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1期,原文标题《“蝴蝶之家”:重症孤儿的生命终点站》,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文/张从志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们患有各种各样的先天性疾病,被父母遗弃,在痛苦和孤独中离开。作为国内首个儿童临终关怀中心,位于长沙第一社会福利院的“蝴蝶之家”在过去9年里已经送走了100多个这样的重症孤儿,这里的工作人员用无微不至的护理,让每一个生命得到最后的抚慰,也创造出许多生命的奇迹。但面对福利院外更多正在遭受病痛折磨的孩子及其背后的家庭,“蝴蝶之家”的力量仍然显得十分渺小。
“蝴蝶墙”上,已去世孩子的“蝴蝶”占了大半面墙壁
摄影/张雷
一场特殊的生日会5月10日是若雪的10岁生日——福利院的档案确实是这样写的,但大家都拿不准,若雪是不是真的出生在10年前的这天。如果被送到福利院的襁褓里没有夹带任何只言片语,那她在入院前的那段人生——即便如此短暂——我们也永远无从得知。因此,档案里的信息很可能是推算,或是入院那天的日期。
如果说出生日期定得有些草率,那生日会办得算隆重了。5月10日下午3点,午睡醒来的孩子们被大家或推或抱,来到了客厅里,花花绿绿的气球已经布满了整个房间,有的孩子坐在轮椅上,有的被放进躺椅里,绑上了安全带,十几个孩子围坐在一张摆着几碟饼*小桌子旁。等护理阿姨、工作人员、志愿者们挤满了小小的屋子,生日庆祝仪式就开始了。
若雪的眼珠转来转去,似乎想从嘈杂的场面中抓住点什么。她有先天性脑瘫,生下来没多久就被遗弃,但在参加生日会的孩子里,她最特殊的地方不是病情,而是她的姓氏——其他的孩子都姓龙(这是福利院取名的惯例,孩子一般和入院时的在任院长同姓),而若雪姓张。与众不同的姓氏说明,她在福利院待的时间比其他孩子都长。若雪坐在一把从国外定制的轮椅里,严重畸形的身体使她无法正常坐立,护理阿姨在她的背后、无法弯曲的腿下垫了好几个布玩偶。
若雪不能说话,不能自主进食,医生从她的鼻孔插入一根软管直通食道,维持生命的营养都来自软管里喂进的流食。所以,她从来没有亲口尝过生日蛋糕的滋味,也不能自己去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只能闭上眼睛默默许下一个小小的生日愿望。她仿佛是个局外人,被自己的生日庆祝仪式排除在外。
福利院活动教室
阿姨们送上简单的祝福后,房间里唱起了生日歌,掌声、歌声飘到了窗外,与街面上传来的鸣笛声、建筑工地的机器轰鸣声,还有商铺喇叭里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在空气里流动着。外面的天空摆脱了连日来的阴霾,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走廊上,今天,连最会哭闹的孩子也安生了许多。这些孩子里,既有若雪这样的严重脑瘫患儿,也有患脑积水、先天性胆道闭锁、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还有的,医生也没法准确解释。没有人知道,下一场生日会时,这些孩子中的哪一个可能会永远离开。作为国内首个儿童临终关怀中心,在这个叫“蝴蝶之家”的地方,生命的夭折就像蝴蝶拍了拍翅膀,如此轻盈,难以让人发觉。
从长沙第一社会福利院临街的大门进去,一抬眼就能看到左手边的缓坡上,坐落着一幢叫“幸福楼”的五层建筑,蝴蝶之家在二楼占了半层。2010年,一对英国夫妇带着1万英镑和在中国开始儿童临终关怀事业的梦想来到这里,打造了蝴蝶之家。福利院接收病情最危重的患童,即16岁以下、预期生命在6个月以内的临终儿童。蝴蝶之家由英国夫妇独立运营,资金主要来自境外捐赠,福利院则给每个孩子每月提供800元的补助,场地和水电费用全免。
蝴蝶之家进门后的过道里有一面墙壁,上面粘满了蝴蝶状的小夹子,蝴蝶夹的翅膀上印着一个个孩子的照片和名字,墙上绘了一道彩虹,粘在彩虹之上的蝴蝶夹——“意味着去了天堂”——铺满了大半面墙壁。创立9年来,蝴蝶之家共接收了200余名危重患童,有100多个已经离开人世。
若雪被送到蝴蝶之家有五六年了,照顾她的易阿姨回忆,刚来时的若雪骨瘦如柴,脸上好几处皮肤溃烂,而且经常抽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现在的若雪虽还是瘦弱,但脸上干干净净,皮肤白白的,也很少再出现抽搐的症状。她喜欢听阿姨们在旁边聊天,听到高兴处会咧开嘴角,略显吃力地挤出笑容。其实,生日会上的小寿星除了若雪,还有另外两个生日也在5月份的孩子——冬雪和康康。冬雪比若雪小几岁,情况类似,也是先天性脑瘫。对初来乍到者而言,康康无疑是那个更引人注目的孩子,他今年6岁,有严重的脑积水,错过了最佳手术期,脑袋比成年人大了近一倍,且在不断膨胀。好几个阿姨刚来时看到康康的大脑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不少人因此打起了退堂鼓。几年之前,没人敢保证他们三个都能活下来,但今天,他们又过了一个生日。
生日会上还公布了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家庭正在关注若雪——这意味着她有被收养的可能。前一天,若雪去福利院做了收养评估,她的病情已经趋于稳定。但她毕竟没有任何自理能力,被收养的希望有多大,大家还是有些担忧。
“蝴蝶之家”的孩子以先天性疾病患儿为主,大多无法行走站立
首家儿童临终关怀中心2009年6月,金玲和丈夫古俊英来长沙时,对生活在这座喧闹的陌生城市感到忧虑。这里湿热的气候、杂乱的街道,以及辛辣无比的饮食,让出生在英格兰西北部城市曼彻斯特的金玲花了很长时间去适应。那一年,金玲已经59岁,放弃了英国家乡闲适的退休生活。她和丈夫虽然取了中文名字,但几乎不会说汉语,他们在市区租房住下,为了将企盼多年的梦想付诸实践开始四处奔走。
金玲是一名护士,2005年退休之前,她在英国一家公立医院工作了35年。如果要追溯的话,与中国的缘分在她8岁时就开始了。那年,福布斯拍摄了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六福客栈》。影片讲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英国女佣到中国山西阳城县传教,抗日战争爆发后,她带着100多名孤儿翻山越岭,徒步转往西安的安全地带——“儿童之家”的故事。“从那时起我就决定,某一天,我也要到中国去做同样的事情。”金玲说。
1994年,金玲第一次到访中国,此后因工作需要,她开始频繁来中国。在中西部偏远、落后的地区,金玲目睹了很多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儿童在贫困的农民家中、在简陋的卫生院里痛苦而孤独地死去,受到了极大震撼。那时“临终关怀”一词在中国几乎无人知晓。
退休后,金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英国注册成立了名为“中国孩子”(China kids)的慈善基金会,然后马不停蹄地回到中国。起初在河南,后来去了甘肃、青海等地,办一家儿童临终关怀机构的想法一次次受挫,似乎没有地方愿意接受她的善意。
当时国际关心中国慈善协会(International China Concern,简称ICC,创立于1993年)的一位负责人得知了金玲的想法,很感兴趣,也愿意提供帮助。ICC与长沙第一社会福利院合作多年,为这里的孤残儿童和青年人提供服务,与政府部门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而且,这位负责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向福利院领导仔细介绍了金玲的想法,赢得了他们的支持。
2010年4月8日,蝴蝶之家儿童临终护理中心在长沙诞生。取名“蝴蝶之家”有金玲的思考:“在中西文明中,蝴蝶破茧而出,飞走了,代表着美、自由以及新生,就像由死亡转向了新的人生阶段。”无论来这里的孩子最后是生是死,金玲希望他们都能拥有一段最美丽的时光。
金玲给孩子们招聘了专职的护理阿姨,她给应聘者设置的唯一门槛是要爱孩子,喜欢照顾孩子。找来的护理阿姨有的是长沙本地的下岗职工,有的来自周边县市农村,还有的在长沙打工多年,她们都是母亲,照顾孩子应该得心应手。但到了蝴蝶之家,这变成了一件需要重新学习的事情。
金玲亲自给护理阿姨做培训:每天必须按照严格的时间表喂食、喂水;孩子哭闹时要抱起孩子,直视着孩子的眼睛;每天至少给孩子洗一次澡,换上干净衣服;如何使用量杯、如何观察孩子的症状、如何处理紧急状况等等。培训的内容巨细无遗,甚至会让阿姨们互相蒙着眼睛喂食,体验被喂养的感觉。
这种精细化、标准化的要求也渗透到了机构的日常管理中。进门后,我和摄影师就被要求套上鞋套,去卫生间按照标准的洗手步骤洗手,然后罩上碎花围裙(这是为了保证孩子们接触到的衣物都是棉质的,因为许多孩子皮肤容易过敏),推开孩子们生活区的隔门前还要最后一次在手里涂抹消毒液。
孩子们的生活区分为两部分,被称作红房子和蓝房子,因为房间主色调分别是红色和蓝色,装饰很温馨,墙上有各种卡通绘画,客厅中央悬挂着彩色风铃,灯光也是暖色调的。每一部分除了客厅、卧室,还有配餐室、盥洗室,每个孩子的物品分门别类,写上了孩子的中文名和英文名,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里没有一丝异味。孩子们大多不能行走,要么躺在软软的碎花布沙发上,要么趴在铺着毯子的地板上,还有的坐在轮椅或躺椅里,每隔一段时间,阿姨们就要给孩子换个姿势。蝴蝶之家现在的负责人符晓莉告诉我,这样的室内设计是希望营造一种家的氛围,让孩子和阿姨们能感到更加放松。
从2010年创立开始,蝴蝶之家从6张床位、几个工作人员发展到如今20张床位、24名专职护理阿姨、5名全职护士,再加上行政管理、后勤保障,整个团队规模达到40多人。每个护理阿姨最多照顾3个孩子,一共有6组阿姨,分为4班,24小时轮班倒。
于丽芳是2011年经熟人介绍来到蝴蝶之家的。20多年前,夫妇二人带着8岁的女儿从大连农村来到长沙,丈夫和弟弟、弟媳打工,于丽芳在家里照顾孩子们。等孩子们长大了,她出来找事做,又照顾起了孩子。这是于丽芳喜欢并擅长的工作,她总是一脸微笑,显得耐心十足。
每到吃饭时间,都是阿姨们最忙的时候。孩子们一天要吃四餐,都需要阿姨一口一口地喂。每个孩子都有专门的饮食方案,定期进行调整,幼儿喝的奶粉很多都是国外品牌,没有咀嚼能力的孩子吃的糊糊也经过了细致的营养搭配。
生活区的走道尽头是护士站,5名护士在这里轮流值守。立式橱柜里存放着孩子们的病历资料,每个名字都是厚厚的一大本,里面记录了他们每次就医的情况,还有在中心的日常用药、体征监测数据等等。前些年的记录都是外籍护士用英文做的,中国护士接手后,开始使用夹杂英文的中文记录。出了护士站,事实上,在蝴蝶之家看不到太多的医疗痕迹,吸氧设备和婴儿保温箱放在角落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以前金玲把发烧的孩子脱光衣服放到地上时,很多中国阿姨感到震惊和不解,但金玲确立的医护原则是不给孩子们过度治疗,包括日常的感冒发烧或者消化问题,也很少使用药物。
不过,到蝴蝶之家并不意味着放弃孩子的治疗。在创办初期资金最困难的时候,金玲夫妇仍想尽办法给有治疗可能的孩子做手术。当时资金全部来自金玲在英国的基金会“中国孩子”,要转进来须先汇到香港汇丰银行,然后从香港打到上海中国银行,再逐级汇至湖南省行、长沙支行,耗时非常之长。有一回,一个孩子急需手术,而国内的预算资金已用完,金玲夫妇只能向基金会申请手术款。钱筹到了,也到了国内,但古俊英去银行问了几次都没消息。陪同古俊英去的符晓莉回忆说,“老爷子”当场就急了,原本绅士做派的他竟捶起了柜台玻璃,把工作人员和她都吓了一大跳。这种坚持后来为很多孩子创造了奇迹。
生日会上,莎莎代过生日的小朋友吹蜡烛
逝去与新生来蝴蝶之家半年后,于丽芳亲手送走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脑瘫患儿。他从福利院送过来时情况已经很不好,嘴巴合不拢,于丽芳用勺子喂进的牛奶大半都会流出来。撑了几个月,孩子就走了。“走了后,他嘴唇紧紧闭着,像睡着了一样。”过去的这8年里,她亲手照顾过的孩子已经走了五六个。于丽芳刚来的头两年,几乎每个月都有孩子过世,追思会开了一场又一场,“有的孩子凌晨三四点走的,早上8点换班时去抱,身体还是软软的”。
接受死亡,有时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很多护理阿姨刚来时,看到金玲或者外籍护士轻轻地哼着歌,将即将离世的孩子抱在怀里,直到他离开那一刻,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后来,她们也学会了用同样的动作抱着孩子直到最后一刻。
孩子去世后,阿姨们会给他们认真地洗澡,擦干身体后穿上干净衣服,用新布包着,然后开追思会。阿姨们一边分享着孩子生前的片段,一边等候着殡仪馆的车辆。这个仪式,蝴蝶之家在过去不到10年的时间里举行了100多次。
最近几年,追思会的频率降低了不少。一方面是重症儿童数量大幅减少,因为产检的普及,以前蝴蝶之家常见的“唐宝宝”(小儿唐氏综合征患者)、先天性胆道闭锁患儿已经很少见到;另一方面,医疗水平的提高,加上二胎政策放开,一定程度上也减少了父母遗弃孩子的数量。蝴蝶之家上一个离世的孩子是在去年,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告别,没有一点预兆。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情况虽一直不算好,但去世那天如往常一样,进食正常,玩得也很好。等夜班阿姨起床查看时,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是器官衰竭导致的死亡。
“对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来说,有两种情况很难把控情绪:一种是孩子本来挺好,突然走的;还有一种情况是,他被收养了。你明明知道是件好事,还是会很难受。”符晓莉说,这不是一份越做越坚强的工作,有很多阿姨,包括符晓莉的前任负责人都因为情绪上的问题而选择了离开。
中心曾有两个患先心病的孩子一起被送到苏州做手术,弱不禁风的叫恩恩,挺过了手术,更强壮的那个却没有回来。恩恩是一个情商特别高的孩子,长得干干净净,很受大家的宠爱。2016年,恩恩4岁的时候,一对美国夫妇收养了他。来中国接他时,为了培养感情,他们把恩恩带出去玩了几天,临走前带着恩恩回蝴蝶之家和大家告别。
于丽芳和莎莎
“听说他爸妈要来,我们都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金老师还跟我们说:‘你们不许哭,要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符晓莉坐在办公室里,一早就竖起耳朵,注意着门口的动静。门铃终于响了,“就在眼泪要迸出来的时候,他径直跑进来,杯子一伸,‘给我倒水去’”。恩恩还是蝴蝶之家小孩的习惯,要喝厨房阿姨煮的水果水,不喝纯净水,那专横跋扈的样子反倒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蝴蝶之家已有34个孩子被国外家庭收养。不少家庭仍和蝴蝶之家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在办公室里、过道上贴了很多孩子在国外生活的照片,分享着他们新的人生重要时刻。
“你的崽崽也要出国了。”生日会那天早上,来接班的于丽芳从其他阿姨口中得知了莎莎确定被收养的消息,护照都办好了,对方下个月来接她。让她又惊又喜的是,收养莎莎的这个美国家庭前几年已经从蝴蝶之家收养了两个男孩——章章和烁烁,而这两兄弟也是于丽芳一手带大的孩子。“这是亲兄妹!”于丽芳看着在一旁玩耍的莎莎,微笑着感慨道,眼神里都是满足。
莎莎今年8月即将满2岁,已经能听懂大部分话,颈椎经过矫正后还微微有些侧弯,但看起来已经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两样了。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在房间、走廊里穿来穿去,阿姨们都喜欢逗她唱歌,莎莎最拿手的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和她的“哥哥”们一样,莎莎一生下来就有先天性肛门闭锁,也就是无肛门。但莎莎比哥哥幸运多了,她只做了一次手术,章章和烁烁前前后后做了四五次手术,四川、青海的医院都去过。于丽芳告诉我,章章在四川那次手术还是美国专家来做的,她在医院照顾了40多天。肛门处的手术创口极易感染,孩子又无法控制排泄,创口一沾上排泄物就容易溃烂化脓。于丽芳只能用棉签一点一点地清理,花了很长时间伤口才愈合。
烁烁经历了和哥哥几乎一样的手术过程,而且他对抗生素过敏,术后创口的恢复更加痛苦。符晓莉说,烁烁小时候有次去省人民医院检查,医院的人看到烁烁,得知他被送到了福利院都觉得很震惊。“他们说见过孩子的爸爸妈妈,一家人当时在医院住了很久。”
护士长林国嬿检查孩子身体
“爸爸没用”福利院外是一条名叫芙蓉中路的宽阔马路,纵贯南北,是长沙主城区的干道之一。道路两旁集聚着湖南省人民医院、湖南省儿童医院、湖南省脑科医院,不远处还有湖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常常有人在福利院附近发现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被放在地上,包裹里或者留下书信,或者什么也没有,他们很可能就来自上述某家医院。
2011年,蝴蝶之家被央视新闻报道后,没多久,福利院找到蝴蝶之家,希望他们近期别再接受采访了。原来,节目播出后的一段时期里,福利院门口被遗弃的孩子明显多了起来,甚至很多外省的孩子也被送到了长沙,福利院感到压力很大。
被父母遗弃,是蝴蝶之家每一个孩子共同的命运,就像与生俱来的病痛一样。但在这个弃儿集中的地方,对这些抛弃亲骨肉的父母反倒没有太多斥责。护士长林国嬿不想去评判父母的抉择,她更希望去理解:“一个家庭要照顾一个这样的孩子,你可以想象有多困难。尤其是缺少支持的情况之下,他会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福利院可能会比在家过得还好。我相信没有人愿意抛弃自己的孩子。”
曾有一个孩子被美国家庭收养后,符晓莉去福利院取孩子的材料和档案。工作人员交给她一张纸条,是他亲生父亲写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语无伦次:“爸爸没用,*妈已经走了,我也想去死,但爸爸没有勇气,是个懦夫。请你原谅我,希望有好人帮你找到一条出路。”林国嬿告诉我,这样的家庭不仅会面临经济方面的问题,还会遭遇精神层面的打击,长期照顾一个受严重病痛折磨的孩子,常常会引起父母乃至其他家庭成员的情绪障碍。如果这些父母知道如何应对反复出现的病痛,知道从哪些渠道可以寻求医疗和社会支持,或许更多的孩子可以免于被遗弃的命运。
林国嬿是香港人,从事舒缓护理工作已经20年。1999年,当她从医院到一家基金会,开始为癌症晚期患儿提供居家的临终护理时,那时的香港在儿童临终关怀方面也是一片空白,和金玲创办蝴蝶之家时面临的情况一样。
2012年,她和金玲在一次论坛上相识。在中国忙碌了近10年,金玲已近古稀之年,连签证官也开始关心起她的身体状况。她必须将蝴蝶之家托付出去,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们的护理工作。2017年11月,在金玲的邀请下,林国嬿加入了蝴蝶之家,担任专业服务总监,一手组建了中国的护士团队。如今,69岁的金玲每年仍会定期来中国,但蝴蝶之家的运营已经完全交给了中国团队。从去年开始,所有的运营资金全部来自国内捐助,已不再依赖境外捐赠。
仍在忍受病痛的孩子
符晓莉告诉我,中心去年一年的开支超过了300万元,包括雇员工资、孩子的生活费用、医疗支出等等。2011年,做了9年英语老师的符晓莉应聘到蝴蝶之家,她经历过资金最困难的时候,机构差点就要关闭,孩子们会被送回福利院。钱总是符晓莉最关心的事,为了筹款,她想了各种办法,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让符晓莉和林国嬿操心的还有许多问题。前几年,中心接收的第一批孩子一个个长大,有些孩子跟在阿姨后面,经常偷偷闯到办公室大闹天宫。大人们绞尽脑汁,最后想了个办法,把办公区和生活区隔门上的门把手往上移了二三十厘米,捣蛋鬼们就够不着了。但这提醒了大家,孩子们总会成长,而且年龄越大,被收养的可能性就越小,有的孩子情况特殊,也不适合送回福利院。从儿童变成青少年,他们的未来该怎么办?
蝴蝶之家还接到过很多父母打来的电话,询问能否收留他们的孩子。工作人员只能在电话里解释说,中心只接收福利院的孩子。有人紧接着问道:“如果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呢?”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年元旦是林国嬿值班。一个20多岁的年轻男子找上门来,希望蝴蝶之家收留他出生不久的孩子。男子告诉林国嬿,小孩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医生诊断为脑膜炎,脑细胞已经出现液化现象,在长沙转辗了三家医院都被拒收,医生让他把孩子抱回家,但他不敢回去。生产时,妻子出现羊水栓塞,差点丢了性命,在ICU住了很久才刚刚出院。他怕妻子受不了打击,一直瞒着孩子的情况。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带着孩子住下,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照顾他,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蝴蝶之家。林国嬿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拒绝他,看着他走的背影,心里像挨了一拳。
2016年,蝴蝶之家临终护理中心改名为蝴蝶之家舒缓护理中心,一词之别,意味着他们能做更多的事。舒缓护理可以涵盖重症患者从诊断到临终的整个医疗周期,也可以将服务场景延伸到医院、家庭。“现在医学越来越发达,很多病已经有了治疗手段,而且效果不错,父母首先都会积极寻求治疗。所以我希望,我也相信,中国孤儿的数量会越来越少。”林国嬿说,蝴蝶之家下一步的目标是把舒缓护理服务推广到有重症患儿的家庭。
天晴后,护理阿姨把孩子们的玩具搬到走廊上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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