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本文作者沈雄从中国内地前往美国宝石学院深造。三十年后，他成为致力于中美珠宝交流的美国加州珠宝学院院长、资深珠宝学家。本刊《宝石故事》栏目正在连载他从业四十多年来的探索、感悟和见解。在上一期，认准珠宝教育培训赛道的他，正式履职美国加州珠宝学院院长，并顺利攻克建校初期遇到的种种难题。在这一期，他代表美国加州珠宝学院受邀前往上海开展合作教学。
看到美国加州珠宝学院能到上海开展合作教学，我的心情无比激动。为能更好掌握实际情况，董事会决定让我亲自带着钻石鉴定课老师格基·德努森（Geki Denuson）前往上海授课。
海关轶事
飞机降落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原上海质量技术监督局主任李卫的助理——戴菲，一位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的女士前来接机。戴菲帮我推行李，我提着装有钻石标本的小铁盒，一起前往机场海关的办公室。
一位青年男子在海关办公室里接待了我们。我向他出示小铁盒和通关文件“ATA单证册（ATA Carnet）”。青年男子接过文件，仔仔细细翻看一遍后，问道：“这是？”我回答：“这是ATA单证册。”“钻石在哪呢？”青年男子继续问道，我指向刚刚放在桌上的小铁盒。看到盒子上贴有美国海关的封条，他拿起电话进行请示。不多会儿，办公室里又进来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介绍道：“我国已于1998年开始实施ATA单证册制度。”简单一句话，就可推知他是一位阅历丰富的“老海关”。ATA单证册是世界海关组织为暂准进出口货物而专门创设的国际通用的海关通关文件，有着“货物护照”的称号。凭此文件，暂准进出口货物可在各国海关享受免税进口和免予填写国内报关文件等通关便利，能在简化货物通关手续的同时，节省通关费用和时间。
他要求戴菲让单位出具一份证明，说明该批钻石为教学专用，隔天送到海关来。随后，他吩咐办事的青年男子打开小铁盒，将铁盒里的钻石数量与ATA单证册中登记的数量进行核对，核对无误后放行。最后，他还再三关照我们，出境时务必再到海关对钻石进行验证，加封条。
上海教学初体验
上海的教学时间安排很紧凑。第二天上午，李卫主任就派车接我们到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中心（后文简称“中心”）开始第一次课。
中心前身是原上海市劳动局第三技工学校，坐落在虹桥区的中心地段。宽敞气派的大门前站着整齐着装的安保人员。走进大门，中心的正中间是一片由石材围合而成的长方形大草坪，草坪两侧分别是直通办公大楼的车道，办公大楼的弓形玻璃幕墙上竖列着八个端庄醒目的金色大字——“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与办公大楼毗邻而立的是几幢用于教学实训的小楼，珠宝实训楼就是其一。
2003年的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中心办公大楼
到达珠宝实训楼时，中心的王仲泓主任已在门口迎接我们。她向我们介绍道：“中心有上海市政府出资建设的职业培训公共实训平台，能免费为国内外的教育培训机构提供高质量服务指导，旨在为上海市积极引进社会急需的先进技术和技能培训。”如她所说，美国加州珠宝学院正是有幸受其邀请加入了该中心的职业培训公共实训平台，来上海为珠宝同行提供当时急需的职业培训课程。
看到珠宝实训楼大厅墙上书写的“以明天的需求来培训今天的学员”这行大字，我的荣誉感也油然而生，因为它也恰好道出了自己当时的心境：要为祖国的珠宝行业发展献出一份绵薄之力。
教室里座无虚席，学员们翘首以待。李卫主任向大家隆重介绍了美国加州珠宝学院以及我和格基老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我和格基老师走上讲台。
2003年春，中心赴美考察团在加州珠宝学院内合影，左2为埃得瓦特学院的艾伯特（Albert）校长。
格基老师轶事
头一次面对满满一教室的中国学生，格基老师的情绪略显激动，幻灯机不停地运转，她的讲述亦滔滔不绝，一时间全然忘记在坐的学员并不懂英文，还需要翻译。多位学员举手示意后，她方意识到该由我用中文翻译了，连忙调整。来上海前，我俩在美国备课时曾做过沟通：我讲实习课时，她做实习指导，她讲理论课时，我做翻译。大家分头备课，一起上课，相互配合，效果更好。
数天后，格基老师感慨万千地向我解释道，当时初到上海，一切都与她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未曾想到中国能有那么大的就业培训中心，会有那么多宽敞整洁、设备齐全的课堂，还有那么热情好学的学员。这些新认识，让站在讲台上的她一时激动，忘记了我俩此前的沟通。
本文作者和格基老师在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中心授课
其实，格基老师来上海后会有如此反应并不奇怪，因为美国的大多数普通老百姓其实都不甚了解中国，她只是其中之一。格基老师从未出过国，此前得知学校要派她去上海教课时，就兴奋不已，甚至为此失眠数日。由于不了解中国，出发前她一度担心会在中国遭遇抢劫，也因此在整理出差行李时，不仅摘去了身上佩戴的所有首饰，还舍弃了最爱的单反相机，转而购买了多个价格低廉的一次性相机，甚至还为了饮食安全，特别携带了半箱的干粮和瓶装水。然而，等她真正到了上海且享用了几顿中餐后，就再没碰过那些干粮了。
当天晚上，中心还特意安排两位女学员带着格基老师去南京路逛街。南京路上高楼林立，沿街的广告灯箱交织成一片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影世界。格基老师告诉我，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越走越紧张，最后忍不住用双手攥住女学员的衣角，一刻也不敢松手，生怕自己跟丢在异国他乡。三人沿着南京路一路步行到黄浦江畔的外滩。人流如织的步行通道，车水马龙的街景，灯火璀璨的万国建筑群，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欢声笑语的往来游客，都让她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兴奋得连连发出惊叹：“不敢相信，这里就是中国！”走着走着，她才终于慢慢松开了紧攥学员衣角的手。在外滩，格基老师请学员用她带来的一次性相机帮着拍了不少照片，想起没有带来的单反相机和莫名其妙被放在家里的首饰，那时的她更是追悔莫及。回到美国后，她仍忍不住多次向其他老师表示：“与上海相比，洛杉矶就像偏僻的乡村。”
和学员们相处几日后，格基老师变得越来越活跃。同时，她也惊讶地发现，中国学员的知识接受能力普遍都很强。比如，在钻石鉴定实践课上，学员们很快就掌握了钻石净度的分级技能。
其中，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在上钻石净度分级课时，我们曾连续三天只给学员看净度级别为“Sl”的钻石标本。第一天和第二天，他们兴致勃勃用显微镜给钻石标本作净度分级鉴定，认真观察不同钻石的内含物特征，认真核对样卡上的标准答案。第三天，当他们发现钻石标本的净度级别依然是“Sl”后，忍不住纷纷提出质疑：“请问学校只有这个净度级别的钻石标本吗？请问还有其他级别的标本吗？”
其实，当大多数学员都开始持有这个疑问时，我们的教学目的也就达到了。因为，我们正是要让学员对净度级别“Sl”树立一个相对恒定的认知，有此基础后，他们会更容易学会鉴别“VS”“VVS”和“I”的差异。果不其然，到了第四天，学员们不仅能轻而易举地鉴定出不同净度级别的钻石，还能准确标记不同内含物的特征。
课程即将结束时，我们获知学员中不仅有“东华美钻”的副总，还有“老凤祥”的厂长，“周大福”的部门经理，以及“新侨学院”珠宝系主任等众多来自珠宝首饰行业的业务骨干。
最后，我们顺利完成了此次上海行的首次教学任务。在学员们的热烈掌声中，格基老师热泪盈眶——对于老师而言，任何回报都无法媲美来自学员的热烈掌声。我感受到的，则是一缕缕温柔的阳光，它们炽热了我的拳拳报国之心。
2002年3月，美国加州珠宝学院在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中心开设的第一期“钻石鉴定培训高级班”毕业合影。
珠宝教学深入开展
二十一世纪初期，国内的珠宝教育方兴未艾，能提供数量众多的钻石标本用于课堂教学的机构或学校屈指可数，可要真正学会钻石分级鉴定的技能，又离不开真刀实枪的实物训练。美国加州珠宝学院拥有的数量充足的钻石标本，恰好满足了上海市场的这一需求。
随着珠宝教学的深入发展，美国加州珠宝学院为上海培养出大批专业钻石鉴定人才，学校在中心的教学口碑越来越好，广受珠宝业界人士的好评。中心更是十分认可我们的职业技能培训方式，中心领导陈锡娥处长曾多次与我们进行座谈，交流下一步的合作方案。被问及学校是否愿意为上海市培训钻石鉴定老师时，我义不容辞地回以肯定答复。学校那边，也很快安排比尔（Bill）老师来接替格基老师从事专业教师的培训工作。面对前来报道的比尔老师，陈锡娥处长半开玩笑道：“美国加州珠宝学院不担心帮我们培训出更多教师后，会失去自己的教育优势吗？”比尔微笑回答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学相长，我们也会从中获得进步的。”真诚的交流增进了彼此的信任，也为双方的后续合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03年，本文作者与学生在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中心合影
2003年春天，中心派出一组由簿凤仪主任带队的五人赴美考察团，对美国加州珠宝学院进行考察访问。春风像一个天使，踏着愉快的脚步，走进春雨洗刷后的加利佛尼亚州。考察团到来时，学校用横幅与鲜花隆重欢迎大家的到访，埃得瓦特学院院长艾伯特（Albert）也在门口热情迎接。我则为考察团简要介绍了学校的发展历程和课程设置，精心展示了学校引以自豪的宝石标本和钻石标本，详细介绍了实物标本对于珠宝培训教育的重要作用。
当我把一小堆紫色宝石小心翼翼地铺展在宝石盘中时，现场响起一阵呼声：“好漂亮的紫水晶！”我俯身挑出两颗宝石，托在手心向大家介绍道：“这两颗看似相同的紫色宝石，其实只有一颗是紫水晶，另一颗是紫色方柱石。紫水晶和方柱石的物理性质相似，初学者很容易将之混淆，但是借助宝石显微镜观察其内含物特征后，就不难发现其区别。紫水晶比较常见，方柱石相对稀有，两者价格可差十倍。”话音刚落，现场就响起阵阵“啧啧”的感叹声。我补充解释说：“在选择宝石标本时，要重点选择具有典型内含物特征者的宝石，并不是所有的宝石都适合用作教学标本。”随后，随团考察的轻工珠宝检测站主任戴玉龙教授也就此话题，对如何配置钻石标本和宝石标本进行了详细的咨询。比尔老师和我均毫无保留的一一作答。后来得知，中心也曾向另外几家境外珠宝教育培训机构咨询宝石标本的配置问题，却没有获得积极回应。后来，我校亦为中心建立珠宝培训教育样品库提供了有力支持，此乃后话。
此次访问探讨的议题深入又广泛，交流气氛热络。当话题谈及当地政府对职业教育的支持力度时，我们又帮助考察团联系了曾资助过我校的美国南加州社保局（或称劳工局），并陪其一同前往考察。
2003年春，考察团走访美国南加州社保局合影。
这次考察增进了双方的相互了解，确定了深入合作的初步意向，为学校后来在中心的公共实训平台开展宝石鉴定、红蓝宝石鉴赏、彩色钻石鉴等课程，发挥了重要作用。赴美考察团结束访问后，我带领比尔老师重回上海，继续迎接既有意义又极具挑战的教师培训任务。
英国宝石协会（Gem-A）到访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中心时的合影，左1为埃得瓦特学院院长艾伯特（Albert），左2为本文作者，左4为上海职业培训指导中心主任簿凤仪，右4为英国宝石协会（Gem-A）时任主席，右2为上海质量技术监督局主任李卫。
在此之后，我不仅组织美国加州珠宝学院的老师们来到上海教学，还介绍了美国评估师协会（ASA）到中心开授珠宝估价师资格证书的课程，帮助英国宝石协会（Gem-A）牵线进入中心的公共实训平台授课，向国际彩色宝石协会（ICA）介绍该中心，并因此收到协会时任主席约瑟夫·门齐尔先生（Mr.Joseph Menzier）的感谢信……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自1990年出国留学后，深埋在我心底的对于祖国珠宝事业发展的责任感与荣誉感，也在此后的二十年里，不断激发着我始终致力于促进中国珠宝行业与外国珠宝行业的交流。记忆无花无叶，却在我心中永远盛开。
作者简介
沈雄
美国加州珠宝学院院长
资深珠宝学家
著有《彩色宝石与矿物集萃》等
撰文/ 图片提供：沈 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