县医院。
当时医疗条件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医生见我失血过多,问我家人还救不救,说救活了以后也少一条腿,生活会非常困难,我爷爷说必须得救。我先后接受了四次截肢手术,先是小腿,再到膝盖,之后到大腿,最后一次是因为天热感染,残肢外边一层皮全部坏死,只能切除。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生生从好腿上割下一块皮,补到了截肢的部位。
我的残疾人证,这个身份将我的人生难度提高了好几倍。
我的病床靠近窗户,我妈总是盯着窗外,一看到有小孩在楼下跳皮筋、踢毽子就会哭,看到我也哭,从那年夏天一直哭到冬天。撞我的司机拿不出多少钱,只帮我交了住院费,赔了2000块钱。直到现在,那笔钱都好好地在银行里存着,家里再困难都没动过,它像一道疤,全家人都不愿再碰它。
因为残疾,小时候的我总显得格格不入。上幼儿园的时候不会用拐杖,我就用玩具三轮车支撑着身体来移动。别的小孩看到我只有一条腿,都不跟我玩,还围在我身边喊 “瘸子、瘸子”,没一个人愿意拿我当好朋友。
后来到了小学,爷爷找木工给我做了一个拐杖,由于经常走路,没多久木头就断掉了。我爸会电焊,用钢管给我重新做了一个。天天拄着它,钢管也耐不住,用一段时间还是会断,每断一次我爸就接一次,前前后后补了得有四五节。
我爸亲手焊的拐杖后来被卖了废铁,我现在用的是铝合金拐杖,要轻很多。
当时在学校,经常有人把我的拐杖藏起来捉弄我。有次我妈去接我,看到我在教室坐着,而不是像平时一样站在门口,才知道我的拐杖被别人藏起来了。她去给我找回了拐杖,出门的时候,听到同学喊我“瘸子”,她一到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见了特别难受,从那以后再不让我妈接送。来回几公里的路,我每天走着上下学,累了就歇一会,歇够继续走。
那时候心里是有点绝望的,总在想我是不是永远会这样被人欺负?是不是我永远都这么小、不会长大?是不是有一天,腿会重新长出来?这些事已经过了好多年,一想起来,又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中学时期在照相馆拍的照片,因为自卑,我有意用沙发挡住了右腿。
在缺少友情的孤独中,我上完了小学和初中,进入叛逆期。我觉得自己成绩不好,在学校不受欢迎,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就没参加中考,想出去打工。我爸不同意,硬拉着我去学校复读了一年,我考上了县里的一所普通高中,还是不想去上,就跟我妈说没考上,不去上学了。
其实我自己也很迷茫,不知道不上学能做什么。有一天,我妈上街买东西,看到别人发来一张计算机培训广告,那时候刚开始流行学计算机,她觉得是门技术,就给我报了名。我不乐意去上,人家问了我的情况也不乐意收,觉得不方便,我妈好说歹说才把我送了进去。在那里,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友情。
我家离学校比较远,大人没空送我的时候就自己走回家。一个骑自行车的同学看到了,说可以顺带载我回去。或许是受欺负惯了,我有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直接拒绝了他。结果第二次又撞见他,我拗不过,只能上车。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东拉西扯地聊天,还一起认识了四五个朋友,我的性格逐渐由封闭内向变得开朗洒脱,连老师都拿我们打趣:“你们几个只要一在班里,学校就像炸开锅了一样!”
那时候我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爱玩爱打扮,发型现在看起来很非主流。
从计算机培训学校毕业之后,我没有找到对口的工作,起初是在县城的加热器管工厂打工,那份工作不用站着,可以坐着进行一些简单的操作,很适合我。快过年的时候,我拿到了第一笔工资——200块钱。钱一到手,立马花100多给我爸买了双鞋,虽然被他嫌弃花那么多钱是浪费,但我心里特别激动。
后来,我又去做了超市文员,在仓库里打印货单,负责把商品条码输入系统。我休息的时候爱去找我表姐玩,她那儿离车站比较近,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车。我总想,要是有一天能出次县城就好了。没多久,我就在网上找到了新工作,如愿从郸城县来到周口市,成为一家饭店的收银员。
我在饭店当收银员的照片,当时还很稚嫩,看上去就是小孩样儿。
刚去半个月,因为借了同事100块钱却被诬告是从收银台挪用的,我一气之下辞了职。有段时间没活儿干,日子过得特别辛苦。最惨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不到5块钱,我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家,太丢人,就咬着牙坚持了十多天。5毛钱两个馒头,我每次买两个只舍得吃一个,另一个留着下顿吃。凉了之后馒头硬梆梆的,但也比挨饿强。
这种特别缺钱的时刻后来又经历了好几次,让刚入社会的我很受打击。
后来,我找到了一份推销化妆品的工作。那两年主要在跑业务,我走过了安徽、江苏、山西、陕西的不少城市。虽然只有一条腿,但我不怕吃苦,很喜欢累一点儿的生活,累说明还活着呢。慢慢地,我的收入涨到四五千,经济状况终于好起来。(点击关注我)
我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不喜欢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一成不变,总想趁着年轻多出去闯一闯。2013年,听朋友说惠州是全国最大的女鞋批发市场,我就跟着去了。结果可能是因为我身体的原因,朋友亲戚的厂并没有收我。我另找了一家厂,工作内容是把麻绳粘在鞋底下面,再画一个鞋底的样板,方便裁剪再制作。
刚去没多久,因为对业务不是很熟,我的右手食指被夹在了机器里面,把我疼得乱蹦。由于厂里是计件发工资,没有底薪,那一两个月我不能干活,自然也没有收入。当时没有“工伤赔偿”的意识,老板没给医药费,我也没去要,都是自己出的钱,受伤第二天还正好是我的生日。
手指包扎后的样子,刚被夹破的时候露着骨头,特别吓人。
十几个人的小厂,不管吃不管住,总是拖欠工资。发工资不全发,都是员工需要钱了找老板支点儿。最长的时候,工资拖了一两个月没给,把我饿得老喝水。临近八月十五,原本是团圆的日子,我一个人在外见不到亲人已经很孤单了,还没钱。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心一横,跑到老板家往沙发上一坐,才把工资要到手。
从惠州回老家之后,我又尝试了好多工作,跟过剧组、卖过房子、做过销售,后来我妈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我就回家帮她看店。
回老家之后在街头发房地产广告。
待在父母身边,总是被不停地催婚。亲戚、邻居也纷纷帮忙介绍对象。可我不太喜欢相亲,总觉得像做生意,一方面也是因为腿的事太过自卑。后来,我在朋友聚会中认识了初恋男友,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了他身上。
在一起之后,男朋友劝我穿上假肢。他说穿上之后锻炼好了,别人就看不出来我有残疾。我以前从来没有穿过假肢,不太喜欢那个东西。一是沉,我拄了二十多年拐杖,它就像我的另一条腿,穿上假肢很不习惯;二是我对硅胶过敏,皮肤接触后很容易起反应。
可我顾及他的感受,试着穿上了。整整一年里,我每天晚上痒得在床上睡不着觉,残肢上被我挠出一块一块的溃烂。但我从没有把这些苦告诉过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给自己鼓劲:既然选择了就得走下去,别人都可以穿上,为什么我就穿不了呢?
我穿上假肢后的样子。
然而,我的忍让并没有换来他的理解。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工作,基本上算是我在补贴他,给他买衣服、买鞋,他几乎没有给我买过一样东西,我也没有要求过。虽然这些东西都无所谓,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有感情,不必在乎物质。可是,好像我把姿态放得越低,他就越觉得我廉价。
热恋时期的我,当时以为他就是我这辈子注定要嫁的人。
在一起两年多以后,我们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他却告诉我,他妈妈不同意他和一个残疾人结婚,说娶了我之后,他们全家都跟着丢人。那句话很伤我,我当场质问他:我是*人犯吗?还是去偷去抢了?后来大概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没有联系。
当时我很压抑,看到电视上说川藏线上的风景很美,那里能洗涤一个人的心,就想去看看。之前虽然坐车路过一段,但在车上并没感觉到有多美,一想到因为腿的事爱情不顺,我直接丢掉了假肢,决定就靠一条腿和拐杖去西藏徒步看风景。别人都说川藏线难度大,有危险,我没被吓住,简单准备之后背起背包就出发了。
我有军人情结,出发时特意穿上迷彩服,拎了个朋友送的军用水瓶。
2014年月10月,我从老家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火车到成都,带着一些生活用品,还有穿的衣服、氧气瓶,从低海拔的地方慢慢往上走。背包很重,有30斤左右,而我的体重只有70多斤。走的时间长了胳膊会麻,空气稀薄人也很容易喘,累了我就停下来歇歇,饿了就卸下背包吃点速食、看看风景。那里的天是干净的,很能治愈人。天空很低,很蓝,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云。到处都是绿色的山,白色的羊。
虽然一路上大多是柏油路,但用一条腿走还是比我想象中的要难一点。刚走没多久,胳膊就被拐杖硌得发疼,后来越走越疼,胳膊都拄不住拐杖了,只能留在客栈休息。我一点一点调整角度去适应,慢慢不那么疼了,每天能走的路程越来越远。我一般是六点就出发,天黑前一定赶到下个地方,不然就没地方住,所以有时候走不及,我会在路边等着搭顺风车。
这一路上,我见到了川藏线上有名的九十九道拐,登上了海拔4468米的安久拉山,那里的气温只有1摄氏度,后来还遇上一场大雪,幸亏我带有羽绒服。看到我在朋友圈晒的照片,很多人都问“就你自己?”我说就我自己。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只是痛苦,还是有很多让人幸福的时刻。
2014年在西藏和老外的合影,身后的天蓝得耀眼。
走着走着,我好像对很多事情的态度也豁然开朗了。人家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走的路多了,遇见的多了,眼界就开阔了,看待事情的心态确实会不一样。虽然一路走得很累,但我想以后肯定会怀念这样的日子。川藏线那么难走的一条路我都走过了,花花世界的压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原本计划走到拉萨,结果到西藏林芝不久就接到了弟弟的电话。说我妈突然晕倒进了医院,我心急火燎地让朋友帮忙订了机票,从林芝中转成都、飞到郑州,再从机场拼车直接到了医院,才知道我妈得了脑梗。
飞回郑州的机票,我来时走了20多天,回去只用了一天。
那之后不久,我家又发生了一连串变故。先是爷爷到另一个村子听戏,不小心摔了一跤。结果年纪大了,没能扛过去,住了大半年院之后去世了。那段时间我爸白天干活,晚上在医院照顾爷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我爷爷刚入土,我爸就得了脑溢血,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奶奶还突然之间昏死过一次。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五天时间里。
我以前经常出去玩儿,都是说走就走,天不怕地不怕,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我爸生病的时候我真的怕了。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偶尔能清醒一段时间。一醒来他就找护士要了纸和笔,写下电焊铺里还没做完的活儿,让护士转交给我们。为了分担我爸身上的担子,我硬着头皮干起了电焊。
我爸是家里的顶梁柱,靠补胎和电焊,养活了我妈和四个孩子。
从小在电焊铺长大,一些基本操作我一学就会,但困难也不少。有时候材料不同位置厚度不一样,焊法不一样,用的电流也不一样,需要我爸一点点教。电焊温度高达3000度,又必须穿上厚厚的工作服。有时候要焊那种金属储水罐,进去不用两分钟就像蒸桑拿一样。而且电焊的烟是有毒的,戴的防光罩又是面罩,要来回掀开看,常常会闪着眼,有时候火星还会迸到眼睛里。
第一次被迸到的时候我以为我要瞎了,晚上疼得睡不着,睁也睁不开,眼泪流个不停。但只要能帮我爸减轻一点负担,就能忍过去,那么多年我爸不也是这么扛过来的。
电焊作业的时候,即便做了防护,也很难避免偶尔被强光和火星伤到。
去年,我爸又检查出肾上肿瘤,听医生说像鸡蛋那么大,占了肾的一半多,不得不切掉整个右肾。今年碰上疫情,活儿少了很多。他之前进了一批钢板,过年的时候就剩2000块钱,还欠人家两三万。我把身上仅有的8000块钱给了我爸,家里才算过了个年。最近几年农村做家用储水罐的人越来越少,我们的电焊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有的时候四五天甚至六七天接不到一个活儿,收入很不稳定。
有一次,我在网上的一个粉丝无意中来我家的电焊铺焊东西时认出了我。他以前看过我的视频,但不太相信,以为我只是为了拍段子。当时我和我弟正蹲在地上作业,这个顾客惊讶地对我说:“原来你真的会电焊!”干这一行,偶尔也会有人说“女孩子哪有干这个的!”我就笑笑不说话,继续做好自己的活儿。
现在我不像以前那样总想去外面闯荡了。就想离父母近一点,有什么事儿都可以第一时间知道,第一时间帮上忙。除了做电焊,我还找了份兼职,在县里一个专门面向残疾人的劳务公司工作。帮那些像我一样的人找份工作自食其力,他们也许就不会太自卑了。
有了工作,学会化妆之后,我比以前自信多了。
我已经完全放下了身体残疾这件事,不仅身体和普通人一样灵活,也不再有心理负担。有的时候遇到一些小孩子童言无忌,问我“阿姨,你的腿去哪儿了?”我也不避讳,会告诉他们是阿姨小时候不听话,在路上跑被车给撞了,教育他们要过马路的时候一定小心。
虽然是车让我失去了一条腿,但为了生活方便,我还是决定考驾照开车。2018年,我分期付款买了一辆代步车,考取了C5残疾人专用驾照。不仅方便家里走亲戚,还能经常带着朋友们出去玩儿。学驾照的时候,教练虽然常常训斥我“笨死了!”,但过不了两天,又会托别人给我打电话“怎么还不来?”,让我哭笑不得,最后我也没给他丢脸,用了和健全人一样的时间顺利拿到驾照。还有一两个月,我就能还清每月3000多元的车贷。
有了车,别人能去的地方我都也能去,和其他普通人没啥区别。
除了徒步川藏线,我还去玩过滑雪和蹦极,尝试过直播带货。我去年和妹妹合伙进了一批2万多块钱的男士T恤,质量很好。但因为刚开始做,门路少,进货价比别的主播高,导致卖不出去亏了1万多,还剩下不少货底。但我打算继续积累粉丝做下去,我相信只要够努力,不管啥事儿都能做成。
其实,我也有理由天天窝在家里躺在床上,但那样的话就真的和废人没什么两样了。命是自己的,我不应该听天由命,不能只是抱怨命运不公而不去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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