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年离穗前与水心鸣的意外相逢， 使乔建惊喜之极。 飞行途中， 他一直想着和她的往事。 回到美国， 整整一个星期， 他脑海里总是浮现水心鸣的淡红唇色， 以及她在巴士上望向自己的异样的眼神。 他想同她重新交往， 但又想到， 彼此不见面已经多年， 物换星移， 人也会变， 再次接触， 是否孟浪唐突？ 如果她根本不想再续前缘，自己乃是多此一举，自作多情，何等尴尬。
但又想到， 她的目光， 似乎有所暗示， 却又捉摸不透， 令人难以窥探其心声。 水心鸣啊水心鸣， 多年过去， 始终还是名副其实的水底声呐啊！
这时， 乔建看到了摆在书桌上的千纸鹤， 那是告别宴会时， 范丽代人转交给他的。 在餐厅门角落， 乔建被告知， 礼物的送出者，竟然是向景悠。
原来， 当年的向景悠， 由于女性的矜持， 虽然喜欢对方， 但不好意思主动表露， 只静静等待乔建把关系“转正”。但乔建在她的世界里， 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暗地里打听， 还是无法悉知乔建下落。 毕业后分配在大城市， 事业也算成功， 先后提升为科长、处长， 也结了婚。 但乔建的形象， 在她心中始终没有消失。 当乔建将举行告别宴会的消息， 传到香港一间医院时， 很不幸， 她已是乳腺癌的晚期。 开始时她想挣扎着去广州见乔建一面， 但残躯难行；再说， 她的病容已无复当年的青春亮丽， 她还想保留曾给予乔建的美好印象。 于是， 她在病房中耗费心血， 颤抖着手， 断断续续， 终于折成了千纸鹤， 并再三嘱咐好友， 一定要交到乔建手上， 献上祝愿和问候。
恰恰在一天前， 范丽通过长途电话告知， 回去后同向景悠讲，千纸鹤已亲手交给乔建，他非常高兴并向你致意。向景悠听后脸露微笑，安详而逝。
乔建接获此一消息时， 不禁悲戚落泪。 此刻， 他明白了这只千纸鹤的意义。 它代表着向景悠的一份感情， 临终之际， 还寄托未了的心愿， 对乔建的祝福。 千纸鹤的颜色， 不取红色的吉利， 不取黑色的凝重， 不取蓝色的忧郁， 不取绿色的活力， 而是选取白色。 那是鹤的生命的本色， 那是向景悠的生命的本色， 同当年自己所看到的， 她的白色贝齿、她的白色胸围是一致的。 乔建转过身子， 遥向远方英魂归处，洒下了感谢和虔诚的眼泪。
这只千纸鹤， 使乔建反思当初的“自动消失” 是否可取？ 是否明智？ 他产生了负疚的心思。 他终于体会到， 爱情除了真诚， 也来自于自信、勇气；妄自菲薄，消极地退缩和放弃，又怎能了解对方，评估自己在其心中的分量呢？
想通以后， 乔建决定同水心鸣重新联系， 他打电话给戴渡利，要了几个男女农友的电话号码， 最后顺便问道：“也想要水心鸣的号码， 她有个远房亲戚在我们隔邻部门， 想向她打听一些情况。” 乔建一字不差地记下后，连忙拨通了电话。
奇怪！ 水心鸣接电话时， 声音并不惊讶：“我估到你会打来。”她平静地说。 因长途电话费昂贵， 乔建要了对方详细地址后， 讲声再见，挂了电话。
两天后， 乔建寄出了给水心鸣的一封信， 是这样写的：“……当年同你突然分手， 至今我都不知什么原因。……光阴似箭， 一别 39年。 遗憾的是， 我们各自沿着自己的圆心， 在不同的人生半径里各自奔忙， 始终未能交集， 彼此音讯全无。……但我心中永远记得，初吻嘴角留香， 淡淡红唇入梦。 我也始终忘不了那些晚上， 白天喧嚣的南渡江变得温顺， 柔和的月光， 轻抚着安睡的三叶胶树。 晒谷场上， 刚刚收获的稻谷和花生， 还带着泥土的芬香。 万籁俱寂， 偶尔传来林间的一声鸟叫，或田边的两下蛙鸣。……虽然那是丰裕队极其平常的夜晚， 却是我记忆中最美的夜晚。——因为， 那是我们的初恋。”
他很快收到了回信：“……人生初始的友谊是那么纯洁， 那么甜蜜，那么令人难忘。信写到此，我难抑泪水，已无法写完整封信了。请原谅……” 信末还加上一句：“如有可能，极盼你回来一聚。”
乔建也很想见水心鸣， 但此时世界范围内， 暴发了甲型 H1N1流感疫情， 广东省是疫情严重的地区。 尽管机票价格降到很便宜，也乏人问津。 乔建心里很纠结：自己应不应该回去呢？ 最后， 还是想见对方的强烈愿望占了上风。
2009 年初， 乔建登上飞机， 发现乘客寥寥无几。 经过 12 个小时的飞行， 飞机平稳安全地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 这时， 空服人员通知， 所有乘客暂时不准离开， 每人都换上白色防疫服装， 戴上特别帽子， 全身包得严严实实。 由于其中一位乘客来自疫区， 他被带去医院检查， 如果查出身上有病毒， 则马上入住医院， 同机的所有乘客，则与外界隔离一个星期。
那真是个漫长的等待，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安排。只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默默地祈祷。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终于宣布无事，可以下机离开。
乔建快步走出机场大门口，水心鸣早已焦灼地等候。“信寄出后，我又后悔。 疫情这么严重， 想叫你改期， 已来不及。” 乔建紧握她双手，上了机场专用小巴。在信中，彼此知道近况。乔建早已分居，水心鸣也已离婚， 预先讲好在水心鸣家中住。 回到家， 关上门后两人早已忍耐不住，互相深情拥吻，然后开怀畅谈。乔建追忆，“39年前， 情窦初开， 略谙男女之事。 在队部会议室， 惊鸿一瞥。 虽未饱览全景，也已窥豹一斑。”水心鸣凄然一笑：“39 年后，岁月无情，人生易老，已是夕阳西下，风光不再。”乔建安慰她：“精神的土壤，会再生美艳的花朵， 最紧要心态永远年轻。 丹心犹记初识日， 朱唇尚葆自然红。” 她沉思有顷，脸上掠过一抹红晕，点头赞同。
当晚在床上， 乔建手势如昔， 轻解对方的衫钮， 观看几十年前未敢摊开的画面——汲取了岁月精华而更具吸引力之画面：“你的皮肤， 还是那么白皙， 有弹性， 你的胸……” 水心鸣不让他说下去，用那片依旧温软的薄唇，覆上了乔建的嘴。
……
那是久别重逢、 唤回青春活力的一夜， 那是激情四射、 灵欲交融的一刻。她的嘴里，发出了乔建记忆中轻微断续的娇啼。
当一切趋于平静， 乔建问：“为什么我们当年突然分手？” 水心鸣答：“这都怪你。 当时有人污蔑我， 少女的人品和名声何等重要！你在关键时刻非但不出来支持我， 事后还不相信我。”“你知道吗？我不强求你去拔掉她的‘大金牙’，为我出气。我只想着等你来哄我，不再委屈，和好如初。但你一直都不主动来找我。”“你调到场部后，我不久也调到场部小学。远远看过你几次， 我都避开。”“最后， 在返乡回城的浪潮中，我选择由熟人介绍到湛江，当了农垦系统教师，最后调回广州。”乔建听后搓着双手，后悔地说：“时间过了这么久，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年铸成大错。 你肯接受我这迟来的道歉吗？”水心鸣笑了，用拳头轻捶了乔建一下：“当然，‘相逢一笑泯恩仇’。”
第二天， 水心鸣把自己的遭遇向乔建细细道来。 结婚后， 丈夫出轨， 被她发现。 经教育后， 丈夫始终恶习难改， 最后只好离婚。女儿跟她生活， 读书很用功， 取得硕士学位。 现在是某外国大企业驻中国办事处的一名主任， 地位高， 薪酬好， 买了一间高级房子。但水心鸣常回这边住，因为她对这住了多年的房子有感情。乔建也讲了同尚心影分居的缘由。
经过交谈， 两人之间距离拉近了许多。 水心鸣说：“我们如此交情，那晚坐巴士，你硬要把车票钱给我，真是见外。”乔建辩解：“出国这些年， 养成美国的习惯。 况且， 多年未见， 谁知道你变成怎样呢？”水心鸣正式道：“‘春蚕到死丝方尽’。女人最难忘记的是初恋。看看经过接触了解， 最后能否走到一起。” 说到这里， 她表情变得严肃，“你还未正式离婚。你我之间， 还是不要超越那条界限。日后如能结合，我心甘情愿地把一切都给你。”她这番话，感性而又理性，乔建只好同意。
水心鸣在一间全国闻名的大型通信公司工作， 她请了几天假，陪乔建先去汕头访友。 回到广州后， 她征询：“我当年在湛江的一个学生， 再三邀请我旧地重游。 我已经陪你东成， 轮到你陪我西就，如何？” 湛江是乔建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记的地方。“值得一去。”他高兴地答应了。
在去湛江的火车上， 乔建谈起，1966 年， 那时红卫兵大串联浪潮席卷全国， 各地青少年争先恐后上北京。 他在汹涌人流中， 爬上湛江站的火车窗口，拼命挤进车厢，只见座位已被坐满。旁边走道，行李架上， 甚至厕所里都是人满为患。“我在车厢走道上站了一天两夜， 到目的地时小腿都肿胀了。” 乔建心有余悸。“我是从另一条路线上京的， 比较顺利， 也比较平淡， 不如你的精彩。” 水心鸣笑着揶揄乔建， 还讽刺了一句，“目标虽一致， 为什么你我总是不同路呢？”
水心鸣当年的学生， 现在已经是两间餐馆的老板娘， 她热情地招待了水心鸣和乔建。大圆形饭台上，整齐地排列着十二碟不同的海鲜， 有海龙、海马、虾、蟹、金枪鱼、石斑、鳜鱼， 等等。或蒸，或煎，或焗，除了少量姜葱油盐，不放其他调味料。但味道好极了。老板娘解释， 这是健康食法， 取其原汁原味， 不过要有相当的烹饪技巧。 水心鸣称赞道：“崇尚自然，‘天然去雕琢’， 这才是世上最美的东西哩。”
领略了不同海鲜的美味， 饭后走出餐厅时， 乔建跟在后面， 捏了一下水心鸣的腰， 悄声说：“爱情也要原汁原味吗？” 被她瞪了一眼。
他们信步走到人民广场上，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人们的笑脸， 许多小孩在大人陪伴下放风筝， 即广东人称的纸鸢。 它的样子漂亮，有圆形方形三角形， 有鸟兽虫鱼， 也有如意吉祥祝福字样。 人们把对生活的热爱和希冀， 通过风筝的翩翩起舞， 尽情地写在蓝天上。乔建凑近水心鸣：“有机会同你去山东潍坊， 见识见识真正的风筝，那才叫千姿百态哩。” 水心鸣回应：“闻名已久， 心向往之。 但自己的东西， 也有本身的味道和特色， 值得珍爱。” 这句话引起乔建内心的强烈共鸣。
他记得， 小时候， 广州人同香港人一样， 喜欢搏斗式的纸鸢，自己是痴迷者之一。他偷偷拿了两轴母亲缝补衣服的线，穿过一个圆形胶球，内放牛皮胶水和玻璃碎粉，进行“蜡线”。即把锤碎的玻璃粉黏附在线上，使线变得锋利如刃。然后买回或自制阶砖形（四四方方的形状）、 瓦片形， 以及黑桃形的纸鸢， 趁一阵好风， 放上蓝天下广阔空间，同别的纸鸢厮*缠斗，竭力把对方所牵引着的线割断。输赢的窍门，除了线须“蜡” 得锋利，也取决于操纵者的技巧。
一个暑假的下午，乔建连扫五只纸鸢后，仰望天际幸存者凋零，不禁慨叹“偌大战场舍我其谁？” 心情畅快极了。 冷不防一只黑桃形的巨大纸鸢， 挟着啸啸风声， 从极远处横掠过来， 把乔建的葵扇形纸鸢紧紧压在下方。 乔建出尽浑身解数， 想扭转被动局面， 操控纸鸢“水平振翼” 或“梅花筋斗”， 却始终技差一筹。 最后， 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纸鸢被割断线后， 迅速飘走， 变得越来越小， 终于消失在远方。 乔建欲哭无泪， 晚饭吃不下去， 整夜辗转难眠。 过了两个多月， 才治好这“心灵的创伤”。水心鸣饶有兴趣地听完乔建先喜后悲的叙述，她有所发现：“你这么怀念那段日子，真是人鸢（妖）情未了。” 乔建连忙澄清：“此鸢并非那妖。” 水心鸣却说：“不管怎么说，我都很佩服你的斗志。但我真有点搞不懂你们男人。为什么非要把这么轻松浪漫的意境， 变成了一个*戮战场。 还是我们女人好， 用爱心维系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说毕， 她把乔建拉向夜幕已垂的角落，用那片薄而软、有微温、带淡红的唇，吻上了他。
离开湛江前， 乔建特意叫水心鸣陪着， 去看位于赤坎区的一个展览馆旧址。1972 年， 乔建还在海南， 接到广州电报， 母亲病危，极想见他一面。乔建从海口坐渡轮到了琼州海峡对岸的雷州半岛，再去到湛江， 准备在这里坐直达广州的长途巴士。 乔建听闻龟苓膏对母亲治病有益。 龟在广州缺货， 湛江水产品多， 可能有售。 但乔建几乎走遍海鲜店铺， 却看不到龟的踪影。 当他转过路口拐弯处， 看到一间水产展览馆， 里面陈列一只大龟， 标明叫鹰龟。 乔建知道，这种龟是熬汤制药的最佳首选。 他便向一个 40 多岁的服务员打听价钱。 谁知她说， 这是展品， 从来不卖。 乔建花了一番口舌， 可惜未能说服她。
离开后， 乔建在路上， 边走边想母亲。 一直以来， 她操持这个家， 无微不至地照顾孩子们， 现今她病危， 自己却束手无策。 经过一间海鲜市场时， 他想， 进去碰碰运气吧， 或许有意外收获。 但巡视了两圈后， 不禁没精打采， 垂下了头。 就在低头的瞬间， 他看到了一个鱼档， 在售卖酿鲮鱼。 于是， 他想起了父母昔日的恩爱。 多年来夫妻俩互相关心体贴从未吵过架，多年来夫妻俩晚上睡觉情话绵绵。 父亲喜爱的一道菜——煎酿鲮鱼：把鱼肉起出， 去掉骨刺， 鱼肉剁烂， 马蹄切粒， 腊肉切粒， 猪肉切丝， 加上调味料拌匀， 用腐皮包裹， 重新放置回鱼皮内， 拼成鱼形， 在镬里煎炸炆熟而成。 这道菜好味， 但步骤繁琐， 功夫多且不易做好， 却恰恰是母亲的得意之作。 而母亲偏爱饮糯米酒， 此酒甜香味醇， 有助孕产妇和体虚之人养血补气。 母亲先后生育八个儿女， 协助丈夫生意， 终日不停劳碌， 而精力充沛的原因， 父亲独家秘方酿制的糯米酒应记大功。 乔建还想起，三年困难时期，二哥在街道工厂制牛皮胶，把剩下不要、准备丢掉的牛骨头拿回家。 父母通力合作，“化腐朽为神奇”， 用刀把骨头黏附着的一点点肉屑刮成一大碟。番茄洗净切好， 镬置炉上，放下肉屑和味料， 合力炆出营养丰富的美味番茄牛肉。也放下配料，熬出一大煲浓浓的牛骨汤。 面对佳肴靓汤， 父母互相谦让， 说服对方先试，到最后还是让孩子们首先品尝。想到这里，乔建感极而泣，告诉自己， 一定要设法治好妈妈的病， 以免孩子失去慈母， 父亲失去贤妻。
十分钟后， 乔建又折回展览馆， 向那位服务员再次恳切陈情，终于打动她改变初衷，破例地把龟按市价售卖。回到广州后马上熬龟苓膏， 母亲服后感觉好些。 加上见到离别多年的儿子， 精神得到安慰， 病痛有所减轻。 一个月后， 乔建探亲期满， 便辞别母亲， 返回海南。 坐在同样型号的“红卫” 轮， 他觉得， 船身不如以往那样的颠簸了，船驶进深海的那七八个小时，自己竟然也不会头晕呕吐了。他想， 老天有眼， 使展览馆的那位阿姨善心大发， 自己的孝心得到善报，熬制出良药，母亲的病情得以好转。他甚至想象母亲病好后，愉悦勤快地操持家务的情景。 他打算下次探家时， 会请求母亲做煎薄撑， 内放甜咸两种馅料， 甜的白砂糖碎， 咸的麻蓉花生碎。 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最爱， 已经好多年未尝过这味道了， 那是别人做不出来的慈母的味道。谁知回到农场， 三天后， 却接到令人震惊的电报：母亲病逝。
讲完这个故事， 乔建心情仍在难过。 水心鸣早已抑制不住， 轻声啜泣， 继而抱紧乔建， 安慰他， 说：“你并不孤单， 我会在身边好好爱你。”
听她讲这一句话， 乔建觉得自己真是不虚此行。 什么 H1N1 流感，什么灾区疫情，在真挚的爱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