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人物“曹操与荀彧”浅析
文/孙艺琳
江南烟胧雨,塞北孤天祭,荒冢新坟谁留意。
——《典狱司》
天下人都知道,那沛国谯郡的曹孟德是个贼。他不是一般的鸡鸣狗盗之徒,还实实地比那些烧*抢掠的毛蠹更让人痛恨上许多。
曹孟德是个国贼。
寻常人若是得了这样的名头儿,恐非气得七窍流血,也合该让唾沫星子淹死好几遭,可曹孟德偏没有,他还偏瘫在榻上抚掌大笑,说那是他们看得起我曹操呢。可是顿了顿,他又说,世人他们皆看错了我曹操。
曹孟德是个自诩被人看错的国贼。
他自小不被人看好,撇开有个舍了本姓为仕途作了阉人之子的生父不说,无数见过他长相的人都说他奸诈,一双细长的眉眼时不时眯着,动心思时捋一捋着意蓄长的胡髯,论是谁也不能将他猜透一二。
这般模样莫说是同那大耳朵的中山靖王之后相比,哪怕拎出长江边住着的那碧眼紫髯的混小子来,他也算不得是绝佳的帝王之相。所幸他倒也对得起世人的揣测,幼时便爱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唯写得一手好文章还可略作谈资。
可天下人到底也有说不准的时候,曹孟德确有过一心一意匡扶汉室的念头,他进过良言,剿过黄巾,在董卓温香暖意的睡殿里明晃晃地起过*心,只是那时天不肯助他,他在最危急的关头献刀自保,而后果断又惊惶地骑着快马落荒而逃。
他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陈宫。那陈公台真真是个有情义的,遍布大江南北的通缉令上直白地公示着董贼对曹操的恨意,天罗地网下曹孟德犹如困兽作斗,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插翅难逃,可在这威逼与利诱的双重夹击下,陈宫没把他像烫手山芋一样扔给董卓,反而好酒一壶好菜一桌地招待了他,然后丢官弃家的跟着他上了路。
只是情义之人眼里也最容不得沙子,陈宫目睹了他一手制造的灭门惨案之后已经是惊魂未定,再加上他曹孟德眼角一耷,嘴巴一撇,毫无愧意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他与陈宫便算是正式地决裂。
陈宫是夜里悄悄走的,曹孟德醒来还看见床头一把嵌进木桌里的长刀,生动地宣告着两人一刀两断的主臣恩情。他觉得好笑,首当其冲的念头竟是:要*就*,如何这般迟疑;可立时又捋着长须自叹:他陈宫错看了我曹操,世人皆错看了我曹操。
他大约没想过有人能猜透他九曲回肠的隐秘心思,直到遇见了荀彧。
荀彧此人,与他很不相同,是个知书达理、出身名门的儒雅人。曹操自知眉眼生的不好,因此见到谁都格外留意来人的眉目,不是许褚眼里直肠子的桀骜和一目了然的忠勇,荀彧的眼睛不像谋士该有的,少了几分阴狠和城府,更多的是谦和恭谨,哪怕是帮他做着算计人心的勾当也总显得正义无害。他是聪慧的,所思所想与自己总是不谋而合,却又不像杨修那样卖弄得让人生厌。荀文若永远是在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在听到曹操夸赞他智计无双时温顺地回答“彧不过是说出主公所想”。
后来徐州城破的时候,曹操又一次见到了故人。他仍记得当年雪中送炭的恩情,想当然地以为吕布战败,陈公台总该归降与他,可那人却心灰意冷,宁死不降,仰头看着眼前一片旧山河,求他给自己一个了断。刽子手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曹孟德转过身,眼角短暂地湿润了一下,又被一旁眼尖的小兵看到,讶异地问:“主公,你怎么流泪了?”
他那时稍稍遮掩了悲伤情绪,大吼道:“胡说!我曹孟德怎么会流泪!”
自然无需流泪,他想,陈宫他宁愿死也不肯与我同路,不过是他看错了我。曹操独有一套奇异但固执的观点,他说从来大奸似忠,大伪似真,他不过是摒弃了一些虚情假意的纲常伦理,可惜世人皆醉他独醒。
仿佛也不是,他想一想那双澄澈的眼睛,总觉得荀彧是懂他的。
荀彧穿着宽袖长袍,疾步入殿堂,有理有据地列出前往救驾天子的理由;荀彧夺过曹操为正军法而架在颈间的刀刃,恳切地跪拜:“主公若死,谁来讨贼”;荀彧对曹操正色道:“貂蝉乃妖妇”,晚间又见白门楼歌舞升平,转一转眼珠,许褚就提刀而去。
曹孟德爱美人儿,却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前一秒还国色生香的美貌女子后一秒就没了声息,他眨了眨眼,看看倒在血泊里的人,觉得总归还是有些可惜。
——是荀彧让你来的罢,自己去监军那领三十军棍。
——算啦,别去了!
马腾起事那晚,荀彧踏着月色前来,腰间佩环争鸣,脚下步伐凌乱,没有人敢靠近睡着的曹丞相,但他敢。他还一把推开侍卫,只身走近床榻。
睡梦中的曹操猛然翻身,一把短刃悬在荀彧胸前几寸,看清来人的面孔后僵硬的神色立时又变得柔软:“文若啊,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可荀彧这厢皱着眉头禀报着“情况危险十万火急”,曹孟德却难得地分了神。他深吸一口气,暗自想,人说荀令留香,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我房里还有一些香料,回头派人送到你府上。”
何况喜熏香的荀彧无时无刻不在为曹孟德筹谋。
官渡大战之前,曹孟德已手握天子,也取了徐州,声势渐壮,就成了袁绍的眼中钉。那是北方最大的诸侯啊,拥兵数十万,震慑天下英雄不知多少年。文臣谋士亦是凡人,闻之脸色大变,皆生了惧意,哆哆嗦嗦地劝主公降了袁,曹操嘴角一歪,当年大骂袁绍“匹夫竖子,不相与谋”的话如今差点就脱口而出,还好有荀彧。荀令君眼眸低垂,抚一抚耳边悬着的冠带,稳步出列,对曹操说:主公要战,要速战。
那一战最终是胜了,而且是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士兵们皆言我主公天纵英才,可个中苦楚却鲜有人知。那一晚,曹孟德守着所剩无几的粮草一筹莫展,于是传了笔墨,修书信一封派快马星夜转给荀彧,字里行间句句皆言退意,又是荀彧,剖析利害,劝他“画地而守,扼袁之咽喉”,毅然决然地对他说“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才有了之后的转机。
曹丞相内心是那样喜爱着尊敬着荀令君,他会在文武满堂的大殿上抚掌笑着说“文若是为吾之子房”,也能在君臣秉烛夜谈时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令君高风,真是如玉一般的人啊”,甚至在收到荀彧回信的那一刻,四下无人的寂寂深夜里,曹孟德突然笑出声:“我有臣子如此,何愁大事不成。”;而荀彧通常也笑得情真意笃,温言说“彧知主公,主公知彧”。
极端的世道下养的大多是极端的人,可荀彧不是这样的。他是衰败枯草堆里一棵挺立的青松,是硝烟火药味儿里一缕清冷的白檀香。荀令君是美好的、温润的,可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是曹孟德心里能比肩同行、共复天下的人。
可曹孟德还是忘了,他到底不是汉高祖,荀彧也不是张良。
完璧表面的裂痕或许很早就存在,无论如何费力地粉饰太平,却始终经不起细细推敲。曹操一早知道荀彧是温和的,可他的倔强固执却是在日渐相处中显露出来的。许田围猎被三呼万岁的曹孟德得意过了头,一转眼碰上荀彧难看的脸色,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手上的宝雕弓怎么看都不似先前的精致。他随手把弓扔给了许褚,心里还恨恨地想:我对荀文若这样好,他竟然不能全心依附于我。
营救天子的路上,他把马鞭抽得响亮,大军行进的漫天尘土里,他意气风发,心里话脱口而出:“看来天子非我莫属了。”可旁边那人眉毛一拧,沉声问道:“主公说什么?”他又沉默两秒,嘿嘿笑着说:“我是说,看来天子非我去救不可了。”瞥见他如释重负的面部表情,心里的雀跃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手掌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攥牢了马僵。
铜雀台完了工,他又大费周章宴请群臣,看着满座身着华服神色各异的宾客,虽在意料之中却还是明知故问:“荀彧叔侄怎么没来?”然后听着程仲德扯着拙劣的慌,他撇了撇嘴,还是没有拆穿。
叔侄俩一起生病,是心病罢。
矛盾大概是在曹操加九锡晋魏王的时候全面爆发的。满屋子的官员无一不是世受汉禄,此刻只有唯唯诺诺地伏在地上,或真心或假意地劝曹操受封,唯有荀彧,又是荀彧,昂首阔步而出。他已年老,脊背佝偻,不复当年的风华模样,可风骨仍旧傲然。他拄着红木雕花的长拐,颤巍巍地走出殿门,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木杖撞击青石板的清脆声音,落进众人耳中,透着令人心惊的滋味。
“碌碌汉臣,衮衮诸公,无一骨节矣,无一骨节矣。”
荀彧自此不肯进食,整日忧思。
程昱来报的时候,曹操正拿着白布擦着最心爱的佩剑,几十载过去,宝剑的剑锋依然凛冽,寒光森然。曹操沉默地盯着看了片刻,难得矫情地想,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竟还不如一把破铜烂铁来的坚固。他把佩剑收入剑鞘,对程昱说:“我这里有一盒果品,你带给荀彧。”
对着苍天高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曹丞相,爱才惜贤的名声为天下所知。他曾在更深露重的夜晚光着脚跑出营帐迎奉许攸,也曾巧用心计留住心在汉营的徐元直,甚至对于被迫投降的关将军都关爱备至,赏赐颇丰,又放他安然无虞地回到刘备身边。曹孟德是个明主,他对英雄好汉向来不吝金银,更遑论虚名浮利,美酒珍馐。
可是对于同他并肩征战了二十年的荀彧,他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吝啬地给了一个空饭盒。
可是他曹孟德,也再没有什么能够给荀文若的了,他想。功名利禄尔之所愿否?可你已位极人臣,贵无可贵;荣华富贵尔之所愿否?可你已衣锦衣,食玉食,黄金千两唾手可得;那么家族兴盛尔之所愿否?可你颍川一族已是荣极盛极。可曹孟德又何尝不知,以上这些皆非荀彧所愿,他所求,不过是让曹操归权天子,甘居人臣,可唯有这点,他却始终不能给。
荀彧的死讯是三天后被下人通报来的。荀彧果真是荀彧,在揣摩意图这方面,从来不曾教曹操失望过。
得知消息之后,魏王立即携了二子曹丕前去祭奠。灵堂里是一片刺目的雪白,曹孟德盯着眼前的牌位出神许久,随手拿起一旁的燃香。那香很是劣质,点燃后生出一片呛人的灰烟,熏得人眼角通红喉头酸涩。曹操正纳闷着,平日给荀彧的俸禄并不苛刻,如何他连一点优良的供香都舍不得买,脸颊两边就无征兆地滚落下两行温热。
愣头愣脑的二儿子从怀里掏出手帕,小声对曹孟德说:“父亲,你流泪了。”
曹孟德拿着香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他此刻很想像当年那样大吼一句:胡说!我曹孟德怎么会流泪!可是嗓子眼儿里却像被堵了石块一样,半个字音都发不出。他抬起袖子擦掉那两行眼泪,可更汹涌的情绪又霎时间接二连三地划过他刻满细纹的皮肤。
谁不知曹孟德爱笑,打了败仗要笑,被人唾骂要笑,喜也笑,怒也笑,他还嘲笑那蜀地的刘玄德动辄地垂首落泪,哪有半点男儿气概?可这样的他此刻正站在荀文若的棺木前泪如雨下,完全没了往日淡然的模样。曹孟德不合时宜地在老友的灵位前回首起了自己传奇的大半生,他一向活得很明白,为什么要屈身董卓,又为什么要去刺*他;为什么要重用许攸,又为什么要斩了他;为什么要放走刘备,又为什么派人去追回他。曹丞相*过许多人,*过恩人也*过仇人,甚至为了节省粮食屠戮过手无寸铁的满城百姓,他*了那么多人,从没有过半点愧色,他还理直气壮地哈哈笑说“宁可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可他也赏罚分明,随魏王出生入死的将军士兵,为魏王出谋划策的文人谋士,不论哪个后来都得了他的奖赏,可是荀彧,又是荀彧,只有他仿佛什么都得了,最终又仿佛成了一场空。
可是为什么要置荀彧于死地,如今又为什么在他灵前哭得不能自已,他始终不明白。
他又想起来见到荀彧最后一面的场景,他拄着拐挡在白马门前,站在他自以为是的康庄正路末尾,徒劳地拦截着公子曹植。
可是天下的路有这么多条,孰是孰非,谁又能看得清楚呢。
后来的后来,一代枭雄曹孟德垂垂老矣,风霜染白了他的鬓角,攀上了他的头发。他不再醉心于权柄和*伐,原先精于算计的头脑有时也会卡壳,朝会时偶尔会冒出一句“文若,你看如何?”,神情语调与许多年前调笑说“文若知我心思”时毫无二致,然后又在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之际哂笑着转了话头。
英雄的暮年总是格外凄凉。年老的魏王缠绵病榻时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回想往事。让他糊涂的事不太多,他翻来覆去专注思考的大约只有一个问题,于是那问题也终于不再无解。他许给关羽美女良驹,纵着他过五关斩六将;他在徐州城头踉跄地跑下来,欢喜地扶起投诚的张文远;他跣足出迎许攸,给过他无上的恩宠,可他到底给了荀彧什么?在暮色四合的夕照里,耳不聪目不明的魏王恍然大悟:他给他的是出战时他最重要的大后方,给了他无出其右的信任与爱重。
终是我的希冀罢了,不论我远征至何方,一回首你总在原地,排兵布将,守着我不能失去的老地方。
多疑的曹孟德,曾经是那样无条件地信任着荀文若。
就像孙策有周瑜,刘备有孔明,哪怕司马懿计谋奇绝,曹操对他亦存了五分提防戒备,可是荀彧是不同的,荀彧永远是值得信任的。若荀彧还在,他想,也许他能放心地把家国基业和后代儿女托付给荀彧照看。
只可惜他曹操,奸人当得实在太久。他把假的当成了真的,又把真的藏成了假的,亦不怪乎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
是日,辰光过堂,天气晴好。有朝臣恭敬地捧了朝服和玄冕,劝请魏王称帝改元。
曹孟德浑浊的眼睛里浮起一丝笑意,他伸出手指捞起玄冕上悬挂着珠翠的冕旒,缃黄色纹路的青玉珠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他觉得自己神情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故人。故人的双眼依旧清澈,它们所在的面容已然沧桑,又好像一如当年温润冲和的模样。他的头颅昂扬着,略过伏跪在地的文武百官,在金碧辉煌的朝堂里高声质问:“如今的明公还是汉臣吗?”
安静的寝殿里,冕旒从他手指间滑落,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曹孟德像是毫无知觉,盯着眼前虚无的景象轻笑两声,又好像在喃喃自语:“天底下怎么有这么美的东西,我活了这么久竟然都不知道。”
“可我其实啊,从未想过称帝。”
生命旅途最后的光景,他把继承人和心腹们叫到身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后事。后来他说累了,又笑起来,在众人悲恸又错愕的眼神里轻声说:世人皆看错了我曹操,他们今天看错了我,明天又会看错我,可我仍然是我。
他顿一顿,迟钝地觉得话说得不对,他想起来在他几十年白驹过隙的传奇年岁里,有人曾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透过他。那双眼睛替他看过千军万马和故土山河,最终看尽了他们尘埃落定的残破结局。可那双眼睛的主人也曾经笑着对他说:“我知主公,主公知我。”
只是曹孟德向来知错改错不认错。
只是同往之人终究是分道扬镳,殊途而不能同归。
他眼角掉下一滴泪,众人以为这是魏王因功业未成就抽身而去的遗憾所致,也跟着低声抽泣。他拿宽袖拂去,对跪在塌下的曹丕喟叹道:“我房里还有几块香料,拿去分一分罢,别教浪费了。”
世上的事果真这样讽刺,窃国贼曹操被人叫骂了半辈子,至死仍是汉臣。
汉臣曹孟德拿起身旁的酒杯,手指润湿轻轻一弹,清酒滴应声落地,好像他匆匆而过的峥嵘岁月。他轻声叹: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啊。
窗外是明媚的春景,有鲜艳的桃花开得好,枝头栖着的三四只鸟儿正在叽叽喳喳地叫嚣着,刚解冻的春水叮叮咚咚地向前奔跑,一派生机盎然。
不远处有玩耍的孩童们蹦蹦跳跳,欢快地唱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昨夜梦已去,堂燕又衔新泥。时间的洪流浩浩汤汤,从远方奔流而来,从不为谁停留,也从不给人回头的机会。它涌起泛滥的洪波,将所有人吞没,最终归于平息。
不老梦——《三国演义》人物“孙策&周瑜”浅析
文/孙艺琳
于万人中万幸得以相逢。
世人都道江东周瑜毕生最得意的时刻应是在赤壁之战大破曹军之时。彼时大都督披战袍着铁甲,一场大火不仅让百万之师溃不成军,也将曹孟德南下前对酒当歌的好心情烧了个一干二净,好不英姿飒爽,风光无限。
“世人诚不欺我。”正堂上倚榻斜坐的年轻主公半睁着双眼,不着痕迹地调侃,“公瑾着戎装持佩剑,果真气度非凡,若纵马于闹市前街,定会引无数女儿侧目。”
这弦外之音,聪明如他,怎会不知。
周瑜当即抱拳跪地,铠甲碰撞之际叮当作响,在安静的大殿中分外刺耳。他略一低头,须臾才回答:“臣急于回禀军情,未顾及礼数,故而未取佩剑,还请主公莫怪。”
只是片刻,他便被人虚扶而起:“公瑾多心了。我视公瑾,如视父兄,卿得胜,我自是喜不自胜。”
周瑜缓缓抬起头打量着面前这张脸,八分相像的刀锋眉,一样浓重的杏核眼,不同的是这人双唇薄如两枚锐利的刀片,勾起的弧度里深藏了三分提防戒备,远不似旧人一般憨直。
到底是不一样的。周瑜想,他与孙权相互之间都是有误解的。孙权对他的警戒如此理所应当又如此多此一举,让周瑜匪夷所思,这种误会就像...就像....
就像孙权与世上熙熙攘攘的大多数一样,大抵真心认为周瑜这一身武将打扮已是英俊至极,天人无双。
他想,在这世上也只有一人是例外吧。
那人原只爱打打**,舞枪弄棒,不知为何有天突发奇想缠着他硬要学弹古曲。时下江东未复,*机四伏,他本不想理会他,刚要作势劝解两句,对方却不依不饶,凑上来厚着脸皮调笑道:“公瑾一袭白衣,落座于案前抚琴,实是浊世佳公子。”
说起来,也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一桩往事了。周瑜策马徐行,打道回府,颠簸在路上时微微有些走神。建业城冬末的雨温吞如牛毛,快开春了。他想,不知舒城旧宅里的梨花是否依然开的正好,许也早随着战火纷飞化作一片灰烬了。
周瑜知道,人这一生能有机会被拉上赌桌以小胜大的时刻并不太多,所幸的是他自己就经历过两次,一次让他换了性命,一次教他成了功名。
周瑜并非是那么容易被笼络的人。他是满腹才华的天之骄子,是衣食无忧的世家儿郎,若非与孙策总角之交,他大约也会像诸葛亮一样,待价而沽,等一位虔诚的人主三顾请之。
但是孙策来了,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坦诚和热血,挑着眼眉抱着双手大剌剌地赖在了周府门口。那时候的周瑜没想过,有天会有一位年岁相当的男孩子拨开他家院里层层掩映的梨花枝,嬉皮笑脸地摁住他抚琴的双手,碾碎他衣服上的落花;他更没想到的是,向来自视甚高的他竟会为了他变卖田产,不远八百里前往追随。
孙策还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端。他招惹的是一个胸怀天下却单单不识爱恨的人,因此那人的私欲里今后便只剩了一个他。他只能在周瑜自居巢假途东归的时候满心欢喜地前往迎候,久别重逢,给他字字句句里包裹着的情真意切。
吾得卿,谐也。
理智之人的冲动往往最是势不可挡,有时候一句界限不明的真心话也能教人勾了魂,舍不得丢下胜负未明的棋局。罢了。彼时周瑜看着面前这张神采奕奕的脸,罢了,以后或赴死或向生,他跟他,大概是掰不开了。
往后的年月其实并没有太难过,玲珑剔透搭着骁勇无双,尽管是釜底抽薪压上的筹码也照样屡战屡胜。周瑜只当自己是赌局里运筹帷幄的幸运儿,不过是捧着身后的零星百骑上了赌桌,短短数年就赢来了雄壮的队伍和江东的山河,却不知不觉地赔上了另一笔更昂贵的本钱。他只道君恩似海,少年情义难能可贵,在世人称赞他的忠义时掩耳盗铃地拿着简单的理由搪塞别人,也欺骗自己。
简单一些又有什么不好呢,他想。烽火连天的世道下,哪怕是敌将的投诚书他都要字字琢磨,唯恐有诈,能够让他简单相对的人并不太多,幸而有孙策。小霸王直率的体恤像是冬日的太阳,总能化开他冻结的心事。互诉衷肠,并肩作战又算得了什么,若还要再深刻些,说是相托性命也不为过。
默契到这种地步,有些话甚至不需言明。孙策只提一句曹操与袁绍在官渡正酣战,他便了然地领兵驻守巴丘。他总自负地认为这样形如一人的亲密总该有心有灵犀的奇遇,但噩耗传来的时候,他却几乎没有任何预感。他甚至能记得最后一次会面时,还是几天前,他还在嘲笑孙策的琴艺毫无长进,一首古曲江南,每每弹奏必然会错上几个音调,对面挤眉弄眼的男孩子也不愠不恼,把手肘往檀木桌上一撑,笑嘻嘻地说:急什么,来日我好好向公瑾请教。
来日这词,是一个魔咒,在周瑜余下不多的时间里反复地被想起,像是时常被泼水浸透一样贴在他的脑子里。周瑜想,血气方刚的年岁里,肩膀该挑起国仇家恨和万马千军,至于琴瑟和谐还是高山流水,他那时也是真的觉着来日方长,定有大业终成的闲暇时候,赌书泼茶,笑看人间平安富贵,却不曾想过来日终于不会来。
周瑜星夜兼程赶回来,他挥着马鞭,把胯下的白马抽打得发疯,像一个穷途末路的死囚。他听到狂风在耳边尖利地呼号,又很快被他甩在身后。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我见一见他,让我——
再见他一面。
我想再看看他笑得舒朗的眉眼,再看一看他见到我时喜出望外的脸,让我看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就能把它一辈子印在眼里,藏进心里。
我想再为他抚一次琴,总该让我再为他抚一次琴,来填补这些年烽火硝烟间不得不忍受的,这样久的分别流离。
周瑜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面前没有温度的牌位,疲惫而又失态地靠着棺木跌坐下来,再没有一丝气力。
孙策死了。
江东的小霸王死了。
周郎的孙郎,他死了。
建安五年的秋天冷的很早。人人都道江东易了主,却没人知道江东的周郎也失了半条命。
失去了旧知己的周瑜没有忘记昔日的誓言。他把翩然的白衣收起来,像孙策一样穿上战甲,握住长枪,让旧色的红战袍鼓噪在长江水边的劲风里,犹如一颗钉子一般守着江东的百姓,抵御外寇的入侵。他越来越习惯于沙场的萧瑟、战马的嘶鸣和将士们的*伐,也越来越少有空闲抚琴吟诗,但他仍然会在偶然听到谁弹奏的曲调有误时下意识地指出,在下一刹那转身看向身边的孤影时短暂地怅惘。
丧钟是什么时候敲响的,周瑜并不知道,却始终在他的预料之中。十年的椎心泣血让他疲惫不堪,他不介意死亡,他终其一生都在迅速果决地向前走,唯有在遇到孙策的时候才觉得若是能晚一些走到尽头,仿佛也是很好的。终于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惦记的也唯有昔日旧友的嘱托终是落了空。他看到年少的主公坐在他的床边,纵然过去还有几丝对他功高震主的忌惮,此刻眉眼间也只剩下哀伤与悲恸。年轻的将领带着哭腔,丝毫没有眼力见儿地劝慰:“大都督,你会好起来的,要紧的事情还没做,我们会一起,把荆州夺回来。”
要紧的事情。这句话好似醍醐灌顶,让周瑜唯一一次有了些惊觉。这些年,他南征北战,为了功名殚精竭虑,一次次胜败都成了过眼云烟,要紧的事情他却始终没有做。那年舒城的那个少年,耀眼胜似夏日的骄阳,初见时他就该告诉他,若有生死轮回,愿日日为你抚琴,也愿与你执手共游天下。
于万人中万幸得以相逢。
万人中相逢相知,得你为知己,瑜幸甚。
周瑜知道,他眼里的孙策当一如既往地明媚潇洒,但却不知道在他另外半条命的眼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孙策没有告诉过周瑜的是,那首古曲江南他早已烂熟于心,故意弹错音调不过是借口搏他一笑的手段,不曾想向来冰雪聪明的人竟未堪破;他也未曾告诉过他,梨花树下的少年白衣翩翩,举手投足带着七分贵气。他停止了弹奏抬起头时的惊鸿一瞥,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笑意,从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再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所谓浊世佳人,不过如是。
建安十五年,名震天下的周郎去世了。
当年在病床前侍奉的年轻将领后来也接掌了兵权,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吴大都督,因受过周瑜的提拔,同后辈谈起当年的赤壁之战,也会感叹他是如何胸有成竹地调兵遣将,以少胜多。只是说起他大限将至时的遗言,有些话竟也不能解。
“要说公瑾都督啊,走的那天刚过夏至不久,却不知为何,弥留之际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院子里的梨花可开否?”
“都督临走的时候,我记得真清楚,他穿着一件洗旧的玄白色长袍,袖口处都有些泛黄了,仿佛是压在衣柜里很多年了。”
“门外的将领们都跪着痛哭,都督看上去倒很安然。”
“我总以为都督毕生心愿是取下荆州,成就霸业,但是他说……”
“来世愿无乱世纷争,大好山河,一同看遍。”
作者简介:孙艺琳,博山区作协会员。不太标准的工科生,自认世界上唯有苏子瞻和梁伟文两个凭空知音。喜欢写字,人格矛盾,比较贪心,希望此生既能有低头捡六便士的能力,又能有抬头看月亮的逸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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