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小说家、诗人,陕西丹凤县人。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著有“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八本,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浮生》,长篇散文《预言家》《动物忧伤》,小说集《地下三尺》《上海别录》《再见白素贞》,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诗集《诗上海》《艾的门》《醒神》等二十余部。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大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好小说,多篇作品入选中文教材和外国高考试卷。
主持中国文化大家“上海访谈”栏目,已经专访或者约访作家、戏剧家和艺术家200余位,执行主编出版“中国文化大家访谈录”丛书六卷。
陈仓给《文化艺术报》读者的题词
文化艺术报:当年,你是在怎样的情形下离开故乡的,是为了生存还是文学梦想?
陈仓:我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秦岭山中,在“关门不锁寒溪水”的武关小镇那边任文化干事,后来遇到了伯乐,被调入了县城机关。我一个农民子弟,按说端了铁饭碗,吃了商品粮,当了国家干部,应该是非常荣耀的事情。我们那时候比较幸运,工作是国家分配的,房子也是分配的,所以没有任何压力,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理想。那时候还没有实行市场经济,所以大多数人的理想不是经商赚钱,而是从政或者写作。所以在县城,我们有一帮文人,整天吟诗作对,游山玩水。但是小城特别偏僻,特别落后,经常发不下来工资,所以很多年轻人对前途一片迷茫。有一年,商洛市搞了一次文学评奖,把一等奖评给了我,颁奖的那天晚上,有一位前辈说了一句话——小河里养不出大鱼。他说,要想当作家就得见世面,要像贾平凹那样去大地方闯闯。这句话像一道光,把我迷茫的人生犁开了一条缝隙。
过完春节,《延河》发了我一组诗,题目是《陕西女人》,我把刚刚收到的280块稿费,从邮局取出来当成路费,翻过了秦岭山。刚刚出来的时候自然是为了文学理想,但是很快就发现,首要问题是生存,生存的问题是吃饭。在小城,你可以混日子,但是在外边不行,你必须不停地工作,这样下一顿才有饭吃。后来,有一位作家老师劝我,吃饭是第一位的,你都活不下去,还写什么写?你日子都过不好,写那些破文字有什么用?但是,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只要饿不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无法阻止我写下去。再说了,多好的社会啊,善人又那么多,怎么可能让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诗人饿死呢?我就是抱着“饿不死”的这么一种态度,一步一步地坚持下来的。说实话,睡过大街,不敢吃肉,饿过很多肚子,受过太多的屈辱,但是每次写出一篇好文章,真的比吃大鱼大肉要高兴。这样走着走着,天就突然亮了,地就突然宽了。
我常常感慨,很多人,比如同学,比如同事,比我有才,比我起点高,但是在文学的道路上走着走着,他们就不见了,有的经商去了,有的从政去了。他们虽然也很成功,但是我觉得一个人的成功,不在于当了多大官,赚了多少钱,而是自己有没有干自己喜欢的事情,有没有无限地接近自己的理想。从个人理想的角度来说,我对自己是比较满意的,没有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获得鲁迅文学奖后,受邀采风开会的机会多了,每次吃饭或者开会的时候,接待单位基本按照职位高低来排座次。我每次都会心平气和地坐在最下边,尽量朝着后边溜。因为,我现在唯一在乎的是写作,唯一看重的就是作品。所以今年年终总结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话:文字是我的命,其他一切皆为浮尘。
文化艺术报:贾平凹老师说“陈仓是把故乡背在脊背上到处跑的人”。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陈仓:“故乡”的“故”,我的理解就是“故去”。我的故乡在商洛市丹凤县塔尔坪,我家有三间大瓦房,房子里有一张床,我不仅是在那张床上出生的,而且我的母亲、哥哥、后妈、父亲,他们四个人先后在上边去世。也就是说,他们的灵魂是从那座房子里消逝的,是“出煞”和“回阳”的地方,这才是故乡的内涵所在。
现在是一个大迁徙的时代,农村人朝着县城迁徙,县城的人朝着大城市迁徙。即使是城里人,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动迁,比如为了工作,比如换了房子,都在不停地搬家。有时候想一想,农村人进城后,故乡衰败了,毕竟还有几间承载着生与死的房子一直在那里。像塔尔坪,我们家的房子已经空了,长年累月挂着一把大锁,但是故乡还在那里,只是回不去了而已。但是城市人就比较郁闷,他们的故乡可能是一条巷子,可能是一栋房子,但是随着城市不停地翻新建设,巷子和房子被拆掉了,故乡彻底不复存在了。他们所住的房子里,可能没有亲人的生或者死,也许会有生死,可能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前房东的亲人。
总之,不管是农村人还是城市人,大家都在漂泊着,所以也可以称之为漂泊时代。开始有一位老师给《浮生》起了个名字,叫《漂泊时代》,感觉特别贴切。随着不断的迁徙,我们似乎没有了故乡,其实不然,故乡是一个永远的存在。只不过,在这样一个漂泊时代,故乡像一件行李一样,被我们随身携带着而已。我离开故乡以后,到过西安,上过北京,下过广州,如今来到了上海,可以说是东南西北都跑遍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脚步比别人疲惫,我的风尘比别人大,我流浪的地方比别人多,我的行李比别人重。所以,我的故乡就比别人重。别人可以把故乡提在手中,可以把故乡揣在怀里,但是我的故乡太重,我只能像码头工人搬运麻袋一样,把它扛在肩膀上。
2015年3月,在我写小说两年半之际,红旗出版社给我一次性出了八本书,叫“陈仓进城系列”,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打出了一句话“致我们回不去的故乡”。当时影响比较大,慢慢成了一个符号,咱们陕西的《华商报》就给我搞了一次研讨会。那次研讨会,《华商报》出面邀请了贾平凹老师。贾老师是我们的一棵大树,我当然是认识贾老师的,但是贾老师还不认识我。所以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贾老师,也是贾老师第一次知道有个老乡叫陈仓。在研讨会上,播放了一段视频,了解到我漂泊的经历,贾老师特别感动,就说出了那句话——陈仓是把故乡背在脊背上到处跑的人。这句话特别形象,道出了我的生存状态:扛着重物,弯着腰,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
文化艺术报:我们赶紧来聊聊你的最新长篇小说《浮生》。《浮生》以媒体大变革为背景,以年轻媒体人买房安家为主线,第一次正面描写媒体人的生存现状。请问,为何选择媒体人来反映一代人的精神面貌?
陈仓:媒体人是社会的神经末梢,是测试春江水暖的鸭子,所以从我们的生存状态,可以直接看出一代人的精神面貌,尤其能看出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确切地说,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生活,我正式的身份是媒体人,我的本职工作在报社。我在报社已经干了二十五六年了。但是,我要申明,我绝对不是不务正业,我对媒体工作一直充满热情,对编辑记者充满了敬意。昨天,我还在和朋友说,我利用媒体人的身份积德行善,没有做过亏心的事情,而且顶住了各种各样的包括金钱的诱惑。
这和我写小说的目的一样,我的小说大都是为了传播善意。我最近发现,我在文学上的运气特别好,估计就是因为充满了善意,我的小说主人公,都是小人物,但他们都是善人。我觉得一个积德行善的人,他的命不会太差,起码能过得心安理得。每一本书写完之后,其实就像生下了一个孩子,一条脱离母体的活着的命,所以我的每本书的命都特别好。《月光不是光》大部分讲的是如何善待这片土地和自己的亲人,所以获得了鲁迅文学奖;《止痛药》以城乡两座静安寺为背景,讲的是城里人和农村人如何善待彼此的问题,所以获得了柳青文学奖;《浮生》也是靠着善意而活着的,小说里的陈小元和小叶是充满善意的,几个女人都是充满善意的,所以刚刚出来不久,就获得了两个奖项。无论什么宗教,追求的都是善,芸芸众生和诸神交流时使用的语言也是善,只要你行善,你就有通天的能量,就是人们常常说的运气。文学创作是一样的,也是一个修行的过程。
《浮生》里,写了传统媒体在生死存亡之间,两个记者坚守住了道德底线,面对金钱、美女、地位等各种诱惑,依然保持着一身正气,这是我们优秀传统媒体人的真实写照。传统媒体讲求的是关怀人和引导人,非常可惜的是,现在的新媒体,尤其是某些自媒体,为了赚取流量和获得利益,丧失了新闻传播的基本原则——真实、客观、公正。所以,已经偏离了媒体的社会责任,不仅无法引导人,说得严重一点,而是在误导人。不过,许多从传统媒体转型而来的新媒体,倒是继承了传统媒体的一些优点和优势,从业人员具有新闻理想,充满了人文关怀,守住了职业道德。
文化艺术报:《浮生》的主角是记者陈小元和护士胥小曼,他们先是一对恋人,后来为了获得购房资格而成了夫妻,他们都是从农村来到大都市上海打拼的年轻人。你决定创作这部作品,最初有什么样的契机吗?
陈仓:我前边已经说了,我是一个媒体人,对记者的生存状态非常熟悉。写《浮生》的最早起因,可以追溯到十四年前。大家应该还记得2009年发生在上海的“楼倒倒”事件,那个小区的名字叫莲花河畔,已经建好的一栋住宅楼一瞬间就倒塌了,不幸的是压死了一个工人,幸运的是当时还没有正式入住。后来,北京有一位诗人安琪,受一家影视公司的委托,希望我能给他们写一个电视剧。我就以年轻人买房安家为题材,写了一个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大纲,题目都起好了,叫《我的爱情我的楼》。但是,大纲发往北京以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也许是天意吧,不久之后,我认识的另一位诗人朋友,他突然打电话向我求救,说他们小区的房子有质量问题,希望媒体能够关注一下。我为了了解情况,专门去他们小区看了看,小区像个大公园一样优美,房子都很豪华,有独立的游泳池,有独立的电梯,院子里种的都是名贵花木,不过价格也非常贵,每套一千万至三千万不等,大部分人是通过银行按揭买的,每个月要还十几万的房贷。朋友专门召集了几位业主,向我讲述了他们维权的经历,听得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都是真的。比如,有一位业主气愤不过,砸了开发商的沙盘,被抓了进去;比如,有一位老板为了讨说法,没有心情好好上班,导致公司*,甚至闹得妻离子散。
他们给我提供的各种资料,整整装了一大纸箱,足足三十多斤。我翻了翻,非常气愤,毕竟记者出身,是有正义感的,于是就派了两位记者,去现场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这两位记者,特别优秀,而且更有正义感,也更有同情心,曾经写出了很多深度报道,运用记者的身份为老百姓解决了很多困难。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导致媒体人的身份没有起到作用。朋友就希望我换一种身份,以小说家的名义,把他们的遭遇写成小说。我实在太同情他们了,他们花费一生的心血,甚至几代人的努力,买下的房子竟然是那个样子。2013年春节,我就动了笔。胥小曼,柳红,胥海清,这些善良、漂亮、乐观的女主人公的名字,便是当时就取好了的。但是写到一万多字的时候,由于生活和工作太忙,也由于思考还不成熟,然后就放下了。
谁知道一放将近十年,直到2021年春节,我一口气就写了下来。没有想到,那些故事像是一坛子酒埋在心里,经过十年的发酵和储存,竟然更加的香醇了。说实话,写着写着,竟然都写到梦里去了,我常常在梦里梦见他们。而且,直到现在,我总是恍惚地觉得,陈小元和胥小曼并不是虚构的,而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他们就是力图在城市安家的我们。反过来说,每个人在城市里安家的故事,拿出来都是值得书写的,尤其写到陈小元和胥小曼在经受各种打击之下,依然保持着初心和忠贞不渝的爱情,有时候不由自主地落起泪来,当然有时候也会会心一笑。小说写完了,十几年过去了,但是被称之为“房子时代”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有点自信的是,你读着读着,也许就会与自己迎面相遇,为这个精神动荡或者漂泊时代而深深叹息。
文化艺术报:《浮生》为什么会选择写房子?写房子对于人的压迫,对于人性的扭曲,这是你在上海生活的真实体验吗?
陈仓:《浮生》,全本36万字,分上部和下部,上部叫《亲爱的房子》,下部叫《亲爱的家》。“亲爱的”,在一般情况下是人和人之间的亲密称呼,如今用这三个字来称呼房子,想说明什么呢?说明房子在人的心目中,分量非常重,人和房子的关系,已经超过了人和人的关系。拿上海来说吧,每平方米五六万元的房子已经比较偏僻了,几个中心城区的房子均价都在十万以上,这么昂贵的房子,普通人是根本买不起的,更别说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所以房子可以左右一个人的人生方向,也左右了很多人的价值观和婚姻观,甚至左右了一个社会的发展。我们见过各种各样的悲剧,官员因为房子贪污,夫妻因为房子反目成仇,恋人因为房子难成眷属,父子因为房子断绝关系。因为房子对簿公堂的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毫不夸张地说,不仅仅在上海,许多悲剧和苦难,如果追根到底的话,在终点往往会看到房子的影子。房子关系到了每一个人,牵扯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
我在北京、上海和其他地方都有买房子的经历,但是我需要申明的是,我写的不是我的生活。相对于其他人而言,我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我下手比较早,在房价大涨之前就已经买了房子,没有遭受太多房子对人的折磨。但是我写的故事和人物有现实基础,很多人,包括其他城市的人,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所以,我写的,不是哪一个人,不是哪一座城市,而是具有时代的普遍性。而且看上去不是什么国家大事,但是一旦具有了普遍性,它就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大事,不仅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幸福,关系到一个城市的活力,甚至关系一个国家的安宁和未来。
像小说里所说的一样,房子就像瓶子,我们每个人就是一滴水,水装在瓶子里才会风平浪静。尤其在这样一个大移民时代,水不装在瓶子里,那是动荡不安的,社会怎么可能稳定呢?尤其是年轻人,怎么可能有心思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呢?
文化艺术报:你在《浮生》的创作谈中说:“我老实交待,是房子成就了小说家陈仓”。请问,房子是如何成就小说家陈仓的?
陈仓:我开始到上海的时候和过去一样,也是漂浮着的。我把这种状态形容成“塑料袋”。不像风筝,还有一根线可以把控,塑料袋被吹上天以后,飘又飘不起来,落又落不下来,有一种命运无法把握的无力感。我的岳父去世以后,他的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被埋进了一家墓园的草地。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刻在这个城市的土地上。我以为这块刻着我名字的墓碑就是自己的根,扎了下去。因为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到,当一个亲人埋在这片土地的时候,这片土地才算你的故乡。但是很快,我发现那扎下去的,仅仅是几根小草,仍然会随风飘摇。那么,怎么才算扎下了根呢?首先应该安定下来。怎么才能安定下来呢?必须要有自己的房子。我们这个时代,上海这个城市,已经与马尔克斯描写的马孔多不一样了,埋着的亲人不是自己的根,墓碑不是自己的根,房子才是自己的根。起码,房子扎在地上是稳当的,是可以抗击风雨的。上海的建筑按照七度设防而设计,是可以抗击地震的……
于是,我在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仅仅花费了两个小时,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套房子。我就告诉父亲,我的房子就是他的房子,我的家就是他的家,我在上海安了个家,他必须回家来看看,于是强行把父亲接到了上海。我把父亲到上海过年的事情,以日记的形式记了下来,后来起了个题目叫《父亲进城》,寄给了《花城》杂志,希望发在“家族记忆”栏目。后来发生了一个美丽的误会,《花城》发在了中篇小说头条。魔盒就此打开了,《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都转载了。我趁热打铁,2013年这一年,一口气又发表了几篇。比如,《女儿进城》发在《广州文艺》2013年第6期头条,再次被《小说选刊》第7期头条转载,获得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我想去西安》发在《花城》2013年第3期,被《小说月报》转载;《父亲的晚年生活》发在《小说界》2013年第11期头条,第三次被《小说选刊》第12期转截,《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同时转载;《上海不是滩》发在《江南》2013年第6期头条,《小说月报》2014年第2期头条转载。
我本来是一个小说中的小白,没有想到仅仅一年时间,堂而皇之成了所谓的小说家,正式开启了小说创作之路。我本来是一个写诗的,1994年,二十来岁的时候,在一年之中三次登上《星星》诗刊,获得了中国星星诗歌奖,还被评为“每期一星”,彩色照片发在了封三,从此就走上了诗坛,后来又参加了《诗刊》主办的青春诗会,所以我一直是以诗人自居的。2013年,一年之间,因为房子,因为安了个家,我就多了一个身份,糊里糊涂地成了小说家。所以说,如果不在城里买房子,如果不把父亲接进城里,我肯定是不会写小说的。
比较有趣的是,我因为房子开始写小说,现在又写了一部以房子为题材的小说。房子给我带来了特别好的运气,《浮生》在《十月·长篇小说》2023年第3期发表以后,《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纷纷转载,迅速受到社会的高度关注和读者的喜爱,而且入选了中国作家协会2022年重点扶持项目。2023年12月25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好小说评选揭晓,我的《浮生》,和陈彦的《星光与半棵树》、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贾平凹的《河山传》、周瑄璞的《芬芳》,共同获得长篇小说奖,其中三位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刚刚公布的第二届“新芒文学计划”评选,《浮生》又获得了二等奖,获得一等奖的是徐贵祥,他仍然是茅盾文学奖得主。我虽然和这些作家的差距还很大,但是《浮生》再一次强化了我的小说家身份。
文化艺术报:你的小说一直以关注进城人员的生存状况而见长,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体。《浮生》依然保持着你催人泪下的风格,你觉得现实主义作品在今天是否仍然具有生命力?
陈仓:有人说,现在的文学不景气,我觉得这里所说的,应该是指纯文学,或者说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不景气的主要原因,有人归罪于时代本身,说是受到网络传播的冲击,比如大家都热衷于刷那些轻松愉快的短视频,没有耐心再去读一本正经的文学作品。其实不然,从娱乐的角度来讲,无论什么时代,人们都有很多选择,所以我们应该从文学自身找原因。这里就有一个可读性问题,我最近重读了一遍《人生》《黑骏马》《高山下的花环》,这些作品发表的那个年代没有网络,但是,即使现在,我们读起来也非常吸引人。
由此我个人觉得,文学作品和新闻作品一样,也有一个传播力的问题。没有传播力哪来的影响力呢?现在很多的文学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可读性有问题,让你根本读不下去。我们常常说,文学作品来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高于现实的那一部分是什么?那就是思想性!读不下去,思想性从何体现呢?这就像借尸还魂一样,可读性是那具肉身,思想性是灵魂。没有肉身,灵魂根本无法附体。说到思想性,还有另外一个问题,现在的很多文学作品,把教育性等同于思想性,所以大量的作品都带着教育人的腔调。
文学作品不具备可读性的原因之一,是离现实生活太远,没有写到人的心里去。如果一本小说,几万言,几十万言,人家看了以后,没有笑过一次,也没有哭过一次,更没有灵光一闪,这样的小说连挠痒痒都达不到。我选择写房子,就因为人人都关心房子,房子是这个时代人们内心里的痛点也是亮点。《浮生》发表以后,很多读者告诉我,我写的似乎就是他们的经历。也有评论家认为,“浮生”一词在小说里,不再是“短暂而虚幻的人生”,而是竭力刻画一群勇敢飘泊、悬浮生长的人物形象,反映了大移民时代年轻一代的正义、良知和精神面貌,能够引起各类人群的强烈共鸣。
你说到现实主义作品的生命力,我又想到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描写了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的各种变化,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的农村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读者对那种生活已经十分陌生,但是依然能够引起强烈的共鸣,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觉得主要原因是作品中,能给人提供一种面对苦难和命运的精神力量。比如孙少平,他的女朋友田晓霞的父亲是省领导,他完全可以轻松利用这一背景改变命运,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依然留在了煤矿上。这种抗争精神,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放在当下更具有积极意义。我经常说,我不喜欢那种负面情绪很重的作品,而喜欢那种充满热爱的作品,这种作品就像一束光一样,能够照亮人们前行的道路,给人们提供前行的动力和勇气。
人的生命力靠氧气、水和食物来维持,那么文学的生命力靠什么维持呢?我觉得就是靠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当然,善意、感人、鼓舞人,都是思想性的范畴,而思想性也是精神的范畴。任何一部经典作品,都是靠着精神的能量而行稳致远的。
文化艺术报:从《父亲进城》开始,你获了不少奖,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这是你至今最满意的文学奖吗?
陈仓:只能说是我获得的最高的文学奖。我今年大大小小又获了不少奖,有人善意地提醒我,你鲁迅文学奖都获了,其他的文学奖就别那么在意。我的看法不同,每一次得到获奖消息,我都会转发。一是我十分高兴,二是转发是对别人的尊重。我觉得,任何一个奖发给我,那是看得起我。比如,刚刚获了一个“新芒计划”二等奖。有人看到“新芒”两个字,估计以为那是一个“新人奖”。但是,一等奖是茅盾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徐贵祥。让我谈获奖感言的时候,我正好和徐贵祥老师一起,在哈尔滨的冰天雪地里,体验人们是如何把冰雪转化为火热的生活,于是,我在视频里明确表示,我喜欢“新芒”这个奖:一是新芒的新,表示新鲜的新;二是新芒的芒,表示锋芒的芒。文学作品就应该保持新鲜、保持锋芒。有新鲜感才会有感染力,有锋芒才能扎进火热的现实生活。
其实,对于文学奖,并没有满意不满意的。只能说,不管大奖小奖,我都是喜欢的。因为我在乎的不是大小,在乎的是对我的鼓励和给我的信心,以此为我聚焦能量来面对下一部作品。
文化艺术报:写作之余,你还有什么爱好?
陈仓:我没有其他什么爱好,我的爱好就是写作。再说了,我不会唱歌,不会打球,不会书画。在文艺特长方面,我其实就是一张白纸,也可以说是一个白痴。但是,我买过二胡、笛子、埙,总是看着它们在心里默默地歌唱;我买过大大小小的毛笔,闲的时候就在白纸上涂涂画画,管他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我买过蓝球足球排球,虽然我分不清它们,偶尔还是拿出来,在家里拍那么几下,拿到外边踢那么几脚,只要它能滚动能跳动就行了。
我什么都不会,但是并不影响我的追求。所以,也可以说,我的爱好无处不在。我最爱的是生活,最爱的是这个世界,我经常告诉别人,我是一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比如,天晴我喜欢,下雨我喜欢,不阴不晴我也喜欢;比如,大树我喜欢,小草我喜欢,沙漠我也喜欢;比如,花开我喜欢,叶落我喜欢,枯藤老树昏鸦我也喜欢。所以,没有我不喜欢的生活。我常常坐在窗前,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听着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发出由衷的感叹:生活真是太美了!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刘龙 赵命可
(本专栏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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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王越美
审 核 | 张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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