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正月初五,我就给母亲撒谎来西安了,今年开工早,好几家活等着做,西安突然成了网红城市,房价暴涨,装修暴涨,其实一家活也没有,老家一到过年各种相亲,各种烦。来了先睡上一个礼拜,无论睡到几点都有饭吃,给一楼的面馆打个电话,一碗大份油泼面再拿几个独头蒜,明天记得来收碗。
我住的这个地方叫田家湾,城东最边上的一个村子,也是西安最大最热闹的城中村,周边各区县的进城务工者汇集于此,数我们蓝田的老乡最多。每天天刚亮,各种摩托车、电动车和戴安全帽的民工如开了闸的洪流,车技一流,车喇叭震天,从四面八方蛛网一样的小巷里射出,像一条条线连的子弹,几乎能闻到激昂喷张的火药味,骂骂咧咧的,你追我赶,好不壮观。上有天堂,下有田家湾。这里,是名震三秦的民工村。
睡到下午三点,独头蒜吃的正香的时候,蚊子敲门,一张猥琐的笑脸走了进来。
蚊子这货是我徒弟,正牌大学生,学的是环境艺术,毕业后在一个破装修公司做设计师,底薪一千五,他干了一年,吃了一年的底薪,只会扫楼发名片。一次扫楼向我搭讪,穿的人模人样的,我以为是业主,居然问我要烟抽,要了几次烟后,非要拜我为师,跟我学粉刷。蚊子学东西很笨,砂纸打的麻麻赖赖的,优点是人帅嘴甜,尤其是跟女房东说话,一句一个甜甜的姐叫着,若是遇上漂亮的女房东,他绝不放过,偷拍人家,回来给我嘚瑟,有辱门风!他今天去沙井村量房,房东就是个美女。
第二天,我们去谈工价,开门一见,她居然是陈洁,我暗恋多年的女神。
每个从农村出来的男人,无论后来多么富有,到了多大年龄,心里都住着一个村姑,儿时记忆里的村姑,如今已是时尚的都市女郎。眼前的陈洁知性温婉,穿一件宽大的驼色短毛衣,四面透风,更显是她细溜高挑,妆容精致,头发松松挽了一个结,十多年未见,美人依旧。她俯身倒茶之际,一缕发丝披至鼻尖,嘬嘴“扑”一吹,又飘了起来,赶紧用毛衣袖子拭了拭额头,掩面一笑:“让你见笑了,你看我住这地方,脏死了。”
蚊子摇头晃脑道:“有道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清水出芙蓉,天然无雕饰。”
我使了个眼色:娃,你该消失了。
陈洁年前刚离的婚,觉得没脸回娘家,又没地方去,就在沙井村租了这间房子,一个人胡乱过了个年。
房子很小,不到20平方的大通间,年久破旧,当中一张铁架子床,白色蚊帐八字形勾开,被子铺的很平整,上面盖的塑料纸四角垂地,水泥地面打扫的很干净,白墙壁脏成了灰色,像被烟熏火燎过一般,上面许多钉子、钉眼,屋顶一圈圈黄色的水晕,劣质粉刷的墙皮鼓着大大小小的气包,还有几处爆裂的墙皮,就在床的正上面,龇牙咧嘴的,上帝一样审视着她的白天,她的梦。
陈洁跟我是一个村的, 她爸是村长,家里有钱,去城里给她买衣服,把她打扮的跟公主一样,活脱脱一个城里女孩。打记事起,她在我心里就是农村最漂亮的女孩。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玩,她性格刁蛮,却待我很好。把吃不完的三鲜伊面,给我吃,不爱吃的糖精冰棍,给我吃,寒暑假作业,借给我抄,我爱打的三国志游戏币,给我买。好的东西都分享给我,坏脾气也发给我,我是她的小跟班,给她跑腿买东西,背书包拿行李。我腼腆胆小,从小学都初中,都是她罩着我,没人敢欺负。
我用最好的乳胶漆,最专业的技术,把她的房子粉的雪亮,随便把水电给重新组了一遍,女神逢窘,我只能尽这点微薄之力。
我笑着说:“好歹咱俩也是发小,老同学,能不能别这么长时间不联系,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别忘了我是你的小跟班。”
她幽幽一叹:“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这人自小就清高,要强,以前的我过的多体面啊,如今竟弄成这个样子了。”
厚镇中学毕业后,陈洁上了长安师范,毕业后却没有教书,嫁给了城中村,在金花饭店办的婚礼,请了全村八个队的人,雇了8辆豪华大巴,浩浩荡荡直奔西安,为父母挣足了面子。婚后不用上班,躺着收租,做了5年房东太太。跟婆婆不和,赶在村子拆迁前,被净身出户,美人蒙羞。
离婚后,她开始学着生活了,第一次找房子,挤公交车,买锅碗瓢盆,第一次买灯泡时,人家问是螺丝的还是挂钩,她居然不知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猛一下踏进了钢铁一样的生活。
陈洁偶尔在朋友圈发一些文绉绉的感慨,我想评论一句安慰她,却看都看不懂。蚊子却点赞殷勤,评论殷勤。
诸如:“人情看冷暖,逢者莫须言”
“人生不如意十之九八,能与人言者并无二三”
“念起即觉,觉之即无”
可怜我这个初二辍学生,每次都得百度翻译,恨不得把所有名人名言都背下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我干了十几年粉刷,接的都是小工程,却也攒了点小钱,首付和买车没问题,我要不要追求陈洁呢。以什么身份呢?就凭我是个装修游击队的小包工头,可陈洁是个文人,我也不会跟女人交往,更不会浪漫。结了两次婚,还是没守住媳妇,两个都是那种没文化的屌丝女,居然嫌弃我,说我不体贴,不浪漫,去他妈的浪漫。
痛定思痛后,我把蚊子叫了过来,决定撮合他跟陈洁。给心爱的女神拉皮条,我太他妈的卑鄙了。蚊子走后,我一个人喝了一箱子酒,满地的酒瓶子乱滚,却怎么也喝不醉,喝不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陈洁的一颦一笑。
四月的某一天,陈洁打来电话,让我去她家吃饭,蚊子系着女式粉色围裙,忙的满头大汗,他做菜,她上菜,居然是西餐,四菜无汤,楼下小超市买了瓶廉价红酒。什么破意大利面,酸溜溜的,我吃不惯,让蚊子端回去,给我多放些辣子葱花,做成油泼面。
“丝拉”一声,蒜香四溢,这才过瘾。我一口蒜一口红酒,吟诗一首:“喝着红酒就大蒜,秋水长天一色”
陈洁笑的花枝乱颤,板凳腿都咧歪了,笑容在蚊子的脸上停住了:你的脸上怎么了,这是让油给崩了啊。捧着蚊子的一张油脸,又是用纸轻轻的擦,又是轻轻的吹气,气吐幽兰。我的眼睛立马被油崩了一下,心也被油崩了一下,恨不得跳进醋缸把自己淹死。
蚊子有一阵子不来工地了,陈洁找了几份工作都干不长久,辞职在家。这俩人一天天不上班,都干嘛呢。他们在吟诗作画,陈洁在师范学过一阵子美术,蚊子又重拾起手绘的爱好了。陈洁喜欢杭州西湖,蚊子就把四面墙画上西湖春晓,陈洁喜欢西藏,他又画上布达拉宫,还都是360度全景式3D效果。每画一个风景,我都得把墙重新刷白一遍。最漂亮的风景,画的是纳木错,海天一色,雪山环绕,大作告成后,邀我来欣赏,还喝红酒助兴。俩人站在海边,手持酒杯,与雪山对饮,蚊子还神情陶醉的唱起了歌:
“取一杯天上的水,
照着明月人世间晃呀晃”
“啪”我一把将杯子摔在地上,冲蚊子吼道:“够了,唱歌画画,不生活了吗,不赚钱了吗,最瞧不起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什么精神追求,灵魂伴侣,灵魂能当馍吃吗?”
文人清高,清高个屁,这两个货靠花呗和信用卡度日子,到了还款日,今天倒明天,左手倒右手。一开始蚊子向我借钱,我都很爽快。长久不是个办法,就给蚊子接一些墙体广告,宣传语之类墙绘的活。渐渐的,活也多了,经常见到他们早出晚归。蚊子骑着电动车,双腿夹着一打油漆桶,陈洁侧坐在后面,长发飞舞,一双两好。
中秋有个同学会,陈洁打来电话想参加。这天的她,衣着光鲜,妆容靓丽,男女同学见了,都两眼放光,她一桌桌挨个敬酒,发名片:现在做墙体广告,涂鸦,手绘,有资源了多多照顾。吃完出来下起雨来,男同学争着送她回去。她一一谢绝,我老公开车来接我。人都走完后,蚊子的电动车姗姗来迟,俩人风雨骑行,有说有笑。蚊子这厮也赚了点钱,也没想买辆车,让我的女神坐在车子上淋雨,我真想打击下他,开我的五菱宏光从前面别过去,晃他们一眼。
可我看到了这样一幕,陈洁双手搂着蚊子的腰,脸贴着背,她的衣角被风吹起,露出白瓷花瓶一样的,腰间赘肉!她居然胖了,可能女人的幸福,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一个光棍,有什么资格评论呢。
圣诞节的第二天,陈洁找到我,说蚊子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女的是一个广告公司的市场经理。我心里一震,还花呗的那段日子,蚊子有一次找我喝酒,喝醉后说了一句很含糊的话:我知道你深爱着陈洁,我把她让你睡一晚上如何,你给我多介绍活。
安慰了陈洁几句,这种人渣分了也好,不要太难过,问她以后怎么打算,指工作。陈洁很坚定的说,无所谓了,我做了五年的房东太太,还差点趁了两套房,我繁华过了,租房子干工地的苦我吃过了,爱情的浪漫也体会过了,你说的对,爱情不能当饭吃,离了他娃我不是干不了,我想做油工,接活自己当老板。
从此,工地上出现了一位美女油工,大家都叫她民工西施,她成了整个东郊装修队伍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如今,她既当老板,又当工人,还成了西安的网红,给自己取了个网名“腻子姐”边干活,边直播。
我在她的直播间喊:“腻子姐,歇会吧,赚那么多钱干嘛?”
“又没赚你的钱,吝皮,也不知道给我打赏,冲冲人气”
“打就打,火箭、跑车、嘉年华,我全打。”
“你倒是打啊,李老板”
“可别,我永远是你的小跟班,跟屁虫,你永远是我的女神,”
“女神个屁,我这灰头灰脸的,脏的要死,农村大妈一枚。你仔细看看,还是当年你心中的女神吗?”
作者: 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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