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
哦，西莉老姐妹儿，你这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总能把我难住，而且真是越来越难了。这不仅说明你又偷偷看了一些书，学问又精进了不少，相形之下，我已经成了一个迟钝而麻木的人。所以最近收到你的信之后我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甚至看到你的信之后我也会假装没看见，给自己编个理由，要么出门，要么就假装跟人有事情要谈。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是，你们几个都还在茁壮成长，而只有我还在原地打转。
先不感慨这些令人垂头丧气的事情了，话说这只火把既然能开口求助，为什么不去找肥钦斯基？我一直觉得，他嘴里的荷兰话跟我们说的完全不是同一种语言，这一定是什么地区的方言，而能说这些方言的地方一定就在地狱里边。
但是怎样让一只火把变成魔鬼，且不能有任何先验和派生条件，我估计凭我的力量是想象不出来的了。然而我想，如果这只火把不能着火却能淌出水来，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只有魔鬼才能做得出来吗？于是我突然领悟到，所有令事情反常而无益于人间的事物，人们都称之为魔鬼，而所有逾越逻辑令事情达成且有益于人类的事物，人们都称之为神灵。
所以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估计你也已经猜到了。不管是神灵还是魔鬼，统摄人世间一切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对于人类而言，他们早已习惯把坏其好事的东西称为魔鬼而把助其成事的事物称为神灵，几千年来亦复如此，概莫能外——而这显然有失偏颇。话说回来，即使我不知道它如何变成魔鬼，但假若命运使然令它有朝一日点燃了整个尼德兰，我今生今世都会把它奉为神明。
1789.10.15于罗马
亲爱的波菲：
很高兴你跟我谈起了命运。而你我都是在命运的扶持下长大的，不是吗？虽然尼古拉老师的课程在有意淡化她的作用，但命运的影响力显然是深不可测的，不然我们甚至都不可能遇到这位先王的近侍。这个先生是位聪明人，他借着讲课的名义成为了国内最显赫家族之间的纽带，像在云中漫步一般，不仅他自己声名鹊起，光彩照人，你我的家族也从中获利不少，而在这些纷繁复杂的交易中，我们这些人的相遇简直是注定的。
可是，命运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我想就连最聪明的人都回答不出来。有人说是勤勉，有人说是运气，更有人说是这两者的总和，但显而易见，有的人什么都不做他的命运就已经改变了。我想起数学课上的方法，令一个因素不变，而去求值另一个因素，这不就正是我们眼下需要的方法吗？事实上，雨滴离不开夏天，雪花离不开冬天，或许这就是命运的真正含义吧！
但是眼下我有了更为新奇的见解。先别管命运本身是什么了，假设生命是绝对平等的——我所说的生命是指对造物者而言，在他眼里一切生灵都拥有相等的权利——而这权利本身对于所有生灵来说都是不可增减的，在这个前提下，生命本身下放到人间的部分就成了关键。比如有两个圆，它们的大小肯定是完全相等的，而它们下沉到一条直线以下的部分的大小，就决定了它们在这条直线以下的面积和分量——这就像是句废话一样，然而真相就是这么简单！每个圆在直线下的面积、角度和切入点是如此不同，正不就映衬着人在人世间的分量、地位和寿命长短的不同吗？甚至有些人还没出生就已经死在襁褓之中，这不正就说明这个圆跟直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交点即缘分吗？更何况这些圆本自具足，它们拥有相等的善恶美丑的量，以至于它们落入人间的部分能展现出如此不同的形状、性格和愚贤不肖，那简直是必然的结果。况且这世上还有多少种跟人不同种类的生命，而这些生命切入人间的部分又有多少呢？所以为什么人们都在哀叹自己在人间的命运，而不试着去想自己真正的命运其实可能根本不在人间吗？况且数学上只有四个象限，而我恐怕这宇宙里的象限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决定你当下境遇的，还要看你真正的自己是在哪里。而更为关键的，这些圆永远都在运动，在你生前、死后都不会停止，而它正在经过人世间的部分，就是你当下的命运。嗨，波菲老姐妹儿，假如你下辈子还是个可爱的小公主，那我非常愿意变成一头毛茸茸的棕熊，每晚去拥抱你！至于西莉，就让她变成一条浑身长刺的常春藤，在窗户外面使劲抽打蚊子杰克吧！
此致
爱你的贝——10.25于罗马
贝福罗那老爷：
您绸缎庄的生意不错，名声已经飞越国土，传到罗马来了。我好奇的是，它的口碑在这中间经历了怎样改造，以至于它到罗马的时候已经完全面目全非了。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款式居然是妈妈最讨厌的那一件，在她眼里，那跟您那支优秀的掘墓人队伍从最幽深晦暗的地宫里面那些年代最久远的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没有什么区别。但很奇怪的是，这件衣服搭在当地人身上居然十分的完美和谐。康提公爵最年长的女儿现在看起来神采飞扬，娇艳欲滴，年迈久病的乔戈里夫人也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如我所见不假，完全是拜这件衣服所赐。而这件时髦穿在妈妈身上却显得老气横秋，毫无生气。看起来伦巴第污浊的漕河水太适合生长风流一时的洋甘菊，而阿姆斯特丹肥沃的沼泽地注定要培育出风情万种的郁金香。
相形之下，您引以为傲的葡萄酒在这边却口碑惨淡，差强人意。相比于它在海牙高耸入云的销量和在鹿特丹郊区如雷贯耳的名声，到目前为止，整个意大利北方市场上我都没听说过来自于尼德兰的进口红酒的名字。据我所知，它在米兰甚至都没能通过关卡，原因是他们拒绝接受国外无名品牌。在这里最受欢迎的是法国的著名酒庄，假如不是因为波提姨妈的过度贪婪和厚此薄彼，我现在应该能听到栖霞山庄这个名字。相反的，这酒在意大利南部却广受欢迎。有一次我听说有一位名叫佩拉娜的年轻女孩是所有南方小城里年轻人争相爱慕的对象，但这位红衣女孩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直到在罗马南郊的一个老酒馆外，我从一个还算老实的酒保那里才打听到，原来佩拉娜只是一种来自于国外的走私红酒，那上面赫然印着的就是您那颗长满胡子的脑袋，而佩拉娜是她意大利语的音译。要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他们口中所说的佩拉娜是指意大利某个古老神话中一个年轻貌美的精灵的名字。此酒虽非名酒佳酿，但若论何物最能陪伴底层人民荏苒光阴，茶余饭后，此物诚乃不二的选择。不过听到走私二字，我便知道这一定又是您跟您那位我从未见到过的兄弟的手笔。您既有此大能，我希望有一万品脱的佩拉娜在西西里岛弗兰克码头与我相见，具体时间就定在11月9日拂晓，其余事务我想我应该勿须多言。此信不必回复，见物为盼。
此致
——克里斯蒂娜于10月25日
本菲：
你信中所言令我何等忧伤。亲爱的，我曾目睹过多少次疾风骤雨肆虐在阿姆斯特丹河上，然而再大的风暴也没有令大河决堤过，但这次不同了，我虽未见只风片雨，阿河水已经漫进我的心里了。
多少人曾哀叹命运不公，怨忿上帝将自己降生在平民之家，非但不能安享荣华富贵，还得每日价遭受穷苦的肆虐，窘迫的鞭打，以至于劳心伤神，惶惶不可终日。纵然世间平等亦是我等所愿，然以耶稣基督之能亦未曾如愿，更何况我等芸芸众生？世人只知奥兰治之显赫，而孰人知晓本菲娜之悲苦呢？纵然世间待遇有如天渊之别，但出生王侯世家亦非我等过错。更实际而言，这些人眼里盯着的仅仅只是你我家族的荣华富贵罢了，而绝非什么万物平等。你又何必为那些氓隶不怀好意的污言秽语劳心伤神呢？
啊，本菲，凛冬已至，漫天凋谢的可不止是那经霜的的秋叶。这世界本非崎岖坎坷，只是世道已被世人啃尽，留给你我的就只剩下刀山火海了。但不论如何，你我再也活不出这样的一十四年光阴了。未来会愈加坎坷。看看吧，看看法国正在经历的事情，也许很快就会蔓延到尼德兰，苏黎世，勃艮第，乃至于整个欧罗巴都将要经历狂风暴雨。啊，天哪，到那时候世界又会是另一个样子了。趁着韶光仍在，赶紧努力做一些自己想做且能做的事情吧！不要等到现在过去，我们才开始拥抱未来。
我感到有两股力量正在你心中此消彼长，相互攻讦。面对一个灵魂堕落、里外肮脏的东西，非但不能远离、厌弃，还得时刻尊敬、爱护乃至于亲吻、膜拜，试问何等的灵魂才可如此扭曲下作，溃烂腐朽、麻木不仁，何等的灵魂它与邪恶为伍出类拔萃，同魔鬼竞技也丝毫不落下风，为酩酊黑暗而躲避光明，纵然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我不敢想象，难道世上竟会有这种东西存在，然而今天我看到了，魔鬼何须又堕落，沦行恶世的必是天使。
亲爱的本菲，我知你已陷入一个泥潭无法自拔。在这当口上，我知道很多语句都是苍白无力的。作为朋友，我只想说，咱们这个缺兵少将的剧团里可再不能没有主角了。你忍心就让剧团这么解散了吗？至少让西莉来演暴风雨，波菲来演阿河水，而我则来拼命阻止她向岸上翻滚，在尼德兰首府命悬一线之际，就等你出现了。这场景想想就好笑。不论如何，老姐妹儿，此时此刻，能给你最大帮助的是你自己了。试问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两座山峰打成死结，除了上帝，就只有人的心灵才可以做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这些词汇难道不就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吗？既然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能解脱你自己的惟有你自己。
亲爱的，近日我将前往西西里，在那里停留半月后返程阿姆斯特丹，如上帝保佑，圣诞前便能为你凑齐几个伙伴。
——爱你想你的贝，于1789,1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