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这是华人移民文学的经典杰作!顾肇森以他深厚的语言功底描写了80年代华人移民美国后的辛酸生活。不管在外国怎样凄凉,都要在家乡父老面前死撑面子,小说把这种尴尬表现得活灵活现。
父母亲大人膝下:
匆匆已是年关,来美国瞬间竟半年有余。儿在此一切均安,万勿悬念。随信附上二百元美金汇票一纸,梅芳说,数目不多,只是我们的心意。不要存到邮局,买些必需的东西,高高兴兴过个年。
连下了几场雪,整个城像冰封了一般。算算也有三十年没见雪了,一时倒让我想起浙江的老家来。虽然日近农历年,每天照样忙进忙出,到底是身在异国,不甚觉得过年的气氛,华芬前不久还问她妈妈:“要过年了,怎么没人灌香肠、腌风肉呢?”把梅芳笑坏了,一再保证给她压岁钱。到底是华国大了几岁,对这些变化弄得清楚些,头头是道的说:“Don't be silly!美国人过耶诞节,不过年的。这里又不是台北奶奶家。”记得向您们提过,刚来时华芬哭着要奶奶,想念台北的小朋友,不过孩子到底适应快些,现在说起英文来,可比他们的爹顺畅多了。更别提搭地下车,几条路线一清二楚,倒是我还有搭错车走丢的时候。
我们没什么需要的东西,如果有的话,一定让您们知道。千万别寄吃的,台湾杂货这里唐人街都买得到,生力面、皮蛋、味全花瓜,样样齐全。每次去唐人街,华国总会说:“就和万华一样。”唐人街多是中英对照的店招,一色砖房,满地垃圾,加上满街中国人,总让人错觉是香港或台北的街头。
上封信您们提及想来美国走走,这当然好,不过也不必急在一时。等我们这里一切就绪,找到大点的房子,再申请也不迟。其实除了楼高车多,纽约也没什么稀奇之处。
不多赘言,请多保重。若表舅或姑妈问起,请转告他们: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很愉快。俟后有空我会去信请安的。表妹要的化妆品我会尽快寄上。对小弟他们说好好用功。
敬颂
安康
儿 明德叩上
左膝盖的酸痛总是比他先醒过来。起初只是膝盖里小小的刺痒,像被蚊子叮了一口,继之一阵紧张的酸软之感迅速扩散,瞬时袭遍左脚,接续而来的痛,便像有只电钻直凿进骨节里,一时吱吱锉响盈耳......朦胧中仿佛有只天般大的老鼠咬住他左脚,猛力一扯,把他拖回这个喜怒哀乐的世界。王明德挣扎地从喉咙挤出一声*,艰困地翻成仰卧,昏茫的睁开眼,房里仍是一团起伏的昏黑,错乱间根本分辨不出时辰,像迷失在星云里的太空人。他瘫痪似地躺着,强自振作,避免再睡着,然而他的意识仍缓缓的在黑暗中分解......他不知何时起自己如此渴睡,也许人到了人生无可祈盼的时候,睡觉也是一种解脱罢,只是到哪里去找让李伯一睡二十年的酒呢......他感觉像是一个睡到半途被弄醒的孩子,被大人抱着去见灯火辉煌的客厅中的客人。眼前人影连翩,耳畔笑语喧闹,他只是半睡半醒的想着:不知这个情况会延续多久,而体贴的大人什么时候才放他回床,而他才能再一次地安详地睡去......
墙角的热水管吱吱一阵乱响,一时又沉寂下去。外面路上风啸似的车声时起,和着远远的吱吱作响的地下车声,微弱的悉索从屋内唯一一扇天窗上扬起,仿佛有人悄悄弹着玻璃......又下雪了......床下骨碌碌乱响......老鼠罢了......各类奇异的噪音在他面前昏黑的小空间中动荡,他意识涣散地听着,突然记起夜半骇然惊醒,发觉身畔的妻子在黑暗中大声打鼾,她小小的身躯紧张的颤动着,仿佛竭力想把冷黑的夜整个吸进肺里。他从来不知道她打鼾,一时只觉得奇异的滑稽,然而却笑不出来。
“该起床了,快八点了。”
他侧过头,只见梅芳鬼影似的站在门旁,正把黑外套罩上她的白制服,一瞬她便落入黑冷的空间里。
“我煎了两个蛋,热在煤气炉上——啊呀,你得去买些老鼠药什么的,刚才我看见好大一只老鼠。只不知这里有毒老鼠的药卖没有?还有,今天能早就早些回来。虽然没什么年好过,至少是除夕,我费尽口舌去换班,不过是想回来弄点吃的,应个年景罢了。”
王明德挣扎着掀开毯子坐起,一股冷气直袭上身,他猛打个哆嗦,说:“嗬呀!好冷,下半夜他们又把热气管关了。他妈的,有一天真会冻死在这个地下室里。”
梅芳没有搭腔,径自走到床边,拿起手提袋,王明德扶着床缘站起,拖着僵酸的左腿,缓缓套上裤子,一边说:“你打鼾呢,响得像支汽笛。我一直都不晓得你打鼾。”
梅芳回过脸来,濛黑中青白的瘦脸像上弦月,显着几分讶异:“打鼾?你才打鼾呢,我从来不......”一时忍不住笑起来:“真的?你别唬我......”
王明德一侧身将她搂在手弯里,她纤小的身体直往他身上倒。他把头埋入她耳畔,一股暖香蒙上鼻尖:“有多久我们没......”
“嗳嗳,”梅芳作势推他的手臂:“人家才弄好头发......多久?你一个星期做工七天,回来倒头就睡......多久?”
王明德左腿一软,禁不住唉地*一声,几乎把梅芳拖倒。他强自站稳。
“你的腿?”
“没什么,没什么,早起总是这样,一会就好。”
一时放松她,讪讪笑着,然后他说:“得找大一点的房子,至少让孩子分房睡......”
“那得多少钱呢?”梅芳迅速回嘴,似是她对这个建议早已预备答案,本能地脱口而出:“开销这么大,吃的穿的,哪样不是钱?你又要当孝子,一个月半个月寄钱回去。”
王明德没作声,把毛衣套上,回头走进浴室。他把冷水龙头开到尽头,冰冷的水哗哗冲过他指间,一时手冻得毫无知觉。以手掬水,把脸埋了进去,一阵刺寒直沁入心中,冷得他直打抖。他猛抬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昏茫地映在镜中,一张典型的地下车乘客的脸:虚肿、僵黄、绝望得模糊的脸,等他走回那客厅卧室厨房三合一的小空间,梅芳仍倚在门边,直直的看着他,黑暗中她显得像只钉子:“我不是说你不对,不该寄钱回去,可是......”
“别说了,我知道。”王明德走上前,拍拍她的脸,打断她的话。他把背靠上椅子,虽是才起床,他突然感觉疲累不堪,仿佛赶了一夜的路,然而睁眼望去,目的地仍遥不可见......而左膝又乍然作疼起来......
来纽约半年多,王明德总觉得自己做着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日子匆忙得毫无意义,好像一张早期的默片,尽是些快速重复的影像:工作、睡觉、吃饭,两个星期领一张支票——生活就像他以前在台北看的《计程车司机》里的街景,荒凉的街心冒起一缕缕鬼魅似的白烟,在黑冷的冬夜里,消失得比什么都快。
坐在地下车里,他又盹着了,恍惚地觉得身体直往一个地洞里陷进去.....徒然一个刹车,几乎把他颠出座位,他骇然惊醒,抬头只见对过玻璃窗上闪起一张变形的模糊的脸,是他自己,他不由自主的别开头去。车内蓦地一暗,耳畔叮的一声,车门疾闭,车身滑动起来,站上灿亮的灯光扫入车厢,把车内的人镀成银色,像幢幢的鬼影。
一时灯光亮了回来,不知何时对座已坐着一个衰飒的老太婆。她脸上胡乱抹着胭脂,在白灿的光下,显得十分奇异,像一堵龟裂墙上的剥落的漆。她脚畔堆着几个大购物袋,十分饱满,不知道塞着什么东西。她佝背呆坐,不时喃喃自语,像只害病的猴子。王明德突然背上一阵寒冷。她是纽约的一种特殊居民,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人,以地下车为家,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的在城市底下的地道里穿梭,像神话里那被诅咒的飞行荷兰人。直到那一天老死或被劫*,他们的壮游才结束——也许这是比那倒霉的荷兰人幸运的地方了......老太婆显然久未洗身,坐在她两侧的人都用手捂着鼻子,毫无表情的脸上总算有了反应,嫌恶、鄙夷,甚至有些仇恨,然而并没人说什么。人们总不愿看见生活里悲惨的一面,王明德出神地想:也许这些事实提醒他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罢......他初见醉卧街头的流浪汉时简直心惊不已,可是日子一久,他也学会视若无睹的本事。纽约这个地方若有人光天化日下打劫,路人多是睁眼瞎,从来没有仗义出头这回事。这是个千万人口的荒凉的城市,人们只是生活的影子,映在豪华的商店玻璃橱上,非常的不真实。
他在格兰街下车,随着仓促的人群走上地面。扑面一阵寒峭的风,吹得他一凛,全身汗毛直竖。天色灰惨,细细的雪花在风中飞捲,扫在脸上,冰寒刺骨。人们裹着厚重的外套,踽踽而行,污脏的雪上,无数脚印迤逦四散。王明德跟着一副脚印,亦步亦趋,然而到了街头,那脚印便消失了,仿佛脚印的主人突然凌空而去。他心头一阵迷糊,一时呆站着,觉得十分的错乱。一个醉汉从对街晃来,喃喃的问路人:“你有零钱吗?你有零钱吗.....”看见王明德,他大嚷一声:“支那人!”王明德一惊,往旁边闪开,径自往前走。那醉汉颠颠倒倒的走向堆在路侧的垃圾桶,开始专心一志的翻弄起来。
他推开上书“林氏印刷厂”的铁门,面前一级级的楼梯沉入那没有光的地下室。他把大门钥匙塞进口袋,扳开走道的灯的开关,乍亮的空气里冷潮的霉味冲鼻而来。他拾级而下,一路开灯过去。先打了卡,他才慢慢除下冰湿的外套。蓦地背后冒起一声怪叫,把他吓得直跳起来。
“哇,老王,今天总算你比我早到!”
“老李,发羊癫疯么?叫个什么?”
老李是个身材短小的胖子,四十出头,圆脸,一副黑框眼镜遮着他小小的眼睛。他全身包在一件皱绿的军装里,像一只包坏了的粽子。他摘下眼镜,一张脸登时白得发糊,非常的不确定,他一面擦着眼镜一面说:“你不是没看见?昨天小蔡不过来晚了十来分钟,林老板的脸就像在雪堆里埋了一个冬天似的。”挂回眼镜,他的脸一时又显出轮廓来。他脱下军装,随手抖落沾着的雪花:“这件捡来的衣服可还真管用!”
“我的天!老李,你身上有哪样东西不是捡来的?”
“连我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哩,”老李抬起头,脸上映着青白的光,丝毫没有表情:“你别太士大夫。告诉你,有空去上东区那些有钱人住的地方走走,街边的垃圾有的是你捡的。我的床垫、椅子、立灯、毛裤、外套,哪,这双鞋,比买的差不了多少呀,他们老美丢起东西来有时候真是——你不相信吗?”
“相信相信,当然相信。李兄的话有人不信的啰!”一个破锣嗓在楼梯口响起。
“啊哈,老钟来了。这个孬种!记不记得昨天说好去摸那分类广告的底细?到了门口,他就打退堂鼓,说老婆在家里等他食饭......妈妈的,丢我一个在那里.....”
“那还不好么?”老钟咧着一嘴黄牙,扯下毛线帽,露出半秃的头:“有福独享啰!”
“什么分类广告?”王明德收拾着光台上的刀片和零碎的底片,随口问道。
“哪,这个。”老李把星岛日报往他面前一摊,手指点着一个方栏,念道:“中年华籍女子,体貌方丽,有公民权,精手相。凡绅士有意者,面谈请至西十四街五号柏文三D。一看我就猜八成是个老妓找老公。老钟偏不信,结果我们赌一顿午饭去探个究竟!”
“结果呢?”
“唉唉,还有什么结果,妈妈的......那女人倒长得可以,可是大概是寂寞得疯了罢,抓着我的手,手相也不看了,只像个倒翻的字纸篓,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她的一生:她是从台湾来的,嫁了个美军吧,后来不知怎的就分了手,拖着个杂种孩子,领社会救济金——要不是她在五分钟以内就说完了,我一定劝她写回忆录,以警来兹。”
王明德的心蓦地一沉,会是陈秀云吗?他昏昏地想着,问道:“她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鬼知道。她没说。”
他全身莫名其妙的发冷起来,不会是她罢?不会是她罢,眼前青白的光中隐约的浮起一张俏丽的圆脸,眯眯地笑着......啊哟,你的生命线好长哟,活那么长干什么嘛......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从来都不要出国,我,我......
“后来呢?”王明德装成没事样子,闲闲地问。
“还有什么后来?给了她五块钱,夹着尾巴连滚带爬的出来啦!”
老钟换上他的机房工作服,像一块破烂的抹布,摇摇摆摆走上前来,笑指着老李说:“这个老李系吃屎的啦!有搞错哇?白给钱人?五块?咸湿电影有一场睇的啦!”
王明德叠起已拍了的底片大样,笑道:“加十块,你又可以去找韩国女人了。”
老李一屁股坐在光台旁的破沙发上,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嗐地吐出一蓬烟,回道:“你们这些有老婆的狗头,真没同情心。喂,喂,小蔡来了。问他,天天自摸是什么滋味?”
老钟伸出食指摇晃着道:“小蔡系童子鸡,冇知这些事,莫拉扯他。”
“啊哈,真的么?小蔡几岁了?十九?二十?我四岁就知道男人为啥活的啦。”老李指手画脚,旁若无人的说道。没人搭腔,各自忙起手边的工作。
印刷厂的林老板出现在楼梯口,瘦小的身躯背衬着灰阴的天光,像是只用秃的扫帚,他走下楼,作势唉两声,尖声尖气道:“昨天晚班把该照的大样都照了吧?上纸了没有?对了,今天下午进纸,你们看谁上去推,要两个人。还有,嗯哼,王先生,今天会有个新来的帮手,让他先学学照相、制版、修改负片,你带带他,好吧?老李是这里的元老,脾气大,没的把人吓跑了,不好麻烦他。”他牵动嘴角干笑一声,边径自走进左侧的办公室。
老李站起来,撇着嘴皮说:“这个刮皮,不笑的时候像老鼠,笑的时候像猫。一个钟头给四块,我在这里干了三年哩,还想我怎样?如果不是求他们帮我办居留......妈妈的——卖命在这里吗?白班、夜班,没个完的。妈妈的,中国人当老板都是这样,花几个钱雇你,就像给他自己买了个家奴。对吧?老王。”
王明德笑一笑,没有说话。
“过除夕吗?王先生”小蔡推着一卷纸,向机房走。
“他哪有时间?”老李插嘴道:“这里做完还得去那外卖店送外卖。到底是年轻人行,要我在下雪天骑脚踏车送蛋花汤,一定跌死在半路上,等春天来雪化了,人家才找得到我——如果运气好,不被狗吃了的话。”
王明德突觉左膝一阵锥心的疼,强自忍着,回道:“还有什么年呢,我几乎忘了。”
小蔡停下脚步,倚着纸卷,说:“我也是,如果不是几个朋友找我出去,我一点也没想到又是农历年了。”他停一停,年轻的脸上顿时浮起阴影:“离家两年多了,也不知道家里人是生是死。”
“还是没办法联络上吗?”
“我的一个朋友不久前才从西贡到香港,和我联络上,他说,多数人都分散到乡下去了,根本听不到消息......”小蔡摇摇头,莫可奈何的笑笑,推走纸卷。一时只听见机房方向老钟吆喝的声音:“靠左边,左边......”
王明德照了一套大样,走出暗房,只见一个带着银框眼睛,留着半长不短头发的生愣小子冲着他笑。他朝那人点点头,说:“新来的?我姓王。”
“陈平。”那人伸出手,王明德握了一握,又冰又湿。
“喂,老王,中美日报大样送来了,你顺便照了吧。这种垃圾报纸,我实在懒得动手,真不知道谁会花二十分钱买它?”老李左手支着光台,右手晃着一叠剪贴起来的大样。
“陈平,这是老李。印刷厂的元老,我的本事可都是向他学的。有什么问题问他一样。”
老李绽开一脸笑,把脸拉得更圆,挥着手说:“啊,新来的,是移民吗?”
陈平迟疑半晌,摇头说:“不是。我在圣约翰读书。”
“算你聪明,来这里打工。餐馆和衣厂,移民局抓的凶哦。昨天报纸你看了没有?一个衣厂女工从六楼的升降机跌进地下室,当场摔死。移民局突袭检查呀——听说还是留学生的老婆。”
老李仍堆着一脸笑容,仿佛说的是个极有趣的笑话。他一边说话,一边翻手上的报纸大样,蓦地他怪叫一声:“啊唷,王传生心脏病死了,昨天晚上......前天我还在路上看见他,生龙活虎的一个,说死就死,真想不到......”
王明德向陈平招手,示意他到暗房来。
“谁是王传生?”陈平问。
“中国城闻人,有几家餐馆在坚尼路上。”
“喔......”
老钟从机房跑来,追着问:“谁死了?谁死了?”
“王传生呀!那个刻薄的老头子。刚来纽约,我还在他的餐馆洗过碗。你看,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腿一伸还不就完了?剩下几个儿子和仇人一样。”老李说得眉飞色舞,大有击节而歌之态。
老钟咕咕的笑起来:“比没有钱好多啰,睡地棺材不同款啰!”
看见王明德从暗房走出来,老李交到:“喂,老王,知道不!王传生还有个女婿呢,那小子在孔子大厦开了个性病专科,你如果拖了条断腿去看他,他也会告诉你得的是梅毒。”
“这个老李,”王明德回头对陈平说:“就是一张嘴不饶人。你总听过李俊吧?以前在台湾写专栏和小说的,哪,就是他。”
陈平整个人似乎跳了一跳,把眼睛往鼻梁上直推,吃着嘴说:“李俊!李俊!真的!我的妈呀,他的小说......”他翻身走到光台旁,伸出手说:“李先生,我叫陈平,久仰大名......”
老李做出一个被电击的表情:“啊呀!如雷贯耳!妈妈的,弄得人人都知道我在这里做工,还能回台湾吹什么牛呀!”
陈平尴尬的搓着手,吃吃的说:“您的大作......我们在学校还开过讨论会......您对人生的诠释和解答......”
“什么解答?如果我真知道答案,就去写圣经了,还编什么捞什子小说呢?”老李扭过头来,冲着陈平一笑:“那是年轻的时候*营生,不值一笑。世上大概只有不知道答案的人才喜欢给别人答案吧。现在我只是做个工,混碗饭吃,混碗饭吃罢了。”
“你来美国多久了?”陈平帮着王明德把大卷纸筒推入升降机,一面问道。
“大概半年吧。”
“喔,不算久嘛。来美国是因为......”
王明德把衣领竖起,而冷风夹着微雪,仍飕飕的窜进他的胸口,冷得他直打颤。一时他并未搭腔,工人已推了另一个纸筒下货卡,他们在凛冽的风中把重逾百镑的纸筒调整位置,推向升降机。当纸筒缓缓沉入底下,王明德才无奈的笑笑,说道:“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为了什么。”
“噢,噢,”陈平挺笑着:“你开玩笑吧?”
“不”王明德拂开脸上微化的雪,说:“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太太有近亲在这里,她一心一意想要来,所以......”他顿一顿,挺起胸膛,仿佛想振作起他的尊严:“我来之前在台湾教高中。”
“真的?”陈平一时似是察觉自己语气中的不信任,脸色一阵红,忙说:“我的意思是,现在你在这里做......”
“也没什么啦,人不管在什么地方,总是得想法子活下去,像我太太,以前在和平医院当护士长,现在虽然也在医院做,却只是做个清洁工......”王明德搓着冷得发僵的手,问道:“那么你呢?读的是什么?”
“我?呃,我?我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出来了,我做了一年事,也就申请个学校出来,还是读历史。你知道,那做事的一年,不知多少亲戚朋友在问,什么时候出去呀,什么时候出去呀,久而久之,你会觉得再留下去简直是罪过。对很多人来说,出国留学像出麻疹一样,一辈子总得发一回才行!”
“嗳”王明德淡淡的笑起来:“起先我以为我躲过了......麻疹发得越晚越危险,你知道吗......纸来了,你过到那一头推吧。”
他们一时便沉默下来。空旷的街上渺无人迹,枯树的枝丫挣扎地伸向灰阴空灵的天,雪不时飘落,捲在风里,像破了的棉被絮。
“觉得纽约怎样?”王明德趁小休,躲在门洞里点燃一支烟,问道。
“还好啦,就是东西贵。刚来的时候,连个牛肉汉堡都舍不得吃,换算台币,哗,四十块一个小小的肉饼?我的老天!”陈平除下眼镜,拉着衣襟擦拭镜片,虽是抱怨,却是兴奋的抱怨,因为新奇:“一场电影两百台币,第一次去,不知下了多少决心。”
“久了就惯了。像老李说的,很多老中在这里过的是老鼠的日子。住地下室,坐地下车,在地下工厂打工......你怎么想到打工呢?”
“除了上课,反正也没什么事做,自己赚两个钱用嘛,咻,只是没想到要在雪地里推纸,像西西弗斯。”
“什么?”
“喔,希腊神话里的一个倒霉鬼,推石头上山。到了山顶,石头就滚回去,他就永无休止地在推。还有多少卷纸呀?”
“大概二十卷吧。”王明德吐出一蓬烟,在缓缓四散的蓝雾中他说:“至少我们知道还要推多少,迟早有停下来的时候......”他突然一阵疲累袭上身来,左腿的酸痛反而不甚知觉了。
“对了,刚才在折报纸的时候我和小蔡聊了一阵。真没想到,他是坐难民船逃出来!”
“嗯,来了有两三年了。一个十来岁的人在人地生疏的地方谋生,也真亏了他。”
“说实话,我真没料到在这里碰到李俊。”
“中国城里,你没料到的事多着了。你若闲着没事,金洋银行看看,严俊就坐在柜台里,也许哪天搭地下车,李丽华就坐在你旁边。”
“真的?”
“中国城有一种奇怪的平等。不论你当年在大陆或台湾多辉煌,在这里你不过是另外一个黄面孔的人。只是一张黄面孔的人罢了。像李俊,当年花了钱供老婆出国读书,自己又千方百计出来,结果呢,老婆读完书,找了个开餐馆的土华侨嫁了。然后李俊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样子了。”
陈平挂回眼镜,出神的想着,突然他说:“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人会这样......”
“谁又明白呢,老弟。”
“可是像李俊那样有才能的人,不是一种浪费吗?”
王明德呆着脸,想道:浪费了的又何止李俊一人......然而他并未张口,只静静吸着手中的烟,看细白的雪无声息的飘落地面,消失在污脏的雪泥中。
赶到外卖店,迟了大约十分钟。王明德在雪地里疾走一阵之后,只觉全身冷僵,左腿的痛仿佛消失了。他咬着牙,做出笑脸,一推门只见柜台旁周老板一张胖脸像碗冻猪油,泛着淡淡的白光。周老板有一张典型的三十年代好莱坞影片里中国人的嘴脸:倒三角眼,蒜鼻,一张阔嘴,见到白人就眉开眼笑,别人还没开口,他已是满嘴的“呀!呀!呀!”这“呀”是“yes”的美式发音,好像前清的门子“是是是”不离口,听起来非常的奴相。
王明德陪着笑脸说:“真对不起,地上雪多,走来就慢了。”
“快快快!”周老板面无表情,用鼻音说:“已经好几担等着送。再迟下去,我们还做生意吗?”
王明德接过写着地址的纸条,回身进厨房。一股有热气直喷上脸,乍冷乍热他不禁连打两个喷嚏。可别感冒了,他想。推动停在一旁的脚踏车,他把菜盒吊上把手,一侧一个,剩下的便绑在坐垫后,向厨子打个手势,便把车从后门推入雪地里。厨子在身后:“先吃点东西嘛?”
王明德摇摇头:“等回来吧。”
外面的天空已非常浓暗,细雪微微拂过空荡的街心。王明德看着手中地址:西七街,布立克街和西十四街。西十四街!他的心一阵狂跳,血直往脑门冲,整个人一软,几乎跌下脚踏车。他再看一遍:“西十四街五号三——D,Mrs.Johnson”他一时只觉整颗心堵在胸口,耳朵发炸,头晕眼花,手不能自制的抖着,然而不全是因为天冷。他瞪着眼前茫茫的雪,黑冷之中缓缓浮出一个秀丽的脸蛋,盈盈笑着......
他用力踩脚踏,可是车速却出奇的慢,雪花冷浸浸的拂着脸,一时全身仿佛掏得精空,只剩下一个驱壳吊在风里。西区街上人稀疏,人人闷头疾行。他仰起头,只见一片摩天高楼耸立,灯华灿然,背衬着乌紫的天空,异样的荒凉寂静。
他有意先送了路远的两担,把西十四街的一担留到最后送。一路上他反复的问自己,见了她,说些什么呢?——这十几年来,一切好吗——我不知道你也在纽约呢......路灯亮了,黄光映上雪地,像是年代久远的照片,模糊的浮着早已消逝的影像。灯光树影编织出萧条的图案,在暗冷的雪夜的路上,仿佛一场梦。
他停在那幢棕黑的楼前,一窗窗的灯光在朔风中显得非常凄凉。解松食盒,把脚踏车上锁,他脚步迟滞的往公寓大门走去。玻璃门里昏昏的点着一盏壁灯,有两个半黑不黑的人靠在门内吸烟,小小的红光在黑影中一明一暗,一股焦臭的怪味飘散开来。他并未留心他们,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没头绪的句子,却是一句也连不起来。他拾级上楼,两腿软得像是踩着棉花。不知道她变了没有?到底是自己的初恋吧,见了她,也许淡淡一笑,说:“嗨,没想到会是我吧?经过这些年,没想到还会见面吧?”她也许会大哭一场?也许她认不出我来呢?他不自觉的去摸自己的脸,十多年,也许人人都走样了......他脑中纷乱的转着各类念头,走过了三——D都浑然不觉。仓惶的按着门牌回头找,站定三D门口,他猛吸一口气,额际淡淡的滴着汗。
按着门铃,他的心乍然悬了起来。
“Who is this?”缓软的女人口气。是她?
“Your take out order,Mrs.Johnson。”
门开处一个东方妇人探出头来。她精瘦的脸上一双虚肿无神的眼瞪着,黑发散乱的披下,脂粉不施,看来非常憔悴。她似乎并未留神看他,只是迟钝的瞪着空间中的某一处:“How much?”
“四块七毛五。”王明德改用中文。她显然听懂了,给了他一张五元的票子及两个一毛的银币,然后她说:“Keep the changes,thank you。”王明德递过食盒,乍听见屋里一个孩子的声音:“妈咪,我们的年夜饭呢?我好饿,好饿哟......”
他全身一阵悸动,才张口说:“你是......”那妇人已碰地关上门,截断他的话。王明德半张着嘴,发一回愣,几回举手想去揿门铃,一时又缩回来。半晌,他旋过身,一步步往楼梯走。楼梯间隐隐飘起一张年轻的笑脸,一双大眼盈盈生光......嗳哟,你的生命线好长哟,活那么久干嘛呢......他左膝猛一阵痛,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三——D的黑门紧闭,隔断所有空间和时间中的回忆——也许不是她吧。他挣扎着往楼下走。不是她吧。十多年总不至于把人全变了样,大概只是另外一个嫁了美军的台湾女人......
通过昏暗的前厅走向大门,鼻侧仍浮游着大麻烟的气味。猛然一只刚硬的手攫住他的脖子,他骇然一跃,双脚却并未离地。
“Give me all your Money!”他听见头顶一个沙哑的嗓音说道,夹着一股烟臭。
他全身一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想叫,喉咙里一阵咕噜,却发不出声。那人似察觉他的抵抗,嘴中叽咕着,他只觉脖子一紧,腹上重重挨了一拳,五脏肺腑立刻翻腾起来,他嘴中发苦,不能克制的开始作呕......
一阵冷风扑上脸,他才发觉自己已坐在公寓门外。伸手进裤袋,完了,一毛不剩。一时却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门上,在灰茫的夜色下,显得异样微小。他怅怅的望着门内昏昏亮着的灯,开始无可奈何的笑起来。终于奋身站起,只觉天旋地转,他碰地撞上玻璃门,脸贴玻璃,刺骨的冷直沁进心里。他突然听见中国城方向浮起一阵喧哗的爆竹声,在寂暗的雪夜听来,恍若隔世。幸好那起强盗对脚踏车没兴趣,他想。解开锁,踉跄地推车入雪地,遥远的爆竹声不息的炸着,他侧耳聆听,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踏向茫茫的雪地。
父母亲大人膝下:
二百元汇票应已收到了吧?旧历年已过,想来家中自有一番热闹光景。这里虽谈不上过节,到底有个中国城,也有舞狮舞龙,放放鞭炮。年初一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四处逛了逛,把他们乐得什么似的。因为很久没时间一家子出去了。
本来我们预备在年初一打个越洋电话回家,可是试了几次,都打不通。大概有这个想头的还不止我们。无论如何,只是向您们贺个新年,报报平安。华国和华芬说给爷爷奶奶拜年。
不多赘言,若有亲朋好友问起,代我们贺个年,转告他们我们过得很好,有空我们会去信的。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们方便的话,也可代购。问候小弟小妹。
敬祝
原载于1981年3月28日、29日《联副》
作者简介:顾肇森,1954年生于台湾,台湾东海大学生物系学士,纽约大学医学院理学博士,曾任职于纽约医学院神经科,为脑外科医生,业余从事文学写作,曾于1980年代至1990年代中,因写活一系列华人异域谋生群像,从而蜚声文坛。1995年6月因病于纽约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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