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化”场景的处理:天鹅绒

“戏剧化”场景的处理:天鹅绒

首页游戏大全天鹅绒流星队长更新时间: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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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化”场景的处理:天鹅绒

叶弥

作家简介

 

叶弥,苏州人,成名作为中篇小说《成长如蜕》,二〇一〇年,她的短篇小说《桃花渡》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叶弥的长篇小说《美哉少年》、短篇小说《父亲与骗子》《黄色故事》《天鹅绒》《香炉山》等,都各具特色。叶弥的小说有浓重的江南流风,个人化色彩鲜明,不盲随时代恶俗习气,坚持个人的独特思考,特立独行如风中芦苇。她的语言温润而锋利,在貌似简单的场景中,让不平凡的世界突然涌动。叶弥的小说在现实与理想中,寻找到一条幽静小径。

 

阅读提示

 

《天鹅绒》在二〇〇七年曾被著名演员、导演姜文改编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并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提名。《天鹅绒》是一篇不足万字的短篇小说,但信息含量很大,短小的篇幅里涉及贫穷、精神、物质、*、时代的各个侧面,这些内容都被一个叙事严密的类似传奇的故事带动起来——被“下放”的印尼华侨后代唐雨林是一个民间侠客,在那个贫瘠的乡村,他用猎枪把跟自己妻子姚妹妹偷情的小队长李东方打死。小说里的“天鹅绒”是一个物件,作者通过这个物件,巧妙地激发故事走到尽头。

 

正文

 

从前有一个乡下女人,很穷。从小到大,她对于幸福的回忆,不是出嫁的那一天,也不是儿子生下的那一刻,而是她吃过的有数的几顿红烧肉。

 

这个乡下女人真的非常穷,她家里的炕上一年四季只有一床薄而破的被子,被子下面一年四季垫着一条芦席。她有一双干净像样的布鞋,用作逢年过节和走亲访友时穿——光着脚穿,因为她没有袜子。当然她更不可能有牙刷、牙膏、指甲钳之类的东西。

 

这是一九六七年的中国,距今不远,想忘也忘不了。问题不在于她的穷,在于有另外一个女人背后嘀咕她:“连袜子都不买一双,敢情真想做赤脚大仙?”

 

这一句话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是个自尊要强的女人,曾经在脱盲班里学到过一些学问,譬如:地球是椭圆形的,在宇宙里像一只鸡蛋那样无休无止地滚动;*是人民的大救星,共产党一心救中国等等。但是很多很多的学问在脱盲班里是学不到的,譬如人和人之间怎样协调相处。她既不能一笑了之,也无法去找那个背后说三道四的女人吵上一架。问题是她没有钱买袜子。

 

她思来想去,想到一个主意。那是冬天,已经过完春节了,她的儿子在学校里读高一,十八岁,功课很好,好到同班的一个女同学送了他一支钢笔。还有几天他就要从高一升到高二了。这个女人把儿子叫到面前,告诉他:读到高中毕业,又能怎样呢?十八岁,是帮家里挣工分的年龄了,某某的功课不是比你更好,去年就不读了,帮着家里挣工分,还订了一门亲。

 

她把儿子的几个学费揣在怀里,不顾一切地朝集市上走去。集市上有一家商店,方圆十几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大号叫“××供销合作社”,简称“供销社”。供销社里每一个营业员都像干部一样有权。

 

女人要了一双深灰色的腈纶袜子,仔细打量之间,心里又有了盘算:买了一双袜子,不过是跟别人一样有了一双袜子,不过是逢年过节穿一下。

 

她放下袜子,就在供销社里转悠开了。转完供销社又到集市上转悠。不觉天就黑了。她看见集市上一下子冷清下来,就昏了头,心里敲响了锣鼓,越敲越响,越敲越乱……她想到该回去给儿子丈夫弄一点糊口的,想到有点对不起儿子,想到她这么个又穷又傻的女人,却生了个聪明听话的儿子。突然间,这个女人做出了一个行动:买了两斤猪肉。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进了村,她上了一趟茅厕,把肉拴在茅厕外面的木棍上,她出来的时候,肉不见了。但是她这个人还在。这个人从此就负载着一个沉重的任务,她要为失去的两斤肉喊冤。她不上工,不下灶,几乎不吃不喝,每天站在她家里的屋门口,脏话连篇骂,骂谁偷了她的猪肉。村里的女人一股劲地劝,告诉她,谁都相信她是买过肉的,也许那块肉被饿狗拖跑了。她转而骂狗,听上去就像在骂人,比直接骂人还难听。这回没有女人去劝了,因为种种迹象已表明,她病了。

 

儿子运气比她好。他回乡务农后,当了队里的会计,那个送钢笔给他的同学是大队*的三女儿,有点心脏病,有点哮喘,眼睛有点斜视,但他还是娶了她。这样他二十多岁就当了他那个队的小队长,管着四十多户人家,二百多号人。

 

分析

 

这是故事的“前传”,写乡村里一个贫困的妇女,因为一双袜子的事情导致她的命运产生剧变。而这个可怜的妇女因为丢失了两斤肉,令人叹息地“病了”。她的“生病”,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那么贫穷的世界,令人感到窒息。但袜子和两斤肉,这样简单的两个“物”,在小说的后面,竟然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毁灭性力量。

 

我在《司马的绳子》里这样提过:后来,大批大批“下放”的人开始返城。我们一家回去了,唐叔叔吃了官司,他的老婆拖儿带小地也回去了……

 

唐叔叔*了那个乡下穷女人的儿子。这件事人家是这样说的:小队长和姓唐的老婆有了男女关系,女人的丈夫用一杆猎枪毙了小队长。

 

分析

 

小说是一开头就把整个故事内容讲出来了:“小队长和姓唐的老婆有了男女关系,女人的丈夫用一杆猎枪毙了小队长。”《天鹅绒》先写穷村妇的不幸,做一个起头的扣,很像《格林童话》,但这个开头不是主体,只是引子。

 

唐叔叔大名叫唐雨林。祖父是印尼华侨,那杆猎枪据说就是他留下来的。唐雨林的老婆叫姚妹妹。姚妹妹上头有五个哥哥,到了她终于是个女孩子了。父母亲又喜又怨地,索性把她叫做了姚妹妹。

 

姚妹妹到了四十岁还是姚妹妹,会赌气,会俏皮,会耍赖。圆而白的脸上,总是带着一副观察的神情,观察的目的是为了在该笑的时候奋力大笑。结婚晚。她三十九岁的时候,女儿才九岁。女儿喜欢在小辫子上系两只蓝蝴蝶结,偏偏她也喜欢在两根大辫子上系两个蝴蝶结,也喜欢蓝。于是她这样跟女儿商量:“囡!蝴蝶结是大人戴的。妈给你头上扎一条宽宽的红带子。”

 

女儿不干。女儿搬来了父亲唐雨林。唐雨林这样跟老婆商量:“乖妹妹。你们两个人换一换,她戴蓝蝴蝶结,你扎宽宽的红带子。”姚妹妹不干。唐雨林哄劝了半天,口干舌燥,伸出巴掌,恶狠狠地扇了她两大巴掌。姚妹妹的眼泪还未曾干,她的爹妈就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来了,坐在客厅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带大一个女儿不容易啊!生下她也不容易啊!从来不舍得打她一下。现在倒好,送上门给人家打耳光了。”然后,她的五个哥哥也来了。

 

有客人上门,唐雨林总是这样介绍老婆和女儿:“这是我的大女儿,这是我的小女儿。”唐雨林、司马、我父亲,三个人是棒打不散的赌友。这三个人在赌场上是好汉,好汉们各有特点:司马是智者,我父亲是仁者,唐雨林是侠者。唐雨林脾气火爆,除了对老婆没办法,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怕。有时候他会带着那杆猎枪去赌,所以赌场上的小人见了他退避三舍,不敢赊账,更不敢做手脚。

 

大约从六九年“下放”那年开始,三个人约定:每年的大年初一下午聚合到一起,豪赌一夜,第二天上午八点分手。为了一夜豪赌,也为了老友相聚,唐雨林要顶着寒风,骑一个半小时的车子。一个半小时是指正常的行驶时间,不包括他在路上打猎的时间。我们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背着猎枪,满脸通红,双目发光,鬓边汗湿着,自行车后面捆着年货,年货里有他即兴打来的野物。我们老远就冲着他咧开嘴巴笑,他的口袋里还装着白果,他教我们如何把白果埋在灶膛热灰里爆着吃。有一次,他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白果爆裂的声音特别像他放屁的声音。于是我们扔下白果,爬到他的身上,把他揍到求饶。总而言之,他一点也不像个*人犯的样子。

 

分析

 

唐雨林和姚妹妹的夫妻状况,这个娇生惯养的姚妹妹,以其特殊的背景和心态,成为整个事件的核心催化剂。下文写道:“唐雨林想,我要上了这样的女人,就得为她放弃正常生活的愿望。”但他没想到,要放弃的实在太多,也太大。

 

姚妹妹跟着丈夫“下放”那年恰好整四十岁。她一点也不伤感,她认为将来会有许多变通的方法。但是唐雨林心情沉重,这儿太穷了,太穷的地方总是像死一般寂静,他不喜欢这种毫无内容的寂静。

 

他跟在向导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当地人,在赌场上他就经常用这种目光打量对手。他发现他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走着走着,就和那个穷女人的儿子碰上了。穷女人李杨氏,她的儿子叫李东方。李杨氏疯骂了许多年,恰巧在唐雨林一家来的这一天清醒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少时候,赶紧梳了头,洗个澡,穿上鞋子,急急忙忙地跳河了。她跳河的地方忽然热闹起来,许多人朝河边跑过去,又围着河嚷嚷:“死了死了。没用了。”向导扔下唐雨林一家过去看热闹,一会儿过来说:“死的是小队长的老娘。丢掉了二斤猪肉,就疯了。听说今天醒了,梳个头,洗个澡,穿上鞋子,就投河了,洗什么澡?多此一举,反正要投河嘛。”

 

于是唐雨林看见了李东方,李东方就看见了唐雨林的那杆猎枪。他一愣,眼里露出惘然的神情,一时竟无话可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猎枪,这杆猎枪看上去与本地民兵训练时用的“三八”式步枪有很大的不同,它很华丽,带着城市里陌生的富足的气息。它有些咄咄逼人,他不知道对它说些什么。

 

李东方黑而瘦,裤管和袖管看上去空荡荡的,没有屁股,肩膀宽宽的,因而整个人像个T字形状,硬而且冷,设着一道防线。但是他的神情却是不设防的,他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什么都认真的样子——什么都认真,却什么都不准备问的样子。眼梢略略上扬,眼眸晶亮,令人想起某种驯顺的食草动物。另外,他经常随着外部情况而变换表情,这个习惯使他像一个没有多少心思的孩子。

 

这是唐雨林一家和李东方初次见面的情景。说实话,唐雨林有点看不起这个顶头上司,但是他知道不能流露出这样的感受。唐雨林阅人多多,唐雨林百战百胜,唐雨林从不伤害好人。但是姚妹妹在伤害人了。姚妹妹皱起了鼻子,说:“有问题吧?我妈总说他们是有问题的。你看看,二斤……二斤……又不是二百斤。”

 

她的女儿问:“二斤?二斤是多少啊?”

 

姚妹妹说:“二斤嘛,比一斤多一斤。”

 

她突然大笑。二斤,比一斤多一斤,这样的回答确实让人想起来觉得好笑。这样,唐雨林就不得不板起了脸,说:“姚妹妹,人家悲伤的时候,不要这么大笑。让人家听见了不好。我们下乡来接受人家再教育的。”

 

分析

 

开头穷村妇的“二斤肉”到这里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东西,把穷村妇逼疯的“二斤”猪肉,在娇生惯养的姚妹妹眼里不值一提。这不仅是城乡差别,而且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些人皮肤如砂布,有些人皮肤像天鹅绒。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有时会变成故事中有力的催化剂。

 

冬天,做什么样的事最美呢?吃饱了饭,穿得很暖和,坐在无风的太阳底下,吃姚妹妹炒的葵花子,喝从苏州带来的五窨碧螺春茶,听女儿唱简简单单的儿歌。唐雨林几乎适应了改变生活后的巨大落差,但是他知道这样悠闲着会有一些麻烦。李东方上工的时候,经常绕着路走过唐雨林的家门口,不吭声,不回头,给唐雨林看一个僵硬的后背。他是小队长,唐雨林知道会有一些麻烦,他必须跟这位李东方达成某种协议。李东方的娘下葬那天,唐雨林也去吊唁。

 

他扛着那把猎枪,大刀金马地朝桌子旁边一坐,人群哄然一声朝后退避,像潮水一样,留下了搁浅的李东方。李东方和唐雨林在空无人处面面相觑,中间搁着那把猎枪,都有些慌张。突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给了对方一个微笑,笑的含义是各不相同的,突如其来的尴尬境地让他们有了第一次和善的交流。

 

唐雨林这一天收获颇丰:李东方一个半生不熟的然而友善的微笑,一只野兔子,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他把猎物扔到姚妹妹脚下,说:“去!用盐腌了,挂在风口上吹着。改天请李队长来吃饭。”

 

李队长来吃饭的情景值得一说。他穿上了新褂子和干净的解放鞋,两只手背在身后,耷拉着脑壳,扛着一对瘦而笔直的肩膀,来到唐家大门口。他小心地叫了一声:“老唐。”老唐和妻女都在灶房里忙活,没有听见。他站在那儿缓慢地转动着脑袋,认真地四下里看了几眼,不知为什么突然一惊,迅速地几步跳到了屋后。过了一会儿,他看上去轻松了,浑身从脖子那儿开始松弛,松弛的结果是,他慢悠悠地蹲下了,眼睛看着河边几根没有收割的芦苇。

 

唐雨林和姚妹妹轮流到大门口去张望,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唐雨林心中焦躁。姚妹妹说:“不会掉到河里去了吧?”唐雨林刚想责备她几句,就听得女儿惊喜地大叫:“找到了。”——她在屋后找到李队长了,并且拖着他的袖子不放。唐雨林跟着姚妹妹笑起来。

 

趁着吃饭,唐雨林和李东方达成协议:他可以暂时不出工,替李东方管教队里的几个痞子。那几个痞子老在集市上转悠,喝酒赌钱,扰乱地方治安。这顿饭,姚妹妹喝的酒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的还多。酒至酣处,她撇开丈夫跟李东方发牢*:“说什么我也要离开你们这个地方。我是很认真的一个人,我说的话都是真话。我为什么说真话,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小,父母哥哥都宠我,所以我胆子大,不怕得罪人。我这个人天生有福,从来没有吃过亏。你是农民阶级,我是工人阶级。哪,农民阶级和工人阶级都应该说真话。我要得罪人了,你们这个地方真是野猫不拉屎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保证你没见过小笼汤包和虾仁烧卖。”

 

李东方神往地问:“虾仁烧卖是什么?”

 

分析

 

这一段继续强化不同人之间的鸿沟,如此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两者之间,以至于他们竟然有了私情这样的事,唐雨林连想都不会想到——姚妹妹说:“我保证你没见过小笼汤包和虾仁烧卖。”李东方神往地问:“虾仁烧卖是什么?”

 

唐雨林从来就管不住姚妹妹。他站起来对好脾气的李队长说:“她这种言论,该枪毙。交给你好好教育,我要溜之大吉了。”唐雨林提着枪出去了一阵。傍晚,他一无所获地回到家。姚妹妹在房间里睡觉,圆脸上睡得一团粉红。厨房里,李东方还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见唐雨林走进来,脸上什么表示也没有,站起来就走了。唐雨林走到屋子外面,问踢毽子的女儿:“下午怎么了?”

 

女儿说:“下午没怎么。”

 

唐雨林、司马、我父亲,三人中,我父亲是仁者,司马是智者,唐雨林是侠客。这三种人,只有侠客具有这样的两面性:既有令人生畏的铁石心肠,又有无处不在的悲天悯人。

 

唐雨林遵照与李东方订下的协议,每日到集市上去转悠。那几个泼皮确实难缠,但唐雨林是何等样人,连吓带骗,没几天就把这帮泼皮收服了,令他们不再扰乱百姓。他也确实向他们动过武,那是他实在生气不过,把猎枪搁在一边,捋下几根柳条,狠狠地揍他们的屁股,把他们揍得四下里逃窜。后来,他就给他们表演枪法,谈城里的见闻和吃穿用度,给他们做红烧野鸭煲西瓜野鸡盅什么的。如此不出半年,他就是几个泼皮家的常客了。他们在一起有许多事情可做,譬如打猎、赌博、空谈。他们都觉得相识是缘分。唐雨林对泼皮们说:“有时候,我是你们的朋友……”泼皮们响应:“朋友啊!”唐雨林又说:“有时候,我是你们爹。”泼皮们再次响应:“老爹啊!”

 

这种富有层次的关系肯定给唐雨林带来了莫大的愉悦,不然的话,他为什么经常在外面不回家呢?不想姚妹妹炒的葵花子,也不想苏州带来的五窨碧螺春茶。这就冷落了姚妹妹。

 

姚妹妹确实是在这时候与李东方好上了,一件看上去极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一件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验人类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的事件。每当这样的事发生后,我们冥思苦想,智商受到极大挑战。我们只能这样猜度:这是不正常的事情。

 

初夏的一天,唐雨林如往常一样,扛着枪到他一个小泼皮家里去。坐在人家屋外的苦楝树下,喝酒猜拳,热闹到半夜,他觉得露水渐重,就对泼皮们说:“散了散了吧。”泼皮们上来按住他说:“老爹不是说今晚要住这里吗?”唐雨林诧异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泼皮们一齐回应:“说了。”唐雨林一头迷雾,抓耳挠腮地想了片刻,站起来果断地说:“没说。回去。”他说走就走。

 

泼皮们跟在他后面,不住嘴地劝:“住吧住吧,老爹!再睡一刻天就亮了,不在乎这一时半刻地赶回去。”唐雨林不理睬他们,他心里一个劲地想赶回去。他突然发现,这世界太空旷了,令人想起一些让人不安的物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觉得身后有异样。回头一看,泼皮们全都跟着他,默默地,像一群鬼魅,难怪他听不到声音。他生气了,把枪从肩膀上卸下来,举起枪柄作势要打过去。这一次,没有发生他预想中的逃窜场面,泼皮们不动。

 

那,我们就不送老爹了。

 

老爹你留神脚下,慢慢走。

 

不管有什么事,老爹你明天一定要过来喝酒。

 

雾渐渐地深了,漫过了路面,淹没了唐雨林的脚,四周围全是湿淋淋的麦田。湿透的麦苗在深夜里也醒着,发出异样的香味。有一点风吹过来,卷不动浓重的雾,却把唐雨林的脸吹得冰凉。到了家。

 

家是三间草房,冬暖夏凉。西边是吃饭的地方,女儿的小床安在中间,他和姚妹妹的大床在东边,那是他的天堂。天堂里有了陌生的声音,这就是泼皮们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的原因。唐雨林愣在窗口。他听到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姚妹妹说的:“我家老唐说我的皮肤像天鹅绒。”第二句话是李东方先生说的:“我要做你用的草纸。”唐雨林把枪倚在窗子下面,走到邻居的屋后,那里有一座隔年的麦草堆,他就坐下来,偎在草上。他有些后悔回来了,按照惯例,过了半夜,他就住在别人家里了。

 

分析

 

这几段写唐雨林收服了几个泼皮并一起鬼混,“这种富有层次的关系肯定给唐雨林带来了莫大的愉悦”,因此他“就冷落了姚妹妹”,而这个时候,姚妹妹和李东方之间发生了“一件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验人类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的事件”。但唐雨林作为故事中人,还不被允许知道内情——这件事,泼皮们都知道,全村都知道,只有唐雨林蒙在鼓里。这也是一种“经典”的细节,因此蕴含了爆发性的冲突力量。

 

一觉睡到大天亮,唐雨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去。姚妹妹在厨房里烧粥。唐雨林走近她坐下。枪就靠在墙壁上。唐雨林对姚妹妹说:“你过来。”姚妹妹看了他一眼,坚决地说:“不。”唐雨林再次命令:“过来!”姚妹妹再次拒绝:“不。”唐雨林再次命令:“过来。”姚妹妹再次拒绝:“不。”于是唐雨林问:“是不是你比我有道理?”姚妹妹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我要把粥烧好。”唐雨林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等你把粥烧好,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顿。”姚妹妹说:“你揍!”

 

过了一会儿,姚妹妹把粥烧好了。她拿了酱菜和筷子放在唐雨林的面前,盛了满满的一碗烫粥端过来了,到了唐雨林面前,她跪下了。认真地跪着,把粥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后把脸伸过来,说:“你打吧。打了,大家就好过了。”

 

唐雨林想,我要上了这样的女人,就得为她放弃正常生活的愿望。美貌的女人会害死男人,头脑简单的女人也会害死男人。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会害死两个男人的。他伸手摸摸姚妹妹散乱的头发,心情沉重地告诉她:“你这是送人家死啊!”侠者唐雨林一手拉起姚妹妹,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一手端起粥碗,“呼噜呼噜”地一气喝完。然后,一手推开粥碗,一手推开姚妹妹,提了猎枪就走了。

 

他在李东方必经的土路上候了三天。第四天,李东方出现了,空着两手,一脸憔悴,裤管和袖管看上去更空空荡荡了,T字形的人小了一圈。奇怪的是,面对猎枪,他的神情竟是坦然的,眼眸还是晶亮的——亮得和先前不大一样,先前是认真,现在有点像是营养不良。唐雨林知道,三天,足以让这个疯女人的儿子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他比他的母亲要顽强得多。

 

唐雨林放下枪,让他说话。他说话了。他的语气是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的,没有任何让唐雨林挑剔的地方。“我是该死。”他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搞不清楚,死不瞑目。”唐雨林点点头。李东方面不改色地说下去:“什么叫天鹅绒?”唐雨林又端起枪:“天鹅绒是一种布料。”李东方呆滞地看着唐雨林的枪。唐雨林想,毫无疑问,这是个阴谋。他在乞命。“滑溜溜的一种布料,有点像草地,有点像面粉。”这一次,李东方的脸露出了唐雨林熟悉的迷惘,那种真实的迷惘,他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毫不掩饰的迷惘。唐雨林想,这确实是个阴谋,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阴谋。这个阴谋里有着让人不可忽略的东西,你无法让一个人带着真正的遗憾死去。况且这个人有过那样的母亲。

 

唐雨林放下枪,点点头。李东方慢慢地离开了。现在的问题是,唐雨林必须让李东方明白什么是天鹅绒。如果李东方拒绝明白的话,唐雨林的计划将变得遥遥无期。唐雨林扛起枪回家了。他从不后悔。

 

这一阵子,唐雨林和李东方两个人都很忙。一个忙于教,一个忙于学。学生老是听不懂,老师老是教不会,好在两个人都不着急。那一阵子,村子里的人都看见了这两个人垂头丧气的模样,经常有人问李东方,你在干什么呢?李东方就沮丧地说,我在想事呢。也有人问唐雨林,你老人家在干什么呢?唐雨林就恶狠狠地说,想事呢。于是很多人都说,他们都在想姚妹妹呢。

 

这样过了一个月,唐雨林知道李东方确实无法明白天鹅绒是什么东西。这个叫李东方的男人已经越过了死亡的恐惧,专注于某一样事物的研究。这种特性与他的母亲是一样的,坚韧和脆弱相隔着一条细线,自我的捍卫和自我的崩溃同时进行着。唐雨林明了这一点。他怜悯李东方,他又别无选择。

 

分析

 

叶弥的叙事很有掌控力。她不会像那些滥情小说一样把唐雨林揭破姚妹妹这样的细节,写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而是采用了间离法,让两个人的冲突带着一种不祥的谐趣。这也是“严肃文学”和“消费文学”的一个小而鲜明的区别。故事发展到这里,突然出现了意外:作家开始谈论起两件几乎毫不相*事物:猎枪与天鹅绒。前者是暴力的象征,后者是美好的代名词。生产小队长李东方对暴力器械一看便明白,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天鹅绒。这其中产生了小说张力。小说出现了“不合情理”的走向——唐雨林与李东方开始探询如何理解“天鹅绒”这个棘手的问题——这是“严肃文学”与“消费文学”的小而鲜明的区别之二。

 

又过了一个月,已经很热了。有一天的傍晚,唐雨林站在屋前眺望落日。西边的天空上不断变幻色彩,从橘红到橘黄是一个长长的芬芳的叹息,从橘黄到玫瑰红,到紫色,到蓝灰,到烟灰,是一系列转瞬即逝的秋波。然后,炊烟升起来了,表达着生活里简单的愿望。土地上生长的每一样庄稼、每一棵树、每一丛草,都散发出生命的气息。生机是这么直白而一览无余,令人感动。

 

分析

 

对自然景物的描写非常精美,也形成了小说中的“留白”式空间,让这篇小说的空间得到了扩大。这真正体现了一位女作家的细腻观察力和感受力,这种自然描写跟人物的心理也结合在一起。

 

唐雨林当天晚上就出发回苏州了。他的心越来越柔软,再不行动的话,也许他就要放开李东方了。他先是到了苏州,所有的布店都没有他要的东西。他又到了上海,上海有他的一些曾经发达过的亲戚,他小时候见过几位女眷用过天鹅绒的制品。在上海一无所获后,他又到了北京,北京的亲朋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不大不小的官说,这种布料非常稀少,相当可观的官才能凭票凭证购买到。他一无所获地回来了,但他给姚妹妹带来了扎辫子的绸带子,给女儿带来了一只小布娃娃,给那群泼皮们带来了几瓶酒。和去时一样,他回来的时候也是傍晚,要暗不暗的当口。他已经看见李东方放工回家了,正在自家屋后的菜地里干活。

 

唐雨林提起枪就走。姚妹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程,不敢再跟下去。

 

片刻之后,唐雨林和李东方见面了。李东方蹲在菜地里,略显惊慌地打量从天而降的唐雨林,他的前后左右,全是高而茂密的芦苇——一个绿色的深渊。

 

唐雨林威风凛凛地问:“我就是跑遍全中国,也不一定找得到那样东西。你说怎么办?”

 

李东方从地里慢悠悠地站起来,用平常的口吻对唐雨林说:“你不必去找了,我想来想去,已经知道天鹅绒是什么样子了。”他接着说:“跟姚妹妹的皮肤一样。”

 

唐雨林端起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枪打死了李东方。

 

分析

 

绕了一大圈——小说人物唐雨林也确实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突然回到了本源:“天鹅绒”是李东方无法理解的神秘事物,但他忽然理解了:“跟姚妹妹的皮肤一样。”这个理解是他命运终结的标志。

 

他终于找到了行动的机会,他知道,若是他放弃这次机会的话,也许他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一切都结束了,唐雨林进了监狱,到现在他还在监狱里度他的漫漫长夜。每年的大年初一,我父亲想起老朋友唐雨林,总会像个妇人一样感时伤怀。这个*人事件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如果李东方拒不明白天鹅绒这样东西,唐雨林会不会让李东方的生命一直寄存在他的枪口上?

 

答案是会的。

 

所有的人都这样说,唐雨林是个侠骨柔肠的男人。他如果想*李东方,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一定的时候。可以这么说,这是李东方自己找死。

 

李东方死后的若干年后,公元一九九九年,大不列颠英国,王位继承人查尔斯王子,在与情人卡米拉通热线电话时说:“我恨不得做你的卫生棉条。”这使我们想起若干年前,一个疯女人的儿子,一个至死都不知道天鹅绒为何物的乡下人,竟然说出与英国王子相仿的情话:“我想做你用的草纸。”

 

于是我们思想了,于是我们对生命一视同仁。

 

“戏剧化”场景的处理

 

叶弥的短篇小说《天鹅绒》曾被姜文改编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电影里塞进了大量的新内容,把小说没有写到的那些“留白”部分填满,用各种情节具体展现出来——这也正是“影像艺术”特殊而无趣的地方。

 

叶弥的小说像传统文人山水画,更多是意境的呈现,是留白与渲染,她在那些别人可能会“浓墨重彩”大写特写的重要细节或冲突部分做淡化处理,甚至直接“留白”,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间。叶弥的特异之处在于,她常能出人意料地发现一些普通人无法注意到的细节——猎枪与天鹅绒,暴力与美好,粗俗与温润——加以细致地对比。

 

那个时代物质极度贫乏,“天鹅绒”这样一个原本普通的比喻,在某一种生活层面上应该是人人都能一听就心领神会的。但到了乡村却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名词,一个无法找到物件来感受、体会、想象的抽象符号,它所代指的那个物体失踪了,就如那个时代各种文化、人物、物品、书籍的不断失踪。当一个词语找不到物体时,它就盘旋在空中而无法着陆,唐雨林和李东方的恩怨,也如此这般地被搁置了。在唐雨林满世界乱跑地寻找天鹅绒时,李东方突然开窍了。他来了一个反向的理解,直抵问题的核心与死亡。

 

这个故事讲得从容不迫,各部分细节处理和重要的空白,都恰到好处,矛盾冲突一开始就亮出来,让小说充分地吸收来自双方的反向力量,然后到最后总爆发。

 

这个小说仍然是有“故事高潮”的,但叶弥如王安忆一样压抑性地处理了“戏剧冲突”,把通常“消费文学”喜爱铺张渲染的那些紧张部分,都做了缓处理。她把张力部分放在了一个看起来很抽象的“词与物”的对比上,一旦词与物找到了联系,李东方这个人物就走到了自己的命运终点——这个故事在简略中包含了丰富的时代信息。

 

有一个八卦说,《太阳照常升起》送审时一直通不过,姜文托人去问,说是一位处长认为电影把皮肤比作“天鹅绒”不妥当,因为“皮肤怎么可能像天鹅绒呢?”姜文派助手满北京城跑,终于找到了一块天鹅绒,包装在礼盒里给处长送过去,让他抚摸之后好好感受什么是天鹅绒……

 

思考

 

对“戏剧化”场景的处理,是这篇小说最特别的地方。小说里,故事人物相对来说要比一般的“文革”背景小说特别的一点,例如唐雨林是归国华侨,例如姚妹妹的特殊作劲。这样一来,他们的出身和性格,就跟时代发生了剧烈的摩擦,在这种摩擦中,小说的语言充满了能量。在这部短篇小说里,唐雨林、姚妹妹、李东方的处理,都有些“脸谱化”色彩,这种方法的好处是节省笔墨,很快就能把小说要传达的信息直接传递到读者这里。但有些重要的问题,小说却特意地不加解释:姚妹妹这样一个蜜缸泡大的娇美妇人,是怎么可能与老土而毫无见识的李东方有私情的?

 

延伸阅读

 

叶弥的中篇小说《成长如蜕》,长篇小说《美哉少年》,短篇小说《父亲与骗子》《黄色故事》《香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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