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文化概念里,“孤独”很难成为一种正面的生命价值。儒家文化里对于孤独的缺失,历史长河中出现的竹林七贤,对于群体文化的对抗,都成为特立独行的大逆不道。“孤独”作为一种独特的心理状态,似乎也只与士大夫、知识分子、精英阶层有关。
我们沉浸在《哈姆雷特》王子式的孤独中,同屈原一起在雷电之夜孤独地呼喊,为《小王子》孤独地守着星球上的一朵玫瑰感动……我们总觉得这些场景极尽高贵与极具深度,因为这些人的命运似乎远离了卑微的贫贱和难以启齿的穷困。物质与精神,似乎永远是精神凌驾于物质之上,穷人们还在为一日三餐奔波的时候,哪有时间去感受孤独?可是刘震云说,孤独不只是知识者、精英者的专利。当我读到李森祥的《台阶》时,我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01《台阶》所属教材体系的位置分析原本属于八年级上册的课文《台阶》放到了人教版2016年七年级下册。一起从八年级编入到七年级下册的还有《阿长与〈山海经〉》《老王》。人教版2007年八年级上册第二单元的导语是:“上一单元涉及的非正义战争中残*无辜的暴行,使我们在震惊与悲痛之余,发出这样的呼唤:再也不能让人类之间的残*延续下去了,应该让世界充满爱。这个单元就以‘爱’为主题,几篇课文都在诉说对普通人,尤其是对弱者的关爱。让我们从课文中感悟到‘爱’这种博大的感情,从而陶冶自己的情操。”这则单元导语,重在引导学生关爱普通人,弘扬爱。
人教版2016年七年级下册的第三单元的导语这样写到:“本单元的课文都是关于‘小人物’的故事。这些人物虽然平凡,且有弱点,但在他们身上又常常闪现优秀品格的光辉,引导人们向善、务实、求美。其实,普通人也一样可以活得很精彩,抵达某种人生的境界。”
比较一下两个单元的导语,区别很大。旧版教材的《台阶》安排在战争单元后面,停留在弘扬爱的层面。新教材的第一单元的课文篇目为:《邓稼先》《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段》《回忆鲁迅先生》《孙权劝学》,课文涉及的都是让人肃然起敬、顶礼膜拜的大人物。第二单元也都是一些“壮美”风格的课文,大气磅礴的《黄河颂》,山势险峻的《老山界》,满腔热血的《土地的誓言》和刚健古朴的《木兰诗》。在“大美”“壮美”之后开始回归小人物,笔者相信这是编委的匠心独运之处。
而《阿长与〈山海经〉》《老王》《台阶》三篇与小人物有关的课文,主人公似乎都带上了孤独的色彩。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到:“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接受美学提出了“把握不同期待视野”和“补充文本的召唤结构”的解读方法。伊瑟尔认为,文本的“召唤结构”是一个阅读过程中文本与读者之间发生交互作用的概念。在他看来,文本本身就具有召唤读者阅读的机制,这种召唤性不是外在于文本的,而是源于文本自身,这种功能来自于文本“空白点”与不确定性,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需要根据自身已有的经验,来确定文本的未定点及填补文本中的空白,从而实现作品的完整化。谁能知道一个连自己姓名都不知道的妇女是怎么度过她漫长而又乏味的人生,又是怎样在孤独中熬过无人祝福的一个又一个元旦?谁能知道老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夜又是怎样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又有谁能知道《台阶》中的父亲,在新台阶建好之后他是如何度过后面老了的岁月……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是人的再一次生长。
02融贯式解读方法下的《台阶》温儒敏曾明确提出“语文核心素养”主要包括: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新课标也越来越重视逻辑思辨能力,训练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和独创性思维。在此大背景下,深圳市教科院李敏博士提出了“融贯式解读方法”,他指出,融贯式文本解读是以文本解读为基点,整合融通“作者中心”“文本中心”“读者中心”三种视角,整体关照文本的内部和外部系统,进而触发视域融合的解读方法。此解读方法以“读者——文本——作者”间的多向交互作用为解读发生机制,坚持系统性、创造性、规约性原则,经由文本素读、文本细读、文本研读、文本创读四个基本环节理解和创生文本内蕴,为确立合理的教学内容、促进教学生成奠定基础。
《台阶》中的父亲,是典型的“小人物”。小人物的生存之痛是最让人无言以对和无可奈何的,他们往往因为无力把握现状和改变命运而显得孤独无助,渺小可怜。古往今来艺术家们往往以小人物的人生际遇为载体,对他们寄予人道主义的关怀和命运的思考。当代作家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的创作谈中说到:孤独不只是知识者、精英者的专利。他认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引车卖浆者们,同样在心灵深处存在着孤独。这种作为中国经验的中国农民式的孤独感,此前几乎没在文学中得到过认真的表现。当《台阶》出现的时候,弥补了教材中这一主题的缺陷。
(一)作者中心视角下的解读人最难的是认识自己。李祥森创作《台阶》,经历了一个艰难的思考过程。他在《站在父亲的肩膀上——〈台阶〉创作谈》里写到:“但我最缺乏的却是对父亲人性美好这一层面的真实体验……我是父亲的长子,有许多时间,我一直恨着父亲……他为什么非要偏执并且坚定地与自己的长子构成这样的一种关系呢?”作者为了躲避这样的父亲,逃离家乡去当兵。面对要写“父亲”这样一个题材的小说,作者发现,他对父亲的怨恨没有了结。于是他一直在寻找。作者认为父亲最可贵的本事就是能默默地积蓄一辈子的力量来做成一两件事……还可以为他不经意间散发出的点点滴滴的人性光彩而感动。七岁的作者在亲生父亲布置的严苛任务下孤独地完成了一座山似的削砖任务。
在《台阶》中,父亲始终以一个话不多,只闷头做事,脸像“青石板”一样的形象出现。童年时期不得不削的砖山,让作者在孤独中完成;是作者青年时期的独自离家当兵,远离亲情的孤独成就了他后来进行长篇创作的耐性与信心。有人说,每个成年人,都在用后半生去治愈童年时期原生家庭所带来的伤害。这是李祥森先生原生家庭带给他的影响。而《台阶》的创作,就是作者对原生家庭所带来的阴影的突围。
《台阶》中仅有的对“我”的描写,是幼年时期在青石板上孤独的玩耍,没有父亲的出现,这是陪伴行为的缺失;建造台阶时,没有儿子对父亲的帮助,仅有的是“我”倒了父亲的洗脚水,这是亲子语言的缺位;台阶建好后,更没有看到“我”对此的自豪感和敬佩感的描写,这是父子精神的缺席。《台阶》中的父亲这一形象在作者笔下是孤独的,孤独到千百年来歌颂的骨肉亲情都淡到冷静。
与之相反的是作者在小说《门槛》笔下的母亲,则充满了亲情与感恩。“我的第一脚是从母亲的身上跨出去的,弟弟的第一脚也是从母亲身上跨出去的,我们的第一脚都是从母亲身上跨出去的”“当母亲在我笔下出现时,我所涌动的事、亲情和感恩”。两者比较,一个是饱含深情的笔下人物,一个是经历漫长的人性审视和自我思考下的不被儿子理解的父亲的背影。
再看朱自清的《背影》,“我”的笔墨多,几次写到“我”的泪流下来了,几次对自己的内心进行深入的剖析,父子情深。而在《台阶》中,作者对于叙述主体“我”的文字极少。唯一一段字数较多的关于“我”幼年在青石板上的描写,也是与母亲出现在一起。这里是父亲的缺席。
这是一个不被长子理解的孤独的父亲的背影。作者的父亲只活了50岁,活着时是孤独的。一直到《台阶》发表后,作者才深刻地认识到,他早就并一直踩在父亲的肩膀上,而这一切都是基于父子慢慢的孤独心境。
(二)文本中心视角下的解读
课文与原小说《台阶》有几处修改的地方,其中有一大段删去的段落,在父亲开始准备建新台阶,磨刀的情节后面。删去的段落如下:
父亲光着很宽大的背脊,一个夏天就这样光着背脊。太阳把他的皮肤烧磨得如牛皮般厚实,油腻腻的,仿佛是涂了一层蜡。然而,却并不光滑,上面结满了芝麻般的痱子。痒起来时父亲就把光背靠在门框上擦,啵、啵、啵,父亲一下下擦得很有力很响。结果把那些痱子都擦破了,痱子便淌着黄水也流着汗。黄水与汗流到他那块洗白了的围腰上,围腰很宽很长,手摸着,竟能触摸到一粒粒的汗斑。那汗斑仿佛是用油漆刷上去的,很硬实,父亲说是菜油汗,菜油吃多了的缘故。可我们家为了造屋,经常空锅子烧菜,哪有多少菜油多吃。
这一段内容通过捕捉菜油汗这样一个细节表现父亲造台阶的艰辛。似乎艺术创作中父亲题材的作品几乎都会想去表现劳苦父亲这一类人物形象的共同点:朴实、吃苦耐劳、坚韧、沉默少言等等。著名的油画《父亲》,那只结满老茧的手藏满污垢,那盛着浑浊水的破碗,那长年累月被暴晒的黝黑的肤色,都在强烈地表现着底层劳动人民的艰辛……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精彩的片段,被课文删去了。编者为何这样删减?在冷静的叙事风格下,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反而被“孤独”这一覆盖全篇的基调隐去了。造台阶的过程,在全文的篇章来看,它并不需要特别突出,作者在整篇小说里要表达的重点不是造台阶,而是思考台阶对父亲的意义,思考父亲在造台阶过程中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太过于细化强调父亲造台阶的劳苦,反而会削弱本文特定人物——底层劳动人民父亲所独有的静态思考的形象。
观望一个孤独的背影,往往是远距离。冷静而理性,本文文笔冷静而模糊到出奇。凝望则是充满个体独特的感情。在大的江南农村背景下,在绿荫下,有一个被旱烟雾笼罩的渺小的农民父亲背影。远距离拉开后,物的扩大化,人的缩小化,物与人的关系,环境与人的关系,人改造环境的无助与艰辛,更是充满了多种解读性。而特写镜头,即原文的细节描写片段,是将实实在在的动作、外貌等表现出来,则更集中凸显人物形象,而少了孤独与思考的空间。
《台阶》中有很多关于安静的描写,比如父亲默默地坐在台阶上的剪影,作者好几次写到:“父亲坐在绿茵里,能看见别人家高高的台阶,那里栽着几棵柳树,柳树枝老是摇来摇去,却摇不散父亲那专注的目光……”这是一个小人物在独自面对自己理想时的孤独——孤军奋战前的孤独。没人帮自己,孩子太小,老婆只会在父亲一年一次的洗脚“仪式”中“特别高兴”,“低眉顺眼了一辈子”的父亲更得不到乡邻们的精神鼓励和物资支持。这从后面台阶造好后乡邻们走过只问了一句“晌午饭吃过了吗”可以找到印证,不是关心父亲为之努力建成的台阶,而是随口的一句日常话。
小说的结尾,父亲自从腰闪了后,很少跨出自家的台阶,偶尔出去一趟,回来时,也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父亲坐在门槛上(是门槛,不是坐在“象征身份的台阶上”)休息的时候,“他那颗很倔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那极短的发,似刚收割过的庄稼茬,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去了生机”。这不仅是老态的描写,更是对孤独的阐释。一个人完成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的时候的孤独失落感。没有了追求的人生是无力的人生。就像金庸小说中的独孤求败,纵横江湖三十余载,*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对手,无可奈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台阶》中的父亲没有剑,没有对手,他一直在与自己斗,孤独地斗了大半辈子。
(三)读者中心视角下的解读《台阶》中父亲的辛勤劳作,默默积攒,建台阶的干劲,或许能够打动学生们的心,那种艰辛,那种脱离了他们生活实际的贫困,会带给他们一些新鲜感和震撼。但这些能打动孩子们的热闹节奏不是全文的关键,没有进入深度语文学习,不足以触动学生的思维地带。不能仅仅让课堂停留在和学生一起潸然泪下或者是对小说主人公报以深深的同情和赞美中。一个非常好的文学评论家说过:看一本小说,不要看他写了什么,要看他没写什么,应该以更理智和冷静的目光看待所有的情节。
结合笔者的人生经历来读,笔者认为《台阶》中的父亲是在进行一次“英雄式”的自我革命。在造台阶的过程中,一点点填满有缺憾的钝化人生。如果没有家庭伦理的牵绊,父亲更愿意做一个孤独而纯粹的自己。这是始于踌躇满志终于落寞虚无的“革命孤独”,是自己对自己的一次革命。
卡夫卡《变形记》,用一个变成甲虫的人来反问我们:如果有一天我们变成一只昆虫,或者像鲁迅《狂人日记》所说,人就是昆虫,那么这个生命有没有意义?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寻找意义的过程,你以为找到了,反而失去了意义;当你开始寻找时,那个状态才是意义。《台阶》中的父亲,为了让自己在当地更有地位,用使不完的劲去建造台阶,作者李祥森写《台阶》,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对自己创作的影响,也是一次寻找写作意义的过程。他们都在孤独的境遇中,一点点丰富自己,成为一个“英雄”,在不被人重视的,卑微的境况中,一点点完成生命的价值,让生命圆满起来,具有更多的解读性。
而丰富从来都不是一味的填满。所以,台阶建完后,父亲反而不知所措,茫然而困惑,自问“这是怎么了?”先有结局,就不会有思考、推论的过程。而孤独,是思考的心境前提,如此循环不断地追求,从而完成生命的意义。
学生在读后感中写到:“如果一个男人将一块三百五十斤重的石块搬下山,他就被称之为铁汉,文学家们就开始用各种词语来修饰他虎背熊腰。人比山坚,他的肩膀很宽厚,他的肤色很黝黑,但如果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汉,还有人如此称赞他吗?或许是他心中永远怀揣着一个梦吧。没有云,没有雾,却出奇得深刻。时间过得太快,白发来换青丝,这个男人是坚强的,他站在台阶上,目光远眺着日出之地,守望着那不久的将来和麦田外的远方,他在沉思什么,他的沉思和信仰是沿着日月交替的轨道的,哪管他在寄托些什么。”这是一段带有学生强烈主观色彩的解读,让卑微的父亲站立了起来,并涂抹上了浓厚的英雄主义色彩。是的,英雄往往是孤独的,留给世人太多的无法理解。
网络时代,当无法自控地追求线上的自己的时候,比如努力刷微博,关注评论的数量,被朋友圈的各种点赞和评论影响情绪,那么可以花一点时间,让自己处于“孤独”的状态,并认真的思考一次,什么是热闹,什么是丰富,就像《台阶》中的父亲,最后说到:“这是怎么了?”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当你可以跟自己对话,慢慢酝酿一种情感时,你便不再孤独。而你不那么做时,便永远都处于孤独的状态。
孤独之前是迷茫,孤独之后是成长。生命中某些时候,终究要孤独地去面对,就像《台阶》中的父亲,在孤独中完成了他生命的再次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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