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叔河书信初集》 夏春锦等 编
浙江古籍出版社
上世纪六十年代致周作人的书信(首页)
《锺叔河书信初集》布面书脊、锁线精装,鱼封雁帖、见字如面,比读锺叔河先生的其他大著更轻松、愉快、有趣、好玩。
锺先生喜欢并擅长写信,中学时代有时一天洋洋洒洒好几通,当然是女同学居多。他18岁考入新湖南报社干通联,写信成了主要工作,给时任湘阴县委*华国锋写过好几封信,华国锋一一回复。他这种有事写信、有信必复的习惯直到耄耋之年才打折扣。如按每月十通粗算,锺先生大概写过八千通。这次入集的70位376通,写信时间从1963年至2019年,收信人生辰从1885年至1988年,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冰山一角”,但锺先生的阅读兴趣、出版理念、家国情怀、仁者风范已跃然纸上,谓之锺先生的简本回忆录、出版史实不为过。
初集第一通写于1963年11月20日,收信人周作人。时锺先生开除公职六年,租住长沙市教育西街18号,刻蜡纸、拉板车谋生。他斯文扫地,还惦记着八道湾的二先生,什么《湘军记》《西学东渐记》等“旧文化”,也是这个时候从黄兴南路古旧书店淘得的。可想见锺先生“一朝权在手”,能不出版“走向世界丛书”和曾国藩、周作人旧作?锺先生站在世界看中国、透过历史看现实,吹皱出版界一池春水。他以书会友,复信金性尧:“尊著《宋词三百首》,评述精当,说明文情俱胜,足与钱锺书先生之作并驾齐驱,同传不朽。”复信范用:“还记得去年三月你写来一信,叫我将《学其短》辑印成书,现在这书已经印成,特寄上一本,作为奉复。”复信刘硕良:“如果漓江想开拓古典文学这个领域,则我建议你搞一种‘袖珍古典名著读本’,用六十四开,字典纸精印……”他回复俞子林、雷群明、裘士雄、薛冰、向继东、周实、杨建民、王稼句、范笑我等同样三句话不离本行——编书、写书、读书、赠书。
锺先生与钱锺书、杨绛夫妇谊兼师友,往来书信三百多通,但初集仅从网上收入《致杨绛》二通。其一端阳拜节,节礼为《小西门集》,“此书因收入了P137《错就错在要思想》及附录P146的‘四十八条’,辗转历经七八家出版社,都要我拿掉这两篇,我坚持不允,最后还是在湖南本地才印出来。”这就不难理解锺先生的坚守与挑剔:“编的书也和写的书一样,总要力求活得长久一点,没有重印价值的书,就大可以不编不写也。”《青灯集》“扉页纸太厚,反不耐翻,之前又未加白纸,亦不便题记,封面虽未粘连书本,内封却也该加印书名,不然以后封面丢失,从外表便看不出是本什么书了。”他甚至对赠送图书包装不好也下“指导棋”:“二书一厚一薄,平摊着装在大信封里,受力不匀,信封破裂,收到时书册完全外露,险些失落了。建议以后将二(多)本迭成一迭包寄,并用胶带纸交叉捆紧,以免珍贵的典籍不幸失落。”其工匠精神《致叶瑜荪》59通可资印证——锺先生请叶瑜荪刻竹额、对联,仅尺寸大小、署款印泥等就往返通信二十多次,终于“捧视精心之作,趣味盎然,小室为之生辉矣”。我收到锺先生快递二三十件,包装之稳妥精细无人能出其右。
锺先生有“四好”。
一好读者挑错。他《致方小平》:“承改正书中错字,更为感谢。所改绝大多数都对,已告知出版社。”《致汪成法》:“非常感谢对《小西门集》的指正,所指各点,都很中肯。其所以出现这类错误,一是由于失学,二是由于粗疏。”《致马国兴》:“收到指正《笼中鸟集》错处的来信,并不觉得添堵,而且十分开心。书中有错当然不是开心的事,但错处能被发现,得以改正,这就不能不开心了。”《致唐致远》:“谢谢你指出《天窗》字句的问题,‘己’‘巳’,‘锺’‘鐘’或可说是校对疏忽,‘十九首’说成‘陶诗’则明显是我的错误了,当引以为训。”相交无大小,万里尚为邻。锺先生因“纠错”而相识的忘年交年龄相差四五十岁呢!
二好阅读推广。他致《开卷》主编董宁文:“‘开户市仍远,卷帘天自高。’楼在南京,开门即市。然陶公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可见只要主人的心能与喧嚣奔竞保持距离,楼去市仍会是远的也。‘卷帘天自高’,古乐府《西洲曲》句。”致《问津》主编王振良:“昨天又收到了《问津》八本,十分喜欢,因为像《王小隐其人其事》这样的材料,只有从《问津》上才能看到。”致《日记杂志》主编于晓明:“办得很有特色,许多日记甚可读,忻羡之至。”《点滴》《梧桐影》《越览》,毛边书局、郑州读书会、张掖读书会,锺先生或大文推荐,或题词题签,或撰联赋诗,仿佛“形象大使”。
三好奖掖同道。他《致陈子善》:“湖北程巢父先生有一函嘱为转达。程先生是位有才情的人,写得一笔好文章,现在香港《明报月刊》为他开了专栏,为我所爱重。”《致周楠本》:“现在向你推荐南大博士汪成法君的文章两篇,是我三天前才读到的……”“汪君能认真读书,其识力实在难得。”《致彭兆平》:“我发现此人(戴军)是一个很认真负责的编辑,他对出书还有理想,有激情,这一点我觉得十分难得。”还有像亡友、《文汇读书周报》前主编徐坚忠兄一样,因锺先生撰文肯定或写信推荐而“名利双收”者恐怕还有不少。
四好成人之美。山东徐明祥求序,他回信:“对于历下诸友,我素来钦敬,故自牧叫我写序我写了,于君没叫我写书评我也写了。何况先生识我在先,对我的错爱和谬许也更多,所以于情于理,这序我都是应该写,也愿意写的。”河南马国兴求赐“读库偷走的时光”书名,他回信:“只是拙题书名字没写好,相形见绌了。赐寄千金,实不敢收,谨敬璧还。”锺先生究竟为“锺粉”写过多少墨宝?我估摸当以百计。他闲谈透露:“我给你、王平、胡竹峰写得最多。”我翻了翻书柜,大小该有二十来件。我们从未谈及润笔,其他求得锺先生墨宝的书友大概也是这样吧!
“人心换人心,十两换半斤。”锺先生夫人朱纯去世,年长锺先生八岁的杨坚写来慰问信。《芳草地》主编谭宗远增设《悼念朱纯专辑》,推出锺先生《哀启》、杨绛《致锺叔河》、浣官生《记得朱纯》、黎维新《昙花的忆念——给朱纯》等纪念文章,及凌翔、王天石等人的挽诗、挽词、挽联。其他书友也以不同方式寄托对生者的慰藉、逝者的哀思。
锺先生有帮“铁粉”:“又收到了寄下特产,从初寄牛肉干时算起,大概十多二十年了罢,受愧亦久矣。”(《致方小平》)“谢谢寄回旧信,已是三十年前事矣。有人说过,读者三年即是朋友,逾三十年,则真知己矣。”(《致诸雪峰》)“我一直(三十一年)在喝着惠寄的水仙茶,慢慢地已成习惯了,甚为谢也。”(《致邱振智》)……什么力量能够维系编(著)者与读者二三十年的感情?学识水准!人格魅力!鸿雁传书!
我喜欢书信中的锺氏格言:“‘与德为邻’是贤者的话,挂在凡人嘴巴子上就成为大话了。”“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既可实现素志,亦可改善处境,天下事只能慢慢来也。”“人生在世窝火、生气总是难免的,恐怕只有埋头读书、埋头做事是唯一可行的事吧。”……可初集不及锺先生书信的二十分之一,诸如致李一氓、钱锺书、张中行、黄裳、朱正、俞润泉等最为精彩的书信一通没有,致杨绛等书信虽收入一二但十不及一。书信二集、三集……N集的征集工作难度越来越大,文学史料价值却越来越高,编者夏春锦、禾塘、周音莹可否一鼓作气,攻坚克难,再下数城,以慰书坛喁喁之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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