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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什么花，拍什么花！哪里没有花开？一点儿审美都没有，要拍就把这个城墙好好拍一下，看看能不能拍完整。”在梅花、桃花和李花同时盛开的明城墙遗址公园，我妈对着人群簇拥的梅花拍了两分钟，我爸就这样很不耐烦地催促着。但是当我提出在美丽的花树旁给我妈拍一张美美的照片的时候，我爸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我妈身边，迎着上午10点钟的太阳，皱着眉，但很赏脸地咧开嘴，露出了门牙。
图 | 陈曦
拍完梅花，我爸就指挥着我妈给他拍视频，一边摆Pose一边问：“那段城墙拍下来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老年网红，但我妈知道，他又在酝酿初中同学群里的素材了。
去年年初，我爸被曾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的同学拉进了初中同学微信群。一群农村孩子，在50年前考到省重点中学，原本都该有一个灿烂的前程，却因为“文革”中断学业，回家种田。等到再有机会上大学，已经是十多年后了。其后同学分散到各地，直到去年才彼此联系上。
我爸的生活彻底被入群这件事改变了。
在那之前，要给我爸拍照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有时候趁他带小侄女时，想拍个爷孙情深，结果拍出来他总是横眉冷对，拿来做冤家路窄的表情包刚刚好。他总是觉得自己的龅牙太难看，再加上他也确实有着刚硬的性格。陪小侄女玩耍时可以扮小丑，但一到照相的时候就本能地严肃紧张不活泼。
在小时候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是一副“钢铁直男”的面孔，不准我妈去跳广场舞——“一群老头老太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他性格内敛，而我妈生性害羞。在小侄女出生之前，我妈在街上见到他，从来不好意思当众以他的名字呼唤他，总是一路小跑，跑到身旁，我爸说：“哎，你回来了？”“是呀，街上有人卖自家种的菜，就买了一把小白菜，看着很新鲜。”直到小侄女出生后，他们才开始互相有了称呼，大街上也可以叫着：“爷爷，你走慢一点！”“奶奶，这里有厕所，你要不要去？”
这个初中同学微信群，以最快的速度把我爸拉进了这个时代和热火朝天的生活。有时候我和我妈视频通话，就听到我爸戴着耳机，用我们家正宗祖传的五音不全之歌喉哼着歌，那是他跟着视频排练同学聚会时合唱的一首“词美曲美意境高远”的歌——“啊，朋友，我祝你健康，祝你永远健康，祝你永远永远健康”。
有一天，我爸同时发给我两篇文章，我小心翼翼地点评：“我喜欢前面的版本，简洁又有细节，自然又动人，后面一篇空话套话太多了，有点油腻。”他偷偷告诉我，他写了文章都会发到群里，后面一稿是当教授的同学修改过的，他自己和我一样，喜欢原来的版本。
以前每次说要带他们去旅游，我爸都会生气，现在他开始主动寻求北京及周边好玩的景点，因为他总想在群里分享些什么。以前我爸老是抵制上街，现在开始愿意买衣服了，不仅自己买，还拉着我妈上街。到了哪个城市，都会去超市和商场看看，叫我妈去试衣服，因为他想在群里分享自拍。我和我妈总是不断地试探他的底线，有一天，我带爸妈去逛公园，给我妈擦上粉底，涂上口红，嘿！他居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反对！不过，出去跳舞，穿某些有镂空的衣服，还是不正经的。
10年前，小侄女的出生，算是对我爸这个“钢铁直男”的第一次改造。当我把刚出生一天的小侄女睡觉的照片发给我爸时，他在手机里回了两行字：“我的小宝贝要睡觉了，谁都不要吵她。”我从小到大没有听他说过这么肉麻的话。我也能想象已经老花眼的他，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打出那些字得多费劲。
哥哥嫂子很快就把他召到南方去帮忙带孩子了。于是，这个在大学被冠以“清朝人”（讽刺其老封建，羞于和女生交流），在单位也以不够圆滑闻名的硬汉，可以接受被小侄女用彩绳扎满小辫子；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唱儿歌“月姑娘，在天上⋯⋯”；趁小侄女仰起头的瞬间把面霜涂满她的小脸；为了让小侄女多运动，他可以一脸真诚地要跟小侄女学跳舞；他还可以戴着老花镜，陪小侄女做手工课作业，小花、小娃娃；更可以为了展示自己的厉害，在健身公园的双杠单杠上翻起跟头，名副其实的“文体两开花”。
随着小侄女一天天长大，渐渐可以自己吃饭、穿衣、准备上学，我爸我妈的白头发也越来越多，他们回到了老家，并计划着出门旅行。我看着这从前害羞的两个人，如今去到哪里都携手同游，骑车走亲戚，坐公交车去和老同学聚会，给我发来他们在油菜花田里、逛花朝节集市的照片，虽然构图不好，审美奇怪，但是，那笑容，怎么就那么好看。（本文作者：魏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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