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龙冢

「小说部落」龙冢

首页休闲益智电光迷阵更新时间:2024-05-11

1

我产下第三千七百颗龙卵时,天庭出了些动乱。

旸谷位于天庭之东,两地相隔不甚远,金翅鸟一振翼的功夫就到,因而能感到那隐隐的震荡。虽然轻微,但总算个不好的兆头。

有人在龙巢中轻声问:“怎么回事?”渐渐地,语声越来越大,胴体女子们疑虑交加,却被昆仑山赤铜打造的锁链紧紧缠住,无法脱身去一窥究竟。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迹象,有些失落——还有什么比旸谷中一成不变的景象更乏味、更烂熟于心的呢?

旸谷是日出之地。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圆球,一尊容器,只有顶上出口透露出一线天光。旸谷的地面与四壁俱为烈焰赤土,热气蒸蔚。中心屹立着一株高逾千寻的桑树,名叫空桑。它枝干透明,树叶是血红色,结出的桑葚硕大无朋,紫光晶莹。曾经,十只金乌晚上就栖息在空桑的枝桠上,黎明时从旸谷顶上的口子飞出,坐上它们母亲羲和驾驶的八景龙舆,绕天空环游一周,便是一白昼。只不过千年之前,后羿射*了九个太阳,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一个,景况也算凄凉。

“肃静!”东方持国天王魔礼海从天顶飞身而下,对我们怒目而视,“你们也想造反吗!”

我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魔礼海嗤笑:“不过是一只猴子打翻了老君的炼丹炉,没什么大不了。”他看见我身旁的龙卵,飘身而来,“你们只管诞下龙子就行了,多余的,别问。”

我用手掌将新产出的龙卵护在身后,“我可以留一条龙在身边吗?”

魔礼海怀抱玉琵琶,他用手指拨动它的四根弦,分别代表地火水风。声音如坍圮的碎石,如灼烧的火焰,如浸骨的寒泉,如裂骨的狂风……如此摧折我的魂魄。我捂住耳朵,却阻挡不了那琵琶声。

“留给你?真是痴心妄想。”魔礼海收住琵琶,冷笑,“你不知道吗,世间已没有龙了。”

2

对啊,世间已没有龙了。

旸谷四壁凿有无数凹陷的洞穴,以琅玕美玉贴饰,才不至于太过灼烫。无数同我一样的女子被囚禁在这样的洞穴中,产下龙卵。如果在一个适当的高度俯瞰旸谷全景,我想一定是一幅蜂巢般的景象,密密麻麻的孔穴,里面住着白生生的人形蛹。这是育龙的暖床,旸谷的高温倒派上了用场。

我对自己的过去毫无记忆,什么出身,怎样被囚禁在旸谷,又怎么成了育龙的母体……我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我的代号是五三二七,即旸谷从底下往上数,第五层第三百二十七个洞穴。我经常会与隔壁的五三二六及五三二八闲聊,她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来到了这里。我想,我们一定是被抛弃的罪人,才被囚拘在旸谷这赤地,无法逃脱。

“听起来,那只猴子还蛮厉害的诶。”五三二六感慨,“要是能捣了旸谷,我们是不是可以获得自由?”

五三二八说:“获得自由又能怎样呢?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对啊,我们这些被流放的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产下龙卵的工具。空桑底下埋葬着一具上古的龙骸,它的精气充溢整个旸谷,我们女体感应而孕,诞下龙卵,便是物尽其用了。

五三二六带着一丝憧憬,“至少,可以看看外面的天地吧。诶,旸谷之外是什么样的景象?”

我说:“我也不记得了。大概比旸谷大一些,凉快一些吧。”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影影绰绰的景象,我穿了一身青衣,脚步轻快,似乎很高兴,似乎怀揣着某种虚幻的憧憬,正往何处去。

五三二六失望地“噢”了一声。

五三二八自嘲笑道:“我们都是所谓的龙母啊,是那具骸骨的妻子,也是它的殉葬。”

她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却又无法辩驳。

我把刚刚产下的那颗龙卵捧在手里。它比我两只手掌略大,表壳光滑,黏液还未干透,青莹而透明,里面有小火焰一闪,又一灭。是那小家伙的心跳呢。它一定是条青龙吧。我感受着它的胎动与温暖,觉得这是旸谷之中唯一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三五二七,你不会爱上这些蛋了吧?”三五二六问我。

“其实……它们也挺可爱的啊。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我抚摸着龙卵。

“小孩子?”三五二六骇笑,“那可是龙啊!你被当成生育的工具,不觉得羞耻吗?这样生下来的,都是些……都是些……”她说不出话,蓦然哽咽起来。真是奇怪。

我没来得及去安慰她,因为我产下的龙卵破壳了。先是一声喀啦的碎响,青莹如玉的壳上出现了细小裂纹。然后裂纹蛇行,它的小脑袋顶破了壳,摇摇晃晃探出来,嘴巴一张一张,发出咿咿呀呀、没有意义的声响。眼睛上还覆盖这一层薄膜,没有完全睁开呢。

我帮它剥离那些碎掉的壳,小心翼翼把它捧在手心,朝它脸上吹了吹气。它本来睁得费力的眼更睁不开了,身子往后靠,龙尾一甩一甩的。我用手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它瑟缩了一下,没有觉察到危险,就主动摩挲我的手指,很舒服的样子。它浑身还是细嫩红肉,鳞片没有长出来,怪可怜的。

“喵,喵。”它细声细气地叫唤。

“你又不是猫,乱叫什么呢?”我哈哈笑起来,灵机一动,“要不,你就叫‘喵喵’好了?好不好啊,喵喵。”

它似乎听懂了,很沮丧地伏在我手心,没精打采。

就在我要继续逗它的时候,旸谷天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轰然震荡,纷纷扬扬的火焰如雨般坠落下来。那些红烈的花朵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影,却不是魔礼海。他像一片焦枯的金叶,直直朝我的巢穴飘来。那一瞬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一片被瘴气笼罩的荒野,龙吟虎啸,魑魅魍魉……我轻快地走向一个人,走向他。

3

俞竹心从噩梦中惊醒,觉得嗓子眼儿直冒烟,整个身体都在发旱灾。她觉得是与那个梦有关。

梦里,她到了一个满是火焰的地方,在其中艰难跋涉,一步一血,耳畔全是女子的哀嚎与啜泣。她喘不过气来。

除了她浊重炎热的呼吸,房内寂无人声。紫金帐子用银线绣出十洲三岛象,映着昏沉灯火,艳光澹荡,如在水底。蛇纹银薰球在枕畔幽幽地吐着冷香,是紫檀混了茉莉、蔷薇与零陵。床前,置了沉香桌儿一只,上面一尊水晶玻璃天青汝窑金瓶,插着“照殿红”牡丹五枝,清雅富贵,让心头烦闷为之一涤。她每次见到这样的花花草草,都忍不住回忆起梦中见过的一种植物,它细嫩而纤柔,根茎与叶片是殷红色的,花朵是浅淡的绿,美丽非常。然十年来,走遍大江南北,她都没见到梦中的植物。

俞竹心欣赏够了,便轻唤:“青莺。”

守在外间的侍女走进来,揉了揉眼:“小姐,你又要喝水吗?要不要吃冷香丸?”

俞竹心摇了摇头,“只要水就行了,那怪病还未发作得厉害呢。冷香丸不多,得省着点儿吃。”

青莺便端上晾冷的枫露茶。俞竹心一饮而尽,满足地叹息。

“小姐,我们出去吗?”

青莺已驱走睡意,眼珠鹘伶伶转着,狡黠笑道。

俞竹心起床,麻利地换上一身短打劲装,再将那柄削香剑从枕下摸出,背在身后,又拿出一幅面巾,蒙在脸上,示意青莺赶紧换一身装束。青莺欢天喜地应下,便去了。

她们打点停当,便推开窗扇。只见天心月圆,银亮光辉侵室入户。庭院里一树垂丝海棠还未睡去,开得夭夭灼灼,似女儿描画了好容颜,款待这夜色。风迤逦拂来,清爽而湿润,像一盒刚刚拆封的薝卜花香蜜。

“真是好风好月啊。”俞竹心赞了声。

“小姐你就别感慨了,月黑风高,才适合我们干坏事呢。”青莺闲闲泼冷水。

“你这小丫头片子真是不解趣,知道什么叫闲情逸致吗?”俞竹心瞪她一眼,“活该一辈子当不成富家小姐!”

两人说笑了一番,便纵身跃上墙头,如狸猫般踏瓦无声,悄然消失于夜色中。

4

“小姐,咱们今晚去哪家?”青莺问。

临安城暮春的夜晚,繁华而璀璨。清冷桥熙春楼中,许多客人点花牌,喝得醉醺醺,还有说书人在唱“西山一窟鬼”,吹箫、弹阮、敲锣板的路岐人也是各展神通。官巷的花市跟炭桥的灯市更有游人无数,鬓影霓裳,蛾儿雪柳黄金缕,暗香袭人,琉璃照映。卖法制青皮、杏仁、半夏、豆蔻、小蜡茶、韵姜的小店伙计高声吆喝。街头还有表演皮影戏跟悬丝傀儡的杂耍艺人,吸引了一群群的顽童。

“去狮子巷那家云梦馆吧,地方僻静。”

青莺点了点头。她们在暗处疾行,不一时便到了云梦馆。跃上屋檐,到了某处房间窗外。俞竹心竖起一根食指,叫青莺噤声。

屋内莺声呖呖,软玉温香。一个男子粗豪的声音却十分刺耳,彷如老鸹。他说:“等我从安南国回来,进一批象牙,有了钱,就把你给赎出来,我的小心肝儿,可疼死我了……”

俞竹心指尖蘸了唾沫,点破窗纸,朝内窥视。

满面虬髯的大汉搂着一位佳人。她十分纤柔,像一株清洁莲花。桌上摆了樱桃、青梅,以及香稻做成的水团,正是立夏“三新”,还有一碟蚕豆,一壶烧酒。佳人两根青葱玉指拈起一颗珊瑚珠似的樱桃,往大汉口中送去。他吸住她指尖,满是横肉的面颊贴近她脖颈,贪婪地嗅着,像一头恶兽。佳人面露一丝不耐,却仍款款笑道:“你们这些个男人啊,都是拿奴家作戏,蜜嘴甜舌,不当真。奴家是早就看惯了。来来往往,说要替奴家赎身的,也不下二十了,可没一个有那诚心。谁不是转头就忘呢?”

大汉笑得狗走狐淫,并不答言,双手往女子衣内摸去。欢场调笑,虚虚实实,适可而止,大家都知趣,不咄咄逼人,否则到头来,是徒惹尴尬。

“动手。”俞竹心在外面看得作呕,轻声而决断地说。

她与青莺破窗而入,拔剑出鞘,寒光瞬间澹荡回旋,清影万千,如冰蝶上下翻舞。妓女跟嫖客惊叫连连,抱头鼠窜。正是欲火中烧,身子绵软硬挺之际,陡然来这一惊,谁都找不见魂儿。俞竹心跟青莺见他们逃走,便立马转战下一房间,誓要把整座妓院给破坏殆尽才罢休。一边还把嫖客身上钱财散给那些魂飞魄散的女子,让她们快逃离这是非烟花寨。

妓院的护卫赶来,跟俞竹心与青莺缠斗在一处。俞竹心将手中削香剑舞得水银泻地、冷光渺渺,剑招连绵变幻,恰似春波软荡、杏花零落,于旖旎处暗藏*机,竟可以一当十。

“武技这样拙劣,不知是谁聘来护院,让我这样三脚猫的贼子笑掉大牙,哈哈哈哈!”俞竹心嘲讽道。

“少说两句吧,小姐,别把自己暴露太多。该撤了。”青莺低声提醒。

“我还没打够呢,不尽兴而归怎么行?辜负了这场好风月。”俞竹心挥剑,将护卫逼退几步,见人越来越多,恐惊动官府,便携着青莺的手腾空而起。正要踏上对面屋檐之时,俞竹心五脏六腑蓦地传来一阵灼痛,像被烧红的铁水浇淋。她眼前闪现出一株高可参天的桑树,以及无数莹白的巢穴,嵌在球形的火红山体之上。里面拘禁了无数女子,尖叫着,啜泣着,朝她伸出手来。她们身体竟渐渐布满恶心的鳞片,腥臭无比。

俞竹心又堕入梦魇,呼吸断断续续,身子一个抽搐,脚便踩空,朝地面跌坠下去。她没有感到惧怕,只是有些惭愧地想,她辜负了师父——太虚幻境的神枢乘长老叶芳荪,她教给她那么精深的功夫,令她救天下苦命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不是为了让她如此丢人现眼。

5

“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人落到我的巢穴之中,凝视半晌,沙哑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冷,一经出口,我便感觉有冰河在我跟他之间潺潺流淌,无法泅渡。

“你是谁?”我问。

他身量极高,穿一身玄黑深衣,朱红绲边,用银线挑绣出暗的凤翥高云纹,竟有些清贵之气。然他形貌十分粗粝,眼与眉都很冷峻,嘴唇如同刀伤,带着一丝永远的嘲讽的笑意。他仿佛一块巉岩,静静矗立在回忆的深海之中。然而我想不起他是谁。

旸谷四壁那些恒河沙数的巢穴里,孕育龙卵的女子们都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窃窃私语起来。大部分是好奇,我想。

“我是蚩尤。”他回答,暗紫的瞳孔流转出一痕寒光。

小青龙喵喵感知到了威胁,从我掌心飞起,冲着自称蚩尤的男子喷出一小团火焰。叫声却还是“喵喵”,细软而嗲,毫无威力。真让人头疼啊,这么小就逞强帮母亲出头了。

蚩尤牵动薄而锋利的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人心里发毛。他一伸手,将喵喵抓住。喵喵细长的身体在他指间挣扎纠缠,叫声有些凄惨了。

“你放开它!”我厉声道,打算搬出天庭震慑一下他,“你可知道自己已身犯死罪?要是魔礼海发现你擅闯旸谷,非得把你千刀万剐不可!”

“做了这天庭的奴隶,竟还帮他们说话?”蚩尤讽刺地冷笑,有种猛兽猎食的险峻气息,“千年前的你,可不是这样。放心吧,他们低估了那石猴,整个天庭都不是他的对手呢,哪有精力顾及这区区旸谷?不过是他们的养龙场罢了。”

“你以前……认识我?”我诧惑地问。

蚩尤扬眉说:“是啊,老朋友了。”

“你想做什么?”我没心思问他我以前是谁,只紧紧盯住他指间的喵喵,防止他有进一步动作。喵喵眼睛完全睁开了,却湿漉漉的,含着眼泪不敢掉,可怜见儿的。

蚩尤似乎玩够了,松开手指,将喵喵放掉。我连忙将它护在手心,呢喃着抚慰,不让它再去招惹这尊来历不明的魔神。

“我要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蚩尤说,语气不容拒绝。

我举了举手腕,示意他看锁住我的镣铐。

蚩尤淡然一哂,扬手,拔出背后青光湛湛的苗刀,只听风一样的清啸吹过耳畔,玎玎两声,我的手铐脚镣便被斩断,掉落在地。我不敢置信地揉着手腕,惊觉自己自由了。来得竟有些廉价。

“走吧。”蚩尤拉起我的手,从巢穴的边缘一跃而下。我吓得尖叫,连忙闭上眼。焚风吹散我的头发,将砂砾吹进嘴里,我呸呸几声,怯怯睁开一丝眼缝,见蚩尤正带着我蹑空飞行,他回头看我,忍俊不禁。那笑容竟是真的了,有了一分温度。我想我蓬头垢面的样子确实挺可笑吧。

我们稳稳落在旸谷地面,空桑的根系旁边。我仰望四周,无数龙巢整饬地旋转,像血红天空里的莹白星辰。巢穴里的女子都探出头来,望着站在地上的蚩尤跟我。三五二六跟三五二八正朝我挥手,看上去挺兴奋。我却是第一次觉得这种景象的可怖,那压顶而来的绝望,令人窒息。以前丝毫不觉得,大概是当局者迷。

“我们去哪?”

蚩尤将四尺长的青锋苗刀插进空桑树根,瞬间,地面动荡不安,向下坍陷,裸露出一条幽深的隧道。

“虞渊。”

他像吐出一枚有毒的种子。

6

旸谷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虞渊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日暮时分,羲和就驾着八景龙舆进入虞渊,在那里的甘渊之泉中把太阳们洗得干干净净后,再通过空桑的根系来到旸谷,沉睡一晚,早上又驰往天穹。如此反复。

我从没去过虞渊。

“有什么好看的?”蚩尤的掌心粗糙而温暖,有些像沙漠里的风。我不自觉地挣了挣。

“待会儿你就会看到了。”他不动声色,眸中闪过一丝锋利的光芒。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我如临深渊,好像曾经跌碎在他脚下,又被碾成千万片。他那毁灭性的令人窒溺的气质,实在令人畏惧。

于是我断定,蚩尤极度危险,要在他完全暴露自己的凶戾之前逃走。还好没有把喵喵带在身边。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豁然天光。我适应了一会儿,睁开眼。虞渊与旸谷几乎一模一样,也是球形内壁,只在天顶有个洞口。不过,虞渊没有那样惨厉的灼热,没有赤红的焦土,没有明煌的空桑,没有遍布四处的龙巢,只有一汪金灿的湖水,鳞鳞荡漾着。便是给太阳洗澡的地方——甘渊之泉。

甘渊的中心,矗立着一座晶莹的冰山,跟空桑一样直通向虞渊的天顶。这冰山不甚广阔,却峻削壁立,上面有利刃纵横,乱如密笋。

我与蚩尤走出隧洞,踏足于甘渊之水。有一些细小而闪亮的东西粼粼地漂浮过来,吸附在我小腿上,黏黏的。

“你知道天庭让你们产下龙卵是为了什么吗?”蚩尤转头凝视我,幽深瞳孔中映出甘渊的柔波,却映不出一丝暖意。

“世间无龙,我们产下龙子,自然是为了巩固寰宇秩序,让它们行云布雨,掌管天下水脉,不令凡间大乱,生灵涂炭。”我把魔礼海告诉我的重述给蚩尤,说得冠冕堂皇,自己都觉得好玩儿。

蚩尤从鼻孔里冷笑一声,“好个光明正大的天庭,你且自己看看。”

他指向那座遍布利刃的冰山。

我随他所指方向望去。

只见无数条幼龙从甘渊的水中游弋而出,往刀山上夭矫飞去。它们蜿蜒在利刃之上,互相纠缠、撕扯、咬噬,利刃剐掉了它们的鳞片、血肉、筋脉……残肢如雨一般簌簌洒落,染红了甘渊的泉水。许多幼龙都死在丛丛利刃之中,还有一些死在同类的爪牙之下。只有少数几条幼龙能爬到刀山之顶,从虞渊的洞口飞身而去。

“它们……它们在干什么?”

我手脚发凉,站在甘渊之中,动弹不得。待定睛一看,才发现水中发出微光的是细小鳞片,还带着血腥,冷而黏腻。像阴冷的游魂一样,朝我的脚踝攀援而来。

蚩尤不疾不徐,轻声道:“世间无龙?呵呵,那些天神骗你呢,小姑娘。”

“骗我?”

“世间的龙都还在,都安然无恙,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大可不必操心。你们产下的龙子,都是为了给天神们戏耍罢了,是些玩意儿。”蚩尤轻飘飘地说道,落在我耳中却不啻惊雷,“你们都是些犯了错的神女,天庭不好将你们打得魂飞魄散,又找不到合适的处置方式,便把你们囚禁在旸谷,作产龙的工具,也算对你们的惩罚。可你们产下的龙实在太多了,天庭不可能将它们全都放入八荒六合,放入人间,那样才是灾难。你还真以为龙那么稀有,且看看这座山吧!”他指了指那座冰山,“这叫断龙台。你们产下的龙卵孵化之后,幼龙都会被魔礼海带到虞渊,经过一场残酷的厮*,胜者才能逃出去,成为天龙。魔礼海怎么与你们说的,它们都会位列仙籍吗!啊?哈哈哈哈。”

我打了个寒噤。

“你瞧见了,几千条幼龙,只有三四条才能逃出生天。”蚩尤的话语宛如一把把的冰刀,冷冽无情,贴着伤口狠狠切下去,“而且,就算逃出去了,你以为它们真能行云布雨、掌管天下水脉?哈哈做梦!它们都成了那些天神的坐骑跟奴仆,拉车、看门、或者被人玩弄于股掌,连凡间一条井龙都比不上,真是糟践啊。”

我失魂落魄地听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咀嚼声。

那是一些巨人,身长三十丈,青身赤发,眼如炬火。面上带着诡异而僵硬的微笑,将那些幼龙从刀山上扯下,塞进嘴里。与他们的血盆大口相比,幼龙就如麦芽糖一般细弱。他们甚至连龙骨都咔咔嚼碎,囫囵吞下去。

我感到一阵刻骨的恐惧,问:“他们……”

“龙伯国的巨人。”蚩尤说,“你还记得吗?”

龙伯国……我脑海中竟然瞬间浮现出了关于它的回忆,像过往的水闸被不小心启开一般,汹涌而来。渤海之东有无底深渊,名叫归墟,八荒九野、天上地下的流水,都汇聚于此,而不增不减。归墟中有五座神山: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山上住着无数的仙人。可令人担忧的是,五座神山没有根基,只能随波逐流、任意东西。天帝害怕五座山漂流不定,失去踪迹,或被归墟吞灭,便命海神禺强派遣十五只大鳌,每座山分配三只,令它们将神山顶在头上,以期固定。龙伯国的巨人来到归墟之中,天下众水只到他们的腰际。他们捉了六只大鳌,连壳带肉吃下去。岱舆跟员峤两座神山失去倚靠,漂流到北海之极,沉没了。

“他们,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龙伯国的巨人跟上古大神夸父颇有渊源,天庭无法将他们*死,他们也不怕流放,不管到哪里,他们都能将一切破坏殆尽。”蚩尤语气更冷,并不理会我几度色变,“天庭便想了这个主意,把你们产下的龙子给他们当食物,让他们安定下来,不再四处觅食,破坏天地秩序。”

我浑身颤抖起来。

“你们都是有罪之身,生下来的龙,都是贱种。用这样的龙去款待龙伯国的巨人,让他们安分守己,岂不是一举两得?”蚩尤定定看着我,说得不带丝毫涟漪,“天庭的众神啊,真真都是物尽其用,算无遗策的。这才叫巩固寰宇,不令人间大乱,生灵涂炭呢。”

原来,我们都是戴罪之身,才被囚禁在旸谷之中。原来,世间无龙,只是天神的谎言,是可耻又肮脏的骗局。原来,我们产下的那些龙子,都会在这虞渊断龙台,在那刀山之上互相厮*,下面还有一群龙伯国的巨人垂涎三尺,要将它们啖入口中,用以饱腹。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寰宇,什么样的天庭啊……

我捂住脸,以为自己会流泪,眼眶却干涩酸胀,挤不出一滴。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捣鼓如雷,声音传到耳膜,血液快喷薄而出。

我产下那么多的龙卵,千辛万苦,看着它们孵化,如光照进我枯瘠如死的岁月。我看着它们一点点睁开眼睛,能飞了,长出鳞片,能长啸了,能唤我母亲了,能招致风雨了……我以为它们出了旸谷,都去往八荒六合,行云布雨,镇守天地水脉,好不威风。我以为,这是无穷无尽的囚拘生涯里,唯一能抚慰我的事。却原来,我产下它们,是为了送与天庭众神,作这一场残酷的飨宴,是为了送它们去死!我的生身之痛,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玩笑、一粒微尘,随手可拂去,根本不入眼。叫我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一声凄厉的嘶叫从我的胸臆发出,带着浓烈的血腥,震得整个虞渊微微颤抖。那些启唇大啖的龙伯国巨人被我的叫声吸引,纷纷转过头来,看见了他们脚底的蝼蚁,脸上带着诡异笑意,十分狰狞。

“都想起来了吗,天女魃?”蚩尤问。

7

俞竹心借着青莺的搀扶遁入夜色,也算运气好,很快便甩掉了护卫的追捕。她的脏腑似乎被灌了沸水,五内如焚。她感到渴。

“水……青莺,水!”俞竹心无望地呼唤。

她们到得一处僻静的小巷,可以放慢速度,缓一口气了。青瓦红墙之上,月亮像一枚白指甲的掐痕,有些尖利,边缘泛出隐隐的淤紫。海棠花瓣漫天飘飞,浩瀚得像海,把临安城衬得如一座青雀舟般,载沉载浮,动荡不安。

“小姐,你等等,咱们快到家了!”青莺安抚俞竹心,面上却不禁露出焦急神色。小姐的热病,发作得真是愈来愈频繁,也愈来愈严重,像有把孽火埋藏在她体内,随时可能把她烧成灰烬。此前在武夷山遇见个摇铃郎中,得了一副方子,叫冷香丸,将春天的白牡丹花、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花、冬天的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这劳什子方子,配了三五年才齐全,吃了一些后,倒也见效,只是无法根治,但也算老天垂怜了。

俞竹心背倚着墙,双手狠狠抓攫,壁上的青苔抠进了指甲缝,有些腥涩的凉意。墙头的枇杷树叶筛落月影,覆盖她的眼眉,衬得她好似一只新死的鬼。

夜色中,幽幽浮出一层银红的雾气,像桃花研磨成的粉末,旖旎而芬芳。雾气中走出一行人,婷婷袅袅,皆是女子。她们锦衣华服,容色娟好,发髻峨峨,珠翠满头。或持团扇,或舞锦帔,或弄粉黛,行动时如回风流雪,静立处若月射寒江,真是一番韶艳景象。

为首的一人犹为冰清玉润,冷艳如春梅绽雪。她遥遥从袖中掷出一张猩红洒金的花笺,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托着,送到俞竹心面前。

青莺以为来人内功修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如临大敌。手上蕴了十分劲力,要接下那张纸笺。待手指触到,却没感受到任何力量,不禁疑虑重重。她展开信笺一瞧,见上面写了一行簪花小楷:“临安缱绻司氤氲使者奉大神之命,特录俞竹心、青莺二人归于案下。此二人以妇人之身,启口为云雾,发喉为雷霆,展躯为电,转身为风,诬春为秋,改白为黑,指吴作越,号女作男。行事乖张,心思狡佞,败坏世间纲常,蹧跶红尘大道。宜格*勿论。”

青莺看得一头雾水,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罪名,也只能先问:“你们是什么人?”知己知彼,总是不错。

为首的那人说:“我等乃临安缱绻司中人。我是氤氲使者,我身后众人为粉黛判。你接了我的鸳鸯牒,便是俯首认罪,自愿入我情天恨海之狱,就别作困兽之斗,快快束手就擒吧。要知道,我们的粉黛判官可都是辣手无情的。”她掩口笑起来,罗袖流云般一卷,从中飞出两道红绫,如灵蛇一般,将俞竹心与青莺手腕紧紧缚住。

“缱绻司是什么狗屁衙门?怎么无凭无据就抓人!”青莺兀自抗辩,却使不出一分武功,心道莫非是那红雾中有软筋散。她跟着俞竹心,也算积年行走江湖的人,竟不知不觉着了道。

“哎……”氤氲大使叹息一声,“我们才不是什么衙门。实话告诉你们吧,缱绻司掌管人间姻缘、阴阳之契,你们捣毁那么多家妓院,毁了多少男女之事,就算没有上神发话,我也要剪除你们了。”氤氲大使说完,身后的粉黛判们都掩口笑起来,似乎觉得极有趣。

“你们,你们是鬼?!”

青莺不禁失声惊呼。

8

“青莺,你退下。”

俞竹心从炽烈的干渴中挣出一口气,面色苍白道。

青莺惊魂未定,又被俞竹心一阻拦,顿时失了胆气,讪讪退下。

俞竹心抬了抬下巴,神情傲然道:“你既掌管天下男女之事,便也应该知道,那些被卖入妓院的女子是何等可怜。她们被当成货物,当成器具,当成畜生……你不救她们,反要诬*救她们的人?”

氤氲大使微笑,眉心一枚菱形银花钿在浅淡月光下焕出冷华,“那都是命啊,我的蠢姑娘。有人出身高贵,自然有人命如草芥;有人飞黄腾达,自然有人跌入泥渊。正如有人是男,便有人是女。天下万事万物,都讲究个相辅相成,彼此界定。这才是天地大道。不过我也不怪你,凡人又怎会懂得呢?”氤氲大使笑意更深了,“更何况,你自以为救了她,就笃定她们能逃掉?若是钱花光了,她们以何谋生?若是中途被人抓住,见她形迹可疑,转卖给其他妓院,你又如何?小姑娘,看事情要长远,别一叶障目,意气用事,铸成大错。”

俞竹心的面色又白了几分,“至少我是真切在救她们!你以为自己是神,是魔,就能将她们的命运践踏在脚底,任意碾压?她们可有向你祈福?可有求你赐予哪怕一点的安稳与舒适?可有鲜花香果、真心诚意供奉于你?而你呢,你有满足她们一星半点的愿望吗?”

氤氲大使满不在乎地望了望夜空,似在研究月色比昨晚白了几分,一会儿才说:“向我许愿的女子多了去了,要是一一实现,可不得把我给累死,这人间也该乱了套。再说了,凡人在我眼中,何异于蝼蚁,性命短短数十载,不过灼目之电光、太仓之粟米、逝海之一波,终究很快消逝,凭什么要我白费思量,关心她们的起落浮沉?”

俞竹心轻蔑地冷哼一声,努力遏制气得颤抖的身体。

氤氲大使见她又臭又硬,脸上也闪过一抹愠色。见此情状,一位粉黛判走上前来,察言观色谏言:“大使,这小丫头不知悔改,不如一张黑心符结果了她,免得带回缱绻司,污了您的宝殿。”

氤氲大使点了点头。“本以为能够点化她,我心实在太软,不愿见女子遭受厄运,可既如你说,她这般冥顽,也只好就地结果了她,才能向大神交差呀。”

那粉黛判闻言,得意一笑,姣好的面颜扭曲起来,竟似妖鬼。她口中清叱,一扬手,一张黑底金纹的符箓便从袖中飞出,如飞蛾扑火般朝俞竹心的心脏射来。

俞竹心体内的干渴如一只烈炎的兽,张牙舞爪,钤辖她,啜饮她,让她无法挣脱。她又陷入了梦魇。她看见一株崔嵬的桑树,树上结满了紫光晶莹的桑葚。她赤足站在地上,脚底很烫。四面是高入云端的赤红山体,山体中有无数玉石巢穴,裸身女子被镣铐囚锁,凶神恶煞的天神正在鞭笞她们。她们的身体撕裂了,淌下鲜血,沿着山壁奔流,仿佛殷红的瀑布。鲜血汇聚成一片湖泊,逐渐淹没俞竹心。湖底漂出许多玉石般的卵蛋,它们纷纷破开,俞竹心一望,却发现卵蛋中是白生生的婴儿,身体嫩如莲藕,却长了一张巨大的脸,眼如炬火,口似血盆,嚼动着尖利牙齿朝她扑了过来。

俞竹心在自己的梦中尖叫:“不要!”

那张黑心符在俞竹心胸口前一寸之处顿住,似被透明屏障隔开。粉黛判咬牙切齿,手中发力,黑心符却却无法突破防御。蓦然,一点火花从俞竹心指尖蹦出,射向黑心符,那张符纸被点燃,转瞬化为了飞灰,飘散开去。

氤氲大使面目变色,厉声喝问:“你究竟是谁!”

9

是的,我全都记起来了。

我的名字叫“魃”,是黄帝的女儿。那是千年前的事了,风尘滚滚将一切都抛下碾碎,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

那一年,蚩尤为了替沦为败寇的炎帝复仇,纠集了三苗九黎的魑魅魍魉,与黄帝战于冀州之野。两军呈胶着之势。蚩尤请来风伯雨师,行云布雨,整个战场都被笼罩在一片混合了瘴气的风雨之中,不小心沾上点儿,都会被立刻腐蚀,魂飞魄散。黄帝一方屡战屡败,他没有如何犹豫,便决定让我出去迎战。

我还记得他面上冷酷的神情,还有那满不在乎的语气:“为了父亲的天下大业,你就牺牲一下自己吧。”牺牲?他说得好像牺牲是一颗熟烂樱桃,放在嘴里吮一吮,就能舐出坚硬的果核,然后啐掉。

他从小就不喜欢我。因为我体内蕴藏的那股破坏性的力量更接近于炎帝一脉,是火焰的力量。而这力量始终都被小心控制,因为一旦释放,我就会死。不不,我死倒无所谓,只是这力量还会毁天灭地,毁了他的天下,他的宏图霸业。我只是这股力量的容器,而他要利用我这容器。

如今,是我死的时候了。我生在世间,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穿上霞焰青苎织成的天衣,柔软轻薄得像是蜉蝣之羽,随时可蜕骨归去似的。那是母亲嫘祖用空桑树叶养成的蚕,吐丝之后,以弱水煮茧,昆山琅玕美玉磨成粉末,与绿草熬汁,染成碧色。再由姐姐皇娥札札弄机杼,三年才织成这一件。所费不赀。

那时我多高兴啊,父亲的儿女中,只有我一人穿上这一袭天衣。如今我才明白,那是给我准备的最华美的裹尸布。

毒烈的罡风吹起我的衣袂,裙裾用红线绣了彤管草葳蕤蔓延的纹样,火焰一般裹覆我。我脚下的荒原,也生有无数彤管草,血红的根茎与叶片,淡绿的小花儿。它们多像谁泼了一腔热血,才染作这般红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人们这样唱啊,真是美好。可我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美好了。鼍龙皮做成的战鼓咚咚咚地敲响,简直像我的心跳。我离开了。母亲嫘祖在身后发出低沉的呜咽。我不用回头,就可以想见父亲的神情,依旧那样冷酷,那样势在必得。他要的是天下,不是我。

女人从来都是被牺牲的吧,我想。母亲、妻子、女儿……那柔软的血肉与晶莹的骨骼,层层堆叠,筑砌成他九五至尊的王座。我不介意奉献自己那一点卑微的灵魂。只是啊……

荒野无边无际,彤管草连天,似火照幽泉,又似十里红妆。这短短的一路,是我即将葬送的一生。即便葬送,也至少算得上艳曜了。

我想起跟嫘祖一起逗刚刚出生的蚕,想起跟皇娥乘着星槎在银河中遨游,想起跟少昊随百鸟翱翔……原来,他们那么骄纵我,只是因为知道,迟早有一天,要看我从容赴死。

我望向这天荒,这地老,这海枯与石烂。我望向命运车轮的阴影,正朝我的身体狠狠碾下。我望向瘦弱的我,被至爱之人推向生死绝境,却无法回头。

体内有什么遽然苏醒了,嘶嘶地燃烧着。火红的涟漪以我为中心,急剧朝荒野四周蔓延开去。我分不清是彤管草还是我体内迸发的虐炎。它们彼此纠缠,难解难分,要烧出个锦天绣地。凄迷的风雨迅速蒸发,化为泡影。天空重又露出一痕蔚蓝,那么残酷。我要死了,这天,却还是那么蓝。

不够,还不够。我身体里焦渴的火焰一经释放,便不会餍足。它要更多的血肉,更多的人牲。它要毁灭。

10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身体像要碎裂,火焰在胸口燃烧着。延绵千年的孽火。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血红彤管草,迎风招展,诱人自毁。

蚩尤手挥苗刀,寒光如青莲绽放,转瞬便把几个靠近过来的龙伯国巨人头颅斩下。他们每走一步,虞渊就像快坍塌一般簌簌颤抖。

“那一战,我是败在你手下。”蚩尤将刀刃上的血在甘渊中洗净,扬眉笑道,“你破了我的风雨迷阵之后,却也走火入魔,无法控制你的炎妖之力,被黄帝囚禁在旸谷。而如今,炎黄二帝都已归于山陵,天庭已不是他们的时代了。”

“所以呢?你千辛万苦唤醒我就是为了告诉我,我的父亲死了?”我冷笑着问。原来,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那磨牙吮血的战场之上。

蚩尤笑了:“炎黄二脉,也许只剩我们俩了。你难道想看着那些后来随姜子牙封神的喽啰踩在我们这些真神之上,统制神界,发号施令,你不觉得羞耻吗?”

“你究竟想做什么?”

蚩尤用衣袖将苗刀的锋刃细细擦拭,那碧青火焰一样的刀刃静静燃烧着,“你知道女娲之肠吗?女娲氏补天仙逝后,肠子化为十位神人。我在栗广之野发现了其中一个,便将他*死,用他的血唤醒了女娲遗落在凡间的最后一块五色石。”他慢条斯理地说,嗜血的唇竟还那样干净,“天庭的守护实在密不透风,我好几次想进入旸谷来寻你,虽然我有那能力,但如此一来,势必腹背受敌,难以全身而退。我唤醒这块五色石,就是为了寻找一个盟友,能助我们捣毁这天庭,恢复旧神的荣耀与秩序。你瞧,那猴子实在厉害,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连女娲留下的一块石头都搅

得他们不得安生,可见都是些窝囊废罢了。”

“你只是想颠覆天庭,完成你千年前称霸的夙愿。”

蚩尤被我戳穿,却不见异样,只微微露出讥讽的神色,“难道你不恨这天庭吗?”

“我恨。但我不会因为恨而毁了这天下。”

“那你千年前还不是照样毁了。”蚩尤说,“连眼睛都不眨。”

“我只是毁了我自己!”我因愤怒而浑身发抖。

“呵,”蚩尤冷笑,“你也太低估自己了。旱魃所到之处,尽为焦土。你不知道那些百姓怎么唱吗?‘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你以为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一切,因为天庭把你另一半的魂魄逐下了凡间,生生轮回,不得与你合而为一,如此才能控制你体内的炎魔!”

“我的另一半魂魄……”我喃喃,恍然若失。

“不过,你也别担心。你的魂魄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能合二为一了。”蚩尤说。

“她在哪里?”

“她在凡间,生而为人。我已经叫人去拘她魂魄给我,别急,我会让你完好如初的。”蚩尤撇了撇细薄的唇,似乎笑了。

完好如初?这个词格外可笑。好像我是破碎不堪的。他一定知道他在给我怎样的羞辱。

“你究竟想要什么!”

“哈,这不是很明显吗?我想要你体内炎魔的力量,还有……”蚩尤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畏惧、崇敬且狂热的光芒,“釜山合符。”

龙伯国的巨人都朝这边走来了,他们见同伴被*,发出愤怒的吼叫。我和蚩尤在他脚下,便如蝼蚁一般

蚩尤腾空而去,手起,刀落。

11

俞竹心朝氤氲大使与粉黛判走近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血红莹亮的脚印,又冷却成焦黑色。她双眸如火,浑身散发出灼烈的气息,正不断蓬发开来。

“有人放火啊!”

“快救火!”

附近百姓闹嚷起来,纷纷奔出家门,因看见火光正朝空中飞腾而去。

一个粉黛判壮着胆子,喝道:“好个妖孽,竟敢戕害神明!看我不收了你!”她挥动手中团扇,顿时,空中滑过一条暗紫电蛇,砉然击在俞竹心身上。只见光影横绝,刺人眼目。空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众人见俞竹心毫发无损,依旧缓慢而坚定地走过来,均惶然变色。

又一个粉黛判从怀中掏出一只玲珑的白玉瓶儿,拔出塞子,朝俞竹心一泼,那银亮的天河之水便如暴雨倾注般卷裹俞竹心,瞬间将她湮灭无形。众人顿时大喜,然下一瞬,却见天河之水陡然蒸发成白雾,咝咝作响。俞竹心吹一口气,那些水雾便化为血红的魔障,朝众人兜头罩下。

氤氲大使惊恐地张大了眼,忽然醒悟过来,大叫:“快走!她是炎魔!”

炎魔?上古时代才有的传说,天女魃化身的妖魔,所到之处无人能幸,今日竟会出现在临安!

众人大骇,连忙飞身逃遁,如寒鸦群群,落叶惊飞。俞竹心怒吼一声,身体陡然爆发出一阵狂飙般的红光,迅疾旋转开去,将氤氲大使与粉黛判给吞没。潮水般的红光渐渐消退,青莺战战兢兢地张开眼,见地上只留下了一具具焦枯的残骸,或站或跪或卧,四肢扭曲,还能看出临死前挣扎的痛苦。风一吹,都化为簌簌劫灰。

附近居民与路人被惊动,纷纷赶来,瞧见这可怖的景象,都惊叫起来。有人转头,似乎不忍看那烈火地狱般的可怖景象。

青莺缩在一旁的角落,转头看向俞竹心,怯怯唤道:“小姐……”

俞竹心有些愣神,眸中的血色逐渐消退,面色又恢复了苍白,如玉石般冷凝。她不解地望着朝她围拢的众人。

寂静,寂静。像死亡的阴影令他们哑然。然后物极必反,蓦地,有一个老妪尖声叫道:“妖怪啊!”便拾起一块石头砸她。她撕裂了诡异的死寂。

俞竹心一躲,却因神思犹自昏沉,仍旧被击中额角,一阵刺心的疼。

恶意是会传染的。路人都因恐惧而起了*心,纷纷抓起手边的东西砸向俞竹心。俞竹心不明所以,只能抬起手臂抵挡。

她露出一线视野,看见刚刚云梦馆中,被她救下的那个妓女也恶狠狠地咒骂着,抓起石头朝她砸来。

12

“釜山合符早已被毁,你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嗤笑。

黄帝征战四方,打败炎帝,统一天下,在涿鹿之野的釜山与各部落首领定下盟约,用昆仑血玉作下一枚兵符,上面雕镂腾龙云纹,以号令天下,视黄帝为共主。

这是一枚搅动风云的兵符。

“我不信。”蚩尤倒不急,颇有耐心,“你如今想怎么办?既然已经记起一切,又脱了桎梏,总该有所行动才是。”

“自然是先毁了这断龙台。”我朝冰山踏进一步,一道火红的流光破开甘渊之水,朝断龙台急速蛇行而去。甘渊之水化为雾气纷纷蒸发,刹那见底,地面龟裂。

只听轰隆一声,那冰山从底部开始裂开,迅速坍塌。冰块与利刃形成的骤雨哗啦啦坠落,砸在地上,訇然作声。龙伯国的巨人也开始抱头鼠窜。

“快逃回旸谷。”蚩尤抓住我的手,拔出苗刀插入甘渊,地面瞬间裂开一条罅隙,我与他掉了进去。

旸谷也被断龙台的坍毁波及,摇摇欲坠。龙巢中的女子尖叫起来。她们都是些可怜人,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知道自己的前尘往事,被囚禁在这里,无休止地产下龙卵,却不知那些幼龙都被残酷地*害。她们都是弃世之人。

喵喵夭矫飞下来,盘在我的肩头,害怕得发抖,拿头摩挲我的耳朵,想要躲起来。我微笑,真粘人啊。至少为了这一条小青龙,我也要毁了旸谷。

我一扬手,一股赤炎形成的飓风旋转升起,飕飕作响,转瞬弥满旸谷,并放射出灼目的电光。那些囚锁女子的镣铐被流电击碎,她们得了自由,又惊又喜地望向天空。五三二六与五三二八也挣脱束缚,飞身而下,落到我面前。她们含着眼泪,开心地笑着。

“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的胸膛也发酸发胀,不知是喜是悲,但她们是不能留下的。

“那你呢?”五三二六抽抽搭搭地问,她一向比较多愁善感。

“我啊,我留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我笑着说,“我要采一些桑葚回去酿酒呢。”

五三二八眼中有泪,却没有哭泣,她只沉默地抱了我一下,轻柔而坚定地说:“你自己小心,要是能逃出来,记得到盐阳的盐水来找我,我一定等着你。”

我惊喜道:“你记起来了!”

她微笑颔首,拭去眼泪,又警惕地瞪了蚩尤一眼,便拉起五三二六朝旸谷的穹顶飞去。无数女子也随她们一道飞起,从四面八方的洞穴之中腾空蹑虚,姿态轻盈。她们赤裸的躯体宛如透明,洁净得像暮冬之雪。渐渐地,她们身体幻出一件件流光溢彩的天衣,被空桑紫红的光芒照耀,流云一般翻卷飞扬,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湿漉漉地展开翅膀,自由、美丽地翔舞。她们本应如此自由,也如此美丽。

我又跺了跺脚,空桑根系所在的泥土翻涌起来。我掘出了那具龙神的骸骨,它巨大而洁白,宛如小山,带着一种令人骇怖的洁净,却被空桑紫红的光芒照得有点邪秽与森竦。它是旸谷最后的孽。

“尘归尘,土归土吧。”

我轻声叹息,双手按在龙神骸骨之上。火焰从我指下蔓延开去,瞬间吞噬骸骨,将它烧成灰烬,随风而逝。

“大胆妖孽!竟敢毁坏旸谷!”

四大天王魔礼海、魔礼寿、魔礼青、魔礼红带领天兵天将飞入旸谷。他们身着玄铁铠甲,寒光凛凛,潮鸣电掣一般朝我与蚩尤压顶而来。在他们的神威之下,什么都显得异常渺小。

魔礼青身长二丈四尺,面如活蟹,须如铜线,手持青锋宝剑,剑光如白虹贯日一般朝我与蚩尤射来。魔礼海怀抱一面碧玉琵琶,无形而锋利的琵琶声割碎空桑的枝叶。魔礼红手持混元珠伞,伞上有定风珠与夜明珠穿成四字,“装载乾坤”,撑开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转一转便乾坤晃动。魔礼寿用两根鞭,鞭风过处,风雷齐至,他又从囊中放出一物,形如白鼠,名曰“紫金花狐貂”,在空中迎风就长,渐渐竟有一头小象一般大小,它咧开嘴,亮出三尺长的獠牙,朝我与蚩尤扑袭而来。

蚩尤手持苗刀,逆风而起。

“好你个苗疆魔怪,竟敢潜入旸谷放走罪囚,看我今日将你碎尸万段!”魔礼海叱道。

蚩尤哂笑:“咦,你们对付完那猴子了?怎么还有余力到这儿来?”

魔礼海一张脸气得通红,“看来是那猴子的党羽,如此,更不能轻饶!”转即又平静下来,冷笑,“那猴子神通广大,还不是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你们这两个小妖,也敢口出狂言!”

我才不理会他,径自走上前,手一扬,万道流火自下而上,如飞星逐月,将四大天王为首的天庭众神逼到旸谷洞口。蚩尤落到我身边。

“你问釜山合符在哪,我快死了,索性告诉你。黄帝在我释放炎魔那一刻起,便把釜山合符融入我的身体,谁想要取釜山合符,要么他死,要么触动炎魔之力,合符被我毁掉。无论如何,都没人能拿到。”我看着他惊诧的神色,笑了,“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我父亲可真是算无遗策呢。你终究是输了。”

我将肩头的喵喵抓起来,塞到蚩尤手中,带着一丝恳求道:“你救它出去,我来会会这天庭,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把那么多的女子囚禁在这里,也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我粲然一笑,“我替你去争一回面子,让他们见识见识上古神明的厉害。”

“可是,你只有一半魂魄,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们的。”蚩尤面上竟露出一丝担忧。喵喵在他指间拼命挣扎,一双泪汪汪的小眼睛望着我,轻声细气地叫唤:“喵,喵……”

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喵喵,要快点长大啊,要听话。不要挑食,记得吃青菜,记得晚上早点睡觉,不要去深海里玩,记得保护自己的逆鳞……”我叹了一声,“记得,哎,不要记得我。”

喵喵垂下头,安静了,眼睛里落下泪水,吧嗒吧嗒,濡湿了蚩尤的衣裳。它细声细气地呜咽着,真不让人放心呐。

蚩尤抓住我的手,轻声唤道:“别去,别去……我们可以一起逃走的。”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像荒漠里的风,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让人感到被埋没的危险。

我望向蚩尤眼中,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你真是说笑了,那些天兵天将,如此声势浩大,只怕我们两人都会葬身此地,更何况,我不想逃走。你若觉得愧疚,就答应我一件事——别伤害另一半的我,让她在人间好好生活。你反正是拿不到釜山合符的,何不卖我这个人情,让我从从容容去赴死?”

蚩尤顿了半晌,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松开我的手,一枝彤管草落在我手心,柔软而坚韧。我愣了愣,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这是千年前的彤管草啊……那片荒原,那片火海。我终于又见到了它。

蚩尤对我微笑。那微笑澄澈而温柔,好似云淡风轻近午天,花尚开,天犹蓝,人未老。即便我死了,这世间还是那么美好,值得所有人为之粉身碎骨。我也一样啊。

“好了,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我怒吼一声,身体陡然拉伸开来。我的皮肤化为坚硬的鳞甲,手脚化为尖利的爪子,我喷出的气息都变成火焰,双眼眨动便雷霆四作。我盘绕着巨大的空桑,朝旸谷之顶飞去,掀起一股又一股的风暴。釜山合符与我合二为一,在我身体深处闪闪发光,我就是龙,龙即是我。我是纯粹的狂怒,是慈悲的*戮,是千万年以来不可熄灭的一把孽火!

四大天王带领天兵天将朝我*来,那些兵器、那些风雷火雨落在我的鳞甲上,将我击得体无完肤。我很痛,很想放声恸哭。但我不害怕,我不退缩。

此时此刻,哪怕旸谷成为我的埋骨之地,成为我一个人的坟冢,我也决不后悔。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那些肆意摧折每个灵魂的神,那些不懂为了什么抗争的神……他们不知道啊,这一次,我是要真的自由了。

13

俞竹心被绑在一副十字形的架子上,脚下堆了许多柴火。是东市的街头,车马骈阗,来来往往许多路人,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或好奇,或兴奋,或疑虑,要看妖女被烧死,要看她化成灰。*戮滋养了他们枯瘠的心灵。

于是有人点火了,带着没来由的快意与憎恨,生腥而浊臭。

人群里传来青莺的惨呼,她被众人牢牢抓住,脱不开身。俞竹心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却不觉得如何痛楚,只有些模糊的灼烧感,从脚底传上来,像千万根干燥而带刺的狸奴舌头,正暖暖地舔舐她。她甚至虚弱地笑了笑。心想,这一次,她总算要摆脱那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的干渴了。

虚空中,有人轻触她的面颊。她勉力睁开眼,见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含笑凝视着她。那女子说:“好好活下去啊。我用一个不完整的自己,去对抗一个不完整的天地,才换来你的完整。你一定不许辜负我,说定了哦。”

还未等俞竹心开口,那女子的身形便化为莹莹的火花飘散开了,转瞬即逝。俞竹心以为是自己死前的幻觉,也就不太在意。没想到啊,她俞竹心竟会死在火中。可真是宿命轮转,报应不爽。

她父母也是死在火中。三四岁时,山贼闯入她家,*了父亲,强奸母亲,母亲不堪受辱,刎颈而亡。她被母亲塞在米缸中,竟躲过贼子屠刀,透过缸身上的一个小洞望见火焰妖娆蔓延。恰值太虚幻境的神枢乘长老途经此地,将她救起,拜了师门,修习武技,后来便闯荡江湖。看过太多女子被欺压、被逼迫,有些只能一死,有些甚至生不如死,她恨不过,她要救下她们……可她终究是一介肉体凡胎罢了,没有过人神通,何苦要拯救她们于水火。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思绪越来越恍惚了,或许,她就要死了吧。死后若能见到父母,她也不太抗拒。至少是个安慰嘛。

然而,火势却渐渐小了下去,空气清凉起来。有人在哭喊:“救火啊,救火!”还有人说:“竹心女侠不是妖孽,她救过我们!你们怎么能烧死好人!”

俞竹心微微张开眼,见天色昏黑,铅云低垂。低头,看到那些她以前救过的女子,有差点被打骂至死的妓女,有被土匪劫持的富家太太,有被家里逼婚差点自尽的大家闺秀……她们纷纷用水、用衣服、用自己的身体扑灭火焰,将她从柴火上救下,然后个个都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围观者,还有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俗世,不让他们靠近俞竹心半步。俞竹心笑了,她知道,她总算没有白费了气力,即使活不过来,也无憾了。

轰隆一声,天际滚过一个闷雷,铅云吸饱了水,迅疾下坠。不一时,便是雨注如绠,将最后的火苗也扑灭了。俞竹心张开嘴,贪婪地饮着雨,她第一次觉得满足,觉得体内的炎魔不再肆虐。她自由了,还感到一种陌生而痛楚的完整感,好像她以前从来都是残缺的。可缺了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人们见那些女子极力回护俞竹心,其中不乏名门淑媛;又见这一场陡然降下的暴雨,都啧啧感叹,一定是冤枉了好人,老天爷看不过眼才这样,不一时纷纷倒戈——看客的爱憎,向来是见风使舵的,因不用付出真实感情,乐得故事一波三折,不费心力,好的变坏,坏的变好,他们都喜闻乐见。只有几人仍未看足戏一般,有些惋惜。

人群外围,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扶了扶帽檐,手中捻着一枝血红的小草花,低声说:“我跟你说过,你母亲还活在这人世间,你还不信?现在看够了吗?看够了也该走了。”

他怀里传来“喵喵”的轻声叫唤,像是呜咽。一个小脑袋偷偷探出来,最后朝俞竹心望了一眼。

蚩尤也最后望了她一眼。

其实,天女魃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她,不是在冀州之野的战场上,而是在九天星河之中。那里,浮槎悠悠地荡开去,涟漪轻微,岁月都放慢了脚步。那个青衣乌鬟的少女把手伸进星尘之中,捧起一把,又撒开,笑靥纯白透澈,如一阵蓼花风吹入心怀,有些凉丝丝的甜。他想,要是能永远守护这笑容,不受玷污,不受摧折,那该多好。可惜,她是黄帝的女儿,她体内蕴藏着可怕的力量,他们注定兵戎相见。就连此时他在银河看见她,也是因为奉命,来监视她这个危险的魔神。

此后,他会偷偷来瞧她,她与皇娥织布,她在少昊的百鸟之国飞舞,她坐在云山千叠的顶端,抱膝悬想,一动不动……他想,要不上前说句话,说我是蚩尤,我们做个朋友吧……可又怕自己惊走了这难得的静谧与平和。他们终究是敌人。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战场上。她穿着最好看的一袭青衣,如初夏时节堪堪剥到心头的萍与蒿。她轻盈地走向他,像小鹿踏过晶莹的骨骼,能听到清澈回声。那时,荒野里的彤管草铺开十里烈焰,火照之路,如此艳丽。他简直不会想到她是来赴死。奇怪的是,她越走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深广,逐渐化作飞鸟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没人知道。他耳中是呦呦鹿鸣。他心里是鼓瑟吹笙。

哎,千年烟云,过眼一瞬,荒野里的彤管草已经开谢过不知多少回。有什么值得惋惜与追悔呢?他没有勇气说出口的爱意,他没有勇气放开手的仇恨,都是枷锁啊。于是,在这千年后的旸谷,又彼此错过。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容赴死,命运何其慈悲,同样的痛楚,眷顾他两次。

“喵喵,你的名字真好笑啊。”

蚩尤迅速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摸了摸小青龙的头,微笑。他离开时,临安城的风雨正是飒飒,漫天飞花,如阑珊处,见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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