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百岁学者、作家齐邦媛去世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百岁学者、作家齐邦媛去世

首页休闲益智毕业前的那些日子更新时间:2024-05-09

橙柿互动 记者 潘卓盈

著名作家、学者齐邦媛于3月28日凌晨1时逝世,享年100岁。

距离她刚刚过完百岁生日,仅仅一个月。

1924年2月19日,齐邦媛生于辽宁铁岭,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47年到台湾,1968年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研究,1969年出任中兴大学新成立之外文系系主任,1988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迄今。曾任美国圣玛丽学院、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访问教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客座教授。教学、著作,论述严谨;编选、翻译、出版文学评论多种,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贡献。

很多人认识齐邦媛,是从一本巨著开始——《巨流河》。

从东北到台湾,一个女人的一生,埋藏了一个世纪的两岸悲伤——这是一部让无数人泪流满面的书。

历时四年,齐邦媛在其80岁时写作完成《巨流河》,其以缜密通透的笔力,从大陆巨流河写到台湾哑口海,以一个奇女子的际遇见证了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变迁。

书中有两条主线:一是借着父亲齐世英的经历,串联起一代铮铮铁汉们在侵略者炮火下头可抛、血可洒的气概与尊严;一是从自己诞生、童年写起,战火中逃离至重庆,八年间受南开中学与武汉大学教育,受业于名师,得文学启蒙,大学毕业后落脚台湾展开学术事业,成为台湾文学推手。

《巨流河》出版之后,齐先生收到数百封来信,几位已90多岁。他们老泪纵横谈当年事,那虽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时代,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有骨气时代。

她的学生、著名作家简媜以“一出手,山河震动”来形容此书的份量。因为她所经历的绝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还有一个民族的命运,那个让齐邦媛引以为荣,最有骨气的中国。

《巨流河》节选——

身世: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巨流河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1924年元宵节,我生在辽宁铁岭。那个年代初生婴儿的夭折率很高,我先天体弱,快满周岁时有一回高烧不退,眼看要断气了。祖母差家里的长工连夜到十里外的镇上,找到一位医生将我救活。母亲对医生说:“孩子爸爸在德国念书,还没有给她取名字。”于是这位医生为我取名“邦媛”。

铁岭齐家算是中等大户,祖父齐鹏大在奉军里做到旅长,对张作霖忠心耿耿。父亲齐世英却是个读书人,十八岁考取官费到日本留学,二十二岁又到柏林。母亲裴毓贞和父亲同龄,十九岁嫁到齐家后,便一直恪守妇道,伺候公婆,抚育儿女,十年不出家门。

父亲二十六岁归国,在沈阳遇到祖父的好友郭松龄将军,相谈投缘。两人都厌倦了军阀混战,对张作霖治下的东北局势也深感忧虑。1925年11月,郭松龄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张不予回复,郭便率军攻打,父亲也参加了郭松龄的“叛军”。郭军一路夺下葫芦岛和锦州,直逼沈阳。那年冬天的巨流河畔,两军对峙三日,郭松龄终于兵败。他不愿骑快马独自逃生,被奉军部队追上,就地枪决。

当时父亲逃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躲避追*,终于在半年后寻机逃出东北,辗转经朝鲜、日本逃到上海,1926年加入国民党。蒋介石接见他时说:“你不像东北人。”

父亲在南京安顿下来后,母亲终于跨出家门,带着我和哥哥前去投奔父亲。幼小的我就在那时告别了巨流河。记得马车出了村口,路旁见一排排秃山,怪石嶙峋。我问母亲:“这叫什么山?”母亲正在前途未卜的惶恐中,随口答道:“鬼哭狼嚎山。”

我们出山海关到北平,转津浦铁路,火车走了三天两夜,到达南京下关车站。我看到英俊而陌生的父亲站在月台上,等着迎接他聚少离多的妻儿。

我在南京入读鼓楼小学,那是1937年之前的“黄金十年”,城里给我的印象是处处充满希望,我们小学生还去街上贴标语:“不许吐痰”、“振作图强”。父亲在中央政府任职,有一次我上学路上,不小心踩到泥泞里,棉鞋陷住。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里面坐着我的父亲。他叫司机出来把我的鞋拔出来,然后他们就开车走了。晚上回家,父亲教育我,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一则须知公私分明,再则不可以炫耀。

我深深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哥哥随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到南京之后,每个星期六中午会带五六个同学回家。吃过晚饭,他们坐江南铁路的火车回板桥,哥哥在家住一晚。 每星期招待他们吃饭是我母亲的快乐,她觉得每个没有家的东北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在南迁之后、抗战八年之中,所有中山学生都是没家的孩子,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凄楚的故事。

齐邦媛与父母兄妹

张大非初到我家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他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也不参加游戏。吃饭时,妈妈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爸爸要哥哥去找一位姓张的学生——他的父亲在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 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 哥哥终于在同学中找到了他。他比我哥哥大三岁,除了打篮球,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也很少与人说话。透过那一年毕业和他一起打球的撑竿跳国手符保卢知道他的身世,哥哥才找到他。 那一年过年除夕,他们留在学校,全校包饺子过年。初二下午,张大非与哥哥回我家。当天外面开始下雪,很冷,屋子里生了火,饭后坐在壁炉边,妈妈问他离开家乡的情况。

张大非

他说他父亲被烧死之后,在日本人追*之前,一家八口四散逃亡;他与一个弟弟、妹妹连夜逃往营口投奔姑姑,进了一所教会办的中学,每天早上学校有早祷会,由“主祷文”开始:“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求主赐给我们……”在这里他可以尽情求告一个父亲的保护和爱,于是他信奉了基督教。

第二年“满洲国”成立,日本推行皇民化教育,他已十五岁,一个人进关,到北平投奔叔叔。失学了一年,叔叔家也不适久住。那时在北平、天津街上流落的东北青年很多,冬天街旁常有因寒冷饥饿倒下的人。

有一天,他在极端困顿中在报国寺旁游荡,看到院子里搭了几个帐篷,庙门上贴着“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入学后全体学生食宿一切公费,从此有了安身之所。

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门口集体合照

学校功课水准很高,原以为自己有了前途,谁知过了两年,华北在日本由满洲国进逼之下已风雨飘摇,渐渐岌岌可危,中山中学被迫南迁。离开北平时,只能辗转告诉在家乡却已无家可言的母亲,将随学校南迁,到了南京板桥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消息……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 窗外,妈妈种的几棵小树在风雪中摇晃,弯得近于折断。自此,我深深地记住了他的名字。从此,每个星期六午后,我会在哥哥那群喧闹的同学中,期待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

他最喜欢带我那三岁的大妹妹到院子里玩,有时帮妈妈抱襁褓中的二妹,偶尔会到我常坐的椅子旁看我新买的书。有一次,他带来他自己的那本小小的、镶了金边的圣经给妈妈和我看,说这是离家后唯一的依靠。当时我虽不懂,但多年后我明白,为什么在他淡淡的落寞中有一种和平、宁静,我似乎又找到了一本深奥待解的书,很有吸引力,可是他又随身带走了。

那一年初春,中山中学大门外面盖了一些小平房,很小的木架泥墙小房子。妈妈每星期去住四五天,因为她又*了,很喜欢再过一过乡村生活,每天可以种些菜。此外,另几家东北出来的老师家眷,更能慰解她的真正乡愁。 我每周末也会去板桥,可以满山遍野跑一跑,好似回到六岁前的童年。张大非常常来,他最喜欢抱我那两个妹妹,看我妈妈做家事,仍然很少说话。

齐邦媛与妹妹

有一天吃过中饭,哥哥和七、八个同学说要去爬不远处的一座小山,牛首山。我看着那山羡慕许久了,就追着赶上跟了去。 下午四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我比他们走得慢,渐渐一个人落后了。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半山抱着一块小岩顶,进退两难。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 天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十二岁边缘人很少看到的。

回到家,哥哥对妈妈说:“以后再也不许她跟着我!那么小座山,她上去那么慢,又下不来,动不动就哭,烦死人了。” 初夏,我们搬回南京城里,妈妈待产。 我们的一生和中国的命运不久就全变了,我再也没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缘分。 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到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因为战事,我们开始搬家。母亲因旅途折腾,在船上大量出血,十八个月大的妹妹吐泻不止,船到汉口,她们住进医院。妹妹没救过来,第五天早上离开了我们。

我一个人站在母亲病房门口,听着舅舅呼唤昏迷中的母亲,感到寒冷、孤单、惊恐。这时,张大非从大门进来,跑着过来。我刚停的眼泪又倾泻而出,对他说:“妹妹死了,我妈也要死了!”

他走进病房,在床前跪下,俯首祈祷。

当他走出来时,对我说:“我已经报名军校,改名叫大飞,十一点钟要去码头集合,临走一定要看看妈妈,你告诉哥哥,我能写信时会立刻写信给你们。”

接着,他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我手里说:“你好好保存着吧,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然后他疾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在书的扉页上,他写着:

邦媛妹妹:

愿永生的上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

在那一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用“可爱的前途”对我病弱磨难的生命有过如此的祝福。
我们到湘乡后两个月,哥哥收到张大飞由入伍训练基地写来的信。信中,他说明从军的理由:“我已经十九岁了,毕业时超过二十岁,到时不一定考得上公立大学。日本人把我们逼成这样,我也没有心情念书或等待一个没有把握的未来。我家有三个哥哥和弟弟,我如今如愿考进了空军官校,可以真正报效国家,为我父亲报仇。”

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方式的时代,沙坪坝六年,张大飞成了我最稳定的笔友。他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他说,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他写信如写家书,我因此万分感动,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带出来了,当是多么可贵的战时青年成长史!

我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各自的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平行线。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火网中作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在灾祸中哭泣。他的生活何等辉煌,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的天地。

我上了高中,他已身经百战,信中内容也比以前初中生活大为拓宽。凡是校内一切有意义的活动,周会的名人演讲,我办的壁报,寄前线战士慰劳信,为轰炸后重建新居的捐款活动等,他都很有兴趣。

在战火中他已成长,开始他丰实的一生(如果那能称为“一生”),这一切因为他被挑选参加了陈纳德的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抵御日本侵略武装。信件中他的语气全是英雄气概,充满了张校长演讲勉励我们“中国不亡,有我!”的气概。

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张大飞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一九四二年夏天,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混合大队。

回国后他到沙坪坝我家,新晋阶中尉的制服领上飞鹰、袖上两条线,走路真是有精神!此次告别,他即往昆明报到。

他信上说,从街的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端,小铺子里有玻璃罐子,装着我大妹四岁时在逃难路上最爱吃的糖球。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亚......”从此没人强迫他喝,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

在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高二暑假,他回重庆小住,吃过中饭,我带着他穿过中大校园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块悬空小岩洞。太阳耀眼,江水清澄,我们坐在那里说我读的课外书,说他飞行所见。在那个室外人生般的江岸,时光静静流过,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更未及情爱。他又回到云南,一去近一年。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们正沉浸在毕业、联考的日子里。有一天近黄昏时,我们全都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一个初中女孩跑上来找到我,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

齐邦媛

我出去,看到他由梅林走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转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生前死后只盼望你一生幸福

太平洋的英美盟军已渐占上风,转守为攻。我却许久没有收到张大飞的信了,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浅蓝信纸的信,像神迹一样消失了。

1945年,盟军在五月二日完全占领了柏林,日本境内也在美空军密集轰炸之下开始疏散,自*飞机成了他最后最残忍的武器。我国渐渐在广西收复失土,六月十二日战报,日军势孤,湘西会战,我军大胜,歼灭日寇一万余人,正朝桂林进军……

宿舍弥漫着欢欣的气氛,所有人都解开了要撤退去大凉山区的背包,准备大考及暑假回家。合唱团、音乐会、送别会,郊游的活动又开始热烘烘地举办。四月十二日,美国罗斯福总统突然逝世,对中国的冲击很大,有一天朱老师在英诗课突然念了一首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啊,船长!我的船长!》,追悼他不及见战争胜利。此时读此诗,觉得响亮有力,如鼓声送别。然而不到百日之内,我竟第二次清晰地想起这首诗,刻骨铭心,沉重的,不甘心的哀伤。

我最后一次到水西门外我的河岸是六月初。春天已经过完,岸边的草长得太高,已渐湮没小径。我去那里读哥哥写给我的信,这封信我已经收到两天了,那两页信纸内容也已经背熟,但是我必须找一个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哥哥信上说,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他在重庆战报上看到前线的消息,周末回到家收到云南十四航空队寄给他的通知,我们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之一。他留下一封信给我哥哥,一个很大的包裹给我,用美军的帆布军邮袋装着。大约是信件。哥哥说我快放暑假回家之前,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他的信里附上了张大飞写给他的信。

张大飞

这是一封诀别的信,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我虽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写的字字句句都烙印我心。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

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

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

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

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

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

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

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

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

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

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这一年的大考延后了一些。我于七月六日与许多同学搭船回炎热如火炉的重庆,看到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时,即使妈妈也难于分辨我脸上流的是泪还是汗。种种交纠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激荡,好似投身入那三江汇合的激流。两天后我才打开那邮包。上面有一封陌生笔迹的信,里面写着:

张大飞队长已于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职。

这一包信,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两个月前他交给我,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请我按这个地址寄给你。

我在队上担任修护工作,随着他已经两年,他是很体恤人的好长官,我们都很伤心。

从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并寄上。望你节哀。

他的信封里装了一张折了多次,汗渍斑斑、浅蓝己褪至黄白色的、我在南开高三时写的信,那是一封纯粹的文艺青年的信:

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较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里出来,蓦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而我现在每天要在教室至少坐八小时,几何那么难,几乎令人生趣全无,幸亏有孟老师的词选,不必只为了考大学活着。

今天看高一的同学忙着把被单缝成裙子,要去参加全市运动会的团体舞,那就是我们以前做的事,幼稚得要命。

我现在都不敢看课外书了,星期六回家经过时与潮书店门口,我都快步走过,以免受到诱惑……

这样的信我写了好多年,直到我去乐山读哲学系。对于他,这些信大约像烟酒跳舞对他队友一样,有帮助忘却狰狞现实的用处吧。我从乐山想转学到昆明西南联大去找他时,他急着来信阻止,其中有句说:“你对我的实际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对我“光荣”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初读时,我看不懂,以为他“变”了。多年后才全然了解,善良如他,蓦然觉醒,要退回去扮演当年保护者兄长角色虽迟了一些,却阻挡了我陷入困境,实际上仍是保护了我。

我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细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从湖南湘乡永丰镇扶稼堂寄的,小学毕业生的平安家书;最后一封是大学二年级外文系学生写的,已承认自己没有研究哲学的慧根,全心投入雪莱和济慈的浪漫诗情。从阁楼的小窗看满天星辰,听窗外树上鸟鸣布谷,你在哪里?你怎么像神迹般显现挚爱,又突然消失了呢? 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一个少女在残酷战争中成长的心路历程,详详细细地记录在那一百多封信中,我留在家中柜里那一包他七年间写的更多数量的信,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由流离的困境投身最强烈的战斗的完整自述:

我驾驱逐机击落敌机的时候,有时会想:我这样虔诚的基督徒,却这样长年做着*戮的工作,上帝会怎么裁判呢?

他不是说“生命在我,复仇也在我”吗?耶稣说人若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他打吗?但是日本人不但打我的脸,他们*了我的父亲,摧灭了我的家。将我全国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至今。

我每在郊区打下他们一架飞机,即可以减少牺牲于炸弹下的多少冤魂……

这两大包信,放在一起。这一年夏天,我没有力量重看。他的死讯虽在意料中,但来时仍感意外,因而难于印证现实。

日本正式投降时重庆的狂欢,是我漫长一生所仅见。

随着广播的声音,愁苦的大地灌满了欢乐,人们丢掉平日的拘谨矜持,在街头互相拥抱,又跳又笑,声嘶力竭地唱着“山川壮丽,国旗飞舞......”黄昏不久,盛大的火炬游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我跟着哥哥和表哥们也拿着火把往沙坪坝大街上跑去,左连小龙坎,右接瓷器口,几乎没有一时黑暗的路,人们唱着,喊着,真正是响彻云霄。我跟他们走到南开中学的校门口,校门里范孙楼的灯开着,我想到当年张大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推挤的人群。我一面跑,一面哭着回了家,看到满脸惊讶的妈妈,我说:“我受不了这样的狂欢!”在昏天黑地的恸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

从此之后,我不再提他的名字。我郑重地把他写来的一大叠信和我写去的一大邮袋的信包在一起,与我的书和仅有的几件衣服放在一起。我想,有一天我会坚强起来再好好看看。但是第二年夏天,我意外地由成都直接“复员”回到上海,那些信和一切的痕迹,全留给苦难时代的狂风。它们的命运,在我家日后搬迁岁月中,连想象都难了。

——文章摘选自齐邦媛《巨流河》

1999年5月,75岁的齐邦媛去南京,偶然在地图上看到,南京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她让出租车师傅带自己过去看看。

56年后,在这片肃穆的墓园里,她和张大飞再次重逢。

隔了半个世纪回望,一个立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男子,以血肉之身殉国,二十六岁的生命就浓缩到碑上的一行字里。

南京航空烈士墓碑上张大飞的名字

2010年10月,齐邦媛的抗战回忆录《巨流河》出版,书中处处流露着对张大飞的思念之情。后来,有导演找上门来要将其拍成电影,但最终都被齐邦媛婉拒。

在她看来。外界的很多猜测和解读都是对张大飞和那段纯洁感情的亵渎,她宁愿将其保存在内心深处。她说,“这样做我受不了。在现实里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连人生都没想清楚,26岁就死了。他死得那么干净,全心全意的,就是为了报国。我在有生之年,不愿意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为一个热闹的电影。

1947夏,齐邦媛从国立武汉大学毕业。时局混乱,毕业以后齐邦媛游离在北京和上海之间,工作也没有着落。最后经过父亲的友人引荐,齐邦媛去台北大学外文系做助教。

1947年10月,齐邦媛乘飞机过台湾海峡。父亲当时给她买的是双程票,但她不知自己将埋骨台湾,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两年以后,父亲以及举家都迁来台湾。

从此,大陆在海的那一边。

责任编辑:邢鹤涛
审核:林琳 何岚

,
大家还看了
也许喜欢
更多游戏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