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1974.10.30 — 2021.8.22),原名胡旭东,民间人称“胡子”,1974年生于重庆。1991—2002年,胡续冬求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和西方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2002年起执教于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研究领域和方向包括: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现代主义以来的世界诗歌,拉丁美洲文学。
刺点
中元节那天,我一直在剪片子,直到次日清晨。剪辑室老有股异味,估计是皮皮猪尿的,一只去年疫情高峰期同事捡来的猫,多少保留了它做流浪猫时的不羁传统。剪辑师统子不堪其味,买了卧香,点燃后平放在盒子里那种。
对我来说,这股异味算不了什么,我曾在临终关怀医院拍摄过两年纪录片,什么味儿没闻过?但鬼使神差的,我将香一支支地竖在指间,断断续续燃了一夜。迷信的统子拿中元节禁忌劝我还被奚落。
这样的燃香之举此前不曾有过,现在看,就像一场无意识的祭奠。23号,当胡续冬去世的消息从手机中射来,我也在剪辑室,蓦地一瞥铺满心如死灰的香盒,俨然一具小小的棺椁。这是第一个“刺点”。
“刺点”是罗兰·巴尔特分析摄影时发明的一个概念,另一个是“意趣”。后者好理解,指一张照片的文化内涵或人文情趣,它会激发人们好奇的欣赏与探究的热情。刺点有些玄妙,是那种被偶然捕捉到的不刻意为之的细节,从照片中箭一般射出来,刺中“我”。它会干扰(削弱或加强)意趣,并带来刺痛之感。
胡续冬的写作,是我们这一代诗人中最意趣盎然的,他以一种孙悟空的活力、韦小宝的狡黠、莫莫王的豪情、饕餮的胃口,逍遥狂欢于中西雅俗之间,不过他的诗缺少刺点。现在好了,他用死亡给他的诗一一补上了。
将刺点的概念移用在诗歌或生活的讨论中,可能是错误的,但一个该死的噩耗把我们像电影一样流动的生活突然定格成照片,借用罗兰·巴尔特的话说,“时间被卡住了脖子,停滞了”。
从书架上取下《水边书》,胡续冬二十年前的处女集,其中那首《水边书》早已刻画好我此时的心情:
水已经被记忆的水泵
从岩缝抽到逼仄的泪腺:
我深知在水中养伤的一只波光之雁
会怎样惊起,留下一大片
粼粼的痛。
2003年9月29日胡续冬赴巴西前夜把诗集赠送给我,扉页上题写的“晓宇吾弟永念”,我当时觉得像古典诗人一样矫情,现在看,“永念”的每个笔划都是刺点。
《水边书》,胡续冬的第一本诗集,收录了他写于1994年至2001年的诗歌作品。图片由文章作者提供。
从书架上取下《爱在瘟疫蔓延时》,胡续冬写于新青年网站时期的一部诗集,薄薄51页,却十分出色。那时他还没有将才情完全沉溺于流浪猫、灶台与女儿的世界里,那些在“新青年”诸友影响的欣悦与焦虑下产生的诗篇,强悍奇诡,兼济天下。他写反战诗,追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会风尚,批判大学体制,处理“非典”疫情……笔下满满的人间情怀。胡续冬有肝疾,在同一代诗人继续追求语言和生活双重冒险的时候,他早早写下“肝脏深处软弱的追悔”,并将“颐养天年”作为网络签名档。所以当“非典”肆虐,他比同侪更关切“疾病的隐喻”,及其对日常生活、世道人心糟糕的改变,自觉地用诗歌抗衡这种趋势。
《爱在瘟疫蔓延时》一诗跟马尔克斯的同名小说一样,均起笔于气味,煞尾于爱。而那首为我所写的《锦囊》,表达了疫情对诗心的戕害,于今年读来仍有启示意义,只是“锦囊”也是刺点,典出短命的李贺。
《爱在瘟疫蔓延时》是胡续冬创作于“新青年”网站时期的一部诗集。图片由文章作者提供。
教师与诗人
26号上午,老友路一夫开车,载我去八宝山。低低的云,连绵成山脉,跟西山混淆在一起。青天白日里,猛然浮现一轮月痕,用胡续冬《月亮》里的诗句来形容就是:“像凝结了的烟雾,/让一切快乐的事物显得模糊”,又像“小小的皱褶,硌得我的眼睛生疼”。然而写下这些精彩诗句的诗人,再也不能把月亮“加工成充气娃娃,然后苦练肺活量,给它/吹足了气,开始琢磨:是先奸后*/还是先*后奸?”不要被他的淫邪吓坏,这不过是一个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修辞策略。让胡续冬真正费心琢磨的,是如何突出重围,颠覆中国的咏月诗传统;至少,让充气娃娃入诗。他是最早给予充气娃娃诗歌待遇的诗人,除了《月亮》,还写过《成人玩具店》。充气娃娃之于胡续冬,一如腐尸之于波德莱尔,首先意味着先锋的美学意识。我想起来,我的婚礼是胡续冬主持的,他还送了一个充气娃娃,被我扔在洗手间,把当时借住在我家的流马吓得一声惨叫。
我还是第一次去殡仪馆。我们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送别胡续冬?我们了解那里的设施与流程,仪轨和气氛,连死亡如此的极端事件都会沦为庸常。
转念一想,对于胡续冬,这样的安排反而够魔幻,够反讽,够陌生化。何况,他不是擅长从日常生活发现或发明诗意吗?这里给出的正是人生尽头的日常生活。他不是喜欢呼朋唤友的热闹吗?这肯定是他呼朋唤友生涯中最热闹的一次。他不是热衷于插科打诨大放厥词吗?如果他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又会有怎样的浮生胡言?
远远的就看见礼堂门口的挽联:“出中入西,卅载未名孜矻擢才俊;以诗为马,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能写出这幅挽联的,当属胡续冬的知音。上下联分别对应着胡续冬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身份:教师和诗人。上联很学院范儿,还有生僻字,显得博学高雅;下联既诗意又通俗,一如胡续冬的诗风。
“出中入西”往小里说,指胡续冬求学于中文系,执教于外院。往大里说,它化用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口号“脱中入西”,或西方来华传教士的策略“纳中入西”,立场又与之不同,它是“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主动选择的一条求知路径。而三者均提示我们,文明的本质在于交流融汇,唯其如此,才能产生文明对文明的知音、文明与文明的爱意、本土文明的活力,乃至孕育新的文明,而不会落入“文明的冲突”。胡续冬本人便是文化交流的欢喜使者,他的写作更是文明荟萃的极乐结晶。这是胡续冬对于当今世界的启示意义,我们看到,某种封闭与敌意的情绪就像新冠病毒一样,正在不同文明间滋长弥漫。
“卅载未名”容易理解,胡续冬1991年负芨北大,于未名湖畔求学教书整整三十年。著书立说自古被称为“名山事业”,所以“未名”也流露出对胡续冬英年早逝学术未克大成的惋惜。
“孜矻擢才俊”用典精准。“孜矻”,勤勉不懈,出自写下著名的《师说》《进学解》的韩愈;“擢才俊”典出葛洪《抱朴子·擢才》。二人都是大学者、教育家,其作品对后世影响深远,属于“名山事业”的典范,与之相比,胡续冬自是“未名”。作为老师,胡续冬既有韩愈谆谆教诲的热忱,也有葛洪奇谈怪论的妙趣,故深受学生喜爱。不过他对儒家师道尊严那一套很排斥,对道教天师被奉若神明的把戏更是厌恶,所以他又是一个最不像老师的老师。韩愈入世,葛洪出世,而胡续冬在出世入世间模棱两可实属两难。这些年,天下又逢大变局,昔日好友好些都面目陌生起来,友情为天下裂,尚不如相忘于江湖,而胡续冬带娃喂猫、灶台炼丹,未必不是一种独善与归隐。
“以诗为驴”
“以诗为马”化自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一篇表达以诗歌为志业的浪漫宣言。但我觉得,不如改成“以诗为驴”。这样更具胡式幽默,且有诗为据。前面提到的《锦囊》这样写道:“在怀揣锦囊的梦中骑着野驴闯荡/是一门古老的技艺。”遥遥呼应李贺的骑驴觅诗,以及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不过与古典诗人截然不同,胡续冬骑的是一头“野驴”。马是俊美、高蹈、刚健、浪漫的象征,无数咏马名篇也都佐证和强化了这一点。作为马的反面形象,驴是丑的、喜剧性的、世俗性的,它还意味着臭脾气(“驴脾气”)、懒散(“懒驴上磨”)、淫邪(“潘驴邓小闲”)、爱浪游(“驴友”)……而胡续冬的写作,就是“骑着野驴闯荡”,不忌猥琐、不避鄙俗、不改淫邪地去建构土鳖诗歌乐园。
“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大家很熟悉,是Beyond《海阔天空》里的歌词。胡续冬确乎如此。但细究起来,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十分“不羁放纵”,可在执教燕园的近二十年里,他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不要说对女学生或其他女士的轻薄与性*扰了,他连个绯闻都没有。这个以淫邪之气著称的家伙,把“不羁放纵”都留给了诗歌,立身处世,谨守道义。
无论海子还是Beyond主唱黄家驹,都英年早逝,令人悲惋,这才是下联的深心,在表面涵义之外,传递了浓郁的悲剧色彩与悼亡之意。好在诗人歌者,会拥有超越生命的生命。海子在无数读者的阅读中一次次复活,有井水处,就有人传唱黄家驹的歌谣。祝胡续冬一路顺风。“出中入西”,匆匆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以诗为马”,久久漫游未来读者心头。
最让我动容的挽联出自康赫,当代最杰出的中文小说家,尽管在小说界始终默默无闻,却很早就赢得了诗人们的高度认可。他也是我在新青年网站结识的朋友。我们八字不合,每次聚会都不欢而散,有时甚至到了动手的程度。可下次见面又会把酒言欢,毫无芥蒂。康赫现在说,若不是马骅胡续冬请他来“新青年”工作,让他攒了点钱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他在北京都没地方住。但胡续冬活着的时候,康赫可没少说刻薄话。胡续冬也一样,把浑身的小说才华都用在了说小话上。
康赫的挽联惜墨如金。上联:胡续冬;下联:康赫。省略一切修辞,无视任何规范,就是两个名字比肩而立。这是死生相对的鸿沟?还是穿越生死的友情?自挽还是招魂?名字既是毫无意义的符号,也是意义无限的抒情,康赫在写给马骅的文章里说,“我不能追认我的朋友,他的名字以外的一切,因为我追之不及”。
我决定从今往后不再解读任何一副对联了,以此作为对胡续冬的纪念,我希望用这种方式把未来岁月里读到的对联,都变成刺点。
送别
康赫说:“胡续冬的人气可真旺。”的确,追悼会颇有Beyond演唱会的阵势,这还是在疫情又起之际。将来我死了,纪念我的人,是否比胡续冬多呢?但肯来现场送别的,估计不及他的十分之一。不管怎样,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哪怕在殡仪馆,也仍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隔着口罩,大家互相辨认着,悲欣交集地寒暄,又欲语还休地陷入沉默。幸好有口罩,可以掩饰各自的表情。
我本来已经从康赫的挽联中平复下来了,跟几个朋友在礼堂外聊天,一边看士兵将摆放骨灰盒的鹤形手推车缓缓推走。光昕走过来打招呼,我随口问他最近忙啥呢?
“没忙啥。马上开学,带娃。”
我被这句话刺中了,泪水又夺眶而出。我想到总是忙着开学和带娃的胡续冬,再也不能开学和带娃了。
一个多小时后,排队的人才渐渐少下来。我走进队伍里,康赫和流马也过来了。我们缓缓移动,胸前都别着一朵难看的白花,一路经过台阶下康赫孤零零的花圈和台阶上层层叠叠的花圈。
礼堂里,胡续冬生前的一些视频和照片循环播放着,以一种生动活泼的形象,代表他欢迎大家的光临。意大利歌曲《贝拉乔》取代了哀乐。这是个胡续冬也会喜欢的蜜点。
《贝拉乔》是曾流行于东西方的老牌左翼歌曲,出现于二战后,却被视为反法西斯运动的产物。随着南斯拉夫电影《桥》于1970年代末在国内上映,其主题曲《贝拉乔》的中文版《啊朋友再见》风靡大街小巷。对于七零一代,它不仅是难以磨灭的共同记忆,更是关于友情、正义,斗争、尤其死亡的迷人的启蒙教育。我第一次接触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概念,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这首歌曲。在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期间,一名意大利乐手在自家阳台上用萨克斯吹奏《贝拉乔》,引发欧洲许多城市居民效仿,这首歌于是又火了,由反法西斯歌曲摇身一变,成为超越国界鼓舞人心的抗疫战歌。
可以说,《贝拉乔》见证了半个多世纪以来寰球风云的沧桑巨变,并深深参与其中。它也伴随着湖北十堰一个小男孩长大成人,参与建构了他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最后成为在他葬礼上响起的反对哀伤的哀乐,让前来送别的朋友,即使身处灵堂,也忍不住跟着轻轻哼唱。
棺椁前的文字,出自胡续冬的女儿刀刀,不忍卒读。我摘下口罩,鞠躬,绕行,就像电视上看到过的那样。但都走到棺椁尽头了,居然看不见胡续冬。我踮起脚尖,倾身探望,却看到一个陌生人,一个胡续冬见了也会生气的陌生人:西装革履,似睡非睡,无比严肃,化了奇怪的妆——就像个赝品。虽然涌出的泪水缓解了这种印象,我还是不想看这个提示我真迹已毁的赝品。但我马上意识到,最好再多看一眼,即使这样一个赝品,很快也会灰飞烟灭。
阿子一一答谢着吊唁者,甚至还安慰别人。我们聊了几句,她突然问我:“你怎么不戴口罩?”
“难道我跟他见最后一面,还要蒙着面吗?”我说。
如果送别仪式就这样结束,显然不够“以诗为马”,不够“不羁放纵”,更缺少一个“爱自由”的高潮,能让大家把郁结的悲忧惨怆之气好好抒发一下。
临近中午,许秋汉与胡续冬的弟子们,还有其他一些认识不认识的朋友席地而坐,几把吉他、一腔怀念,就把北大草坪音乐会搬到了八宝山。这里寸草不生,但离恨恰如野草,铺满花岗石地面。歌声中或有魂兮归来,尚未离去的人们都被这块磁石吸引过去,纷纷加入这临时的乌托邦。
胡续冬太热爱草坪音乐会了,以至于他在《草坪音乐记忆》中悍然宣称:“一所没有面积足够庞大的草坪的大学是一所失败的大学……而一段没有傲气酒气腥臊气草莽气杂糅的草坪音乐记忆的求学经历,则一定是一段失败的求学经历。”他之所以如此热爱草坪音乐会,还不单单因为它的社交功能,最重要的是,在胡续冬眼里,它就像“神六”一样,可以“把低眉顺眼的心境发射到一个俯瞰寰宇的狷狂的高度”。
胡续冬肯定喜出望外。他在棺材里憋屈了那么久,就像参加一个他必须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的冗长会议,现在终于可以在草地上撒点野了。
一个我不认识的哥们递过来一个矿泉水瓶子,我有些诧异。他说,“白酒”。这就对了,一场生死大趴怎么能没有酒?我们轮流喝着,像老朋友一样,把刺点喝成了蜜点。胡续冬去哪了?管他呢。反正二十年来但凡酒局,这家伙都是个缺席者。但我们总要告别吧,我向不远处的照片举起瓶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雪花白,清风笑,八宝山这片墓地,也是未名湖这片海洋,我的手机缓缓掠过每一个身影,他们或立或坐,都是思念的姿势,因为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看到过你的嬉笑怒骂,所以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有你诗歌中的慈悲流溢。
2021年9月4日于七棵树。
作者 | 秦晓宇
编辑 | 青青子
校对 | 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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