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流俗地》:复现被光阴蚕食的记忆

黎紫书《流俗地》:复现被光阴蚕食的记忆

首页休闲益智蠢蠢循环圈更新时间:2024-08-02

《流俗地》像一个“漩涡”,海量社会信息以螺旋形偏向力倾聚于一位普通女性的成长史。隐身于小说的两个关键词令人印象深刻,即“楼上楼”与“百子柜”,它恰能从横纵两向给予解析作品的结构提示。“楼上楼”,楼高20层,它是一座密匝的组屋,以户为单位,既恪守父子、父女、母女、兄弟的亲情伦理向内探进;又通过照拂同时代的华人、马来人和印度人向外协同敞开。“百子柜”,是一组排列有序的抽屉,有条不紊地收纳关涉时代/地域/个人的浩瀚记忆。盲女银霞,凭借对城(锡都)与人的熟稔,抽出一段段已分门别类的往事。《流俗地》从包裹着历史、战争、人性、道义的“雨林故事”中卸力,转向通俗与风俗的“在地”书写。与写实主义同步的文学理念,依然是黎紫书对写作技巧的一贯精心。

视盲,为银霞扫除一切外在的视觉诱惑,她被放置于更接近真相的听觉世界。于是,在组屋绵长的滴水声中、灯管内飞虫的噼啪声中,银霞的探索欲被不断调动,聚合出一系列组屋内外的青春、奋斗与家族故事。“盲”沉陷的黑暗,必然与光亮形成一种反差。作家不可避免要处理黑暗与光明的关系。《流俗地》保持静默,银霞不像是明亮世界里黑暗的那一个存在,更像是原本黑暗世界中光的指引。时光隧道,交杂着人与人的层叠、经历与经历的穿越,接受/抗拒的矛盾永远在对心灵施加撕裂感。首先,组屋维持一成不变的暗黑。“组屋巍峨,像是背着半边天;无论日升日落,太阳攀爬或滑坐到了哪个角度,店里也总像灯下黑,大白天依然光线不足,日照稀薄得像鱼缸里飘浮的微生物。”光悄无声息地从各家房门底下的缝隙溢出,它会制造些许不安定与不安分,但黑暗中抱团的安全感,令每户人家愿意锁死可能的生机。其次,改变命运的希望络绎破灭。或许读者会存疑,银霞最终获得了相对美好的归宿,少年时代她曾被老顾救助,两人重聚缔结姻缘,如同宿命论的某种回馈。诚然,这样的循环表面上颇为稳妥,但忽略了这本就是银霞退而求其次的决定。经历从“霞女”到“霞姐”的跨域,她的爱情早已在与拉祖、细辉“三人行”时、在与伊斯迈的琴房独处中,被慢慢耗尽。黎紫书采用常见的女性名字,揭示马来西亚底层女性的负重前行。莲珠死守拿督夫人的荣光,银霞维护记忆天才的定位,都在不断擦拭命运底色的晦暗。轮番妥协与抵抗的产生,皆因在意生命的尊严和质量。

盲,到底怎么理解?眼睛看不见就是盲?“盲”源于理性漫漶的心盲。因而,看不看得见已不是核心。银霞借助两条路径与外界交流。众所周知的是倾听,强化人和环境的黏合度。囿于组屋,镇流器发出的声音将她与“楼上楼”接通,“一只蝉或飞蛾什么的被困在灯管里,一旦有光,便哀哀鼓噪。听见这声音,便知道有光了”。搬离组屋后,银霞成为无线德士台的接线员,在电波中与世界相通,她开始拥有丰饶的社会生活。点字机实现她与他人的精神沟通。她“总感觉自己像在一个宽广的异次元世界里走了一圈,成为过另一个人,自己便又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层面”。“写信是一件好玩的事,每次都像打开一个话匣子,又像是推开一扇门去到别的世界。那些空间也和这里一样的漆黑无明,却包容了别的可能。房里的世界对我如此开放,给我自由。”银霞最为勇敢地一次释放自己,是以信向伊斯迈吐露爱意。一场意外性侵害,关闭了点字机的交流通道,作者不忍将银霞全然弃置于绝境,而是安排了温情转圜。两处细节脱颖而出。电子手表提醒她记住“拉祖是一个光明的人”;顾有光是其伴侣,“有光”即为一种爱的接续。

小说折叠着变与不变的悖论。“百子柜”每个抽屉都是“幽深的洞穴”,开合中滑入一重重黑暗,依序推进,直至人性黑洞。组屋里的人,视“楼上楼”为“寄居”,搬离“意味困境已渡,人生路上再不需要与同病相怜者相濡以沫”,但一切的改变没有令世界变得更好,如同从“楼上楼”到“美丽园”,居住环境得以良性改善,但生活的情感质地也被硬性置换。原先“楼上楼下左邻右里,无时无刻不充满了日子的气息”。美丽园清冷,“每一座长长的瓦片屋顶如同一条脊椎,联络着几十间住屋,人们算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人人清虚自守,老死不相往来”。守望相助的旧时情谊刺破明媚预设,“这里或那里,都一样的乌漆墨黑”,寡淡无趣的日子成为流年常态。作者安排了大辉归来,细辉并没有由此顺水推舟拉拢苦尽甘来的大团圆,维系既定家庭秩序未尝不是一种更妥帖的抉择,凉薄已然定格,逝去的任其过去。作品暗示银霞家像个“盘丝洞”,她常独自将尼龙绳编织成一摞一摞扎扎实实的网兜子。网状能组合绵密元素的铺散且联结,直接作用是延展叙事视域及宽度,而我认为小说更贴合纵深结构,作者是“讲故事的人”,注视着银霞沟通“楼”内(细辉家)、“楼”外(马票嫂家),同时引领现象到本质的思考演进:在皆“盲”的世界里,所有的光是那样可感却不可即,无论是物还是人,脱胎换骨终归幻梦一场。

女性命运是黎紫书在创作中始终倾注情感的重点。“扑火的多半是蛾吧?其实不是,更多的是那些在雨后成群出没的飞蚁,它们有种集体自*的习性,雨后破土而出,实时长出翅膀觅光而去,又纷纷在灯下甩掉双翼,落在地上蠢蠢蠕动,力竭而死。”《流俗地》塑造女性群像,银霞、马票嫂、莲珠、蕙兰、婵娟的共性是倔强地“绕着日光灯耗尽它们短暂的飞行”。权力利用了女性的毫无戒心,处境的卑微与滞重,源自她们将一切触及爱和理想的个人诉求,囤积于胸膛,一次次往下压,埋藏得深一点,更深一点。故事里辗转的湿热感,除了浮现马来西亚特殊气候外,拉拽由压抑和躁动联合作用于心底的烦闷。梁金妹和拉祖都了解银霞,她“不能安分”,后者一再劝诫她“不要逞强”,可正因为她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不断与命运较劲。不敢忤逆大辉的蕙兰,同样具备结实的生命韧性,对丈夫、对孩子做出的取/舍,都是努力把控个体发展路向。在谈及她对大辉的无限纵容时,“蕙兰用了爱这个字眼,这叫人多么难忘。那是莲珠人生中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爱。这是多么拗口而不真实的一个字眼啊”。小说穿插讲述女性对严苛外部处境的正面迎击。马票嫂、婵娟、银霞的三段校园经历,其殊途同归的失败,宣告马华女性无法借教育拯救自己。失学失业后,她们被推回社会和家庭野蛮生长。

黑暗与鬼神之说缠绕。各位神仙占山为王,城寨挤着满天神佛,同时“鬼与鬼之间从不串联,也不结党,与她们共治一炉似乎没有多大的难处。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这些鬼魂如熟人般可亲”。梦游,以及法事中的瞬间通灵,似乎令银霞与鬼神的沟通变得顺理成章。神与鬼集体介入人的精神世界,幽灵敬畏,这并非一种魔幻书写,而是当地人的普遍心态。黑夜依然是地上与地下的共同体。“猫”的失而复得也不是偶然,我认为它喻示银霞对命运既往遭遇的释然。她曾被困于心灵暗夜,被强暴的隐忍、挚友罹难的打击、亲人逐渐逝去的现实,一再逼迫她交出辛苦保存的秘密以获取解脱。“普乃”(猫)就是所有隐秘的知情者,只有银霞自己才能令其归来。黎紫书最终还是选择再次模糊虚与实、真与假,热情无法根治社会的昏聩,信念无法扭转女性的弱势,与往昔和解的银霞,流连梦境,又寻迹走出。黑暗在她梦里先被稀释,再被重聚。

一场场梦,蓄积起银霞与黑色缠斗一生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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