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过徐文长的故事,跟阿凡提一样,他被塑造成一个智者,替老百姓打抱不平,骑着青驴,模样潇洒。及长,晓得他是大艺术家,诗书笔墨皆有创见,是一代宗师,却命运多舛。
但徐渭毫无疑问是个天才,郑板桥有一枚印章,刻着“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也曾宣称愿早生几百年为他研墨、倒马桶。绘画我仅皮毛,门径千里之外,既然这些大师傅都对徐渭如此倾慕,想来必不寻常。更何况,天才的定义是无论命运给他多少磨难、多少阻隔,也还是按都按不住,就像一个密封的葫芦,哪怕命运拖着潜入深海3000米,一不留神,就浮了上去,跃出水面,让人们看到他的才华,经过时间的过滤,至今光彩夺目。
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天赋,让他们在创造者和毁灭者两个角色间轮换,某些清晰地认知像一支标枪一样狠狠把他们扎在命运的磨难深处。
所以有时候文艺家们的放浪形骸,大概是一种无奈的自我疗愈,而非标榜。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往往会有森严的法则,清晰而明确。而这种法则受到排挤或者打压,有时候只能用创作去避开。看徐渭的大写意,张牙舞爪的酣畅淋漓下,却有温暖而坚定的秩序感。仿佛他用作品努力和生活签订一份体面的协议。
绍兴城人文荟萃,名人辈出。鲁迅自不必说,笔下阿Q的入木三分便足以不朽。更有陆放翁,沈园千年离舍,一阕《钗头凤》,至今读来与共。我偏爱这样的文人,能上马*敌,亦可下马吟诗,宝剑擦血藏,研墨赋新词,不矫情,不扭捏,有壮怀激烈的剑气,也有愁肠百转的凝厚。
徐渭呢?多年前曾见他一幅泼墨葡萄图,笔墨纵情恣意,好不快活。自题诗于上: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真是月下轻狂、雪里梳妆。这些字句,初见年少尚不知,妆成强说愁,如今蹉跎半生,仅余背过人去喃喃暗自说声天凉好个秋。周作人也有50首自述诗,慢悠悠的背后遍布惶恐。大概古人过了50岁,顿觉时日无多,多活一日就是赚的侥幸,《浮生六记》介绍说为沈复晚年所作,一看这晚年,才46岁。此为真正萧索,萧索吗?似乎也未尽然,傅雷讲中国诗词最好的状态不是萧索、不是悲伤、不是踉跄、不是绝望,而是惆怅。惆怅是一种化不开的黏稠,说不尽,道不明,意境里,却很清冽。
惆怅是省略号,一声叹息间,各碍所见,各自不同,因着天赋的性情,循着命运的安排,辗转流离,间或在江边林间、道观寺院、街市坊间,写尽胸襟,如同凭栏一吐,不觉箜篌。说到底,都是对心中那抹惆怅做一些释放与按摩。然后回过神来,继续好好生活。
所以到绍兴第二天,就寻着徐渭艺术馆去看。江南立春后几日,天仍阴冷,小雨溟溟,摸到馆中,鞋已半湿,袜子冰骨头冷。当地为徐渭建造的这座艺术馆,外观设计、内部展陈体面从容、设施完备,一楼至二楼,展陈脉络清楚,二楼更是诸多名家作品。我跟儿子说,这些可能都是真迹。儿子嗤之,说您忘了那年我们去看嘉善吴镇纪念馆,转遍周遭,不说真迹,印刷品都乏善可陈。我说看这乾隆御览之宝,看着不假。儿子冷哼道:打个赌呗,都是假货的话我输您50元、100元吧!
既然赌注如此之大,我就细致观察。展厅一个个查勘过来,犹自恍惚,心里想着既然这小子如此从容,想必有底,转瞬又进馆,有诸多名家,沈周、金农、伯年等俱在,贪着看,不觉忽忽,再转过来,儿子已在楼下休息区睡着。我不忍吵他,近旁候立良久,他方才醒来,哈欠一声道不早了,要不咱去吃点东西吧,眼里却都是宽容。
然后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早就问过保安了,说都不真。不舍得您出银子,毕竟您鞋子还是破的,所以借故把您支了出来,用吃吃喝喝让您忘了这事儿。我听后老泪纵横,抓住儿子的手,竟无语凝噎。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新华社(资料图) 邵守志 摄 图片编辑:苏唯
来源:作者:王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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