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杨司奇
“五一”劳动节假期快结束啦。这些天,你出门了吗?因为新冠肺炎病毒,你或许长期宅在家里,即便假期出门,也无法走远。夏天就要来了,你是不是格外怀念外面那个世界,那里的人群,那里的自然?今天就和你聊聊“大自然”。
面对大自然中的可爱生灵,我们都曾忍不住拍下几张照片或者久久地驻足欣赏,不过很多时候,我们与它们的联系也仅止于此。现代社会,速度主导着一切,大家都很少再关心自然里的虫虫鸟鸟、一草一木。对于逐渐与自然绝缘的孩子们来说,这尤其是一种巨大缺失。为此,理查德·洛夫写下《林间最后的小孩》一书,他用“自然缺失症”来描述与自然逐渐脱节的孩子们。该如何弥补这种缺失?只是阅读知识性的科普书籍可能还不够,我们需要一种历经曲折捕捉到的知识,也需要一种从日常生活中探索世界背面的方法。
自然笔记便是一个尝试。2008年,《笔记大自然》一书引进中国,自然笔记作为一种亲近自然的方式慢慢被大家所接受。后来,我们有了各种各样的自然笔记课程、自然笔记大赛,但具体怎样去做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却没有一定的范例。最近出版的儿童科普丛书《我的自然笔记》第一辑选择以“家”为半径,通过文字和图画带领孩子们到厨房里、阳台上,去观察探索身边的自然世界。
因为新冠肺炎病毒,我们不得不待在有限的空间里,但我们也可以利用这有限的空间,利用一扇小小的窗户,通过自然笔记这一方式,去探秘神奇的大自然。好的自然笔记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其中所包含的自然和美学精神,也会在方方面面长远地影响着人的思维与心灵。
当下疫情使我们看到,在自然面前,人类终究是脆弱的。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成为我们需要从这次疫情中好好反思的问题。那么,自然笔记可以起到怎样的作用?我们的自然教育应该怎样进行?如何避免现代城市的孩子成为“林间最后的小孩”?就此,围绕着《我的自然笔记》丛书创作前前后后的故事,我们采访了丛书主编芮东莉和吕永林夫妇。
《我的自然笔记》第一辑(《古怪的房客》《家有萌宠》《厨房探秘》《和大自然做游戏》《发现一只鸟》等),芮东莉、吕永林主编,芮东莉、吕永林、秦秀平、李航著,小博集·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4月
人与自然: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
1962年,影史上诞生了一部独特的“监狱电影”——《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
(Birdman of Alcatraz)
。在这部改编自真实历史事件的电影中,青年罗伯特·斯特劳德因*人罪被判终身监禁,生命逐渐暗淡。某个暴雨之夜,入狱多年的斯特劳德在牢房外暴走,突然一只湿漉漉的生了病的小鸟落在他的脚下,几经犹豫,他将小鸟带回了牢房。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小鸟渐渐痊愈,斯特劳德心底顽固的坚冰也慢慢消融。后来,监狱里暴发了一场奇怪的鸟瘟,为了解救陆续死去的鸟儿们,他发奋研究,由此成为知名的鸟类学家,而在此之前,他只接受过短短几年小学教育。
《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Birdman of Alcatraz 1962)剧照。
尽管获得了世人赞誉,斯特劳德依然是一个囚徒,并最终不可避免地老去。只是,在他的精神内部,某些东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用自己从大自然中领悟到的生命真谛,劝慰狱中绝望的年轻人。他尽量生活,甚至会去丈量一朵云彩的大小。在斯特劳德身上,我们感受到大自然对人的改变,这种改变远比我们所能想到的要深刻得多。从这个角度来看,《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亦可说是一部“自然电影”。
同样在1962年,一本关于自然的书籍引起了社会的极大轰动——《寂静的春天》。这本书甫一面世,就引发了“自达尔文《物种起源》之后最为激烈的争论”,并直接引发了现代环保主义运动。其实,在《寂静的春天》之前,已经不乏深刻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著作,比如《沙乡年鉴》,只是在彼时,人们尚沉溺于发展战后工业的激情中。
1949年出版的《沙乡年鉴》是奥尔多·利奥波德将近一生的观察日记。在美国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废弃农场里,利奥波德与土地为伴,写下了无数篇自然随笔和哲学论文。在这些文章中,他提出“土地伦理”的概念,并呼吁人们培养一种“生态良心”。但是和很多真正重要的书籍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利奥波德的著作寂寂无闻,直到20世纪60年代,随着环境污染日益严重,《寂静的春天》应时而生,利奥波德也迎来了迟到的赞誉。
由普通的生命过客成长为自然观察者和研究者,这是阿尔卡特兹的囚徒斯特劳德所经历的第一层蜕变。历史上,许多自然科学家和自然写作者都曾经历这一过程,《沙乡年鉴》试图阐释的亦是如此,普通人同样可以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直至今天,世界上越来越多的普通人陆续加入认识自然、保护自然的行列。芮东莉就是其中的一员。2009年,在《沙乡年鉴》出版60年后,芮东莉邂逅了一本名叫《笔记大自然》的书,由此开启了她的“蜕变”。
芮东莉,文学博士,国内“自然笔记”最早的倡导者之一。2008年,加入上海绿洲生态交流保护中心,成为一名环保志愿者。2013年,出版《自然笔记》一书,并与丈夫吕永林一同发起“家庭写作工坊”。2014年,创办“自然公益学堂”并开设微信公众号,过去几年里,学堂面向社会家庭开展了数十场公益自然教育活动。(图右为正在和孩子们一起做自然笔记的芮东莉)
说起来,这种“蜕变”也是一种个人际遇。芮东莉的故乡是四川省攀枝花市,上个世纪70年代,攀枝花的煤矿开采还没有像后来那般无度,自然环境还是一种比较原始的风貌。儿时的芮东莉触目所见,皆是各种山花野草、飞禽走兽,推开窗户、打开家门,就仿佛“天地万物朝自己奔来”。芮东莉后来意识到,这就是利奥波德笔下所谓的“荒野”:“‘荒野是可以供人们来享受孤独的’,利奥波德说。其实小孩子也需要一些时刻和内心的孤独相处,当内心沉寂下来与万物交流的时候,那种‘孤独感’是非常美妙的。我现在才明白,在童年时期我已经享受到了利奥波德所说的那种巨大的幸福感,而如今,荒野成为了一种稀缺资源。”
这种“幸福”在芮东莉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后来,随着黑煤窑开遍山野,许许多多的自然生灵,在她真正认识它们之前就已经远去了,甚至连家园也最终一起消失在瓦砾和尘灰中。芮东莉也不得不跟随父母举家迁徙,成为异乡的流浪者。因为没有对这些自然生灵做过任何记录,她已经记不清它们的模样,只留下深深的遗憾和怅惋。
在《沙乡年鉴》中,利奥波德如此写道:“对于我们这些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大雁要比看电视更为重要,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言论自由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对于芮东莉以及更多亲近过自然而最终失去自然的人来说,利奥波德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自然笔记:蹲下身来,发现决明与葶苈
芮东莉这样回忆与《笔记大自然》的相遇:“那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傍晚,一家再普通不过的折扣书店。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毫无传奇色彩的时空之中,我邂逅了它。当时,那本《笔记大自然》和许多图书一起零乱地躺在地上,然而就在翻开它的一刹那,我忽然明白,我在心里已经等它很久了。”
《笔记大自然》(美)克莱尔·沃克·莱斯利、查尔斯·E·罗斯著,麦子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芮东莉都很想跟人分享有关自然的各种故事,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途径。直到《笔记大自然》的出现,她才知道原来还可以用“自然笔记”这种方式来传达自己的心声。她以极大的热情投身其中,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周遭的自然世界,孜孜不倦地写写画画,并创作出了中国本土的第一本自然笔记著作。在她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做起自然笔记来,其中就包括她的婆婆秦秀英。在她的引导下,只读过一年半小学的秀英奶奶在年近七旬时学起了写字和绘画,并出版了《胡麻的天空》一书。
对于很多国内读者而言,“自然笔记”似乎是一种新奇的表达方式,但其实,它并不是一种新事物,而是一种观察自然、记录自然的古老方法。作为一种将手写文字和手绘图画结合起来的记录方式,它可以是科学探究式的,记录问题由发现到解答的探索过程;也可以是随笔散文式的,记录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与大自然的对话。
在做自然笔记的过程中,可能遇到涉及科学、美术等不同学科的问题,但不懂绘画技巧、没有生物学知识,并不会对自然笔记的创作构成阻碍。《笔记大自然》的作者莱斯利、芮东莉以及秀英奶奶初写自然笔记时,都曾望着纸上的空白惴惴不安。真正重要的,是一颗热忱的心。在做自然记录或长或短的时间中,我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这个世界,同时,它也为我们搭建了一个沉静的背景,我们不仅可以仔细研究其他生物的生命轨迹,还可以认真审视自己的日常生活。
《胡麻的天空》,秀英奶奶 绘著,铁葫芦·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5月
而且,莱斯利和芮东莉都认为,没有必要跑到千里之外去进行惊天动地的探险,即使是足不出户,守着一扇最近的窗子,我们也可以记录下大自然中那些目不暇接的、正在发生着的事情。
第一辑《我的自然笔记》便是以“家”为观察半径。在《古怪的房客》中,芮东莉和吕永林发现一株小苗从浴室的地板缝里长了出来,就像一双小眼睛。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很多人的反应可能只是一句疑问:浴室里怎么会长草?然后,要么拔掉,要么不再管它。但芮东莉却带着勃勃的好奇心,一边让小苗继续成长,一边小心观察、精心养护,还在它身上做起了实验,由此发现了一系列有趣的事情。我们后来知道,这双“小眼睛”叫决明。
类似这样的细心观察,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提到了另一种小小的、易被人忽视的植物——葶苈。他写道:“渴望春天,但眼睛又是朝上的人,是从来看不见葶苈这样小的东西的;而对春天感到沮丧,低垂着眼睛的人,已经踩到它上面,也仍然一无所知。把膝盖趴在泥里寻求春天的人发现了它——真是多极了。”
在《我的自然笔记》里,充满了这样的细节和瞬间。在《家有萌宠》里,芮东莉像对待家人一样,记录下了八哥“小觉”、棕头牡丹鹦鹉“青团”、紫光箩纹蛾“坦坦”的故事。在最后一个故事中,“坦坦”因为没有羽化成功而死去,读来令人感伤。在《古怪的房客》里,她对花盆里的鼠妇、蚯蚓和跳虫,书页标本中的蠹虫,香料食品里的烟草甲,甚至睡觉时不幸压扁的隐翅虫都以极大的兴致进行了观察、实验和记录。在《厨房探秘》里,她因为吃紫薯发现舌头的颜色发生变化,从而去探究植物色素的秘密;因为吃芦根而去追踪植物根与茎的奥秘,并用宇宙星系来比拟根茎上的芽眼,绘制出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芽芽星系图。
芥蓝的芽芽星系图。
类似于的很多创意都让人印象深刻。她发现紫光箩纹蛾幼虫的便便是精致的六棱花柱体,于是就用虫便便制作了一幅印花艺术画。后来,她发现植物汁液在不同的环境和介质作用下会变色,便以植物汁液为颜料,创作出了各种独具匠心的绘画作品。
通过实验,芮东莉发现,如果把植物的茎比喻为动力火车,那么甘薯和胡萝卜就是一辆辆营养巴士。
阅读这些自然笔记给人以很大的快感,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芮东莉和吕永林对生活细节的敏锐感受和热爱。在芮东莉的家里,无论是客厅、餐厅还是书房、卧室,都是收藏和实验“重地”,甚至厨房也摆满了做实验的各种瓶瓶罐罐。芮东莉觉得,“如果把厨房仅仅当作一个做饭的地方,那从里面出来的就只有食物;如果能把厨房变为小小的实验室,那从里面出来的将不光是食物,还会有科学探究的精神、艺术创作的灵感,以及触碰自然奥秘的快乐。”
探究型自然笔记,让孩子和自然愉快“约会”
在《我的自然笔记》这套书里,还有很多芮东莉这样的“葶苈发现者”,比如《和大自然做游戏》的作者之一、吕永林的五姨秦秀平,《发现一只鸟》的作者李航,还有正在创作丛书第二辑的作者们。每个作者的风格都不一样,每一本书都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
像芮东莉和秦秀平合作完成的《和大自然做游戏》,就别有一番质朴的野趣。两人借用城市和乡村各种触手可及的自然事物,进行了三个回合的游戏比拼——用苇叶做的“扁舟”和用叶上露珠创作的“彩晶珠宝”,用柳枝做的树皮笛和用悬铃木做的树皮面具,还有牛筋草游戏和“参拜蛤蟆君”,每个游戏背后都有一个探索科学原理的有趣过程。
2017年春天,编辑李炜看到芮东莉的自然笔记博客,惊喜于这些文字和图画俏皮可爱而又认真严谨,认为它们是做书的好素材,便和芮东莉取得了联系。在逐渐接触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彼此有着高度的认同感:在中国,尽管出版了不少冠以自然笔记之名的图书,但是真正适合儿童直接阅读学习的本土原创作品却很少。于是他们萌生了一个想法,创作一套“有趣的、能够激发孩子科学探索精神”的自然笔记丛书。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该如何创作这样一套书呢?在当时,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并没有类似的范例可供参考,他们只能在摸索中前行,而在摸索的过程中,也不断有人在退出。经历几年反反复复的磨合与商讨之后,第一辑才终于面世。
秀英奶奶和八哥“小觉”。
丛书创作涉及到方方面面的知识,但因为作者们都是普通人,没有专业背景,缺乏专业设备和实验室,所以每一个小小的探究过程都充满曲折。“但遇到问题我觉得是最有意思的,这是探究过程最真实的状态。”芮东莉说,“如果什么问题都没有,一帆风顺,这就和从普通网页上了解知识没什么区别了。当我们普通人去探究时,会发现科学探索并非如想象中的那样枯燥、乏味,也会发现平时习以为常的一些道理并不正确。有挫折才有新发现,最重要的是在亲自观察和实验的过程中的这个独立思考的过程。”
家里的自然橱窗,图中按顺时针依次为植物区、海洋区、昆虫区、鸟巢区。
“自然笔记”在中国,自然教育之得与失
从2009年开始做自然笔记至今,已经十多年过去,芮东莉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改变。从前的芮东莉,是一个忙于生计的编辑,工作之余常会有空虚的时刻,而现在,她不仅感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愈加丰盈,而且感受到了一种责任,“那是一种对大自然负责、同时将自然教育普及给更多人的责任”,她也由此开始认真反思“教育”二字。
随着自然笔记的引进和推广,国内陆续举办了很多青少年自然笔记大赛,很多学校也在积极倡导。在上海,已经有部分学校将其引入自然课和科技课,既作为教学内容,又作为学习手段,自然笔记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欢迎。
芮东莉觉得,自然笔记作为一种“新兴事物”刚开始引进时,举办比赛是有助于它的普及和推广的,但是随着自然笔记概念的广为人知,再将比赛作为唯一或是最重要的开展形式,就背离了它的起点。“自然笔记的初衷是倡导人人平等地亲近自然,一旦搞成比赛,就会夹杂太多的等级观念和竞争意识。”现在也有很多学校和机构意识到了这一点,取消了比赛,转而做自然笔记的展示、分享和交流。
自然展示柜。《和大自然做游戏》里的树皮面具。
业余时间里,芮东莉也会带小朋友们去亲近自然,其中有一段经历让她感触很深。有一次在上海闸北公园上“雨中课”,她让小朋友们舔一舔雨水,尝尝雨水的味道,但没有一个孩子主动去做,都瞪大了疑惑的眼睛看着家长。芮东莉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现在的孩子与自然之间的隔阂如此之深。后来,孩子们在她的鼓励和家长的允许下,终于品尝了雨水,发现原来雨水是甜的。看着兴奋的孩子们,芮东莉既觉得高兴,又有些难过。
这种隔阂是现代生活的产物,在当前的防疫形势之下,芮东莉也有另一层担心:如今人们都在倡导远离野生动物,一方面这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是好事,但另一方面,孩子们与自然的距离是否会变得更远了呢?
公园是孩子们亲近自然最便捷的去处,但是如今,城市公园也正在变得越来越整齐划一。闸北公园是芮东莉一家搬家前最常去的地方。当年,公园还保留着原有风貌,虽然面积小,但层层叠叠的灌木丛很有历史感,很多动物栖息其中。后来要搬家时,公园正在进行一次大改造。说到这次改造,芮东莉感到有些辛酸。她说,为了符合城市的规整化要求,人们把看起来杂乱无章的灌木丛都给砍掉,换成了低矮的草皮,以前园子里有很多枝枝蔓蔓的小树林,曲径通幽的小路,现在则是平坦坦的一片,原本的风貌都已经消失殆尽。
从前,闸北公园里有一片悬铃木树林,树上有几个巨大的喜鹊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稀有群落。本来这是一件好事,也是开展自然教育的良好素材。但是有一年,一只喜鹊因为在公园捡不到筑窝材料,只好到工地去捡,叼到半路掉了下来,正好打中一个游客,公园因此遭到投诉,一夜之间清掉了全部喜鹊窝。这让芮东莉又气又悲。“在很多人眼里,城市公园是供人休憩的场所,但是对野生动植物来说,那里却是它们的家。如果人们不改变自己的审美观念,不给予野生环境足够的宽容,我们失去的就是大自然延伸到我们近旁的一只只触角。失去了这些触角,我们便再也无法近距离感知真实的大自然了。”
在芮东莉看来,大自然本应是丰富的、有棱有角的,而非千篇一律的温柔。“大自然的语言是什么样的?人们常常用‘静谧、宁静’来形容。其实并非如此。大自然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生物,所有的生物都在说话、言语,每一种生命形式都在表达自我,这才是大自然真正的语言。”
以植物汁液作画。
多年前,喜欢生物的芮东莉误打误撞成了语言文字学专业的博士。后来她意识到,其实人类的语言和大自然的语言是如此相似。语言的演化就像生物物种的进化一样,由下而上,由少成多,最后长成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
“语言谱系论认为,人类语言最初拥有一个或少数几个共同的祖先,在漫长的人类发展过程中,语言出现分支分化,最终演化为丰富多彩的民族语言和方言。就像每一种语言中都包含着人类发展演化的密码一样,每一个生命物种也包含着地球生命进化的密码,对于它们的解读,将有助于解开人类发展以及生命进化之谜。因此保护民族语言和方言和保护每一个生命物种一样,都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失去它们,我们失去的将是我们的过往和历史,无从知晓自己来历的我们,未来也将变得迷茫。”
在自然教育中,一项重要的功课是对于自然的心灵储备。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为了能让人们到达乡野、亲近自然,美国政府修了很多道路,反而破坏了当地美丽的自然环境,利奥波德因此提出:“发展休闲娱乐,并非要把道路修建到美丽的乡野之中,而是要让人类心灵有能力感知郊野之美。”
反观当下,芮东莉觉得利奥波德的话依旧没有过时,“利奥波德在很久之前就讲了这样深刻的道理,但我们现在依然在重复同样的破坏行为。只有先有了这样的心灵储备,才有可能知道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进入到荒野之中,既不会破坏它,又能够感知它的美好。所以我现在更愿意从家里和学校就近出发,引导孩子去锤炼这样的一颗‘美丽心灵’。”
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年1月11日—1948年4月21日),被称作美国新保护活动的“先知”“美国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沙乡年鉴》是他的自然随笔和哲学论文集。
疫情之下,我们对自己的改造和创造
疫情期间,芮东莉和吕永林在“自然公益学堂”公号发表了一篇文章《大疫之时的普通人或两枚“铁丁”的自白》,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谈起,延伸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人想做自然的逆子,想超越自然对人的限止,并以此自立为人。然而,人也是自己的自然。人必须反对自己,做自己的逆子,以第二次诞生。”
这段在特殊心境中写下的话,凝结了两人多年来对自然教育和环境保护的思考。吕永林是这篇文章的主笔,他认为:“要想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终究还是得依凭于人与人关系的摆放。我们想要保护环境,但我们也知道,人都处在各自的生存境遇之中,处在各种各样利益纠葛的链条之中。一方面,一个人会去做一些对自然有益的良善的事情,另一方面,一旦他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回到各种利益链条中,就很有可能将他在自然里怀有的那种良善美好的意志放弃掉。如果人与人之间的争夺永无休止,无法有一个比较好的缓释,人对于物的欲念、对于自然直接或间接的掠夺也将是永无休止的。”
那么该如何缓释?吕永林说,“人从自然中诞生,也就背负或者因袭着自然之于人的种种限制,所以人想要超越。这并没有问题,因为这正是人与兽区分的界碑,是人之为人的根性所在。但是并不够,它能保证人成为人,但无法保证人成为一个有德性的人。因此人需要再对自身做一次否定和超越——做自己的逆子。”这个“自身”,不仅包括每一个生命个体,也包括每个生命个体所组成的人类物种、文明与社会。所谓“反对自己”、“做自己的逆子”,其实是人对自身的一种全面反思和更新。
芮东莉根据紫薯汁液中花青色遇碱变绿的特性创作的画。
芮东莉平时会和吕永林讨论类似的问题,常常谈到的一点是——我们对自己心灵的环保。这说的也是一种反思,人应当时时反思自己的心灵,不可懈怠。如果我们前一秒刚刚去自然里感受到美好和慰藉,后一秒就接受了朋友的邀请去吃山珍野味,这是心灵的污染;我们可能开始时心里会有点矛盾,但最后还是会选择跟随大家,这是心灵的怠惰。
芮东莉提到,梭罗每天早上都会去湖里洗澡,“但洗澡其实只是一种外在的仪式,真正的目的是每天借此进行心灵的净化。梭罗说,‘如果醒来时面对的不是一个比入睡时更为高尚的生活,那么这一天是没有多少指望的。’所以他日日进行心灵的更新。我们不是政策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但心灵的环保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去做、也能够做到的事情。”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年7月12日-1862年5月6日),美国作家、哲学家,他也是一位废奴主义及自然主义者。图为新京报书评周刊2017年专题“多面梭罗:寻找一个人的乌托邦”封面。
通过勤恳的反思,最终我们对自己的“反对”会成为我们拥抱更加自由、广阔、深刻生命的可能。但是,要想真正实现这种可能,最终还是需要落实到每个普通人对自己的改造和创造上。就像这次疫情中,前前后后、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在召唤普通人。吕永林在文中写道:“普通人必须创造世界,普通人必须创造自己。”
所谓的“创造”,也是一种内心力量的生成。外部世界存在瘟疫,人的内心也存在瘟疫,人类生活中的很多危机其实都起源于众多普通人的日常腐败,这种日常性的腐败会形成普遍的风俗,造成普遍的势力。因此“创造世界”的必要性在于,如果一个人没有一个比自己更广阔的天地作为支撑,便很容易在中途撤退、倒下,成为随波逐流的顺应者。而所谓“创造自己”指的是,普通人虽然在权力上居于弱势,但不能在智慧、勇气、德性上将自己流放,而是应当反观自己的意识与无意识,主动去摆脱世界上那些居于主导性的观点、生活方式,去开辟自己的生命道路。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但非如此不可,人应当从疫情中得到真正的教训。从小的方面来讲,做自然笔记的个人行为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改造”,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微小“革命”。诚如文章里所写:“人唯有处理好跟自己的关系,才能处理好跟天地万物的关系。我们都应该向卡夫卡学习,不断发动一场又一场反对自己的战争。我们不仅要反抗一切他者的腐败,更要反抗一切自我的腐败。”而这,也正是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从大自然中领悟到的真理。
撰文:杨司奇
编辑:西西 徐伟
校对: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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