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松
我们家乡管猜谜语叫“破闷儿”。记得小时候在生产队里，大人孩子都能说闷破闷，不过有的记得多，有的记得少；有的反应快，有的反应慢，有时碰到难猜的谜语，憋好几天也找不到答案。当然，也有榆木疙瘩脑袋，不透气，乱说胡诌的。
那时乡下人除了听听小喇叭里的样板戏和几首颂歌，没有啥娱乐活动，所以破闷儿便成了大家喜闻乐见的一种娱乐方式。这些小段子幽默含蓄，往往一句话就能把人搞笑。内容多是表现农村人生产生活智慧，包涵了特殊的韵文，最能培养和测验一个人的语言艺术和智力，对开发小孩子智商起到很大促进作用。
我第一次猜谜语是三岁那年。晚上，娘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儿，我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嚷嚷着叫娘给讲故事。娘说俺不识字，哪会讲故事呀，可俺会说闷儿，怎么样，娘说一个你破破？我说好，你说吧。只听娘说：“小不点，小不点，浑身都是眼儿。”我想着，忽然看到窗外挂满天空的星星，刚要张口说，可又一想，不对，天空太大了，娘说的是小不点呀。那么，就是家里漏粉条的瓦盆了，盆底都是眼儿。于是就说：“是咱家伙房里的漏盆。”娘笑了，摇着头，让我再想，我又猜了几个，甚至把饲养员栓贵大爷的脸也算上了，因为他长了一脸的黄麻子。娘说，打一个物件，娘就经常用它呢。说着她用中指顶起钢针，在鞋底上扯起一条麻绳。我从被窝里忽地窜出来，大叫着：“娘，是顶针。”她这一点拨，我一下子看到她手上的顶针了。
这是我人生中猜的第一个谜语，破了闷，那个高兴劲儿啊，十冬腊月天，光着腚在炕头上手舞足蹈，一时不觉得寒冷。
那天晚上，娘还让我破了两个闷儿，一个是：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个黑葡萄。另一个是：不大点儿，不大点儿，早晨起来扣对眼。第一个是人的眼睛，第二个是衣服上的扣子。我都猜对了。娘夸我脑瓜灵，从此我便对破闷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家老人都是破闷儿的高手，尤其母亲，知道的闷儿最多，难的易的，张口就来。她说我姥爷和舅舅都是四屯八乡有名的破闷儿高手，她从小就和姥爷学破闷。姥爷常对家里人说，让小孩们学习破闷儿能开心窍，长见识，我想母亲的聪敏可能就是从破闷儿开始的。
我上学前，大人们给我说的都是些简单的闷儿，并且都离我生活很近，我很快就破了。
大娘和母亲在炕上防线，就说：“一根小白棍儿，两头都透气儿，举在手里直打滚儿。”这是防线用的布吉，用挺杆把皮棉搓成细长棍形状，中间是空的。
夏天吃凉面离不开黄瓜和蒜，父亲就为我出闷儿：“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当然是大蒜头了。
过年吃水饺，大娘为我出闷儿：“房上飞来一群燕，围着锅沿打转转。”锅里翻滚的水饺不就是燕子吗？
一天下大雨了，全家人都急匆匆从门外跑到屋子里，换衣擦水，也说也笑。爹为我出闷儿：“老大老大，冬春秋夏，嘴里吃人，肚里说话。”我虽猜中这是一座房子，但是他把房子比作老大，我不理解。爹却说，有了房子才有家，对庄户人来说，房子就是家，家就是老大。
有一次我感冒流鼻涕，浑身难受，不想吃饭。大娘端来一碗面条，对我说，你破个闷儿打个喷嚏就好了。他接着出闷儿：头大尾尖一座山，两个地洞穿山间。若是谁敢往里钻，一声响炮轰出关。我稍微一想就猜到是鼻子，大娘忽然说，看你鼻子里钻进个虫子，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猛得打了喷嚏，果然感到浑身轻松多了，很快就吃下这碗面条。
那时队里集体出工，人们干着活说笑话，逗乐子，有些爱开玩笑的人还会出些打情骂*的闷儿让人猜。万福老婆死的早，他一个人过日子，有人说他想老婆了，成天说黄段子过嘴瘾。一个星期天我参加队里劳动，就听他说过一个故事带两个闷儿的段子。
他说有一对已定亲的青年男女，听了外人闲话后，都怀疑对方有外遇，要提出分手。关键时刻，王媒婆出面调节，她把这对青年男女叫到自己家，让他俩当面对质，实话实说，问到底婚前有没有那些男女事。男的先说：“俺一杆枪，两发弹，从来没有开过战。”女的接着说：“俺一个洞，两扇门，从来没有进过人。”两人说完，王媒婆笑了，说你们俩都清清白白，别听外人的闲话。从此两人和好，很快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儿子。
万福刚讲完，男人们高叫着，这下两人开战进门了。女人们听了，喊声“拿住他—”就一起扑上去，把万福按倒在地，然后架起他身子打土夯，疼得万福嘴里直叫：“姑奶奶，饶命啊。”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虽上初中了，但在那个禁欲年代，学校没开生理卫生课，我也不会往男女隐私处去想，所以也没猜出这两个闷儿。第二天上自习课，我把这件事和女班主任老师讲了，问她这个谜底是什么。谁知老师不但没告诉我，还狠狠批评我一顿，说我沾染了封资修的坏习气。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可笑。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农村那种原始的文化氛围早已被商品经济大潮淹没，田野里机器隆隆，再也听不到人们欢声笑语中的猜谜声了，然而，正是那些蕴含着浓浓民间文化底蕴的谜语，最先开启我孩童时代的智力，那些精彩的语言和幽默诙谐的段子，至今想起来很是开心。
今年6月30日，90岁的老母驾鹤西去。就在去年，她还给我出了个数字闷儿呢，这可是个难破的闷子，我整整想了一个下午，也没猜对，最后竟然用方程式才算出结果。娘说，你还是个大学生呢，真笨，还不如俺个睁眼瞎哩。当年你姥爷给我出这个闷时，我正蹲在灶前烧水，锅里的水一开，我就把数儿算出来了。我说，儿子哪能和娘比呢，您若能上学读书，准能考个985。娘问985是个啥，我说是中国最好的大学。她叹了一口气，说一切都晚了，俺都89了，等下辈子吧，说完就去一旁抹泪。
母亲叫我破的是个数字闷儿：“二十块砖，二十个人搬。爷们一人搬三块，娘们一人搬两块，小孩两人搬一块。问爷们、娘们、小孩各有多少人？”
最后答案是：一个爷们，五个娘们，十四个小孩。三块十块加七块，正好二十块砖二十个人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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