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宫崎骏的民族哀歌与精神还乡

作者：南宁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杜晓杰

顶着“二摘奥斯卡”“人生电影，告别之作”的宣发口号，宫崎骏《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热度居高不下。对影片中叠床架屋隐喻、内涵的拆解，满足了部分粉丝对宫崎骏的“封神”想象，也招致了豆瓣7.7分的反噬，刷新宫崎骏电影的最低分。透过纷繁复杂的隐喻与象征，124分钟的唯美动画，暗藏的是宫崎骏对日本近代史的悲悯关照，其内核是这位行将告别影坛的“最不像日本人”的动画导演对日本武士道/军国主义的精神还乡。

民族哀歌：日本近代史的杂糅复现

1853年，美国舰队驶入江户湾，打开了日本国门，史称黑船事件。自此，日本成为美国殖民的受害者。1868年，在吸纳西方文明之后，日本实施明治维新，开启了日本的现代史。随后，受害/受益于西方殖民系统的日本，也走上了殖民东亚的道路，最终在经历核爆之后回归本岛，在废土之上重建现代日本。

从日本近代史的角度审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其实化整为零地复述了日本近代史。电影的叙事结构之所以变成了靠解读才能揣测一二的零散积木，是因为宫崎骏将日本近代史中的多方力量拆解到不同角色、物象之上，以含混暧昧的象征和隐喻进行了艺术化的表达。

从天而降并遭人废弃的高塔是维系世界运行的重心，内里遍布代表知识的书籍，就如同久远前打开日本国门的美国舰队，为现代日本注入了外来力量。作为塔主的太舅公，力量来自悬浮空中的天外陨石，共同印证着日本现代文明的外来性。善恶难辨的苍鹭和吞噬纯洁哇啦哇啦的鹈鹕，代表着日本文化中恶的一面，或者可以简化为军国主义。在异世界驱赶鹈鹕的火美以及影片开场给主人公牧真人带来生离死别之痛的吞天大火，既代表美国在“二战”后期用原子弹阻止日本继续作恶，也代表外来的西方文明之火不断击退着日本文化中的恶魔性。太舅公是西方力量的代理人，借助塔和天外陨石的力量维持日本世界的安稳；而牧真人作为原生日本人，则致力于摆脱外来力量的控制，希图依靠自己在现实世界创造富足美好的国度。

在错综复杂的隐喻世界，宫崎骏对日本近代史充满了悲悯的同情。冒着被烈火吞噬的危险不断吞食哇啦哇啦的鹈鹕，只是在资源匮乏的世界做了最无奈的选择。烈火和废塔虽然给现实世界带来种种破坏和束缚，却驱散了更为危险的黑暗力量。在宫崎骏的视野中，近代日本的种种蹒跚而行都是在多方角力中的挣扎与自救。因此，影片并没有全盘否定任何一方。当异世界土崩瓦解，无论是误入异世界的真人、夏子、火美，还是本就属于异世界的苍鹭、鹈鹕、鹦鹉，都涌入现实世界避难，统统获得了新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影片对日本近代史做了最高的礼敬，也对大和民族的苦难抱以深沉的悲悯，称得上是一首极具匠心的民族哀歌。

精神还乡：武士道的图穷匕见

宫崎骏虽然把日本近代史打包在124分钟的光影空间之中，却为这段光影设置了极为敏感而确切的时间坐标。然而，恰恰是对时间的设定，暴露了宫崎骏重述日本近代史的真正初衷。

影片明确出现了几个时间节点，一是开篇真人母亲葬身大火的“战争开始三年后”，二是真人在新家发现的母亲于昭和十二年秋（1937年）题赠给自己的书籍，三是真人的父亲提到的塞班岛战役（1944年）。借助这几个时间点，我们不难发现影片故事的现实时间刚好涵盖日本对东亚的侵略战争。所以，整部影片其实是在日本侵略东亚的战争背景下讲述日本近代史。

明确了这一背景，影片含混的价值立场就不得不引起我们的警惕与审视。宫崎骏生于1941年，亲历了日本战败后的强国之路。他的多部影片涉及侵略战争主题，如《红猪》（1992）和《起风了》（2013）。《红猪》采取了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一样的碎片*策略，把代表日本的红猪包装成为对抗意大利的有生力量，而女主吉娜的空军飞行员丈夫死在亚洲战场，则暴露了日本侵略亚洲的实际作为。《起风了》悬置善恶评判，为研制日本侵略亚洲主力机型零式战机的堀越二郎美化招魂。宫崎骏在国内一直被视为反战主义者，也有多部作品明确表现出反对战争的立场。但这些反战立场，多是理论层面反对战争，一旦涉及日本的侵略战争，宫崎骏的立场就显得极为暧昧：要么虚化战争背景，截取片段故事包装成为歌颂真善美和个人梦想的文艺叙事；要么改头换面，打造日本涉军群体的正义性，唯独不直面日本对亚洲各国侵略行径的罪恶性。

这种暧昧立场在本片中一以贯之。面对鹈鹕吞噬哇啦哇啦的场景，真人虽然与雾子一样满腔愤怒，却没有为火美焚烧它们而感到心痛。然而，当垂死的鹈鹕坦陈自己的族群是因资源有限而无奈吞食哇啦哇啦之后，真人却为其安葬，苍鹭也口诵佛号为其超度。真人的父亲与军队关系密切，以生产军工产品发家；前往新家途中，继母/姨妈夏子和真人路遇受到表彰的军人亦是下车致敬。当一行人从崩解的异世界中脱身出来，苍鹭教育真人要学会忘记，因为人们都会忘记过去，这种劝诫本身带有明显的历史虚无主义指向。

这无疑在为日本的侵略战争做“万般无奈”“迫不得已”等性质的辩解，也在变相指责东亚各国依然不愿忘记被侵略的历史。但是这一立场，正源于日本武士道对“仁”“义”等范畴的扩大化曲解。日本武士道融合了本土和儒家、佛教思想，认为既要站在“小我”的立场上恩仇必报，更要站在“大我”的世界层面维持公平正义。落实到现实世界，就是要为日本综合国力的强大与国土受限的矛盾寻求世界性的解决方案。因此，从武士道衍生出军国主义战争，并将其美化为大东亚共荣的救世主叙事，本就与日本文化逻辑无缝贴合。

宫崎骏一生的创作都在尽力撇清与日本武士道、军国主义的瓜葛，因此很多作品的背景设置、场景安排都不具备日本性，价值表述也都竭力靠拢具有普遍共情性的真善美。然而，从1992年的《红猪》到2024年所谓“告别之作”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宫崎骏不断讲述日本侵略战争的故事，并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图穷匕见，回到了自己本真日本人的立场，创造了酣畅淋漓的日本国族叙事。这是宫崎骏的精神还乡之旅，也是一个世界动画人的精神陨落之旅。从此，宫崎骏离开了世界，回归了日本。（杜晓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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