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李新章
清晨,我站在楼下的一棵高大的樟树下。风乍起时,树叶纷落,砸在地上。用“砸”作动词,是因为那些落叶仍饱含着母体的水分,沉甸甸的,掉在地上,哒哒作响。有一片黄叶砸地时,我听见“叮”的一声,仿佛掉在地上的,是一片金子。那只是瞬间的错觉,那一声“叮”,是我手机短消息的提示音,正巧在那片黄叶着地时,清脆地响起。短消息是表哥雪文发来的:“今晨4点,我妈走了……”
雪文妈,就是我的四舅妈。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当时,我还很小,小到可以与三弟一起,宽松地合坐在四舅自行车狭小的后座上。我与三弟乘着四舅的自行车去他家作客——家乡人称之为“走亲眷”。四舅家在潘家塘,离我家有十几里路。正逢麦子泛黄,自行车穿过田间小路时,灰白色的麦蝶,成群结队地在田野上方飘飞,有的就飞在我们的耳边。
四舅妈是潘家塘的妇女队长,个子不高,却很干练,黝黑的脸蛋,清朗的大眼睛,穿一身打着补丁却很干净的老布衣裳。见家里来了小客人,便从碗橱里拿出两个蓝边大碗和一瓶酸梅汤原汁,冲了两碗给我俩解渴。
午饭并不丰盛,但比我家里的稍好一点,一大碗水炖鸡蛋是唯一的荤腥。我们与四舅一家围坐在八仙桌边上闷头吃饭。饭吃到一半,我与三弟惊讶着对视了一眼,随后都把目光转向四舅妈。因为我俩在各自的饭碗里,拌出一块被米饭深埋着的咸猪肉(家乡人简称咸肉),油油亮亮的,四四方方的。四舅妈冲我俩微微摇摇头——示意不要声张。
咸肉切得很大很厚实,在家乡,比喻某家人家阔气、大方,都这样说:“这家人家气派,咸肉切得像‘铁搭枕’。”铁搭是种农具,与锄头相仿,却不是平口,有四根铁齿。“铁搭枕”就是固定铁搭竹柄的木塞,有一副扑克牌这么大。我与三弟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铁搭枕”咸肉。在自己家里,母亲偶尔也会切上三四条咸肉肉丝,象征性地放在饭镬里与米饭一起煮,让米饭闻起来有点肉香,算是改善伙食了,哪有一个人独享这么大一块咸肉的?我与三弟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肉,幅度很小地咀嚼,用牙齿把肥肉里的香油榨出来,让幸福与满足在嘴巴里弥漫开来。那顿饭,我俩都吃得很慢,很用心,吃得小心翼翼。一是为了慢慢品尝这难得一遇的人间美味,二是担心这“特殊的待遇”被表哥表姐们发觉。
我女儿结婚那天,79岁的四舅妈也来吃喜酒。敬酒的时候,我特意坐在她的旁边,给她挟菜,与她嘘寒问暖。便又说起小时候,我与阿三到她家“走亲眷”,四舅妈给我们喝酸梅汤,还在我俩饭碗里的米饭底下,各藏了一块像“铁搭枕”一样大的咸肉。我绘声绘色地讲着,讲得很用情,都把自己讲感动了。然而,四舅妈却一脸茫然。显然,她已经不记得这些细节了。我虽然有点失望,但想想也正常,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大脑不可能无限制地存得住那些细节。表哥雪文扯着我西装衣袖,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说:“我妈得的是‘脑萎缩’,她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自四舅妈患上“脑萎缩”算起,又过去6年多了。期间,也听母亲说起过四舅妈,说她的病情越发严重了,有时,连儿子、儿媳都不认识了。有一次,我特意买了点心与水果去看她。雪文领着我,弯弯绕绕走了3里多路,来到四舅的坟前,四舅妈正跪在那里磕头。雪文告诉我:“母亲经常来这,她几乎谁都不认得了,却认得来这里的路,能独自来这里,独自回家。”
四舅妈走了。愰惚中,她的那双清朗的大眼睛,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张慈祥的脸,冲我微笑着,冲我微微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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