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丽媛
英国作家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曾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亲密伴侣和文学缪斯,也是伍尔夫小说《奥兰多》的主人公原型。《激情耗尽》原版面世于1931年,是薇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享有“小说版《一间自己的房间》”之誉。时近百年,该书的中译本近期刚刚出版就引起讨论。当经典文本进入现代语境,《激情耗尽》中的女性精神再度焕发光芒。
这的确是一个女性找寻自己房间的故事,但她已时日无多。小说从斯莱恩勋爵逝世那日展开:饱受爱戴的勋爵离开后,世人都将视线聚焦在他八十八岁的妻子——斯莱恩夫人身上,他们以同情、怜悯且充满打量的眼光,等候着她去兑现黯然凋零的晚年。过去七十多年,她始终乖巧顺从地扮演着勋爵夫人的角色,就连子女们也将她视为没有主见的母亲。在子女们眼中,父亲的离世近乎一场残忍的剥夺,使“母亲的余生失去了唯一的生活意义”,也摧毁了母亲“完全为父亲而活”的一辈子。他们倍感悲痛之余,怀揣惊讶和侥幸的复杂心情,替他们的母亲规划着余生。
故事开篇的斯莱恩夫人,没有姓名,没有自我,一生皆由他人言说。言说她的人,可以是斯莱恩勋爵,可以是她六个子女中的任何一个,可以是她的父母,也可以是她的萍水相逢,更可以是被勋爵夫人亲切相待的旁人,唯独轮不到她自己。薇塔不停切换叙事视角,去勾勒和还原斯莱恩夫人的形象:她优雅温柔,心慈人善,宽容豁达,似乎唯有如此周全,才配得上勋爵夫人的身份。但这样的勋爵夫人,只是一个被想象塑造出的空壳,无血无肉,更缺乏灵魂。
作者巧妙借用全聚焦模式,让叙述声音向斯莱恩夫人的心声倾斜,即在他人千篇一律的评价之下,始终存有一个不合群的声音,替斯莱恩夫人微弱地辩驳,从而产生双声道的叙述效果。当世人皆对勋爵歌功颂德之时,镜头忽转,“只有他的妻子觉得他的这些个人成就抑或特质总与既定政策有着莫大关联”;当子女们自作聪明地筹划安排时,另一种声音始终顿挫其间,他们本以为母亲“没有脑子为自己做主”,但“未曾料到,母亲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只是从未与人提及”,他们期待着母亲“不会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但“也未曾料到,平日无足轻重、讨人喜爱的母亲,竟有可能在多年后突然掉转头来戏耍他们”,所以他们坚定地相信母亲“不是个聪明女人”,“会感激他们帮她安顿余生”;当子女们都不满于母亲放弃作主丧事时,小女儿伊迪丝的脑中却有小精灵闪现,“或许是父亲生前让母亲太过身心疲惫,以至于他死后,母亲不愿再费心追忆”。一虚一实,一强一弱,叙述声音交织成二重奏。
每一次辩驳都无异于提醒,每一次无视都酝酿成伤害。薇塔用将近四十页的篇幅营造反差,加深悬念。两种声音,孰真孰假?只能由斯莱恩夫人自己给出答案。于是薇塔让斯莱恩夫人开口说话了。但她说的话却成为刺痛子女们的宣言,因为她拒绝既定安排,毅然寻求独立。是的,她打算独自生活,离开满载名誉和威望的埃尔姆帕克街,只身前往汉普斯特德,那里有一所独属于她的房子,或者说默默等候着被她拥有的房子。顷刻之间,她将毕生积累的珠宝转赠子女,连同附着其上的恩宠和荣耀一并卸下,转头迈向她追求一生的自己的房子。如同汽车颠簸着穿越重重道岔,她也为重获自由备尝艰辛。每停靠一站,她便掉落一些回忆,这并非惆怅式回望,而是决绝式作别,她在与斯莱恩夫人彻底划清界限。汽车终于抵达了汉普斯特德站,斯莱恩夫人也即将耗尽气力,孱弱无力的她,蹒跚着步履,坚定地走向她的房子。至此,斯莱恩夫人已逝,德博拉重生,“激情耗尽”成为一种永不完结的状态。
当德博拉开始为自己言说,旁人才得以洞见她不成体统的秘密:关于被迫牺牲的自我,关于无所适从的身份,关于全部失去的隐秘生活。这样的牺牲如同暗流,伴随着促成的婚姻悄然行进,一路吞并,肆意入侵,直至淹没全部的自我。原来勋爵夫妇的罗曼史背后,是德博拉的不可名状之殇。她曾有意逃避勋爵夫人的角色,但他的欲念和误解如同利爪,将她捕入笼中。德博拉深知,“女人只有一种职业可以选择”是心照不宣的时代认同,她从此只能成为金丝雀。她的婚姻堪比一项皆大欢喜的壮举,唯一的使命就是满足众人的期待。这些期待掺杂着*、冷漠和自我感动,逐渐布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束缚其中。网线的另一端,直达德博拉丈夫的心、父亲的心还有母亲的心。于是德博拉按照吩咐拔节生长,悉数接受婚姻赋予一些也剥夺一些的真相。直至晚年,她带着爱的苦痛回首往昔,依然坚定地承认,她爱过,但她也被摧毁过,她始终不能从爱的无限复杂中抽离。
这更像是一个女性在晚年重建自己房间的故事。尽管爱的冲动“骗取”了德博拉选择的生活,但她仍在内心深处葆有完整的自我,日益强烈地想要做回自我。无数个微小时刻化解了德博拉的自卑和犹疑,助力她摆脱精神负担,最终建构起支撑自我的女性自主意识。所以对于婚姻关系,她最终坦言“他尽己所能给了你最好的生活,只是他差点将你毁灭,仅此而已。男人真的会毁灭女人,而据我所知,很多女人还很享受这个过程。”这是薇塔赋予斯莱恩夫人的觉醒瞬间,也是薇塔对话无数斯莱恩夫人的珍贵瞬间。所以德博拉在暮年毅然出走,为她拼命守住的自我重建最后的家园。在那里,她邂逅了两位老绅士,精神交融的友谊让彼此做回真我,她和他们都不必再为苍老羞愧,共同保持最纯稚的内心,等候那一天的降临。
当斯莱恩夫人追忆起为婚姻所不容的画家梦想时,她慨叹:“如此体系之中,哪里容得下一间画室?”薇塔借斯莱恩夫人之口所表达的高见,同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1928年)中的声音“女人如果打算写小说,她必须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高度呼应,在时间和内容上交相辉映。但不同于伍尔夫围绕“女性与小说”做出的摇旗呐喊,薇塔将女性表达自我的领地扩大,融入绘画和音乐,探讨理想之于婚姻、财富和地位的价值,触及社会身份和内在自我的多元可能。
在《激情耗尽》这部力作中,薇塔进行的并非一种激烈的两性对抗,而是转向女性自身,让女性在审视自我的过程中激发出力量,尽管这样的审视耗尽一生,但它必将在延续和传递中得到实现。斯莱恩夫人弥留之际,轻轻拨动了另一个德博拉的自我之弦,她鼓励重孙女坚守音乐理想,捍卫精神阵地。两个德博拉的影子渐渐合拢,斯莱恩夫人对自我的探寻永不消逝。百年后重审这部经典之作,依然会被薇塔超越时代的思想力触动,甚而意识到斯莱恩夫人的困境,并非只在彼时彼刻,更在此时此刻。
(作者田丽媛系武汉大学文艺学专业2021级硕士)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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