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米奥奈坐落于加尔达湖南岸。在半岛的另一端,有一座四面环水的中世纪城堡,斯卡利格家族曾用它来抵御外敌的入侵。
艾米丽站在城堡顶端,凝望着平静的湖面。她看着数以百计的船只在视线中穿梭,载着游客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其中很可能就有她要找的人。
城堡下是各式各样的街道,还有一栋栋建筑。它们的屋顶上铺着砖瓦,窗户均匀排布,还挂着用于隔热的厚厚的百叶窗。大地向两岸的湖水伸展开去,一簇簇暗得近乎黑色的柏树叶子将蓝天分隔开来。意大利国旗静静地立在旗杆上,没有微风让它舞蹈。
出租车司机把她放在了一条狭长的路上,他一定很高兴摆脱了这个奇怪的英国女孩,因为她一路都坚持开着车窗,并把音乐声调到最大。艾米丽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埋在两膝之间,等着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的节奏。她手里攥着出租车司机给她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着贝利之船的名字和位置。诺亚·贝利,这个男人请求卡特里奥娜·罗宾逊永远爱他,无论疾病或健康,但她拒绝了他。艾米丽想知道为什么祖母拒绝了她最爱的男人,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又或是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现在,泰勒也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祖母选择他做她的保护人和同行者是不是别有用意?她是否希望他们多年后能找到彼此,而不仅仅是做一对失散多年的朋友?如果他在圣特罗佩的酒吧里吻了她,或者没有菲比的出现,情况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现在看到了隐藏在悲剧之中的那份浪漫。这使她想到了爱,想到了宽恕,想到了生命中那一段倏忽而逝的时光,祖母还老是拿这事取笑她。可浪漫从来都没有幸福的结局,它不仅仅意味着高潮,也蕴含了低谷。
艾米丽低头望着码头,遥远而广阔的水面上有许多游客。她想象着城堡里站满了士兵,轮船从世界各地运来货物的时代。她手指发痒,想要画出脑海中形成的形象:一个藏在来自遥远中国的茶箱里的偷渡者和一个梦想成为探险家的年轻女孩。
一艘光鲜的黑色小船在城堡下的波浪中穿行,传来了引擎的隆隆声。一个男人站在舵边,在一座能引他上岸的桥下驾驶着他的船。他的头发又短又黑,两鬓有些斑白。他卷起了袖子,露出一双粗壮而黝黑的胳膊,一只耳朵后面还夹着一支香烟。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台阶,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跑到了城堡下,然后不得不把头靠在冰冷的石头上,等着世界停止旋转。她在人群中挤进挤出,跟在一个大声说着德语的女人,一个试图逃出婴儿车的尖叫的孩子,还有一位目露疲惫、微笑着表示歉意的母亲身后。
那个男人用一根粗绳把他的船拴在了岸上,然后帮助每位乘客回到陆地。他感到有人在看着他,便转过身来,一只手举到嘴边,说了些艾米丽听不见也辨不清的话。
她看着他走了过来。当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时,她屏住了呼吸。他哭泣着,用英语和意大利语说着什么。他拥抱了她,接着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他凝视着她的脸,一边摇头,一边不住地哭泣。
“艾米丽。”他仿佛害怕念出她的名字,声音安静而缓慢,“艾米丽。”他又念了一遍,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的每一部分,他的目光在她的伤疤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了她的眼睛。
“诺亚。”她努力笑了笑,但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东西让她感到不安,因为她无法摆脱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以前见过他,但她想不起他的脸,所以她不安的是什么呢?是他知道她要来的事实?或是因为她知道他对祖母做了什么?是失望吗?不,因为他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迷人,一样古怪:长着皱纹的眼睛,有型的胡楂儿,海军蓝衬衫,白色牛仔裤,一只手腕上戴着潜水表。
“你饿吗?”他现在正用一种不同的眼光看着她,仿佛他看到的是她,而不是她的祖母。他注意到了她们各自的独特之处,尽管她们是如此相像。
“有一点。”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自己饿不饿。在某种程度上,食物似乎和这个人无关,也和这个地方无关。她想要什么东西,但说不清那是什么。
“你想看看城堡吗?”他指着他们身后的石墙。
“我已经爬上去看过了。”
“你知道它是建在高跷上的吗?就像威尼斯一样。”
她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他讲出的单词相互缠绕,仿佛他在努力把它们拼在一起...
“我带你上船吧,去一个我知道的地方,离湖的上游不远。很久以前,我带你祖母去过。”
他在等她的回答。等她同意和一个经人介绍的人上船,而就她所知,那个介绍人很可能是个*人犯。
“你有时间吗?”
还有三天。艾米丽计算着。再过三天,时间就到了,她就会失去自以为能得到的一切。
“如果现在就出发的话,”他伸出手,邀请她上了船,“我们可以去那里看日落,喝普罗塞克葡萄酒,再来点美味的意面。”
船“砰”的一声启动了,艾米丽坐在船头,诺亚在一旁掌舵。当他们驶离小码头时,他打开了阀门,让它们在水中疾行。而她闭上了双眼,感受着溅在脸上的咸咸的水花。
“你曾在这里游泳吗?”她想着。她知道祖母有多么热爱大海,即便是在最寒冷的早晨,即便她既疲劳又虚弱。
她睁大眼睛,看见了有着赤土色和柠檬色墙壁的房子;看见了在卵石滩上玩耍,背后是若隐若现的雪冠的孩子们。这里美得出奇,像是电影里的一幕,又像是从她的想象深处偷来的。
一只苍鹭栖息在一处他们行经的岩石岗哨上,它有着细细的腿和长长的喙。那只鸟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盯着水里,寻找猎物。
“希腊人相信苍鹭是众神的信使,包括阿芙洛狄特在内。”艾米丽偷偷瞥了诺亚一眼。祖母是想给她传递什么信息吗,还是她只是在自己该去的地方寻找线索和迹象?
看着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轻轻一拨,在湖面上随性地航行,艾米丽不禁想象着,像祖母深爱着这个男人一样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爱上一个也同样爱着你的人。
到了这里,他显然就像回家了一样,一边指着沿途的各种地标,一边带着崇敬而喜悦的心情说着话。他生活得很平静,而她不禁又一次想到,为什么祖母不想和他待在这里。
“就在那儿。”他指着一幢巨大的别墅说道。别墅前有一个窄窄的木码头,码头两侧立着糖果色条纹的木杆。艾米丽能从长长的石阶顶端辨认出一个爬满常春藤的入口。
“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看看他们能不能给咱们弄点吃的。”他握着她的手,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消失在台阶顶端,走进了屋子。
艾米丽沿着房子边缘一条平整的石子路走着,发现了一个完美无瑕的花园,一排棕榈树环绕着一个平静无波的游泳池。见四下无人,她于是脱下鞋子,双腿悬在泳池边,用脚趾拨弄着池水,将水波送到泳池的另一端。
“你为什么要离开?”她喃喃道,目光越过墙壁被粉刷过的别墅,一直望到山坡上的房子那里。
一记响亮的口哨传来,她回过头,看见诺亚走了出来。他正站在一个带有顶棚的阳台上,招呼她过去。阳台的窗帘是拉上去的,湖景尽收眼底。
阳台的地板由粉白相间的格子大理石铺就,灯饰有着像棉花糖一样的颜色。诺亚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椅子背后还系着缎带蝴蝶结。她在阳台之外、码头稍稍偏右一点的地方,好像看见了自己以前见过的东西,于是她站了起来,走了下去。她绕着泳池走了一圈,接着跑向了她方才看了一遍又一遍的风景,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她在这儿。”艾米丽喃喃说道,双手扶在一把有着深绿色靠垫的木质帆布躺椅上。躺椅有两张,位于一张石桌的两侧;在石桌的上方,一棵树的树枝正向她伸手致意。
“你祖母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这儿的旅馆工作。”诺亚站在她身边,脸上带着一种渺远的神情,仿佛知道她在想哪张照片似的。祖母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照片,里面是还在蹒跚学步的艾米丽的母亲,她正从其中一把椅子后探出头来,祖母就站在她身后,双臂护在她的两侧。两个人都对着拍照的人微笑。“这幢房子以前是墨索里尼的,后来成了旅馆。”
他是为了说话而说话的。她已经习惯了周围的人这样做,以此填补她的沉默所造成的空白。但这次是不同的。不是因为她不想说话,不想和他谈她的母亲,谈她为什么来这儿,谈成千上万个她想知道答案的其他问题。相反,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所有感受。
“你知道玛戈特,我的妈妈吗?”
他松了一口气,好像他一直都在屏着呼吸,害怕她将会说什么似的。
“一开始不知道。我真希望能告诉你,她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
艾米丽咽下自己的失望,露出了微笑。她意识到自己没有预想中那么痛苦,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寻找的宝藏不是祖父。她感到自己似乎在这个人身上,也在安东尼身上,发现了某种奇妙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他们都是祖母生命的一部分,等着她去发现。
“那如果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想在某些方面,我们总是互相吸引。但我们也都明白,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不适合她。”
“她爱你。”
“我也爱她。我爱她胜过她之前或之后的任何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再一次要求她留下来,和我结婚,一起组建一个家庭。”
艾米丽注视着他。他正坐在她母亲曾经玩耍过的地方。她可以想象时间倒流回那个夏天,想象他们三人在这方湖畔的景象,她的母亲玛戈特,把脚趾伸进水里,开心地咯咯笑着,胖乎乎的小腿往前踢着。
艾米丽听着浪花冲刷湖岸的声音,听着那比家里更温柔的水声,仿佛每一片海洋和湖泊都有自己的旋律,就像一个人有自己独特的气味、语调,或是心跳那样。
“她拒绝了。”艾米丽叹了口气。一想到祖母和他在这里,他向她求婚,而她告诉他那不可能,这令艾米丽感到难过。
“三次。”
“三次?”
他笑了起来,音色饱满,中气十足。艾米丽也微笑以应。
“第一回是一次酒后争吵,是关于安东尼的。在西尔米奥奈,我们几乎不了解对方,却无法否认彼此的吸引力,我们两颗心之间的引力。”
“他还在生你的气。”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应得的。”诺亚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抽烟的姿势让她想起了泰勒,看到这两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相似之处,她感到难过。她痛苦地意识到,她是多么在意他们两个—以一种全然不同而又令人意外的方式。
“她离开了他,来到了这里,那时她对我还有信心。这持续了几个月,但然后……”
“然后?”
“我年轻、傲慢。”他没必要补上这些空白。
“你是个白痴。”
“你讲话很像安东尼,但你是对的。我以前是个白痴。每当我想到她,想到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我都会感到遗憾。”
“还有呢?”
他又吸了一口烟,在做出回答之前,给了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
“我回来时发现她不见了。没有字条,只有一本《维莱特》,放在一张没收拾的床上。”
“她在惩罚你。”艾米丽想到祖母选的书就笑了。什么都不留下,只留下一点她在想什么的线索,这太符合祖母的作风了。那本书写的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对一个得不到的男人的爱。这和她现在用一条神秘的线索一路引导艾米丽回到他身边的方式没什么不同。
“这也是我应得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开始给我写信,告诉我她很开心,她也原谅了我的罪过。”
“你还留着信吗?”
“我留着她所有的信。”
“我能……我能看看吗?”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把香烟扔在地上,用鞋跟把余烬踩灭。
“我不知道这对你是否有帮助。”
“帮助什么?”
“告别。”
她感到喉咙被堵住了。那个堵住它的东西膨胀着,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挣扎着想要逃出去。无论她擦了多少次眼泪,泪水还是快速而坚决地滴落下来,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泪痕。
他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内心深处的伤痛终于散去了。他将她抱得更紧了,让她安然地靠在他胸口。
不是因为看见了他,也不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声音,尽管自从她第一次看见他把船划向岸边以后,这两者的结合就已经让她有些失控了。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了究竟是什么让她不确定今天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隐藏在干净亚麻布下的柠檬气味,还有剃须后混合着香料和肉豆蔻的气味,这使她想起了什么,也让她从他的怀中抽离了出来。
“你在那里。”
“你还记得?”
“是的。我是说,我不记得。但是,你当时在场。”那是在艾米丽被带去休养和康复,远离了伦敦所有好心的朋友和家人的诊所。她和祖母在那里生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在那里,她学会了走路、画画,学会了重新生活。
“你给我读过书。”
“的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柳林风声》是你最喜欢的。”
那是一本帮她摆脱噩梦的故事书。他模仿獾时那低沉的隆隆声,还有那疯狂挥舞的胳臂,都几乎让她笑出声来。
她常常把头扭开,闭上眼睛,因为她不想看到他看向祖母的样子,那和她父亲以前看母亲的方式一样—充满了爱意。只有他们的故事才值得与一生的痛苦纠缠在一起。
“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
“遗忘。”
诺亚缓缓地呼了一口气:“这不是你需要道歉的事情。当时,你伤痕累累,她只是希望你能好起来。”
“那她呢?”
“什么意思?”
“她也伤痕累累。”艾米丽又哭了。她想到那一切对祖母来说有多难。许多年来,艾米丽只在意自己的痛苦和失去,从来没有停下来想想祖母也遭受的苦难。
“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那是一种悲剧性的不公。但她有你。”
“我所做的就是把她推开。”
“你就是她没有放弃的原因。”他抓住她的肩膀,把脸贴近了她的脸,“你知道她有多爱你,有多喜欢你们在一起的时光吗?”
“我想念她。”这是一句轻轻的耳语,几乎不是说出来的,而是让人感觉到的。
“我也是,亲爱的,我也是。”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或者和我们一起回英国呢?”
“她不希望我这么做。”
“因为我。”祖母拒绝和抛下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不,”他坚定地说,“那完全是我的错。我试着去挽救她,我总是试着去挽救她,但那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
“什么意思?”
“你得明白,在那个时候,她决定自己抚养玛戈特是非常困难的。人人都告诉她别那么做,人人对此都有自己的意见,但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孤独的。”
“她有你。”
“是的,但我不拥有她。她态度激烈、强硬,又固执得令人恼火,”他说道,带着一种酸楚的表情看着艾米丽,“但她也是对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因为我试图把她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不是她的人。”
艾米丽想起了祖母第二本书里的女主人公,最后,当她拥有了别人视为完美的生活时,她决定离开她的未婚夫。这个女人乘坐远洋客轮去了澳大利亚,希望能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她的口袋里一无所有,除了一点点希望。
“你比你想象的更像她。”诺亚说着,拿出了一个系着绳子的棕色纸包。
“来吧,”他说着,挽起她的胳膊,陪她回到了阳台上,“你可以边吃边读。”
有人在桌上放了两个巨大的银色圆形餐盘,还在桌子边放了冰桶,冰桶里冰着一瓶普罗塞克葡萄酒。艾米丽把圆盖高高举起,甜辣椒、盐和柠檬汁的味道飘了出来。
“吃吧。”诺亚边说边给她倒了一杯,“你看起来得为圣诞节增增肥。”
艾米丽慢慢地喝了一口葡萄酒,感受着气泡在舌头上脆脆的炸裂感。她撕开棕色的纸张,拿出了下一条线索。
“是他。”她微笑着想,用手指抚过封面。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把这幅画拿给祖母看的时候,祖母边哭边笑,而她对此是多么震惊。
在祖母所有的书封中,这是艾米丽最喜欢的—一条巨大的紫龙,有着金色的眼睛,玻璃碎片一般的牙齿,在一条河上高高飞翔。河里满是点着灯笼、驶向大海的小船。
这也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本书,写于卡特里奥娜第一次生病之前。在这本书里,奥菲莉亚重新学会了走路。医生们说这是一个医学上的奇迹,但她和特伦斯当然更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个奇迹是这样发生的:奥菲莉亚在瀑布下的魔法之水里游泳,瀑布后住着一条可怕的龙。当地村民认为这条龙是邪恶而残忍的,但奥菲利亚却在游泳时听到了它的哭泣。她问它怎么了,原来它正为失去兄弟而悲伤,它的兄弟是在海上飞翔时被大炮击落的。它的悲伤使它愤怒,使它咆哮,它开始向村民们喷火,将他们的房子烧为平地。
“不要急于给怪物下定论。”艾米丽边说边打开了书,读着又一则献词。
献给贝丝—谢谢你救了我们俩。
“怪物?”诺亚边问边用餐巾擦着嘴。这让艾米丽又一次想起了泰勒,想起了他来到诺福克厨房的第一个早晨:他自己给自己拿了零食,还告诉她,他们要去赶一趟火车。
“每个人都有一个试图掩藏的隐秘痛苦。”艾米丽回答,低头注视着那个女人的名字。她太熟悉这个名字了。她大胆地猜想,这个人可能就是谜题的最后一部分,也可能是她回家的最后一步。
“她喜欢看你画画,”诺亚说道,艾米丽正慢慢地翻着每一页,“她说那是你最平静的时候。”
“不再是了。”
“什么意思?”
“我给你看。”艾米丽把手伸进包里,可本该放着速写本的地方却是空的,她看向诺亚,试图回想自己上次拿着它是什么时候,“维罗纳。”
“什么?”
“我一定是把它落在维罗纳了。”一同落下的,还有她一直想要忘掉的人和地。
“你想给我看什么?”
“我做不到。”艾米丽摇了摇头。她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封闭所有的记忆,那些她从离开英国以来就一直看到和画出的记忆。
“你可以的。”
“他让我和他们对话。”艾米丽还记得吉安卡洛说过的话。他告诉她不要忘记他们,因为那样他们就永远不会消失了。
“她过去给我唱歌。”她的话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仿佛它们早就想逃出来,现在生怕她会改变主意,又把它们封锁起来似的。
“你的母亲。”
“每晚睡觉前。”那首摇篮曲,更柔和、更安静的《魔笛》。白天,她会在屋子里跳舞,唱着《托斯卡》和《茶花女》中的咏叹调,从不在乎谁会听。但到了晚上,只有她们俩的时候,她会让艾米丽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给她唱塔米诺和他的魔笛的故事。窗户总是开着的,这样她们就能看见不断变化的月亮。
“你总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什么?”每当艾米丽觉得自己犯了错,一张图画没能按照她脑海中的样子呈现在纸上时,祖母就会这样说。她教给艾米丽的东西,有多少是从诺亚那里,从所有她认识的人那里学来的?
“这就是明天美好的地方。”诺亚一边说着,一边举杯敬酒,“我想,你是时候向前看了。找点新东西来画吧。”
“我会试试看的。”
“这个故事里有一句话,让我一遍遍地回过头去看。”他伸手去拿那本书,一页页地翻着,直到找到了他要找的字句,“把你的手放在水中,看所有的涟漪浮现。”
这是巨龙让奥菲莉亚再次回到水里游泳时的一句话,那是它用自己炽热的呼吸温暖过的水。
“我想那是她给你的信息。”现在,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眼里噙满了泪水,“每一个涟漪都应该被视为一种可能性,她希望你去追逐它们。”
“可如果我做不到呢?”
“那你至少试过了。尝试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艾米丽望着湖面,看到诺亚的船正轻轻地在水上颠簸。总是和水有关。从一开始,她就总是带艾米丽去游泳。
“到卢加诺要多久?”
“不是太远。但在这儿住一晚吧,明天我带你回贝丝那儿去。”
这里有一张底部饰有流苏的淡黄色沙发,一间浅灰色的大理石浴室,洗手池旁还摆放着玫瑰,一张梦一般柔软的床,还有一张靠窗的红木写字台。窗户是打开的,艾米丽可以听见窗外蟋蟀们齐声摩擦它们的腿、唱着奇怪的黄昏歌谣的声音。
“我明白了。”她对着月亮,对着所有飞过渐渐暗去的天空的鸟儿们低声说道。“我明白了。”她又低声说了一遍,然后拿出白色牛皮纸信封,鼓起勇气抽出了那些淡蓝色的信纸,以及它们可能承载的内容。
她明白了自己是如何困在那个十三岁女孩的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像小鸟一样飞翔,试图逃离她所看见的痛苦。但现在,她需要充满信心地迈出一步,从过去中解脱出来,让自己获得自由。
1968年5月25日
天幕低垂,挂着丝丝缕缕紫色和蓝色的云,寥寥几颗星星倒映在墨一般的池水里。
这里非常非常安静。玛戈特睡在我身边的床上,诺亚睡在隔壁房间的沙发上。如果我仔细聆听,就能听见他们独特的呼吸节奏:一个长而缓慢,另一个短促,先是快速地呼吸一下,然后在她做梦的时候停下来。
他想让我留下并再一次向我求婚。他给了我一枚漂亮的蓝宝石戒指,令我非常动心。但他求婚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玛戈特呢?我看到了他看着她的样子,那目光与落在我身上的渴望不同。他想要一个家庭,一种联结,一个早上起床的理由。我也想要,但不是这样的。我们总是会争论,而且玛戈特不属于他。她不属于任何人,我也不属于任何人。
他要把我变成一个妻子,随之而来的是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而我不遵守规则,再也不遵守了。
我想我可以去找吉吉。把玛戈特作为大家庭中的一员养大。但那不是我的家庭,也不是我想在这个世界扎根的地方。我仍然想去旅行,去看看下一个角落里藏着什么快乐的事,但我也明白这对玛戈特是多么不公平,尤其是等她长大了些,需要一种不受母亲支配的生活的时候。
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总是得考虑别人,总是得将你的决定建立在他们是否也能接受的基础上。但那也是我的生活,所以我为什么不能过自己的生活呢?我需要不断记起,是我选择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她不是自己创造的。我有责任教她生活,但也要让她自己去发现生活。如何找到平衡呢?如何知道我所做的是否正确呢?
或者我留下来。给她一个传统的家庭,有双亲,有家,也许有一天,还会有一两个兄弟姐妹。但这会让我停滞不前,在某个时候,我会憎恨自己为她做了决定。关于她的事,我一刻也不想感到后悔。
但去哪儿呢?未婚母亲的污名不是你可以轻易摆脱的。所有的询问,那种心领神会的表情,那种评判。我真的想要那样吗?我真的在乎吗?我当然在乎。我们都在意别人的意见。没有人能完全不在意世界如何看待你。
总归可以选择回家,但不能回苏格兰。去伦敦吧,夏莉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她对我的头两本书有点兴趣,想知道我是否还在写第三本(要对付一个好奇的小孩子,那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回去,这样她就可以扮演母亲的角色—料理家务,在生活中有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她还告诉我,我可以做一些自由职业,可以用写作来帮忙付账单。这听起来很诱人,也像是一条简单的出路。
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扎根。总有一天,玛戈特要去上学,要交朋友,要走别人走过的路。我希望那条路能有所不同。我希望我们可以看看命运会把我们带去哪里。我希望能带着一本笔记本和我们的梦想去环游世界。但是,这只是我的梦想,不是她的。她甚至离可以试着弄明白自己想成为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情还早得很,我想我也没弄明白,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去尝试。
而男人会让你停下脚步;让你怀疑一切;让你的心欢呼雀跃,而后转眼涕泪涟涟;让你忘记所有理性和明智的想法,只想着当他慢慢地吻你,再次呢喃着爱意时的感觉。
诺亚会毁了我,从我们第一次在巴黎那间狭窄、落灰、极好的书店里见面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是我的灵魂伴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应该留下来,并不意味着为了适应他,我就要牺牲自己的*和野心,因为这里是他的永恒之地。它是美丽的,它将是抚养孩子的完美之地,但它不属于我,不属于我本人,也不属于我想要试着成为的那种人。
我还没有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永恒的位置,还没有发现我所适合的地方。尽管我走到哪里,都有一个景象跟着我。那是海边村庄里的一所房子,后花园里种着苹果树,窗边放着一张书桌,让我能在写作的时候看到大自然中来来往往的一切。
也许这就是我一直寻找的。一个世外桃源,只有玛戈特和我。我们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C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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