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言九林
说一说“民族认同”和“文明认同”。
先秦历史文献中,其实是没有“民族”这个词的。
先秦时代所谓的“族”,多指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氏族、部族、宗族。《左传》中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所指即是宗族、部族。先秦之后、晚清之前的历史文献中,“民族”一词也极少出现,偶有踪迹,也与我们今天所用的“民族”概念是两码事。
“民族”一词被大量使用,始于20世纪初。
金观涛利用其容量约一亿两千万字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对清末民初时期“民族”一词的使用频率,进行搜索统计,结果显示:
“该词在19世纪文献中极少使用,……到1900年后才开始出现井喷之势。”
“井喷”的缘故,是梁启超等人通过日本,间接舶来了西方的“民族主义”。他们觉得,没有民族概念,是传统中国敌不过西方列强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今日吾中国最急者……民族建国问题而已”。
对这种舶来的“民族”概念,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大多将之等同于“种族”来理解。宋教仁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写有《汉族侵略史》一书,历数“汉族”历史上“侵略外族”获得胜利的光辉事迹,希望以此来唤醒国人的“民族意识”。宋说,“汉族”是一种以黄帝为共同祖先的“血族”,有着共同的血缘和血统。宋还说,“汉族”是从西方迁徙过来的,与时下那些强盛的西方国家在种族上同根同源,西方这些国家可以强盛,中国当然也可以。
类似的“人种西来说”论调,也见于章太炎、梁启超和刘师培。他们共同的诉求,是希望通过论证中国人与西方人同源同种,来证明中国不是“劣等民族”。受这种没有学术支撑,却颇具现实政治意义的宣传的影响,1915年袁世凯制定的国歌里,也出现了“华胄从来昆仑颠”的歌词。
与“人种西来说”大体同时成型的,是一套自黄帝至洪秀全、传承有序的“民族英雄谱系”。岳飞是其中最璀璨的一环,被冠上了“中国民族主义第一伟人”、“中国民族排外第一伟人”之类的尊称。知识分子们歌颂说,岳飞“手刃外种、口嚼外种、足踢外种”,这等“嗜*异种如命之伟人”,可以说算得上是“中国民族之天神”。有人甚至发愿说,为了早日去阴间瞻仰岳飞的风采,自己“宁夭折早亡”。
在这些人的描述下,岳飞这位“中国民族主义第一伟人”,其实更像是“中国种族主义第一伟人”。岳飞如果活着,多半会对这种赞誉莫名其妙——在他所生活的时代,塑造集体认同感的东西,既不是民族主义,也不是种族主义,而是“华夷之辨”。
“华夷之辨”,或称“夷夏之辨”,说白了就是“文明与野蛮之辨”。这套世界观讲究的不是“民族认同”,而是“文明认同”。
东汉的何休说过,推行礼治,追求文明,“夷狄也进至爵”,夷狄也就变成华夏了;不行礼治,没有文明,“中国也新夷狄”,中国也会沦为夷狄。唐代的韩愈也讲,“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中原的诸侯们采用落后文明,就成了夷狄;夷狄采用先进文明,自然就成了中国。
北宋的程颐、明代何瑭、明末清初的王夫之,也都说过类似的话。程颐说文明丧失的第一步是变成夷狄,第二步就要等于禽兽。何瑭说华夏和夷狄的区分,“不藉其地与其类,惟其道而已”,不依赖地域和种族来划分,单看对文明的认同。王夫之说,吴楚浙闽这些地方的人,汉代以前大多属于夷狄;齐晋燕赵这些地方的人,隋唐以前大多属于华夏;如今已完全调转了过来。
在岳飞活跃的南宋,北方的金人崛起自女真部落,将其框入近代“民族”概念的范畴,大体上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南宋人自称“中国”、“中华”、“华夏”,而视金人为“夷狄”时,仍是一种基于“文明共同体”的话语体系,而非“民族(种族)共同体”。比如,学者陈亮虽然高倡向金人复仇,却并不以种族来区分“中国”与“夷狄”。他说,北魏孝文帝定都洛阳,修了“衣冠礼乐”之后,偏安一隅的江南政权就“非复天命人心之所系”,不再能够独享华夏、中国这一文化身份。作为武将的岳飞,没有留下关于“华夷之辨”的理论文章,但整个南宋知识界对“华夷之辨”的理解如此,岳飞的认知也不会离他们太远。
换言之,是否接受、拥抱先进文明,是区分华夷的终极标准。这种区分“不藉其地与其类”,与居住地和部落族群是没有关系的。
遗憾的是,所有的秦制政权,都有一种天性,那就是:它们会抢夺人类文明艰辛孕育出的所有的美好的思想(具体而言就是承载概念的词汇),拿去自我粉饰并对其进行污染。这种思想(概念)污染的最终目的,会让人忘却这些美好思想(概念)的原始含义,并使多数人对坚持思想(概念)原义的少数者抱持敌对乃至仇视的立场。
“华夷之辨”自然也不例外。这个词自它诞生之日起,就成了皇权用来论证自身合法性、夸耀自身优越性的工具。辽道宗让大臣为自己讲解儒家经典,至《论语》“夷狄之有君”一句,大臣迅速读过而不讲解。辽道宗却自夸说:上古时代的獯鬻和猃狁“荡无礼法”,所以被称作夷狄,我的统治“文物彬彬”,已与华夏没什么不同。
再后来,又有明太祖朱重八高倡华夷之辨,且发动自己的整个笔杆子团队来就这个问题做出官方定论,将自己说成造就“华夷一家”的伟大的天下共主——殊不知,在他的统治之下,明帝国的百姓常年累月过着战战兢兢的炼狱般的日子,连他自己也在《大诰》里说,亲戚邻居互相告发,父母扭送子女上法场、妻舅、母舅、伯叔兄弟互相告发……这样的事情是洪武时代的常态。(传送门:《朱元璋的洪武时代,是一座人间炼狱》)
再后来,又有康熙皇帝拿着“华夷之辨”,借着向洋传教士学来的西学皮毛羞辱朝中的汉人知识分子(比如很自觉配合这种表演的李光地),进而觍颜论证得出“自古得天下莫如本朝之正”这样的结论;又有乾隆一面拿着“华夷之辩”将自己塑造成十全老人,一面厚颜无耻地在发动文字狱的诏书上写下“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这样的句子……
在秦制皇权这种不遗余力的污染之下,到了晚清,建基于「文明认同」之上的“华夷之辨”,已经变成了一种盲目自大的知识分子通病。湖南人郭嵩焘出使欧洲,亲眼见识了何谓近代文明之后,依托“华夷之辨”的本来涵义,对秦制中国做出了深刻反思:
“三代以前,独中国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远之于中国而名曰夷狄。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
大意是:在传说中的上古三代时期,中国的政教风俗,也就是政治文化的文明程度是很高的,所以我们是中国,其他地方是夷狄。自汉代以来,中国的政治文化一天天堕落。如今,欧洲各国政治文化的文明程度,已远远超出了中国。他们才是华夏,我们成了夷狄。
这样的反思,引来的是晚清知识界的疯狂撕咬。悲哀的是,那些撕咬郭嵩焘的人(比如王闿运),手持的思想武器也是“华夷之辨”——经过秦制皇权污染过的、专以证成自身优越性为目的的“华夷之辨”。
再后来,历史进入1900年代,“民族主义救中国”成了新的思想潮流。“文明认同”,尤其是“政治文明认同”,也变得越来越边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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