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是高适的代表作,也是脍炙人口的盛唐边塞诗名篇。但是关于此诗的主题,后人的解读颇有出入。明人唐汝询认为这是泛咏征戍之苦:“此述征戍之苦也。……既苦征战,则思古之李牧为将,守备为本,亦庶几哉!”(《唐诗解》)清人陈沆则认为与张守珪有关:“张守珪为瓜州刺史,完修故城,版筑方立,虏奄至,众失色,守珪置酒城上,会饮作乐,虏疑有备,引去,守珪因纵兵击败之,故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句,然其时守珪尚未建节。此诗作于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建节之时,或追咏其事,抑或刺其末年富贵骄逸,不恤士卒之词,均未可定。要之观其题序,断非无病之呻也。”(《诗比兴笺》)近人岑仲勉先生则肯定这是讽刺张守珪的:“此刺张守珪也。……二十六年,击奚,讳败为胜,诗所由云‘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也。”(《读<全唐诗>札记》)蔡义江先生又认为此诗所刺者不是张守珪,而是安禄山(见其《<燕歌行>非刺张守珪辨》一文)。王步高先生的解读与上述意见截然相反:“此诗乃是对戍边将士不畏艰难、英勇卫国的颂歌。”(《唐诗三百首汇评》)
那么,高适《燕歌行》的主题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后人的解读会有如此大的分歧呢?高适《燕歌行》题下有序云:“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据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序中的“元戎”二字,在《河岳英灵集》中作“御史张公”,在《又玄集》《才调集》《唐文粹》《文苑英华》诸书中则作“御史大夫张公”。“张公”指张守珪,开元二十三年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据《旧唐书·张守珪传》载,张守珪镇守边疆,颇有战功:“初以战功授平乐府别驾,从郭虔瓘于北庭镇,遣守珪率众救援,在路逢贼甚众,守珪身先士卒,与之苦战,斩首千馀级,生擒贼率颉斤一人。开元初,突厥又寇北庭,虔瓘令守珪间道入京奏事,守珪因上书陈利害,请引兵自蒲昌、轮台翼而击之。及贼败,守珪以功特加游击将军,再转幽州良社府果毅。守珪仪形瑰壮,善骑射,性慷慨,有节义。”但是他后来又有谎报军功、行贿钦差等不法行为:“守珪裨将赵堪、白真陁罗等假以守珪之命,逼平卢军使乌知义令率骑邀叛奚馀众于湟水之北,将践其禾稼。知义初犹固辞,白真陁罗又诈称诏命以迫之,知义不得已而行。及逢贼,初胜后败,守珪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事颇泄,上令谒者牛仙童往按之。守珪厚赂仙童,遂附会其事,但归罪于白真陁罗,逼令自缢而死。二十七年,仙童事露伏法,守珪以旧功减罪,左迁括州刺史,到官无几,疽发背而卒。”从《旧唐书》本传以及达奚珣所撰的《张守珪墓志》来看,张守珪乃是一位久历沙场、屡建奇功的大将,其戍守之地则从西北的北庭直到东北的幽州。从整体来看,长年守边的张守珪是功大于过的。而且在史料中看不到他曾有“不恤士卒”的行为,反倒有“身先士卒”的记载。
《燕歌行》序中所云的“客”,后人有指高式颜(王运熙先生说)、畅当(彭兰先生说)、王悔(戴伟华先生说)等不同说法,史料欠缺,难以定论。这位“客”所写的《燕歌行》则早已亡佚,其所写内容亦不得而知。但揆以情理,当与从张守珪出征东北的经历有关。既然高适此诗是对“客”所写的《燕歌行》的唱和,两首《燕歌行》的内容当相距不远。从高适《燕歌行》的内容来看,确有不少地方可与张守珪的事迹相联系,比如“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几句,便可与《张守珪墓志》中“圣主嘉其忠勇,展劳旋之礼待之,乃御层楼,张广乐,侯王在列,夷狄以差,廷拜兼御史大夫,加辅国大将军、南阳郡开国公。仍赐珍玩、缯彩等,畴茂勋也。二十七年,重命偏师,更诛残旧”一段对读。后人所以解此诗为刺张守珪,原因便在于此。但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认为整首诗都是专咏张守珪事迹的。主要理由有下面两点:
首先,高适此诗的内容非常丰富,不可能专指一人而言,也不会是专咏某次战事,而是泛咏当时的边塞战争。诗中写到的地名很多,像“榆关”“碣石”都在今山海关一带,当时属安东都护府所辖,正是张守珪出征契丹所经之地。但是“瀚海”一般指西北方的沙漠,“狼山”则位于今内蒙古五原县和杭锦后旗一带,距离幽州甚远,也不是出征契丹要经过的地方。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诗人用这些地名泛指荒寒边地,但毕竟不够妥当。诗中所写的战争情形,特别是重笔濡染的孤城重围、士卒死伤殆尽的惨烈情景,在张守珪镇守幽州的数年间并未发生过。至于说出征将士与家中思妇之相望相思,当然纯出虚构,勿庸多言。所以笔者认为,高适确实是受到亲从张守珪出征的“客”所作《燕歌行》的激发,从而心生感触,才写了这首《燕歌行》,但并不是专咏张守珪的事迹,更不是专为讽刺张守珪而作。
诗序中所谓“感征戍之事”,其实包含着更为丰富的内容。高适其人,慷慨有大志,常思前往边塞以立奇功。据周勋初先生《高适年谱》所记,高适早在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就曾北游燕赵且投笔从戎。以后数年间高适往来东北边陲,对边疆的形势及军士之苦辛均有相当深切的了解。这些在他的诗中都有所反映:“层阴涨溟海,*气穷幽都。”(《同群公出猎海上》)“汉家能用武,开拓穷异域。戍卒厌糟糠,降胡饱衣食。”(《蓟门行》)所以高适并不是久居书斋,必待闻“客”之语方得知边塞情形的文士,而是亲历边塞生涯的军人。当他在长安遇到那位“客”且见到其《燕歌行》时,心中的记忆便被唤醒。所以《燕歌行》是在更为广阔的时空背景中“感征戍之事”的作品,其中既包括了“客”所作原唱的内容即张守珪出征东北之事,也包括了高适自己几年前在边塞的所见所闻,还包括了当时唐帝国边塞战争的一般情形。因此,一定要说此诗是针对某次战事,或进而说是刺张守珪“不恤士卒”,恐怕有失于拘泥。
第二,高适的《燕歌行》虽然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但它毕竟是一首乐府诗,而且是用乐府旧题所写的拟乐府。一般说来,拟乐府的主题都与其古题有关。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燕歌行》属于“相和歌辞”一类,共收历代作品十三首(曹丕的第二首录有“晋乐所奏”和“本辞”两种文本,字句大同小异,应视为一首)。郭书引《乐府解题》曰:“晋乐奏魏文帝‘秋风’‘别日’二曲,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又引《广题》曰:“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检《乐府诗集》所录的所有《燕歌行》,唐前诗人所作者共十首,无一例外都是写良人从役、妇人怨旷的主题,而且都是从思妇的角度来着笔的。年代最早,水平也最高的当推曹丕所作的第一首:“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文字从《文选》所录者,于义较长)所以,“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就是乐府《燕歌行》的传统主题。至于为何用“燕”这个地名来命名?可能是由于曹魏时代的边塞战争大多发生在东北一带,曹操就曾亲自率师前往辽西征讨乌桓,途经幽燕,故而曹丕将此诗题作《燕歌行》。当然,“燕”只是代指北部边塞而已。唐人所作的《燕歌行》共三首,其中的两首在主题上有重大变化,就是加强了对“征人行役”的描写,而“妇人怨旷”的内容反而无影无踪。其中贾至的一首走得最远,全诗三十二句,诗中回顾了东北边塞的历史,批判隋代穷兵黩武反而丧师辱国,歌颂唐朝威加海内、边境安宁。既以歌功颂德为主题,当然不可能写到“妇人怨旷”。
陶翰的一首则着重写从征将领有功无赏的经历及牢*,主题接近王维的《老将行》,全诗也未涉及“妇人怨旷”。贾、陶二诗完全改变了古题《燕歌行》的原有性质,未免背离传统太甚。用唐人吴兢的话说,就是“不睹于本章,便断题取义”(《乐府古题要解》)。只有高适的这首《燕歌行》才是既有传承又有革新的拟古乐府佳作: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凌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纵观全诗,“良人从役于燕”与“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的主题得到了相当畅尽的描写,但这只是全诗内容的一个部分。诗中写得更加淋漓酣畅的是边塞战争的全过程:边地开战,大将出征,战争激烈,形势多变,唐军或胜或败,战士或死或伤。值得称道的是诗中对军中生活的细节性描写,例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两句,堪称写军中苦乐不均的千古名句。唐时军中常有女乐,这在岑参诗中有非常详细的描写(例如《玉门关盖将军歌》《田使君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等)。不难想见,在等级制度甚为严格的古代军队里,在“帐下”表演的歌舞只有高级将领才有资格欣赏,一般的战士是无缘得见的。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对战士心理活动的生动刻画,他们既有一心报国、不计功名且勇于牺牲的崇高胸怀,也有因久戍不归、有家难回而产生的哀怨心情。惟独如此,诗中所咏的战士形象才有血有肉,才真实可亲。“铁衣远戍”以下四句,堪称对《燕歌行》传统主题的浓缩。四句诗两两相对,分写征人与思妇,是对仅从思妇一面着笔的传统写法的提升。可以说,在盛唐的边塞诗中,高适《燕歌行》在刻画战士心理方面是最为成功的。
综上所述,高适《燕歌行》的内容非常丰富,它不是专门叙述某次边塞战争,也不是专门针对某位将领,而是糅合了无数边塞战争的实际情况,具有普泛意义的一首边塞诗。
同理,《燕歌行》的主题也非常复杂,它既有歌颂的成分,也有讽刺的倾向,它是高适对边塞战争复杂态度的鲜明体现。《燕歌行》的结尾画龙点睛,鲜明地揭示了全诗的主题:“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李将军”到底指李广还是李牧,表面上都可解通,故清人沈德潜云:“李广爱惜士卒,故云。或云李牧,亦可。”(《唐诗别裁集》)据《史记》记载,李广与李牧都有爱惜士卒的事迹,而且都能震慑匈奴,但是李广与匈奴连年接战,而李牧为赵国守边却很少出战,最后一战而大获全胜,“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高适既然同情将士的“沙场征战苦”,应以怀念李牧更为合理。所以,高适既肯定具有自卫性质的边塞战争,又同情出征将士的辛苦,从而希望出现李牧那样的良将来镇守边塞,完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任务,这就是《燕歌行》的真正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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