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1日，义工牵着戴有嘴罩的格力犬在狗舍内散步。它们原本要在这天全部被清走，结果还是留在了狗舍里。（高伊琛/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8月9日《南方周末》）
处理费，即“*狗费”，狗主退回的狗，即使健康正常，也会被狗场*掉。
目前全球只有澳大利亚、爱尔兰、新西兰、英国、美国、墨西哥、越南存在商业赛狗，21个国家仍在进行非商业赛狗活动。
这只黑色格力犬上下颚被亮黄色嘴罩束着，隔着皮毛可以摸到肋骨，前胸和脖颈上的铁锈色厚毛还未褪尽，脖链被抓在新主人卢美娟的手中。它平生第一次走上澳门街头。
没有任何标志显示它的来历，但擦身而过，不止一人问：是刚从赛狗会带回来的吗？
它是逸园关闭前最后一只被成功领养的狗。2018年7月21日，拥有87年历史的澳门逸园赛狗会走向终结，533只没有找到新家的格力犬却被留在原地。
格力犬（Greyhound）原产于中东，时速可达60公里以上，是最擅长奔跑的犬种，因而成为赛狗场上的主角。近代世界公认澳大利亚格力犬最优秀，各地赛狗均选自该国。
在亚洲，曾经唯一合法的赛狗会位于澳门半岛西北部莲峰球场，被密集的高楼、医院、寺庙所包围。狗场与球场合起来占地四万多平方米，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里显得奢侈。
无数个夜晚，格力犬在球场外围的环形赛道飞奔，追逐兔子形状的诱饵，观众则押狗下注。两年前，赛狗会被政府要求不迟于2018年7月20日迁离原址，合同也于同日到期。两年后，逸园交还了场地，却迟迟未有格力犬安置方案。
根据当地《动物保护法》，逸园七个工作日内未领回这533只狗，将被视作犯遗弃罪。
在第七个工作日，逸园提出以11个私人物业安置犬只，并安排狗夫及动物保护团体负责照顾，申请延期60天。这一方案在7月31日获得许可。然而没有人知道，9月29日期限到时，它们是否能得到妥善安置，抑或像诸多前辈格力犬一样，面临的是又一场人道毁灭。
被驯养的赛犬
2018年6月27日，演员舒淇在社交软件Instagram上发出了一条呼吁：“位于澳门的逸园赛狗场就要完结了。有600只赛狗用的格力犬，需要大家去领养。它们即将会在这世界上消失。真的不希望它们这一生就是在狗场里追着那只兔子练跑，到了现在因为狗场赛狗完结被人遗弃，通通都在等死。”
迁离日越来越近，紧迫性加速了信息的扩散。不过，实际情况与舒淇所说的“非生即死”相去甚远，仍有转圜余地。
家住附近的邓美丽正在售票窗口询问领养事宜，看过领养须知后，她犹豫了，家中已有一只大狗，目前不太适宜增添新宠。根据澳门统计暨普查局2017年数据，澳门人均居住面积约为24.4平方米。大多数家庭居住环境逼仄。
排在邓美丽之前，卢美娟已办妥申请。不一会儿，兽医牵出一条黑色格力犬，递过狗绳，开放圆形沙地，狗和新主人在沙地上散步熟悉彼此——在过去，这一空间用于比赛前向观众展示赛狗状态。
由于曾发生过格力犬在被领养当天中暑死亡事件，兽医决定开车送卢美娟和她的狗一程。离开赛狗会前，他告诉卢美娟，这是条一岁大的母犬，从未参加过比赛，不具备猎*性。
林颖琪比前两名领养者的领养条件都要好，她住在澳门最南端的路环，附近是著名的黑沙滩，居住空间在澳门算是宽敞。领养了两只格力犬之后，她家的成员增加至一家三口四只狗。
一只是2017年领养的母犬Garlic，到了2018年6月17日的首个领养日，林颖琪又带回了Garlic同父异母的弟弟Jack。此外还有两只边境牧羊犬。
习惯了赛场的格力犬和当惯宠物的边牧性格截然相反。九岁的边牧Echo总是试图霸占主人的注意力，它会将头凑到林颖琪身边，叼来网球或布偶，被忽视了就用叫声表达不满。六岁的格力犬Garlic则从来不叫，“像猫一样”。
格力犬不易适应驯养的新生活，它们生而为赛犬，除了比赛，其余时间都被关在笼子里，缺乏与人甚至同类相处的经历。
好在主人对新成员很体贴，让Garlic和Jack姐弟俩单独拥有一间卧房，床垫上放着毛绒玩具，门口栅栏挡住了过度活泼的边牧，还在客厅、餐厅、卧室的不同位置放好多只食水盆。
即便如此，Garlic还是用了整整九个月才适应新生活，出去散步见到人类，它会一步一步往后退。因为有Garlic在，Jack来的时候适应得快多了，只用了两个星期，它就不怕人了。
“Garlic会教Jack如何做一个宠物狗。”林颖琪说。现在Jack喜欢默默陪在主人身边，无论她在厕所刷牙，还是在餐厅吃饭。学做宠物的Jack喜欢向主人讨要食物，总是直接睡在地板上。
如今，她带两只格力犬去散步，回到门口，可以解开Garlic的链子，Garlic能够跟从主人。Jack仍然要牵着，它会跟着姐姐。
《领养须知》中写道，格力犬“每天需要至少15分钟运动量”，“大多时候较喜欢睡觉，不喜欢吠叫”，“胸膛较大，易发生胃扭转情况”。
然而林颖琪很快发现，需要做好的功课远不只这些。它们缺乏足够的皮毛与脂肪，在烈日下容易中暑；消化能力弱，要喂食泡软的狗粮；没有宠物犬的良好习惯，有时吃完会马上排泄。一些领养者对这些事情毫无预期，部分已获领养的格力犬遭遇了退养。
这也给533只格力犬的命运，蒙上了又一层阴影。
“世界上最残忍的狗场”
澳门赛狗场最早可以追溯至1931年8月，赛狗会官网记述着往昔：“看台水泄不通”，“下注的人寸步难移”。赛狗会位于澳门半岛西北部的“筷子基”，鳞次栉比的住宅区大多住满了经济状况相对较差的新移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赛狗是最受男性蓝领阶层欢迎的博彩方式，其赛事开始时间正吻合人们下班时间，门票与参赌门槛较低。
但蓬勃发展的澳门博彩业将赛狗巅峰定格在八十年代末。2002年赌权开放后，博彩业成为澳门经济的龙头产业，十年间，娱乐场从11间扩大到34间，赌台数量由300张增加至5302张，角子机多了约1.5万台。根据澳门博彩监察协调局数据，2018年前两季度赛狗毛收入仅为2300万元（澳门元，下同），与幸运博彩相差超过6500倍，仅占博彩收入总额的0.15%。
据格力犬保护组织GREY2K USA Worldwide介绍，目前全球只有澳大利亚、爱尔兰、新西兰、英国、美国、墨西哥、越南存在商业赛狗，21个国家仍在进行非商业赛狗活动，至少有31个国家或地区同步广播格力犬赛事，以供远程投注。
黄子荣曾是排行榜上位列第一的练狗师，“狗主看好我，买了很多狗给我打理。”他在1990年进入赛狗场。那时练狗师的工资约一千七百元，竞争激烈，入行要托熟人引荐。做了17年为练狗师打杂的狗夫，直到老练狗师退休，黄子荣才通过“练狗师资格证”考试成功补位。
自己的狗跑了第一，赢得奖金和奖杯，是黄子荣工作28年中最有成就感的事情。逢大型比赛，他还会着西装出席。迄今为止，黄子荣为狗主赢回了上百个奖杯。
“狗跑赢了，奖金是给狗主的。”单只狗获得的最高奖金纪录为60.29万元港币。狗主周兴说，每周二、四、六、日均为赛狗日，每个赛狗日均进行18场比赛，路程类别为350码（1码为0.9144米）、510码、550码或595码不等，每场赛事6至8只格力犬出战。“通常一只狗一个礼拜跑一天，也算人性化。”黄子荣回忆，赛狗最赚钱的日子里，格力犬每顿可以吃到一磅或两磅袋鼠肉。
狗主将狗养在赛狗会，并为此每月付费。到2018年，每只狗每月为一千五百元。周兴说，“在十年前，如果一只狗一直跑不赢，狗主就不要了。我们就送回狗场，狗场收我们五百块处理费。”处理费，即“*狗费”，狗主退回的狗，即使健康正常，也会被狗场*掉。
周兴那只七万块的狗是在赛跑过程中踩到了沙坑，高速状态下扭断腿骨。而这样的意外在比赛中不计其数。
“我养了Garlic才发现这种狗多容易受伤。”林颖琪回忆，有次Garlic从床上跳下来，就意外弄伤脚趾，地上血迹斑斑。
狗场的比赛用地存在很多问题，转弯角度不够圆滑、沙地的沙子太浅、赛后不及时铺平沙坑，这些都会导致犬只受伤。
“每个月，狗场要拍卖（即增添）四十几只狗，按照这个速度，狗场应该远不止六百多只狗，那多余的狗去哪儿了呢？”周兴出了这样一道计算题。
“狗一只一只躺在地上，被挨个注射过量麻醉剂。后面的狗看着前面的同类逐渐安静，失去呼吸，会害怕得身体发抖。死去的格力犬被套上黑色塑料袋，送去焚化……”澳门爱护动物协会（ANIMA）的一份文档记录着那些狗的下场，该描述来自某不具名狗主。
“这么多年，它们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关注。”周兴说。这也是动物保护组织极力反对赛狗会存在的根本原因。
周兴过去也提出过把狗带回自己家养，但遭到了赛狗会拒绝，直到近两年，领养才被允许的。这也是澳门爱护动物协会主席阿尔巴诺·马丁斯（Albano Martins）将澳门逸园赛狗会称为“世界上最残忍的狗场”的原因——赛狗有进无出。
“为关闭狗场而战”
逸园最终关闭之前，澳门爱护动物协会抗争了八年。
马丁斯在2011年的《南华早报》中第一次读到了逸园格力犬的生存状况。同年12月1日，澳门爱护动物协会发函表示希望向赛狗会提供帮助，收养退役犬只。“我们说的内容他们不在乎。好吧，本来我们只是想要领养这些狗，现在让我们为关闭你的狗场而战吧。”马丁斯说。
澳门爱护动物协会曾致信时任澳门特区行政长官，说明格力犬的生存现状，并建议政府取缔赛狗活动，帮助狗只寻找新家。其给出的理由涉及经济、城市形象、当地生活环境、公共土地资源再利用等：“目前比赛只有很少的观众出席率，近年来的商业效益也急剧下降，与澳门的其他博彩业和娱乐产业相比，它为澳门经济带来的贡献微乎其微。”“越来越多的人逐步认识这一活动对动物造成的伤害，而赛狗也正在时刻侵蚀着澳门作为一个繁荣现代都市的国际名声。”“逸园赛狗场位于高人口密度区，从犬舍中传来的嚎叫声和哭嚎声已经对当地的生活环境造成了打扰。”“当地社区正需要增加更多的住宅、停车场和绿地。”
这封2014年3月5日发出的信，代表亚洲动物基金、国际动物救援、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等15个组织的意见，它们的机构标志被印在其中，后面还有首都爱护动物协会、长沙市小动物保护协会、成都爱之家小动物保护中心、温州流浪狗救助基地等131个组织的支持名单。
2015年9月，澳门政府委托澳门大学博彩研究所进行《互相博彩（赛狗）专营权经营状况及对附近小区影响分析》研究，根据结果，研究团队提出三个建议方案。博彩监察协调局作出综合评估。2016年7月21日，政府要求赛狗会于两年内搬离原址。
动保组织的四处奔走开始带来些许改变。“澳门退役格力犬只领养计划”因此开启，周兴公司拥有的“银河”也被改变命运。它连赢过11场，退役后被狗场买下，送到澳大利亚配种。
2016年出台的《动物保护法》阻止了更多悲剧，赛狗会被禁止随意宰*犬只。出赛次数最多的狗名为“千言万语”；其次是“港皇牌”，从2009年8月到2016年7月总共出战346次，狗主是M.Y.C；排在第三位的“任性宝宝”也属同主。“M.Y.C（Macau Yat Yuen Canidrome Company）是公司的狗。公司不能白养它们，只能多跑。”根据周兴估算，狗场的格力犬平均寿命在五年左右。
也有少数狗主，会选择给自己最喜欢的一两只狗养老送终，每月白交钱养下去。
为切断狗只供应源头，澳门爱护动物协会策划了一起特别行动。他们派人前往狗场假扮买家，进入狗屋，用笔式摄像头偷录视频，将格力犬的生存状况传到澳大利亚，“它们睡在自己的屎尿上面，清洁极差，居住环境狭窄，生病也得不到好的照料。澳大利亚那边震惊了，禁止将狗卖到澳门。”马丁斯说。
“我们致力于关掉赛狗会，八年时间，我们做到了。”马丁斯扬了扬厚厚的一叠信函，那是他们八年中为格力犬发出的信，其中一些请愿书有超过七万人签名支持。
近两年，狗场没再拍卖过狗只。周兴所在的公司也陆续退还赛犬，只剩下十几只。
逸园的最后一场比赛发生在2018年6月30日。那一天，周兴和狗场总经理聊天，他听到对方说，“政府要我们公司做一件全世界都没做过的事，这叫我们怎么办。”
送一只狗到法国花费34000欧元
原定要在7月21日这天全部清走的格力犬，被留在了狗舍里。
前一日，逸园赛狗会执行董事梁安琪向媒体约定举行记者会，三十多家媒体到场等待。她曾公开声明，万一狗主不要这些格力犬，她可以养它们一辈子。后来却改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如约前来，但不是回应格力犬安置问题，而是在和律师商议后决定取消原定的记者会。停留不足五分钟，她便坐车匆匆离去。
澳门立法会议员苏嘉豪在Facebook上指出，根据《动物保护法》规定，逸园弃置数百格力犬，7个工作天内可向民署领回，否则视作遗弃，每只罚2万-10万元，但无刑事责任。
澳门爱护动物协会已经列出详细的照顾计划。7月21日早上八点半，民署工作人员、动物义工、兽医等九十余人到达赛狗会。义工穿着蓝色雨衣和胶鞋，牵着戴有口罩的格力犬在狗舍内散步，现场充满排泄物的*臭味，清洁人员趁机清扫狗笼。
这天中午，政府向少量媒体短暂开放其中一间狗舍K5。格力犬被单独关放，每间狗笼大小约为1米宽乘1.5米高，水泥地上放着不锈钢水盆，门外挂着它们的带子和口罩，带子上写有狗只的名字。例如“绝影赤兔”，它在6月30日第九场出战，根据狗场给出的《赛后报告》：“起步稍慢，步势欠顺，乏力跟跑，落败而回。”
存放食碗与杂物的架子后，整面墙的黑板上记录着犬只的生活，“可爱天使”“月之恋人”“声名洋溢”咬皮带，“恒基之风”试开门、咬水喉；6月25日，“时光倒流”伤手腕；6月28日，“多赢”伤左踝，“如雷贯耳”伤右大腿。
人的到来让整个空间多了几分躁动，满是低低的呜咽和不安的吠叫声，有犬见到人会摇尾巴，人立而起，或者趴在地上，眨巴着眼睛盯着人瞧。南国的盛夏里，一台立式破旧铁制大风扇对着好几只狗笼吹，而整个狗屋分到的风扇不过四个。
处于空调覆盖范围的只有11-15号狗笼，两端大门紧闭，玻璃门上贴着“狗舍冷气室，出入关门”的标志。7月21日中午，澳门的气温是34℃，但冷气没有开放，反而因为环境封闭，更为闷热潮湿。
目前，爱护动物协会收集到了来自英、美、意、法、澳等国的共计662份领养申请表。“这些信息我们给过赛狗会，但他们无视了。”马丁斯说。妥善将狗送至领养者手中，被他称为“胜利的最后一步”。
“我们曾将两只狗送到法国去，每只花费34000欧元。”这是马丁斯目前面对最困难的问题，领养者将自付一半花费，但“即使在欧洲，爱狗者也没有这么多钱”。
马丁斯指出，狗只到外国需要提前三个月检疫，到香港需要四个月时间，他希望政府批准协会用一年时间做好领养工作。
黑沙湾旁，Jack刚刚来到林颖琪家时，主人发现，它的脾脏和心脏都有问题，牙齿结石严重，身上有不少伤口，其中一处是缝针痕迹，上颚还有明显的狗咬齿痕。它将于2019年被送至澳大利亚，与通过血统查询系统找到的亲妹妹团聚。
而它的姐姐Garlic，在最怕人的阶段，依然愿意亲近林颖琪七岁的儿子。“它到家来第一天，就去我儿子的床上睡了，第一个Kiss也给了他。”
林颖琪和丈夫如今正在考虑，在Jack回澳洲故乡之后，要不要再收养一只格力犬。“一旦你养了格力犬，就会爱上它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