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初不会留下我肚里的孩子,除非这个孩子被认为是他的。我没得选。这是裴安此生唯一的孩子,就算要了我性命,我也要护住。
1
我于元和二十八年入长安,当时还是姜哀王当政。
长安城下了很大一场雪,万里江山,粉妆玉砌。冰坠子打梅枝上一挂着,阳光下似五色琉璃。
我扶苑儿的手走下马车,一抬头,城楼上鎏金的“长安”二字乍然侵入眼底。还在纷扬的雪就似飘在了我心上,白茫茫,空荡荡。
不远处,几个青衫书生在向往来行人发着薄纸,慷慨激昂。我和苑儿走过去,被塞了一怀的纸。一个瘦高模样的讥笑道:“给她作甚,妇道人家,识字几何?”
可我知晓纸上写着什么,全天下都传遍了:西戎犯我大姜边境,连下一十三城,掌兵权的定北王裴安不北上御敌,而是陈兵长安。
天下人说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有人认出了我,“哎,这不是裴安那厮的姘头么?”
围上的青衫书生越来越多,我仓皇闭上眼,“我不同定北王一起,很久了。”
2
元和二十八年,歌舞伎鸢姬奉召入长安,为姜王室侍宴。我推说身子抱恙,姜王君初却铁了心地连唤三回。也是没办法的事。
苑儿以金杆挑开珠帘,我斜抱琵琶碎步入室,一抬头,发现裴安也在。我登时明白了君初的用意,裴安应是答应了他北上抗敌,他拟留我在长安为人质。
裴安坐在灯火通明处,面前有玉案、金樽,还有把盏的漂亮姑娘。瞧见我,他止住姑娘倒酒的手,“我自己来。”
我低眸弹曲琵琶,嘈嘈切切,曲子是他最爱的《紫竹调》。我弹得手指头都要流血了,却终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君初拍手称妙:“送定北王出征,以红毯起金莲!”
我和着古琴轻舞,四下掌声如雷。裴安没拍手,只仰头喝了一盅酒。
君初醉了,笑着拍自己身侧,“来,坐这儿。”
我替他把盏,孰料他一把将我扯过去坐在他怀里,又肆意捏我的脸,他的手揽上我腰,越来越轻佻。而今君初当众羞辱于我,就是要*裴安的威风,让他知晓在这姜国,谁说了算。
可难堪的是我。
我按住君初的手,“别这样。”
我打余光里瞧见静静喝酒的裴安,好怕他会摔杯而起,又好怕他不会。
“你知道孤为什么给你取名鸢姬?”他凑近我耳边,“因为你打三岁来到孤身边时,孤就觉得你该是孤的姬妾。”
他吻我,当着裴安的面。我大脑一片空白,竟至敛了纱袖惊慌逃离。君初一把掀翻玉案,案上杯盘“哗啦”碎了一片,他怒不可遏,众臣哆嗦着跪了一地。
裴安应也不舒坦,冷眼扫视这圈君臣后,拂袖而出。
——恰遇后悔归来的我,我不敢看他,只行了个礼匆匆而过。
“站住!”
“王上已经生气,你过去,徒受责骂。”
我脚步一顿,忙掉头朝宫外走。
“王上已经生疑,你躲我,无济于事。”
我站在庭院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过来牵起我的手,“若没拿定主意,就来我府上,两年不见,我想你。”
3
我是在元和二十三年时遇见裴安的,距如今,已有五年。
那时我还是君初麾下见不得光的*手,手段狠戾,人也残毒。曾奉命屠了造反的虎威将军秦楼一家六十四口,连他三岁的女儿都没放过。
我这双手,三岁为君初提刀,我这双眼,从来都蒙着暗淡的血红色,不知世态人情。
是以我不明白,秦家那三岁小女的母亲何以扑在她幼小的背上,任我的刀贯穿她们,而在这之前,她扯着我的衣角哭哑了嗓子,头都磕破了,像个疯婆子。
忒没骨气。
我没求过人。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向除君初以外的第二个人下跪。
元和二十三年的春天,姜国同南昭蛮族开战,镇国将军裴安率兵南下御侮。我奉君初之令暗*敌国大将呼赤儿——却不慎遭叛徒出卖,失手被擒。
若非裴安恰于那夜率兵发动奇袭,我可能就被呼赤儿打死了。
是以遇见裴安时,我满身狼狈,背上中了忽赤儿一刀,又被他踩在脚底。裴安一箭射中忽赤儿举刀的手,飞身下马抱起我,“姑娘,你怎样了?”
以那样担忧的语气,在这之前,我从未被人这样在意过。
裴安在战场上救了我,冒着生命危险,还险些中了呼赤儿一刀。
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救我?在那样的险境里?”
他想了想,“战争是为了换取长久的和平以保护子民,若连眼前的死亡都无能为力,那也忝为将,忝封王。”
我虽一惊,却从桃花树上跳下来向他浅笑,“忒不会说话,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个美人?”
“喔,你当时一身的血,怎能分出美不美?”
“……”
果真不会说话。我赌气转身,脚下却忽然一绊,落进他怀里。他以温软的手掌抚过我的眼,“我再不会让你受伤。”
我心里头一动。从前在君初麾下,演武教习每天都会重复:“君初,是大姜的王,你们这些*手的命都是他的,为他而伤是本分,为他而死,是无上荣光。”
是以我们人生的意义便是争先恐后完成任务。不断有人死亡,不断有熟悉的人离去……如今蓦然听到有人要保护我,我竟忍不住要淌下泪来。
当时我的伤刚好,裴安小心问我:“呼赤儿他……为何会那样对你?”
我垂下眼睑做哀伤态,咬着嘴唇骗他:“我本是姜国边陲小镇一村女,不慎为他擒去,他要欺侮于我,我不愿,便咬了他耳朵,所以……”
裴安剪着蜡烛没有说话。
我低声道:“不是所有的将士都如你般温和。”
灯火通明了几分,他的脸映于昏黄处,他回头问我:“你同我一起,可是因了畏惧?可是觉着我强占……”
我掩住他的嘴,“休要将自己同呼赤儿那厮相提并论!”
他侧头吻住我的手。
“阿鸢,日后若再遇呼赤儿一般的人,莫要顽抗,莫要激怒他,也莫要顾及我的脸面,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上,性命只有一回。”
“人生无常,我虽想一生一世保护于你,但空口许诺有什么意义?人算不如天算,但我想让你知晓,我希望你好,总归是希望你好的。”
说这话时他捧着我的脸,他亲吻我时,嘴唇温温软软,他虽是个粗人,对我却细心得很,甚至于小心翼翼。
后来我听说他*了被俘的呼赤儿,重整军纪,发觉滋扰妇女者,定斩不饶。
他待我,果真用心得很。
可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原来演戏是会上瘾的。
入戏太深,容易分不清现实和戏中人。以为扮作了那样的角色,就真会成为想成为的什么人。最初我撒了一个谎,就必须用无数个谎言来维持。我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平凡的村妇,就不得不将那平凡模样做个十足十。
我随着裴安转战大江南北。
桃花灼灼时,我随他远征大漠,那里的突厥人狡猾,逃入荒漠,烈日炎炎的,一口水比百两黄金还珍惜。我不晓得裴安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平了大漠,只知道他回到我身边时,已晒黑了一圈,我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他回来时,桃花还未谢尽,他抱起我在灿灿桃林中转了个圈儿,“阿鸢你瘦了,怎的这样瘦?”
我掩面笑,“自是想你想的,你竟还嫌弃。”
他抱我上马,在大草原上扬鞭疾驰,任由风在耳边吹,任由岁月一晃眼的呼啸而过。他的手环过我的腰,我侧头贴着他的脸,他热烈亲吻我的耳背。
我曾以为我一生都要这样过了。
倒也不错。
刀尖喋血的波澜壮阔之后,人总归是渴望着细水长流,何况有风有月,还有那样好的他。
4
与突厥人大漠一战而胜,裴安声望达到顶点,君初加封他为定北王。毕竟他为将三十余战,收复故地上千里,从未尝过败绩。可谋士苍何劝他激流勇退,言说君初此人多疑,武将功高盖主,会引来猜忌和排挤。
其实他说的都对,可裴安拒绝了。我端着刚做的芙蓉羹过来伺候,他攥住我的手,“若我打高位退下,阿鸢对我的心意可会改变?”
我笑了,“王爷希望我怎样答你?”
我环住他脖颈,一字一句道:“王爷曾对阿鸢讲,若遇危险,不必顾及王爷的脸面。那今日阿鸢也同王爷讲,王爷去做自己认定的事即可,不必顾及阿鸢。阿鸢心意只留在裴安身上,同定北王毫无关系。”
“你一张小嘴,真会哄人。”他将我打横抱起,“又瞎讲,我岂会不顾及你。”
我将自己缩在他的怀里,他挠得我咯咯直笑。我贪恋他的温柔,他的手,我承认我爱他,爱的发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元和二十六年的隆冬,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雪,我伴在他身边已有三年。
姜国太平,无战事。
裴安上朝回来,我帮他脱下落了雪的大氅。丫鬟苑儿捧上我新熬的芙蓉羹,他一贯爱喝。我将大氅收起时他说:“过会儿收拾收拾,下午府上要来客。”
“嗯。”
自打裴安加封定北王后,朝中少不了攀附之臣,来客络绎不绝,不过这回他既亲口点出,当是重要人物。
那日,我盛装迎客,却未想到,来客我也认识,是君初。
好巧。
我为君初斟酒时,手都在发抖。君初折扇开合之间,瞧着我只是笑。
我打小就畏惧君初。在他的一众*手之中,我是最特别的。我三岁就拜在他脚下,他那时也不过十岁大。他教我练剑,也曾将我抱在腿上逗弄。他要求严苛,从来都嫌我不够狠。
他将我养了三年的鸽子*了炖汤,强迫我一口一口喝下去。他捏住十三岁的我的脸,“你这时便生得这般好看,几年后,定是倾国美人。孤为你赐名,鸢姬。”
他将我抱在腿上,我挣扎着跳下,我已这样大了,他怎能这样抱我。君初哈哈大笑,“羞了么?你这样动人,孤都想让你入宫了。不过……”
他又肆意捏我的脸,“孤教你一身武艺,入宫同那些无聊的女人玩宫斗,可惜了。”
于是他将我送入麾下“暗影”,做*手为他效命,临行前还恶作剧的拉下我肩头纱衣,狠狠咬了我肩膀一口。
当时,我被喜怒无常的他骇到瑟瑟发抖。
如今,我依然被他骇到瑟瑟发抖。
君初瞧着裴安身边的我,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略带玩味地打量我,“定北王眼光不错。”
我正为裴安添着的一盏茶,倏地碎在了地上。
三年前,我执行暗*呼赤儿的任务失败,从此音讯全无,如今被君初捉个现行,他怎会轻易饶过我。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他请罪。如今想来,也是我心虚,我怕君初将我的前尘往事都说给裴安,怕裴安认为我是他的内应而同我产生嫌隙。我想一辈子,都做裴安的阿鸢。
彼时君初正在灯下批阅奏折,风将烛火吹的扑闪扑闪。
“出来吧,鸢儿。”他揉揉太阳穴,我知道他瞧见我了,只好走出。
我欠身行礼。
他嗤笑道:“你一身黑衣夜闯王宫,还行什么礼?”
我不敢说话。
“你既已叛出暗影,就不必向孤行礼。”
我心里一咯噔。
君初将笔撂下,随手一指身旁,“坐。”
可我不敢坐。君初一把将我拉过去,如小时候那般抱我在他腿上,“三年不见,鸢儿出落得可真好看,想来跟着裴安,他宠你得紧。孤养你多年,倒是便宜了裴安。”
他的手揽住我的腰,又十分不安分。我垂下眼睑,“王上不是逞色欲,强夺臣下之妻的人。”
“呦,舌灿莲花呀!这样,你替孤办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关于你,孤绝口不提。”
本以为我会满心欢喜地答应,可那一刹,我竟心头发怵。君初他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也未必然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
我突然间不敢接君初递过来的王令。
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定北王府,脑海中萦绕的皆是君初要我做的事。他要我暗中将一件龙袍藏在姜国重将何若的密室里。这本不容易,将军府上护卫那么多。可下月何若生辰,裴安会带着我拜访,只有我有这个机会。
可何若他一向忠心耿耿,这么多年四处征战,从不曾退后一步。
“这是诬陷!”
“嗳!”君初折扇一打,“何必这样说呢?谋反之标准在于孤,孤认为他是谋反,他就必须是。”
我突然间明白了。原来,我双手染血,屠的虎威将军秦楼一家六十四口,未必是真如世间传闻的那样谋反。
冬日的风雪袭来,就像穿透了我整个身子,将我冻在原地,硬邦邦的。
我跌跌撞撞,回到裴安身边时,面色苍白。裴安将一件大氅围在我身上,“怎么冷成这样?你身子弱,我叫人再加一盆炭火来。”
我颤抖攥住他的手,“王爷,你辞去军务,解甲归田好不好?”
“怎么了?”
“今日,我去集市上听人说书,是些历史,都是鸟尽弓藏,武将功高盖主之类的,下场不怎样如意,我想,王上也许并不像王爷认为的那样为一代明君,我怕……”
裴安忽然无比爽朗的大笑了出来,他宠溺摸着我的头,“阿鸢,我又岂会不知?只是文死谏,武死战,在其位,谋其政。我裴家三代忠良,皆征战沙场。我一日为将,便只为开疆拓土或抗击外敌。
一日为将,便护这姜国太平一日,而太平一日,便少了些呼赤儿之流欺侮我的阿鸢。这便是我之道,裴家之道。王上自有王上的判断,我唯尽到本分而已。至于他的猜忌或其他,我唯尽人事,听天命。”
他附身下来吻我的嘴,“就如同我对阿鸢,阿鸢恼我凶我离开我,我依然喜欢阿鸢。我说这些,阿鸢可明白。”
我闭上眼,任凭他的吻狂风暴雨般席卷我全身,我明白,我都明白。
可我还记得方才从君初手上领到王令时的刹那,我抬头对君初说:“此事一了,我同王上再无瓜葛。君无戏言。”
他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当然。”
5
元和二十六年的冬日。战功赫赫的何若将军在生辰宴上被*带走,打带走到身死,也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我听闻,他在狱中受尽万般刑囚,却傲骨铮铮,拒不认罪,拒不“交代同党”。
裴安为此事多有奔走,何若出事以来,他都没怎样合过眼。事后我才知晓,裴安同何若交情甚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在战场上救过裴安的命。
我多愧疚。一场肮脏交易,我用无辜之人的血,洗净我的手,铺平我要走的路。
我多自私。
何若死的时候,裴安醉了一夜的酒。醉到最后,他紧紧抱住我,“何将军是自*的,他本来已被屈打成招了,被带到朝堂上又忽然反悔。当时我就站在他边上,没来得及制止。他死的时候,血溅了我一身。”
“何将军临死前说,我这双手,八岁提枪,大小征战数百场,身上刀伤一百二十八处,到头来,竟死于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
我抱着裴安,心头十分冰凉,不知该作何言语。替他清洗身上时,一抬头却恍惚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我一双手尽是鲜红,好似血染。我拼命地搓洗着,可不管我怎样用力,手依旧是鲜红的,搓破了皮,流下我自己的血,却还是鲜红。
我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约莫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完了,这只是个开始。
君初接管了何若手上的兵权后,开始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他痛心疾首,深感何若是冤枉的,他颁写“罪己诏”,要求彻查凶手。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当时对何若刑讯逼供的官员,从御卒到大理寺卿,全被处斩。
这不仅是何若的事,而是权力的重新洗牌。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从定北王府上带走我时,裴安去悼念何若了。也幸好他不在,否则,徒惹冲突。
我没有作为嫌犯被投入大狱,而是被带到了君初的承平宫里。君初悠然喝着一盏茶,忽然抬眸,“你终于回到孤身边了。”
君初骗了我。
君初说:“鸢儿莫要觉着孤骗你,是你手脚不利索,被捉到的。还得顾念旧情的孤用特赦令来救你。”
他又笑道:“不利索的你,可是给定北王裴安惹了大麻烦,你是他的枕边人,你陷害何若的事,他难脱干系。”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如今想来,是我将事情搞砸了。可是,没有我,君初他朝阳会做。打裴安被加封为定北王的那刻,就早已身陷局中。而今君初的话,是摆明了的威胁。君初拍拍王座一侧,“来,坐孤腿上。”他说的有够明显,今时今日,他对我再不是一句“坐这里”了。
他知道我会过去。我坐他腿上,“王上,您没直接动手,而是找我过来,就说明您还没下定主意废掉裴安。您说的对,我回到您身边了。从前,现在,以后。您想让我怎么做?还是有什么任务要交待给我?”
“想让你怎么做?问得好。”他一把将我推在玉案上,撩起我的裙摆。他吻上我的脖子,“就这么做。”
我闭上眼,“您要想,就来。”
我未想过,裴安会在此时过来,后来才知君初是故意的,故意在那个时间叫人告诉裴安,我被*带走了。
我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在裴安眼中是个什么光景。只觉得心仿佛被人拿烙铁狠狠烙了一下,烙上我一辈子都擦不去的印记,让我整个人都变得褶皱了起来。
其实,我同裴安,早就该结束了,在君初看见我的那一刻,就该结束了。我该回到属于我的深渊里,永世不超生。
裴安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我知道他要气疯了。我看见他的手往剑柄上攥过去,我冲他疯狂摇头。他铁青着脸转身离去。我追出去时,君初在身后,出言戏谑:“你早都该同他说清楚了。”
元和二十六年,长安城那场雪下得很大很大。我从承平宫一路追过去,裴安停在一棵梅花树下。
“解释。”他没回头。
我多想找个理由解释,我多想我是冤屈的,我多想将所有的委屈都讲给他听。可是没有,没有委屈,没有冤屈,那偏偏都是真的。最初我说了一个谎,后来被迫要用无数的谎言去维持它。可谎言如流沙,海水漫过后,建在之上的所有城堡都会顷刻崩塌。
我眼一闭,跪在他脚下。
他起先是一呆,尔后放声狂笑了起来。
“你是君初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三岁。”我抽出他腰间的剑,“王爷,何若将军是我所害,你可以报仇了。”
他狠抽了我一巴掌,极重,我被打得滚在雪地里,咳出一口血。他终究没接剑。他蹲在我身边,捏住我下巴,“美人计?嗯?”
“鸢姬,你睁开眼看我。”
我紧咬着牙,紧闭着眼。我没哭过,无论是在往日训练中被剑伤棍打,还是挨了呼元儿一刀又被他踩在脚下,我都没哭过。
裴安厉声道:“我要你睁开眼看我!”
我睁开眼,眼泪“唰”的一下。
我说:“王爷,解甲归田吧,求您了。”
我看见裴安的眼红得像只兔,“君初或许给了你诸多好处,可是鸢姬,人的真情不能拿来戏弄,也不该拿来戏弄。”
他将剑狠狠钉在我面前,我看着他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终于捂住脸,放声大哭。
君初金色的鞋一步步踏来我面前,他在风雪中看着我哭了很久,终于伸手,“哭得真难看。”
非是一石二鸟,乃是一石三鸟,扳倒了何若等一群猛将,陷害了裴安,更让我同裴安离心,重新回到他身边。君初,我从来都斗他不过。
6
而今,光阴荏苒,两年之后,我再次看见了长安城的飞雪,一样的承平宫前,一样的红梅如血。
裴安府上,我曾住过的小阁楼里,一如当初,可以看出常有人打扫。我踏入时,恍觉一切如昨,而他也从未离去过。我亦未曾想过想过有一日,可和裴安这样平静地相对把盏。
“王上他,待你不好?”
“这两年我在大漠养病,见他也不过数回,何谓好不好?”
裴安笑了,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却又止住。我瞧见他的袖口磨破了个洞,一时怜惜,“王爷的屋里人,也忒不上心。”
“领兵在外,生死无常,没什么屋里人。”
我瞧着他叹口气,“苦了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后,我们竟至缄默无语。我像从前那样,坐在昏暗灯光下,为他补了袖口,他剪落灯花时,我回攥住他的手,“不要去。”
“嗯?”
“不要北上御敌,君初他不会让你活着回来。这仗,他根本就没想打。”
裴安笑道:“有哪次出征,可以保证生还?”
我为他披上衣裳,他看了看袖口:“还是你的手艺好。”
他不想谈国事,那我便不提,就只平静地喝着苦茶。今夜我们都前言不搭后语,在昏黄灯光中缄默,方知什么叫物是人非。
我离开时,外头风雪飘得很大,地上积雪已然没膝。我侧头向裴安,“王爷可能告知,王上逼迫至此,何以不拥兵自立?难道是愚忠?”
“自立,国乱,民苦。亡者数以百万计,愚忠,至多只亡我一人。”裴安笑,“有时候,人的眼光不可只落于自己。裴家世代为将之道,阿鸢可明白?阿鸢与我都是孤儿,一生漂泊,必不忍他人再受此之苦。你曾经说过的解甲归田,可以避祸,但一日为将,能护这天下安定,多一分便一分。”
我回身看他,他眉眼弯弯在笑,可我却觉得,直到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了他,也明白了对我曾做的那些,他何以绝口不问。
我缓缓欠身,向他一行礼。
他瞧着我,目光灼灼,“可我真的很自私。”
“嗯?”
我不待惊诧,就被他狠狠推到了墙上,他吻住我的嘴,“我曾想,只要你幸福就好,可如今,却只想你留在我身边。”
我闭上眼,忽然流泪。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今晚,即便你说你喜欢君初,我都很想自私一回。”
我在心里哀哀的叹,哀我满心情意,他竟不知。我环上他脖子,“北上抗击西戎,王爷若出事,阿鸢以死明志,与王爷同归。”
我将头埋进裴安怀里,他抚掌大笑了又一回。
时隔多年,我看君初依然没看错,他先前令裴安陈兵长安,一来坏了他的名声,二来可让西戎兵士以为大姜内斗,掉以轻心。如今,他让裴安只带三千兵马前去御敌,名义上是打前锋,后有援军跟上。而我知道,不会有援军的。
我曾以为,裴安此战必死,是以我抱着琵琶站在城头,若听见噩耗,便跃下了事,刀尖舔血惯了,死,我不怕。却不曾想,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狼狈。因我站得很高,所以我看见了,他甫一入城,便被人一箭射中马腿,他打了马上栽下来,有无数兵士涌上。一张网打他头上扣下,而他早已气空力竭。我不忍再看。
我欲打那城楼上跳下去,下腹却骤然一阵绞痛,逼的我直犯恶心,我抬手自诊,竟发现,有喜了。
一月后,君初来裴府的小阁楼中微服寻我,真是给了我天大脸面。
他手中保健球搓了两搓,“听说你许久前,登上长安城楼去等他。”
我欠身浅笑道:“王上说笑了,臣妾不过是去登高看风景,看看属于王上的万里江山,心里头也替王上欢喜。”
他以折扇抬起我的头,“鸢儿小嘴真甜。”
他叫人呈上一箱翡翠与我,“你既跟了孤,便是孤的姬妾,你要什么位分,自己选,孤给你。还有,搬进宫里来,住在裴府,算什么?”
我仰起头向他撒娇:“臣妾想做王后。”
他将我抱在腿上,刮我鼻尖,他用手盖住我的小腹,“鸢儿要争气,若为孤添了小王子,就立你为后。”
我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害羞道:“那也要王上常常宠幸臣妾才是。”
7
我此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日。
裴安他硬是用三千兵马,借地利,决江水,淹死西戎三万人马,一战功成,九死一生回长安城时,等待他的竟是一张罗网。君初封闭消息,外头愈演愈烈街头传言仍是定北王罔顾大姜,不愿抗敌,逼宫夺位,因而他计擒了他。
裴安被下狱后,我没有去求君初,我知道他会来找我,向我炫耀。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曾对我讲过,这世上没他做不到的事,没他得不到的人。
这时已是春天了,人间四月,芳菲满。
我对小镜,垂流珰,苑儿为我梳头,“小姐,今儿,您要梳什么髻?”
“朝颜。”
苑儿愣住了,这是我见裴安时才梳成的发髻,苑儿梳到一半,眼泪就落在我的手上,一滴接一滴,“王上要来找小姐侍寝了,是吗?”
“是。”
“可不一样的是,这回小姐愿意给王上侍寝。”
“是。”
苑儿跪在我面前,“王爷待小姐不薄,小姐不能对不起王爷。”
她以剪刀横在我脖颈,“苑儿打小受王爷活命之恩,小姐若执意如此,苑儿宁和小姐同归于尽。”
我笑了起来,瞧瞧,枉我做了数十年*手,一个深闺丫头都比我有气节。
我笑到落泪,“苑儿,我有身孕了,王爷的。你知道吗?这是王爷,是裴家最后一个孩子,王上会留下他吗?”
前几日,我见到了裴安,在暗无天日的隐丘狱,是君初特地来通知我去的。他当着裴府一众下人的面将我抱在怀里,咬着我的耳朵道:“鸢儿,你知道吗?看见裴安孤就生气。你是孤一手养大的,是孤精心雕琢,为孤而生的,孤就是气,凭什么,你就被裴安那厮霸了心去。”
他捏着我的下巴,咬了一小口,“如今,你该识时务。”
君初笑得极暧昧,“去见他最后一面,见了后,孤想你该更识时务。”
他拍拍我的脸,“好皮囊,别可惜了。”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裴安,幽暗地牢,空气潮湿到发霉,到处都充斥着血的味道。久居深闺的我,要多努力才能走进。一束光射入,杂草上匍匐的人影,伸手挡了眼睛。
那团模糊血肉,哪里还是我的裴安!
我眼泪蓦地坠了一地,后又笑了。这有什么,我的裴安身经百战,强健如铁,不过受了点伤。可那原该黑白分明的通透眸子,此时却如抽了魂,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也再不肯直视我的目光。不过受了点伤,怎么会,怎么会……
瞥到他下身那摊血,我手脚才开始凉了,我俯下身子,颤抖探了探,那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我突然间不笑了。鲜活的心,挨了记钉满钢针的皮鞭,就那样将血肉翻出,又狠狠抽下,再抽下,我疼地弯下腰时,整个天地都压了下来。
我平静问他:“你的理想,你要的天下靖平呢?你裴家三代忠良所坚持的为将之道呢?”
枯槁的手沾了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功成未必在我。
我一脚踢开了那只手。
“活下去,为了我。”我十分平静说,地牢也很安静,听得到滴水的声音。
我将他血肉模糊的手,按在我的胳臂上,“听到了吗?你的孩子。”
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裴安,莫要做不负责任的人,你从呼赤儿的军帐里带走了我,我的整个人生都被你霸着,到如今怀着你的孩子,却连名分也没有。”
我转身离开,“我等你好起来,接我们母子回府。”
步出隐丘狱时,我再未回头看他一眼。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在那一瞬变得狠戾,好似回到当年,我手中一把长刀,屠尽秦楼一家六十四口,毫不动容。
元和二十九年的春,长安城的桃花开得很好。
隐丘狱起了火,熊熊大火,史册间,一笔书,一笔叛将畏罪自尽的书。
举国欢腾。
数日后,无星无月的夜,君初再来寻我,一如多年前那日,他对我毫不客气的说一句“坐孤腿上”一样,如今依然不客气,“孤要你,是你自己脱,还是孤叫人替你脱?”
我看着易容成我模样的苑儿被他扯进怀里,又压在玉案上。苑儿笑着说:“臣妾已想通,臣妾不想守寡。”
君初不会留下我肚里的孩子,除非这个孩子被认为是他的。
我没的选。
这是裴安此生唯一的孩子,就算要了我性命,我也要护住。
8
两年之后,长安乱。
没了裴安,姜王朝的神武军失主,君初所立的新将书生出身,不足服众,众军皆为裴安之死含恨,他的副将郭义拥兵自立,西戎国卷土重来,新王以前王战死,誓报父仇为名,一举拿下姜国一十三城,兵临长安。
西戎国人疯狂泄愤,所过之处皆屠城。烽火连天,生民流离,江山风雨飘摇。
我抱着新立的太子恪儿坐在深宫里,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最值得等待的两年。
我侧躺在榻上,戴铜面具的侍卫进来,我抬头吻他的面具,他的手。
“你不反?天下只亡你一人?可如今的形势你看看,你不在,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你想错了,我的王爷。”我浅笑着,起身打暗格里拿出他往日的旧枪来,再次细致地将它擦了又擦。
我将枪递给他,“去,郭义当知你是谁。”
一旁的恪儿伸着小手要他抱,奶声奶气,“铜叔叔,铜叔叔。”
我打了孩子一巴掌,“叫爹爹。”
是,我没说错,乱军当知他是谁,裴绍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郭义便主动归降,神武残军望风归附,不过两个月的工夫,他已是整军从头,同西戎成对峙之局。
君初来我宫中时,神情疲惫得很。我遣宫人送上碗百合莲子粥。
他疲惫地笑。
我也笑道:“王上若是疲累,让臣妾喂你如何?”
我将掺了剧毒的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他死得很难受,整整三个时辰不能动弹,我将恪儿引到他面前,低笑道:“你看看,他哪里生得像你?”
君初死去时,恰逢裴安得胜归来,依然是兵临长安,以出身草莽出身的某位将军名义。
我抱着恪儿出城同他和谈。我入他帐里,我以口衔下他的面具,“王爷,阿鸢求您件事。”
他摸摸我的头。
我将恪儿抱过来,一字一句地同他讲:“求王爷拥立恪儿为君。”
他难得一见地笑了,“当然。”(小说名:《与我三尺剑,与我金丝笼》,作者:白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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