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大看见罗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务很忙,下午米尔考特和附近一带的绅士们来拜访他,有时候留下来和他一起吃晚饭。等到他伤好一点能够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出去;可能是去回访,因为他一般要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期间,就连阿黛勒都很少被叫到他跟前去。我和他见面只局限于在大厅里、在楼梯上或者在走廊里偶尔碰到罢了。在这种场合,他有时候高傲而冷淡地打我身边走过去,只是疏远地点一下头,或者冷冷地看我一眼,表示承认我在场;有时候绅士般温文尔雅地鞠躬,微笑着。他情绪的变化并不惹我生气,因为我看得出来,这种变化和我没有关系;退潮和涨潮决定于完全与我无关的原因。
一天,他有人来吃饭,他派人把我的画夹拿去,毫无疑问,是为了让人家看看里面的画。绅士们很早就走了。据菲尔费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是去参加在米尔考特召开的公众会议。可是那天晚上又湿又冷,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同他们一起去。他们走了不久,他就打铃;送来口信要我和阿黛勒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勒把头发刷好,还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肯定我自己那身平时的贵格会教徒的打扮没有什么需要再修饰了,一切都很严谨和朴素,包括编起来的头发,不可能有什么凌乱的地方了,我们就下去。阿黛勒在纳闷:是不是petitc offre终于来了呢;因为由于一个什么差错,在这以前它给耽搁着,一直没送到。她满意了,我们走进饭厅的时候,它,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就放在桌上。她似乎凭着本能就认出了它。
“Ma boîte!ma boîte!(1)”她一边嚷嚷,一边朝盒子里跑去。
(1)法语,我的盒子!我的盒子!
“对,你的boîte终于来了。你这个地道的巴黎的女儿,把它拿到角落里去,取出内脏自己玩儿吧。”罗切斯特先生的深沉的、带讽刺的声音说。这声音是从壁炉旁边一张大安乐椅的深处发出来的。“记住,”他继续说,“不要拿解剖过程中的任何细节,不要用内脏状况的任何报告来打扰我。你就默默地做你的手术。Tiens-toi tranquille,enfant;comprends-tu?(2)”
(2)法语,你放心点,孩子;懂吗?
阿黛勒似乎不大需要这个警告。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推到沙发那儿去,正在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除掉这种障碍,掀去盖在上面的银色纱纸,她只是叫了起来:
“Oh ciel!Que c’ est beau!(3)”接着就心花怒放、全神贯注地盯着看。
(3)法语,天啊!多美啊!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候主人一边问一边从座位上欠起身来回头朝门口看。我还站在门口呢。
“啊,好,过来;在这儿坐下。”他把一张椅子拉近他自己的椅子。“我不喜欢孩子们唠唠叨叨,”他继续说道,“因为像我这样的单身汉,对于他们口齿不清的谈话丝毫没有愉快的联想。和一个小家伙tête-à-tête(4)来度过整个晚上可真叫我难以忍受。不要把椅子拉得再远了,爱小姐,就坐在我放的地方——这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该死的礼貌!我老是把它们忘了。我也不太喜欢头脑简单的老太太。顺便提一下,我得把我的那一位放在心上,她可怠慢不得,她是个姓菲尔费克斯的,至少嫁过一个姓这个姓的;据说,亲人要比外人亲。”
(4)法语,面对面谈话。
他打电话叫人去请菲尔费克斯太太。不久,她就来了,手里拿着编织篮。唐吉诃德
“晚上好,太太;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禁止阿黛勒跟我谈论她的礼物,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行个好,去做她的听众和对话者。这将是你所做的最大的好事了。”
阿黛勒真的一看见菲尔费克斯太太,就把她叫到沙发跟前去,在那儿很快地在她裙兜里放满了她的“boîte”里的瓷的、象牙的和蜡的玩艺儿;同时还用她学会的那一点儿不连贯的英语滔滔地解释着,表达她的喜悦。
“现在,我演完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客人们互相取乐,我该自由自在地自己作乐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过来一点,你还是坐得太远。我得在这张舒适的椅子上改变一下我的姿势才看得到你,可是我又不想这样做。”
虽然我宁愿留在带点阴影的地方,但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罗切斯特先生用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下命令,似乎立即服从他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像我讲过的,我们是在饭厅里。为晚餐所点的枝形挂灯使整个屋子像节日般灯火辉煌。巨大的炉火又红又明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的拱门前,富丽堂皇地挂着大幅的紫色帷幔;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阿黛勒压低的谈话声(她不敢大声说话),冬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声响填补了谈话的每一个间歇。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他的锦缎面椅子上,看上去和我以前看到的他不同,没那么严厉,也没那么忧郁。他嘴唇上有一丝微笑,眼睛闪闪发亮,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我不能肯定,但我认为很可能是真的。总之,他是怀着那种晚餐后的心情,比较热情、和蔼,也比较放纵自己,不像早晨那么冷淡、生硬。不过他看上去还是非常严肃,把很大的头靠在鼓起来的椅背上,让火光照耀着他的像用花岗石凿出来似的五官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而且也很好看,有时候在眼睛深处并不是没有一点变化,这种变化,即使不是温柔吧,至少也会叫你联想起那种感情。
他一直盯着我看,已经有两分钟了,而这两分钟里,我一直盯着他看。这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发现我盯着他的面貌。
“你细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漂亮吗?”
要是我考虑一下,我会按照惯例含糊而有礼貌地回答他的问题;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没注意,回答就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nonnette(5)。你坐在那里,两只手放在前面,眼睛老是盯着地毯(顺便提一下,除了尖利地盯着我的脸,譬如说就像刚才那样),你显得古怪、安静、庄严和单纯。人家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叫你非回答不可,你就冒出一句直率的回答,它即使不算生硬,至少也是唐突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5)法语,小修女。
“先生,我说得太坦率了,请你原谅。我应该回答说关于外貌问题要作一个即兴的回答是不容易的;各人的审美力不同;美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不应该这样回答。美并不重要,真的!你是在缓和刚才的侮辱,抚慰我叫我平静下来,在这种假装下,狡猾地把一把刀子插进了我的耳朵!说下去。请问,你在我身上挑出了些什么毛病?我想我的四肢和五官都和任何别人一样吧?”
“罗切斯特先生,允许我取消我的第一个回答。我不是有心要巧妙地话里带刺,而只是无心中说了错话。”
“正是这样,我想是这样,你要对它负责的。批评我吧。你不喜欢我的额头吗?”
他把横梳在额头上面的黑色毛发撩起来,露出智力器官的够完整的整体,可就是在应该有仁慈的柔和迹象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没表示出这种迹象来。
“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远远不是,先生。要是我反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许会认为我粗暴吧?”
“又来啦!在她假装抚摸我的头的时候,又戳了我一刀,就因为我说我不喜欢跟孩子和老妇人在一块儿(讲得轻点!)。不,小姐,我不是个一般的慈善家;但是我有良心,”他指指据说是表示良心的那个突出部分,幸亏他那儿是够明显的,的确使他头的上半部显得特别宽阔,“再说,我的心曾经一度有过一种粗卤的温柔。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很有同情心,我偏爱羽毛未丰、没人抚养和不幸的人。可是从那以后,命运不断地打击我,它用指关节像揉面般地把我揉过了,现在我很自豪,我已经像橡皮球一样坚韧了,虽然通过一两个裂口还可以透点儿气,而且在这一团东西的中心还有个有感情的一点。对,这还使我有点希望吗?”
“什么希望,先生?”
“希望我最后再从橡皮变为肉体?”
“一定是他酒喝得太多了,”我想,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回答他的古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变?
“你看上去好像完全迷惑了,爱小姐;虽然你的美丽并不胜过我的漂亮,可是,迷惑的神气却对你很合适;再说,这样也好,可以使你那双爱搜索的眼睛不再盯着看我的相貌,而忙于看地毯上的绒花。继续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倒有点爱热闹,爱说话。”
他一边这样宣布,一边从椅子上起来,把胳臂靠在大理石壁炉架上,就这样站着。这个姿势使他的体形和他的脸一样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胸膛异常宽阔,几乎同他的四肢的长度不相称。我肯定,大多数人会认为他是个丑陋的人。可是,他的举止是那样地在无意中流露出傲慢,态度是那样地从容,对于自己的外貌是那样地毫不在乎,又是那样自负地相信其他内在或外在特性的力量,足以弥补只是外貌上的缺少吸引力,以至于你看着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感染上这种毫不在乎的心情,甚至在一种盲目、片面的意义上,信服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有点爱热闹,爱说话,”他重复一遍;“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请来。光有炉火和烛台给我做伴还不够,派洛特也不行,这些都不会谈话。阿黛勒稍稍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不及格;菲尔费克斯太太也一样。我相信,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合我的意。我请你下楼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从那以后,我差不多把你忘掉。一些别的思想把关于你的思想从我头脑里赶走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心悠闲一下,要把讨厌的东西抛开,把合意的东西叫回来。现在,引你说话,更多地了解了解你,这将会使我高兴。——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说话,只是微笑,而且那也不是非常得意或者谦恭的微笑。
“说呀,”他催促着。
“说什么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选什么话题,选什么说法,都完全由你决定。”
因此我就坐着,什么也不说。“他要是指望我只是为了谈话和炫耀而谈话,那他会发现自己找错了人,”我想。
“你哑了,爱小姐。”
我还是不说话。他把头朝我微微低下来一点,用匆匆的一瞥探索我的眼睛。
“顽固?”他说,“而且生气了。啊,这是一致的。我把我的请求用荒谬的甚至无礼的形式说出来了。爱小姐,我请你原谅。事实是,就跟你说这么一次吧,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低于我的人来对待;也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的优越,只不过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这是合法的,就像阿黛勒说的,j’ y tiens(6)。正是出于这种优越,而且只是出于这种优越,我才希望你能行个好,现在跟我谈一会儿,让我散一下心。我的心思老钉在一点上,都磨坏了——跟生锈的钉子似的烂了。”
(6)法语,我坚持这点。
他降低身份作了个解释,几乎是个道歉。对于他的屈尊俯就,我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够,我是愿意使你高兴的,先生,非常愿意。可是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问我问题吧。我将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摆一点主人架子、显得唐突一点,有时候也许有点苛求,就因为我刚才讲的原因?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通过不同经历,我已经同许多国家的许多人交过手,还漫游了半个地球,而你只是在一所房子里和一群人平静地生活。”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不如说,它是很惹人生气的,因为是一个逃避的回答;要回答得明确。”
“我想,先生,光凭你年龄比我大,或者见的世面比我多,你是没有权利来命令我的;你是否有权自称优越,那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岁月和经历了。”
“哼!答得倒快。可是我不承认这一点,我看到这绝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用得不认真,撇开优越不谈吧,你还是得同意常常接受我的命令,而不因为命令的口气感到生气或者伤心——行吗?”
我微笑了。心里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怪——他似乎忘记了,为了要我接受他的命令,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抓住这个一晃而过的表情说,“可是还得说话。”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不厌其烦地问雇来的下属:是否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啊,对,我把薪俸忘了!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吧,你同意让我粗暴一点吗?”
“不,先生,不是凭那个,而是凭你把它忘了这一点,凭你关心下属在下属地位中是否舒服这一点,我打心底里同意。”
“你是不是同意免去许多传统的礼节和客套,而不认为这种省略是出于无礼?”
“我肯定,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认为蛮横无理;前者我是相当喜欢的,后者,却是任何一个自由民都不愿忍受的,哪怕是拿了薪俸,也不愿忍受。”
“胡扯!大多数生来自由的家伙为了薪俸什么都可以忍受;所以,只谈你自己,别去冒险谈什么你全然无知的事物的普遍性吧。不过,为了你的回答,尽管回答得不对,我还是要在心里跟你握手,这不仅是为了回答的内容,同样也是为了你回答的态度,这种直率诚恳的态度是不常见的;相反,对于别人的坦白,人们倒往往是用虚伪、冷淡,再不就是愚蠢粗心的误解来报答。在三千个毫无经验的女学生担任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三个也没有。不过,我不是要奉承你。如果说你是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造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大自然造成的。再说,我毕竟是过早地下了结论。就我已经知道的说,你也许并不比别人好;你也许有一些叫人无法容忍的缺点来抵消你那少数几个优点呢。”
“也许你也是这样,”我想。这个想法在我心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相遇。他好像理会了我这一瞥的意思,便作了回答,仿佛这一瞥的含义不仅是想象出来而且已经说了出来似的。
“是的,是的,你对了,”他说;“我自己就有许多缺点;我知道,我不想掩饰,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不必去过于严格地要求别人;我过去的生活、一系列的行为和生活的色彩,都可以让我自己在心里好好深思,这很可以把我对邻居的嘲笑和谴责拉到我自己身上来。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走上,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错的人一样,我也喜欢把一半责任归在厄运和逆境上)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回到正道上来;不过我也很可能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人;我可能像你一样善良——更聪明一点——差不多同样天真无邪。我羡慕你心境的平静、纯洁的良心和没有玷污过的记忆。小姑娘,一个没有污迹或污点的记忆一定是个美妙的宝贝——是个令人神清气爽的饮之不尽的清泉,是不是?”
“你十八岁的时候,你的记忆怎么样,先生?”
“那时候很好,清澈、健康,没有污水涌进来把它变成臭泥潭。在十八岁的时候,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不相上下。大自然是打算让我成为一个基本上善良的人,爱小姐,一种比现在好一点的人。你看,我现在可不是这样。你也许会说你看不出来吧,至少我自以为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意思(顺便说一下,你得留意那个器官里表达什么;我是善于解释它的语言的)。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个恶棍,你不能作这样的设想,不能把任何这一类的坏名声加在我身上。可是,像我所深信的,由于与其说是我的天性,不如说是我的环境的关系,我是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罪人;富人和卑微的人试图加在生活上的种种卑劣无聊的闲游浪荡,我都经历过。我向你坦白承认这些,你觉得奇怪吗?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你将会常常发现自己被不自愿地选为倾听熟人秘密的人。人们会像我一样,本能地发现,你的长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还会发现,你听的时候,对于他们的不检点,不是带着恶意的轻蔑,而是带着天生的同情;这种同情没有十分明显地表示出来,但还是一样地能使人感到安慰和鼓励。”
“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会猜到这一切的,先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够继续把我的思想说出来,差不多就像把它记在日记上那样地无拘无束。你会说,我应该胜过环境;我是应该这样——我是应该这样;可是你看,我却没有这样做。命运错待了我,我没有智慧来保持冷静;我变得不顾一切;接着,我就堕落了。现在,虽然任何一个堕落的笨蛋说了可鄙的下流话,都会激起我的厌恶,可是我并不能自以为比他好一点,我不得不承认他和我是在同一个水平上。我但愿我以前站稳了脚跟——上帝知道我现在是不是站稳了!在受到引诱要犯错误的时候,要害怕悔恨,爱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可以治疗它,先生。”
“忏悔不能治疗它。改过自新才能够治疗它,我能改过自新——我还有力量这么做——要是——可是,像我这样受阻碍、受重累、受诅咒的人,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再说,既然幸福已经从我这里被不可挽回地剥夺了,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去寻找乐趣;我要得到它,不管花多大代价。”
“这样你会进一步堕落的,先生。”
“可能的。但是,如果我能得到甜蜜的、新鲜的乐趣,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呢?而且我可以得到它,就像蜜蜂在沼泽地里采的野蜜那样,又甜蜜又新鲜。”
“蜜蜂会刺人——野蜜吃起来会是苦的,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尝过。你看上去多么认真——多么严肃;而你对这种事,就跟这个浮雕宝石头像一样无知。”(他从壁炉架上拿了一个下来。)“你没有权利向我说教,你这个新入教的,你还没跨过生活的大门,对生活的谜还一点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提醒你你自己说的话,先生;你刚才说错误带来悔恨,你还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谈错误来着?我可不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看作错误。我相信,与其说它是诱·惑,还不如说它是灵感;它使人感到温暖、感到安慰——这我知道。它又来了!它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或者,要是魔鬼的话,那它也是穿上了光明的天使的衣服。我想,这样美的客人要求到我心里来,我就得让它进来。”
“不要相信它,先生;它不是真正的天使!”
“再问一次,你怎么知道?你凭着什么本能来假装区分得出深渊里的堕落的天使和永恒宝座派来的使者,区分得出引导者和诱·惑者呢?”
“我是从你的脸色上判断的,先生,你说那个想法又来了的时候,你的脸色显得苦恼。我觉得我能肯定,要是你听从了它,它会叫你更加痛苦。”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信息;至于其他,你又不是管理我良心的人,所以,你不必使自己感到不安。来,进来吧,美丽的漫游者!”
他说这话,仿佛是对一个除他自己以外谁也看不见的幻象说的;接着,他把两条原来半伸开的胳臂在胸前交叉起来,就跟拥抱一个看不见的人似的。
“现在,”他又对我继续说,“我已经接受了这个香客——一个伪装的神,我真的相信是这样。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原先像个停尸所,现在要变成神龛了。”
“说真的,先生,我根本不理解你;我没法继续这个对话,它超出了我的程度。只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你说你不像你希望的那么好,而且说你为自己的不够完美感到后悔,——有一件事我能明白:你表示,有一个玷污的记忆就是永久的毁灭。在我看来,只要你努力,到时候你会发现有可能变成你自己所赞成的人;只要你从今天开始就纠正你的思想和行动,那几年以后你就已经积累起许多新的、没有污点的回忆,让你可以愉快地去回想了。”
“想得不错,说得也对,爱小姐;现在,我正在拼命地给地狱铺地(7)。”
(7)英语中有句成语,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直译是,地狱是良好意图铺成的,意思是说,只有良好愿望而不去实现,还是没有用处。
“请教?”
“我正在把良好意图铺在地上,我相信这些良好意图像燧石一样经久耐用。当然,我所来往的人,我所追求的事物,将和以前不同。”
“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就像纯洁的矿石比肮脏的浮渣好那样,要好得多。你似乎怀疑我;我可不怀疑我自己,我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动机是什么。就在现在,我通过了一条法律,像米堤亚(8)人的法律和波斯人的法律一样,不可更改,这条法律就规定了目的和动机都是正当的。”
(8)伊朗高原西北部的奴隶制古国。
“要是它们需要用新的法令使它们合法化,先生,那它们就不可能是正当的。”
“它们是正当的,爱小姐,虽然它们绝对需要一条新的法令;没有听见过的环境结合,需要没有听见过的规则。”
“这听起来像是个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你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容易滥用的。”
“爱说教的圣人!它倒是这样的;可是我凭着我的家神起誓,我不滥用它。”
“你是人,难免有过错。”
“我是人,你也是人——那又怎么样呢?”
“既然是人,而且难免有过错,那就不该冒称具有只能安全地委托给神和完人的那种权力。”
“什么权力?”
“就是对于任何奇怪的、未经认可的行为说‘算它正当吧’。”
“‘算它正当吧’——正是这句话;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末说,但愿它是正当的,”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认为继续我完全莫名其妙的谈话是没有用的;我觉得我完全没法了解我的对话者的性格,至少目前没法了解;我不仅确信自己无知,而且还感到没有把握,感到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全的感觉。
“你上哪儿去?”百年孤独
“送阿黛勒睡觉去,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
“你怕我,因为我说话像斯芬克斯(9)。”
(9)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中有翅膀的狮身女面怪物,常出谜给过路行人,不能解谜的人全被她*死。
“你的语言像谜,先生;可是,虽然我给搞糊涂了,我可肯定不感到害怕。”
“你是害怕嘛——你的洁身自爱就是害怕犯错误。”
“在那个意义上,我是感到害怕——我不想胡说。”
“你要是胡说的话,那也是用一种严肃、安静的方式说的,我会误认为讲得有理。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你不要费神来回答——我看得出你很少笑;可是你是能很快·活地笑的。真的,你不是生来就严肃,正如我不是生来就邪恶一样。劳渥德的束缚还有点在纠缠着你,控制着你的五官,压低着你的声音,限制着你的四肢。在一个男人、一个兄弟,或者父亲,或者主人,或者不管什么男人面前,你就怕笑得太快·活、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可是我想,到时候你会学会很自然地对待我,因为我发觉不可能跟你讲究俗礼;那时候,你的神情和动作就会比现在敢流露出来的更有生气,更有变化。我时常通过鸟笼的紧密栅栏,看见一种奇怪的鸟儿的眼神。一只活跃、不安、坚决的俘虏给关在笼子里;只要它一旦自由了,就会在高高的云端里飞翔。你还想走吗?”
“钟在打九点了,先生。”
“没关系——等一会儿;阿黛勒还不准备去睡觉呢。爱小姐,我背对着火,脸朝着房间,我的姿势有利于观察。我一边跟你谈话,一边偶尔看看阿黛勒(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认为她是个奇怪的研究对象,这些理由我改天可以,不,改天总要告诉你)。大约十分钟以前,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红绸外衣;她把它摊开的时候,喜悦照亮了她的脸;风*就在她血液里流,和她的脑子混在一起,还进入了她的骨髓。‘Il faut que je l’essaie!’(10)她嚷道,‘et à l’instant même!’(11)她从房间里奔出去。她现在正跟索菲在一起,在穿衣服,过几分钟就会回来。我知道我将看到什么,——塞莉纳·瓦朗的缩影,就像她以前出现在台上,当升起——不过,不去管这个。不管怎么样,我的最柔弱的感情将经受一次震惊。这就是我的预感;现在待在这儿,看看它是否会成为事实。”
(10)法语,我应该试试!
(11)法语,现在就试!
不一会,就听到阿黛勒的小脚用轻快的步子穿过大厅。她走了进来,像她的保护人预言的那样,变了个样。玫瑰色的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穿的褐色外衣。这件衣服非常短,裙幅大得几乎束不起来了。她额头上戴着一圈玫瑰花苞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做的小凉鞋。
“Est-ce que ma robe va bien?”(12)她一边跳跳蹦蹦地过来一边嚷道,“et mes souliers?et mes bas?Tenez,je crois que je vais danser!”(13)〕
(12)法语,我的衣服合身吗?
(13)法语,我的鞋呢?我的袜子呢?看,我想我要跳舞了!
她拉开衣服,用滑步横过房间,到罗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脚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一膝着地,在他脚跟前蹲下,嚷道:
“Monsieur,je vous remercie mille fois de votre bonté.”(14)接着,她站起身来,补了一句,“C’est comme cela que maman faisait,n’est-ce pas,monsieur?”(15)
(14)法语,先生,多谢您的好意。
(15)法语,这就像妈妈做的那样,是不是,先生?
“确—实—像!”他回答;“‘comme cela’(16),她把英国钱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以前也年轻,爱小姐,——唉,太年轻了;现在使你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比一度使我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浓。不管怎么样,我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可是,却把那朵法国小花留在我手上。按照我有些时候的心情,真想摆脱它。现在我不再珍视把它生出来的那个根,而且还发现它完全要靠金土来培育,所以我对这朵花也就不怎么喜欢了,尤其是刚才,它看上去是那么不自然。我留下它,扶养它,只是根据罗马天主教的原则,做一件好事来赎许多大大小小的罪罢了。这一切我改天解释给你听。晚安。”
(16)法语,像那样。
后来有一次,罗切斯特先生真的解释给我听了。
那是一天下午,他偶然在庭园里遇见我和阿黛勒。趁她在跟派洛特玩以及在玩羽毛球的时候,他邀我到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林阴·道上去来回散步。那儿离她不远,可以看得见她。
于是他说,她是一个法国歌剧舞蹈家塞莉纳·瓦朗的女儿。他一度对塞莉纳怀有他所说的“grande passion”(1)。对于他的这种爱情,塞莉纳宣称要用更高的炽热来回报。他以为自己是她崇拜的偶像,虽然长得丑,可是他相信,像他所说的,比起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2)的优美来,她更爱他的“taille d’ athlète”(3)。
(1)法语,强烈的爱情。
(2)指1495年发现的一个古时雕刻的阿波罗神大理石雕像。陈列在梵蒂冈贝尔维德尔美术馆。
(3)法语,体育家的身材。
“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选中了英国侏儒,使我受宠若惊,我便把她安置在一家旅馆里,给她配备了一整套的仆人、马车、开司米、钻石、花边等等。总之,我就像任何别的痴情人一样,开始用大家普遍接受的那种方式毁掉我自己。看来,我并没什么独创性来开辟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带着愚蠢的准确沿着别人走过的老路的中心线走去,一英寸也不偏离。我的命运就像——也应该像——所有别的痴情人一样。有一天晚上,我偶尔去看她。她没料到我去。我发现她出去了;可是那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在巴黎散步,感到累了,所以就在她房里坐下,呼吸着由于她刚才在这儿而变得神圣的空气。不,——我夸大了;我从来没有认为她有什么能使别的东西变得神圣的美德;那是她留下的一种香锭的香气;与其说是一种神圣的香气,还不如说是一种麝香和琥珀的香气。暖房的鲜花和喷洒的香水使我开始感到透不过气来,我便想到要打开落地长窗,到阳台上去。月光皎洁,还点着煤气灯,非常寂静。阳台上有一两把椅子;我就坐了下来,拿出一支雪茄——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现在要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利用这时间拿出一支雪茄来点着了,放到嘴唇间,在寒冷而没有阳光的空气中吐出一缕哈瓦那烟,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还爱吃糖果,爱小姐,我正在一会儿croquant(4)——(别介意我的粗野)——croquant巧克力,一会儿抽烟,同时望着马车沿着时髦街道朝附近的歌剧院驶去,我却在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辆由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的精美轿式马车,我认出这正是我送给塞莉纳的‘voiture’(5)。她回来了;我的心当然是迫不及待地怦怦地撞击着我俯靠着的铁栏杆。不出所料,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下了;我的相好(对于一个演歌剧的inamorata(6),这个词正合适)走了下来;虽然披着披风——顺便说一声,在六月那样暖和的晚上,那是个不必要的累赘——但是,当她从马车梯级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一看见她衣裙下露出来的小脚,我就认出了她。我在阳台上俯着身子,刚要低声叫唤‘monange’(7)——用只有情人才听得见的语调——却有一个人跟着她从马车里跳下来;也披着披风:可是在人行道上发出响声的却是装着马刺的后跟,从旅馆拱形porte cochère(8)下穿过的却是戴礼帽的头。
(4)法语,出声地嚼。
(5)法语,车子。
(6)意大利语,情妇。
(7)法语,我的天使。
(8)法语,能通车辆的大门。
“你从来没有嫉妒过吧,是不是,爱小姐?当然没有;我不用问你;因为你从来没有恋爱过。这两种感情都还有待于你去体验,你的心灵还在沉睡,把它唤醒的那一个震动还没给你呢。你以为一切生活都会在静静地流水中消逝,就像你的青春一直到现在在那流水中悄悄溜去一样。你闭着眼睛、蒙着耳朵漂浮着,既看不见河床中不远处耸立着的一块块岩石,又听不见岩石脚旁激浪澎湃。可是我告诉你——你留心听着——有一天,你将来到河道中巉岩重重的隘口,在那儿,整个生命之河将碎成旋涡、混乱、泡沫和喧闹;你不是在岩石的尖角上撞得粉碎,就是被那个巨浪卷起来,带到比较平静的河流中去——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喜欢今天,我喜欢浅灰色的天空;我喜欢这严寒笼罩下的世界的严肃和静止。我喜欢桑菲尔德,它的古老,它的隐蔽,它的栖鸦的老树和荆棘,它的灰色正面外观,和那反映出金属色天空的一排排暗黑的窗户;可是,我有多长时期一想到它就感到嫌恶,而且像躲开瘟疫病房似地躲开它啊?我现在还是多么嫌恶——”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然后沉默了下来;他停住脚步,用靴子蹬蹬那坚硬的地。仿佛有一种可恨的思想控制住他,把他抓得紧紧的,使他再也不能往前走。
他这样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在顺着林阴·道往上走去,宅子就在我们前面。他抬起眼来朝它的雉子愤怒地瞪了一眼,这眼神是我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后都没看见过的。痛苦、羞耻、愤怒、烦躁、嫌恶、憎恨,似乎一下子都在他那浓眉下扩大的瞳孔里战栗地冲突起来。各种感情都争着要占上风,搏斗是狂野的;可是另外一种感情浮现出来,胜利了。那是一种冷酷而愤世嫉俗的、任性而坚决的感情。它使他的怒气平息下来,使他的脸僵化了。他继续说下去:
“在我沉默的时候,爱小姐,我是在跟我的命运争论着一点。她就站在那儿,在山毛榉树*旁边,一个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里向麦克白(9)现形的三个女巫之一。‘你喜欢桑菲尔德吗?’她举起手指说。接着她在空中写了一个备忘录,那一行可怕的象形文字就沿着宅子的正面写在上面一排和下面一排窗子之间。‘如果你能,就喜欢它吧!’‘如果你敢,就喜欢它吧!’
(9)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主人公。麦克白从战场胜利归来时,在福累斯荒原看见三个女巫。她们向他作了预言,其中之一是,他以后将当苏格兰王。麦克白为实现这一预言,谋*了苏格兰王。后来麦克白要三个女巫再作预言,预言也灵验了。
“‘我要喜欢它,’我说。‘我敢喜欢它;’而且(他郁郁不乐地补充说)我会遵守诺言,我会打破阻碍幸福和善良的障碍——是的,善良;我希望做一个比我过去、比我现在好一点的人,——就像约伯的海怪(10)折断长矛、投枪和锁子甲那样;别人认为是铁的和铜的障碍,我将只当它是干草和烂木箭。”
(10)《圣经·旧约》中象征邪恶的海中怪兽。“他以铁为干草,以铜为烂木箭。”见《约伯记》第41章第26至27节。
这时候,阿黛勒拿着羽毛球在他前面跑着。“跑开!”他粗暴地叫道;“离远一点儿,孩子;要不就进去找索菲去!”说罢又继续默默地散步;我大胆提醒他刚才他突然岔开的那一点:
“瓦朗小姐进来的时候,先生,”我问,“你离开阳台吗?”牛虻
问了这个几乎不合时宜的问题以后,我差不多料想他会拒绝回答。可是,相反,他从愁眉苦脸的出神中醒来,把眼睛转向我,额头上的阴影似乎消失了。“哦,我把塞莉纳忘了!好,接着讲。一看到迷住我的那个人由一个献殷勤的男人陪同着进来,我就好像听见嘶的一声,嫉妒的青蛇从月光照耀下的阳台盘旋上升,钻进我的背心,一路啃啮着,两分钟以后就进入了我的心底。奇怪!”他突然又离开这个话题,嚷了起来,“奇怪,我会选中你来听我倾吐我心里的这一切,年轻的小姐;更加奇怪的是,你居然安安静静地听着,就好像我这样的人对一个像你那样古怪而毫无经验的人讲述自己的演歌剧的情妇的故事,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样!可是最后的一件怪事却解释了第一件;正如我以前有一次说过的,你庄严、体贴、谨慎,生来就是听人家倾吐秘密的。再说,我知道我选了哪一种心灵来和我的心灵交流。那是一种不容易受到传染的心灵,一种奇怪的心灵,一种独特的心灵。幸好我不想伤害它;不过,即使我想的话,它也不会从我这儿受到伤害。你跟我交谈越多越好;因为我不会损害你,你却会使我重新振作起来。”说了这些离题的话以后,他接着说:
“我留在阳台上。‘毫无疑问,他们会到她房里来的,’我想,‘让我来准备一次埋伏。’于是我把手从开着的落地长窗伸进去,把窗帘拉好,只留下一点空隙,让我可以通过它来观察;然后再关上这扇窗子,留下的一条窄缝只够让情人低声的誓言透露出来。我偷偷地回到椅子跟前,我刚坐下,这一对就走进来了。我的眼睛马上凑到空隙那儿。塞莉纳的女仆走了进来,点了盏灯,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走了出去。这一对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眼前。两个人脱去披风,瓦朗穿着缎子衣服、戴着珠宝——当然都是我的礼物——显得光彩夺目,她的伙伴却穿着军官的制服。我知道他是一个vicomte(11)的年轻的roué(12)——一个没头脑的恶少。在社交场合,碰到过他几次,我根本就瞧不起他,所以从来没想到过要恨他。一认出是他,嫉妒之蛇的毒牙就断了,因为在这同时,我对塞莉纳的爱像被水浇熄了似的。一个为了这样的情敌就出卖我的女人,是不值得去争夺的;她只配让人轻视;不过,我受了她的玩弄,更是让人轻视。
(11)法语,子爵。
(12)法语,浪荡子。
“他们开始谈话;他们的谈话使我完全安下心来:琐琐碎碎、利欲熏心、言不由衷、毫无意义,那只会叫听的人感到厌倦,而不会感到愤怒。桌子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一看见它,就议论起我来了。他们两个都没有能力或智慧来狠狠地痛骂我一顿;但是他们用他们那卑鄙的方式尽可能粗俗地侮辱我,特别是塞莉纳,她甚至肆意夸大我外貌上的缺点,她把这些缺点称之为残废。而以前,她却惯于热烈赞扬她所谓我的‘beautémàle’(13)。这方面,她跟你截然相反。你第二次和我见面,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认为我不漂亮。当时我就感到了这个对比,而且——”
(13)法语,男性美。
这时候,阿黛勒又跑过来了。
“Monsieur(14),约翰刚才说,你的经纪人来了,想见见你。”
(14)法语,先生。
“啊!既然这样,我就得把话缩短了。我打开落地长窗,朝着他们走进去;解除塞莉纳受我保护的关系;通知她离开旅馆;给了她一袋钱供她目前急用;不去理会她的嚎叫、歇斯底里、恳求、抗议、痉挛;跟vicomte约了一个时间在布洛尼树林会面。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跟他决斗,在他的一条弱得像鸡雏翅膀似的可怜的瘦弱胳臂里留下一颗子弹,于是我认为跟这一伙人断绝了关系。可是不幸,瓦朗在六个月以前,给了我这个小姑娘阿黛勒,硬说她是我的女儿;也许她是的,不过我在她的容貌上,看不出严厉的父亲方面的证明,派洛特比她更像我。我和那母亲决裂以后几年,她遗弃了她的孩子,跟一个音乐家或者歌唱家私奔,到意大利去了。我没有承认阿黛勒方面有当然的权利来要求由我抚养;现在我也不承认她有任何这种权利,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可是听说她孤苦伶仃,我就把这个可怜的东西从巴黎的泥坑和泥塘里拉出来,移植到这里,让她在英国花园的沃土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菲尔费克斯太太找到你来训练她;可是现在你知道了她是一个法国歌剧女演员的私生女,你对你的职位和你的被保护人,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也许有一天你会来通知我,说你另外找到了一个位置,说你请求我找一个新的家庭教师等等——呃?”
“不会的,阿黛勒不应该对她母亲的过错或者对你的过错负责;我是很关心她的。现在我知道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没有父母——她被她母亲遗弃了,你又不肯承认她,先生——我将比以往更加疼爱她。我怎么可能不爱一个像朋友般喜爱自己的家庭教师的孤苦伶仃的孤儿,而去爱富贵人家的一个讨厌自己的家庭教师的娇生惯养的宠儿呢?”
“哦,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好吧,现在我该进去了;天黑了,你也该进去了。”
但是,我跟阿黛勒和派洛特一起在外面又待了几分钟——和她作了一次赛跑,又打了一盘羽毛球。我们进去以后,我给她脱下帽子和外衣,把她抱到我膝上,让她在那儿坐了一个钟头,听凭她随心所欲地唠唠叨叨,即使有点小小的放肆和轻浮,也不加责难。在别人十分注意她的时候,她常常会这样放肆和轻浮,流露出她性格的浅薄的一面,这也许是从她母亲那儿得来的,但是在英国人看来却不很合适。然而,她也有她的优点,我想尽量地赞赏她好的一面。我在她的容貌和五官上找一些和罗切斯特先生相似之处,可是找不到;没有一点特征、没有一丝表情能表明他们的血统关系。很可惜,只要她能证明像他,他就会更多地关怀她。
直到我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的时候,我才定下心来,回想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正像他说的,故事内容本身也许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个英国富人热恋一个法国舞女,她背叛了他,这无疑是社交上够平常的事;可是,他刚在表达目前的愉快心情,表达对老宅子和周围环境重新感到的乐趣的时候,却突然迸发出一阵激动,这里面就有些东西肯定是奇怪的。我惊异地思考着这件事;但是渐渐地把它丢开了,因为我发现目前是无法解释的,我又回过来考虑我的主人对我的态度。他认为可以和我推心置腹,这对我的谨慎似乎是一种赞美;我是这样看待它,也是这样接受它的。最近几个星期,他对我的态度要比开始的时候稳定一点。我似乎没再妨碍他;他不再突然摆出冷淡的傲慢态度。他出乎意外和我相遇的时候,这相遇似乎是受他欢迎的;他总是要跟我说句话,有时候朝我微笑一下。在用正式邀请把我召到他那儿去的时候,我荣幸地受到热情接待,使我感到我真正有力量让他快·活起来,而且他希望有这种傍晚的谈话,这不仅是为了他的快乐,同样也是为了我的益处。
我固然谈得比较少,可是我兴致勃勃地听他谈。他的天性就是爱谈话;他喜欢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心灵透露一点世界上的情景和风气(我不是指它的腐败情景和邪恶风气,而是指由于表现的范围广泛、由于具有新奇的特点才变得有趣的那一些)。接受他提供的新看法,想象他描绘的新图画,思想上跟随着他穿过他揭示的新领域,而丝毫没什么有害的暗示来叫我吃惊和烦恼,这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喜悦。
他态度随便,我也就不再痛苦地觉着拘束;他用来对待我的那种既正直又热诚的友好坦率使我想接近他。有时候我觉得他仿佛是我的亲戚,而不是我的主人,可是,他有时候还是专横,不过我并不介意;我看得出,他就是这个样子。生活中平添了这种新的乐趣,我变得又高兴又满意,不再去渴望什么亲人了。我那纤弱的新月般的命运似乎扩大了;生活的空白填满了;身体的健康改进了;人长胖了,也有了力量。
在我看来,现在罗切斯特先生还丑吗?不,读者。感激的心情和许多愉快而亲切的联想,使他的脸成为我最爱看的东西;有他在房间里,比有最明亮的炉火更使人高兴。然而,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缺点;的确,我忘不掉,因为他常常让缺点暴露在我面前。对于不管哪方面低于他的人,他骄傲、爱讽刺、粗暴;在我的心灵深处,我知道他对我的深厚好意,被对许多别人的过于严厉抵消了。他还郁郁不乐,而且到了不可理解的程度;不止一次,我被叫去给他念书,发现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里,头低着搁在交叉起来的胳臂上;他抬起头来看望的时候,一副悒郁的、几乎是恶意的愁容使他的面貌变得阴暗。但是我相信,他的忧郁、他的粗暴,和他以前道德上的过错(我说以前,是因为他现在似乎已经改正了),都来源于命运的凶残。我相信,比起环境所造就、教育所培养、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着更好的志向、更高的原则、更纯洁的趣味。我认为,他身上有一些杰出的素质,只是现在有点给糟蹋了,混杂在一起了。我不能否认,我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不管那悲哀究竟是什么;我还愿意作出很多牺牲来减轻它。
虽然我现在已经灭了蜡烛,躺在床上,我却没法入睡,我一直在想着,他在林阴·道上停下来,告诉我他的命运之神怎样出现在他面前说他在桑菲尔德不会幸福时的那副神情。
“为什么不会幸福呢?”我心里想。“什么东西使他远离这所房子呢?他会不会不久再离开它呢?菲尔费克斯太太说他很少在这儿一连住上两个星期以上;而他现在却已经住了八个星期了。要是他走的话,这变化将是悲哀的。假如他春天、夏天、秋天都不在这儿,那末阳光和好天气都将是多么地毫无乐趣啊!”
在这样沉思以后,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过。总之,我听到一阵奇怪而悲惨的模糊的喃喃声,给惊醒了。我觉得这声音听上去就像在我头上面发出的。我真巴不得我的蜡烛还点着;夜黑得可怕;我的心情低沉。我起来,坐在床上,听着。声音静了下来。
我竭力想再睡着;可是我的心焦急地怦怦直跳;我内心的平静给打破了。远在楼下大厅里的钟敲了两下。就在这时候,我的房门似乎给碰了一下;仿佛外面黑过道里有谁在摸索着走路,手指从门上摸过去似的。我问:“谁?”没有回答。我吓得浑身发冷。
突然,我想起了那也许是派洛特。在厨房门碰巧没关上的时候,它常常会摸索着到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口去,有几天早上我就亲眼看见它躺在那儿。这个想法多少使我平静了一点,我又躺了下来。寂静使神经安定;现在整个房子又给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开始又感到想睡了。可是那一夜注定了我不能睡觉。梦刚刚临近我的耳朵,就让一件叫人冷彻骨髓的事吓得害怕地逃跑了。
这是一阵魔鬼的笑声——低沉、压抑——似乎就从我房门的钥匙孔那儿发出来的。我的床头就在门附近,我开头还以为大笑的鬼怪就站在我床边——或者不如说,蹲在我枕边;可是我起来,四下里看看,什么也看不见。我还在瞪着眼看,这不自然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我知道它是从门后面传来的。我第一个冲动是要起身去扣上门闩;第二个是再大声问,“谁?”
有个什么东西在咕咕地响着、呻·吟着。不久,有脚步沿着过道朝三楼楼梯那儿走过去。最近做了扇门把那楼梯关起来,我听到门给打开又给关上,一切又都静了下来。
“那是格莱思·普尔吗?她中了魔吗?”我想。现在再也不可能一个人待着了,我非得到菲尔费克斯太太那儿去不可。我匆匆忙忙穿上外衣,披上披巾,手哆哆嗦嗦地拉开门闩、打开门。就在门外面,有一支点燃着的蜡烛,而且就放在过道的地席上。我看到这情景吃了一惊;可是叫我更加惊慌的是,看到空气朦朦胧胧,好像烟雾弥漫;我朝右边看看,再朝左边看看,想找出这一圈圈的青烟是从哪儿来的,这时候,我进一步觉察到有浓烈的燃烧的气味。
什么东西咯吱响了一下,那是一扇微开着的门,是罗切斯特先生的门,烟就像云雾般地从那儿涌出来。我不再想菲尔费克斯太太了,也不再想格莱思·普尔或者大笑声,一眨眼工夫,我就进了那房间。火舌在床四周跳动,帐子已经着了火。在火焰和烟雾包围中,罗切斯特先生正一动不动地伸开手脚熟睡着。
“醒醒!醒醒!”我叫道——我推他,但是他只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浓烟把他熏得麻木了。床单已经着火,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冲到他的脸盆和水罐跟前,幸而脸盆很大,水罐很深,而且都盛满了水。我举起脸盆和水罐,把里面的水倒在床上和睡在床上的人身上,又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房间,把我的水罐拿来,让床再受一次洗礼。上帝保佑,吞噬着床的火焰终于给扑灭了。
被水浇灭的火焰发出的嘶嘶声,我倒完水就扔掉的水罐的破裂声,尤其是我慷慨赐予的淋浴的溅泼声,终于把罗切斯特先生吵醒了。虽然现在是一片漆黑,可是我知道他醒了,因为我听到他一发现自己躺在水里就大声发出奇怪的诅咒。
“发大水了吗?”他喊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但是刚才失了火。起来吧,你身上的火已经给扑灭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
“以基督教世界所有精灵的名义,是简·爱吗?”他问道。“你把我怎么了,女巫,巫婆?除了你,屋里还有谁?你密谋把我淹死吗?”
“我去给你拿支蜡烛,先生;以老天的名义,起来吧。是有个什么人密谋干件什么事,你得赶快去看看那人是谁,那人是谁,他要干什么。”
“哪!我现在起来了;可是你还得冒险去拿支蜡烛。等两分钟,等我穿上件干衣服,要是有干衣服的话——有了,我的晨衣在这儿。好了,跑吧!”
我确实跑了,我把那支还留在过道里的蜡烛拿了来。他从我手里接过蜡烛,举了起来,察看着床,一切都烧得又焦又黑,床单湿透了,周围的地毯浸在水里。
“这是怎么回事?谁*?”他问道。
我简要地向他叙述了发生的事:我听到的过道里的怪笑声,往三楼去的脚步声,烟——把我引到他房里去的火的气味,我看到那儿是怎样的情况,以及我怎样把凡是能拿到的水全都泼在他身上。
他十分严肃地听着;我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他脸上表现的忧虑超过了惊讶;我说完之后,他没有马上说话。
“要我去叫菲尔费克斯太太吗?”我问道。变形记
“菲尔费克斯太太?不,有什么见鬼的事你要去叫她?她能干什么?让她安安静静地睡觉吧。”
“那末,我去把莉亚找来,再去把约翰夫妇俩叫醒。”
“根本不用,你只要安静下来。你披着披巾吗?要是你还不够暖和,可以把那边我的披风拿来,裹在身上,在扶手椅上坐下。哪——我给你披上披风。现在把脚搁在脚凳上,免得浸在水里。我要离开你几分钟。我把蜡烛拿走。你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要安静得像个耗子一样。我得到三楼去一下。别动,记住,也别叫任何人。”
他去了,我眼看着烛光渐渐远了。他非常轻地沿着过道走去,尽可能小声地打开楼梯门,随手把门关上,最后一线亮光消失了。我给留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听听有什么声音没有,可是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厌倦了;尽管裹着披风,我还是冷;再说,既然不要我去叫醒房子里其他的人,我看不出待着有什么用。我刚要冒险违反罗切斯特先生的命令惹他不高兴,就看到烛光再一次朦朦胧胧地照在过道的墙上,听见他没穿鞋的脚踩着地席过来。“我希望是他,”我想,“不要是什么更坏的东西。”
他又走了进来,脸色苍白,十分阴郁。“我完全查清楚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蜡烛放在洗脸架上,“就跟我预料的一样。”
“怎么样,先生?”
他没回答,只是交叉着胳臂站着,眼睛看着地上。过了几分钟,他用一种有点奇怪的声调问:
“我忘了你是不是说过你打开你的房门的时候看到什么东西。”
“没有,先生,只看见地上的蜡烛。”
“可是你听到一声怪笑?你以前听到过那笑声,我想,或者像那样的笑声吧?”
“是的,先生。这儿有一个做针线活儿的女人,叫格莱思·普尔,——她是那样笑法的。她是个怪人。”
“正是这样。格莱思·普尔——你猜到了。就像你说的,她是怪,——很怪。呃,我要考虑一下这件事。在这同时,我很高兴,除了我以外,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今晚这件事的确切细节。你不是爱说话的傻瓜,这件事你就别提了。这里的情况,”(指着床说)“我会解释的,现在回到你自己屋子里去吧。夜里剩下来的一点时间,我可以舒适地睡在图书室的沙发上。快四点了,再过两小时仆人们就要起来了。”
“那末,晚安,先生,”说着我就要走。
他似乎吃了一惊——这是非常矛盾的,因为他刚刚叫我走。
“什么!”他嚷道,“你已经要离开我了吗,而且是那样离开?”
“你刚才说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不能不告别就走啊,不能不说一两句表示感谢和友好的话就走;总之,不能用这样简单、冷淡的方式走啊。嗨,你救了我的命!——把我从可怕的、痛苦的死亡中抢了出来!而你却打我身旁走过去,仿佛我们素不相识似的!至少该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来;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握着,后来用两只手握着。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兴,欠了你那么大恩情。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要是换了什么别的有生命的东西,给了我那么大恩惠,我准会感到不可忍受;可是你,却不同;我并不感到你的恩典是个负担,简。”
他停了下来;凝望着我;几乎看得出话语在他嘴唇上抖动,——可是他的声音给抑制住了。
“再说一次,晚安,先生。这件事上,没什么欠情、恩典、负担、恩惠可言。”
“我早就知道,”他接着说,“你会用某种方式、在某个时候,对我有帮助;——我第一次看见你就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它们的表情和微笑并不是”——(他又停了下来)——“并不是”(他急急忙忙接着说)“无缘无故让我心底里感到欢乐的。人们谈论天然的同情;我听说过有善良的神怪,在最荒诞的寓言中也还是有一点儿真理。我珍爱的救命恩人,晚安!”
他的声音里有着奇怪的活力,眼神里有着奇怪的激情。
“我很高兴,我碰巧醒着,”我说;说完我要走了。
“什么!你要走吗?”
“我冷,先生。”
“冷吗?对,——站在水里!那末,去吧,简;去吧!”可是他还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又抽不回来。我想了个办法。
“我好像听见菲尔费克斯太太在走动,先生,”我说。
“好,离开我吧,”他松开手指,我就走了。
我又回到我的床上,可是一直不想睡。我在欢快但是不安的海洋上颠簸,直到早晨。在那海洋里,烦恼的巨浪在欢乐的波涛下翻滚。有时候我觉得看见汹涌澎湃的海水那边有海岸,像比拉(15)的小山一样可爱;时常有一阵由希望激起的渐渐转强的飓风,把我的心灵胜利地吹向目的地;可是我却不能到达那里,哪怕在幻想中也不能——从陆地上刮来一阵逆风,不断地把我赶回去。理智会抵抗痴迷,判断力会警告热情。我兴奋得无法入睡,所以天一亮就起身了。
(15)比拉,英国作家班扬(1628—1688)所著小说《天路历程》中的一个欢乐安静的地方,香客在进入天国之前,在那儿逗留。
在紧接着不眠之夜的那一天里,我既希望看见罗切斯特先生而又怕见到他;我想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然而又怕接触他的眼神。清早,我时刻盼望着他来。他并不经常来教室,可是,他有时也会进去待上不多几分钟。我有个印象,他那天肯定会到教室里来。
可是早晨像往常一样地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使阿黛勒的安静的学习受到干扰;只不过在早餐后,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房间附近闹哄哄的,有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声音,莉亚的声音,厨子——那就是说,约翰的妻子——的声音,甚至还有约翰自己的粗重的声调。有一些叫嚷声:“主人没有被烧死在床上,真是幸运!”“夜里让蜡烛点着总是危险的。”“他还算镇定,想到了大水壶,真是上帝保佑!”“我奇怪他居然没有惊动人!”“但愿他睡在图书室沙发上没有着凉。”等等。
七嘴八舌地一阵议论之后,便是擦地板和放好东西的声音。我经过这间房间准备下楼去吃饭的时候,从开着的门看到里面一切又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床上的帐子给拿掉了。莉亚站在窗台上,擦着被烟熏模糊了的窗玻璃。我刚要招呼她,因为我想知道对这件事是怎么解释的,但是,我往前走过去就看到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在给新的帐子钉环,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格莱思·普尔。
她坐在那儿,安静而且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像往常一样穿着褐色毛料衣服,格子围裙,系着白手绢,戴着帽子。她聚精会神地干活,似乎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面。一个女人作了*人的尝试,而她蓄意谋*的受害者昨天夜里又一直追到她的住处,况且(我相信)还为了她要犯的罪行训斥过她,别人总以为她的脸会显得苍白和绝望吧。可是在她那严厉的额头和普普通通的五官上,丝毫看不出这些特点。我不由得吃惊了——糊涂了。她抬起头来往上看,我仍然注视着她。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发红或者变色来泄露她的心情,泄露犯罪的意识或者害怕被察觉的恐惧心理。“早上好,小姐,”她用照例冷淡和简短的方式对我说,然后拿起另外一个环和一段带子继续缝着。
“让我试试她,”我想,“这样莫测高深真叫人无法理解。”
“早上好,格莱思,”我说。“这儿出了什么事吗?我好像听到刚才用人们都在一起谈论。”
“没有什么,只是主人昨天夜里在床上看书,点着蜡烛睡着了,结果帐子着了火,幸亏被褥和床架还没烧着他就醒了,想办法用水罐里的水把火扑灭了。”
“怪事!”我低声说,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叫醒别人吗?没有人听到他走动吗?”
她又抬起眼睛看着我,这一次她的眼睛露出一种有意识的表情。她似乎在留心察看我,然后,她回答道:
“你知道,小姐,用人们睡得那么远,他们不可能听见。菲尔费克斯太太和你的房间离主人的最近,可是菲尔费克斯太太说,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人上了岁数,总是睡得很熟的。”她停了一下,然后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还是用显然意味深长的语调补充说,“可是你很年轻,小姐;我想你不会睡得那么沉,你也许听到一点响声吧?”
“我听到了,”为了使还在擦玻璃窗的莉亚听不到我的话,我放低了声音说,“一开始我以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会笑;我肯定听到一声笑,而且是一声怪笑。”
她又拿了一根线,仔细地上了蜡,手很平稳地把线穿过了针眼,然后十分镇静地说:
“我想,小姐,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主人是不大会笑的。那时候,敢情你是在做梦吧。”
“我不是在做梦,”我有点生气地说,她的那种厚颜无耻的镇定激怒了我。她又看看我,还是用那种仔细察看而又有意识的眼神。
“你对主人说过你听到一声笑吗?”她问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今天早晨我还没有机会跟他说话。”
“你没有想打开门,朝过道里瞧瞧吗?”她进一步问道。
她似乎是在盘问我,企图引导我无意中说出一些情况。我突然想到,如果她发现我知道或猜疑她犯罪,她会用她那些恶毒的方法捉弄我,我想最好还是防备一下。
“正相反,”我说,“我把门闩上了。”
“这么说,你每天晚上上床以前没有开门的习惯啰?”
“魔鬼!她想知道我的习惯,以便根据它来定计划!”忿怒又战胜了谨慎,我尖刻地答道,“在这以前,我常常忘了闭门,我觉得没有必要上闩,我并没有想到在桑菲尔德府有什么叫人害怕的危险或者烦扰,但是,从今以后”(我故意加重了这几个字的语气)“在我大胆睡下以前,我可要十分小心地使一切都安全。”
“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她回答,“这儿附近一带和我所知道的任何地方一样平静。这所房子造好以来,我从没听说过有强盗抢劫,虽然大家都知道,光是餐具柜里的餐具就值好几百镑。你瞧,这么大的一座房子,用人却很少,因为主人不大住在这儿。他即使回来住,也不过是个单身汉,用不了几个人侍候。可是我一向认为,要做错事的话,最好还是错在过于注意安全上。门一下就能闩上,闩上门把自己和外面可能发生的任何灾难分开也是好的。小姐,不少人把一切都交托给上帝,但是我觉得上帝不会排除措施,虽然人们谨慎地采取措施的时候,上帝常常会降福。”说到这里,她结束了她的长篇议论。这篇议论对她来说已经是很长的了,而且她是带着贵格会女会友的那种假正经来发表的。
我还站在那儿,被她那种似乎完全不可思议的冷静和深不可测的伪善惊呆了。这时候,厨子走了进来。
“普尔太太,”她对格莱思说,“用人们的午餐马上要准备好了;你下来吗?”
“不,只要给我一瓶脱黑啤酒,和一点儿布丁,放在托盘上,我会把它拿上楼的。”
“你要不要吃肉?”
“只要一点儿,还要一点干酪,就可以了。”
“要不要西米?”
“现在不要;在吃茶点的时间以前我会下来;我自己来做。”
厨子随后转身对我说:菲尔费克斯太太在等我;于是我就离开了。
吃饭的时候,菲尔费克斯太太谈论帐子失火的事,我几乎没有听见,我忙于苦苦思索格莱思·普尔谜一样的性格,更忙于思考她在桑菲尔德的地位问题,忙于寻思那天早晨为什么不把她关押起来,至少,也得辞退她,不许她再给主人干活。主人昨天晚上差不多已经宣布了,肯定她犯了罪。是什么神秘的原因阻止他去控告她呢?他为什么要我跟他一块儿保守秘密呢?很奇怪,一个大胆的、爱报复的、傲慢的绅士,不知怎么的,似乎受着他的最低微的仆人的摆布;那样地受她摆布,甚至在她动手谋*他的时候,他还不敢公开以谋*罪控告她,更不要说惩罚她了。
要是格莱思既年轻又漂亮的话,我还会猜想:也许有一种比谨慎或者害怕更加温柔的感情,在为了她的利益影响着罗切斯特先生;可是,她长得那么难看,又是一副管家婆的样子,这种想法就不大可能成立了。“不过,”我想,“她以前也年轻过,她年轻的时候主人也年轻。菲尔费克斯太太有一次告诉过我,她待在这儿已经多年了。我想,她以前也不见得会漂亮;可是,也许她性格上有独特的地方或者有力量来弥补她外貌上的不足。罗切斯特先生是爱好坚定的人和古怪的人的:格莱思至少是一个古怪的人。也许是以前的任性(像他那样突兀、刚愎自用的性格,是很可能作出任性的行为的)使他受她的摆布,而她现在对他的行动还有着秘密的影响,这是他自己不谨慎的结果,他既摆脱不了,又不能置之不理。如果是这样,那又怎么呢?”不过,猜想到这里,普尔太太那方阔、扁平的体形,丑陋、干枯甚至粗糙的脸,那样清清楚楚地在我心里浮现出来,以至于我认为,“不,不可能!我的猜想不可能正确。可是,”在我们心中和我们说话的那个秘密的声音说,“你也长得不美啊,而罗切斯特先生也许赞赏你;无论如何,你常常感觉到他赞赏你,就说昨天夜里吧——想想他的话,想想他的神情;想想他的声音!”
我全都清清楚楚地想得起来:言语,眼神,声调,似乎一下子都活生生地重新显现出来。现在我在教室里;阿黛勒在画画,我弯着腰把着她的铅笔。她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看。
“Qu’ avez-vous,mademoiselle?”(1)她说,“Vos doigts tremblent comme lafeuille,et vos joues sont rouges:mais,rouges comme des cerises!”(2)
(1)法语,你怎么啦,小姐?
(2)法语,你的手指像树叶一样颤抖,你的脸蛋发红,红得像樱桃!
“阿黛勒,我弯腰弯得热啦!”她继续画着,我继续想着。
我急急忙忙把刚才一直在设想的关于格莱思·普尔的讨厌想法从脑子里赶走;这想法使我厌恶。我拿自己来和她比较,发觉我们是不同的。白茜·利文说过我真是个大家闺秀;她说的是真话——我是个大家闺秀。而我现在看上去比白茜看到我的时候还要好得多:面色比以前红润,人比以前胖,而且更加生气勃勃,更加活跃,因为我有了更光明的希望和更强烈的乐趣。
“黄昏来临了,”我朝窗口望了望,说,“我今天在屋子里没听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和脚步声;可是天黑以前我肯定会见到他。早上,我怕和他见面,现在我倒希望和他见面,因为盼了这么长时间都没盼到,盼得都不耐烦了。”
夜幕降落,阿黛勒离开我到婴儿室去和索菲玩,这时候我非常迫切地希望看到他。我听着下面是不是有铃声;听着莉亚是不是上楼来送口信;我有时候想象听到了罗切斯特先生自己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去向着门,指望门会打开让他进来。门依旧关着,只有黑暗从窗口进来。时间并不算晚,他经常七八点钟派人来把我叫过去,这时候还不过六点。我今晚肯定不会完全失望,我有那么多事情要说给他听!我要再提起格莱思·普尔这个话题,听听他会怎么回答;我要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真的相信,昨天夜里那可怕的尝试,是她*;如果是的,他干吗要为她的恶劣行径保守秘密。至于我的好奇心会不会激怒他,那倒没什么关系;我懂得一会儿惹恼他一会儿安慰他的乐趣;这是最使我高兴的,而且我总是有一种可靠的本能来阻止我做得过分;我从来没敢越过激怒的界限。在最远的边缘我很喜欢试试我的技巧。我可以既保持表示尊重的每一个细小的礼节,保持我的身份所应有的每一种礼貌,又在辩论上对付他,而不感到担心,也不感到不安的约束;这对他对我都合适。
最后,脚步声终于在楼梯上叽叽嘎嘎地响了起来。莉亚出现了;不过只是来通知我,茶点已经在菲尔费克斯太太房间里预备好了。于是我就下去。我感到高兴,至少我是到了楼下了;因为我以为这使我更靠近罗切斯特先生了。
“你准是要吃茶点了吧,”我走到这位善良的妇人那里,她说,“你午饭吃得那么少,我担心,”她继续说,“你今天不大舒服;你看上去脸色绯红,像在发烧。”
“啊,很好!我从没有感到比现在更好过。”
“那你得拿出好胃口来证明;我要把这一根针织完,你能不能把茶壶灌满?”她干完了活,站起来拉下遮帘。她原来一直让遮帘开着,我猜,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虽然这时候暮色正在迅速地变浓,成为一片昏暗。
“今儿晚上天气好,”她透过窗玻璃朝外面望望说,“虽然没有星光;罗切斯特先生总算拣了个好天气出门。”
“出门!——罗切斯特先生上哪儿去了吗?我还不知道他出去呢。”
“哦,他吃完早饭就动身了!他到里斯去了;是埃希敦先生家,在米尔考特的那一头十英里路光景。我看,那边准是有个大宴会;英格拉姆勋爵,乔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其他人。”
“你估计他今天夜里会回来吗?”
“不,明天也不会回来;依我看,他很可能要待上一个星期或者更久些。这些高尚、时髦的人聚在一起,周围是一片雅致和欢乐的景象,而且可以寻欢作乐的东西样样齐全,他们不会急于分开。在这种场合,尤其需要绅士们,而罗切斯特先生天赋那么高,在社交上又是那么活跃,所以我相信他受到大家的欢迎。女士们都很喜欢他,虽然你不会认为,他的外貌能使他在她们眼中显得特别可爱,但是我想,他的学识和才干,也许他的财富和门第,就弥补得了他面貌上的任何小小的缺陷。”
“里斯那儿有女士们吗?”
“有埃希敦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都是文雅的小姐,还有那尊敬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和玛丽·英格拉姆,我看她俩是最美的女人了;说真的,我看见过布兰奇。那是在六七年以前,她还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她来这儿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行的圣诞舞会和宴会。你真该瞧瞧那天的餐厅——装饰得多么豪华,多么灯火辉煌!我看,怕有五十位绅士和女士到场——都是郡里第一流的大户人家。而英格拉姆小姐,公认是那晚的美女。”
“菲尔费克斯太太,你说,你看见过她,她模样儿长得怎么样?”
“是的,我看见过她。餐厅的门敞开着;因为是圣诞节,准许用人们聚集在大厅里,听几位女士唱歌和演奏。罗切斯特先生要我进去,我就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望着他们。我从来没看见过比这更富丽堂皇的场面:女士们都穿得很华丽,她们中间的大多数——至少是年轻人中间的大多数——长得都很漂亮;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其中的皇后。”
“她模样儿长得怎么样?”
“高个儿,胸脯丰·满,肩膀坦削,脖子细长优美;脸色黝黑、明净,呈橄榄色;容貌高贵,眼睛有点像罗切斯特先生的:又大又黑,像她佩戴的珠宝一样明亮。她还有那样一头好头发,乌油油的梳得恰到好处,后脑勺上盘着粗粗的发辫,前面垂着我所见过的最长最亮的鬈发。她穿一身纯白色衣服;琥珀色围巾从肩头披到胸前,在旁边打个结,围巾的长流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头发上还戴着一朵琥珀色的花,和她那黑玉般的鬈发正好形成美丽的对比。”
“她自然要受到人家极大的爱慕了?”
“对呀:不仅是因为她长得美,而且是因为她多才多艺。她是唱歌的几位女士中的一位:一位绅士用钢琴给她伴奏。她跟罗切斯特先生一起唱了一个二重唱。”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不知道他会唱歌呢。”
“哦!他有一副好的低音嗓子,还对音乐有很好的欣赏力。”
“那末英格拉姆小姐呢,她的嗓子怎么样?”
“她的嗓子极其圆润而且有力;她唱得动人,听着她的歌声真叫人高兴——后来她又弹琴。我不懂音乐的好坏,可罗切斯特先生懂;我听他说,她弹得非常出色。”
“这位美丽的才女还没有结婚吧!”
“好像没有;我估计她或者她妹妹都没有很多财产。老勋爵英格拉姆的绝大部分产业已经确定了继承人,他的长子继承了差不多全部的财产。”
“我觉得奇怪,难道没有一个有钱的贵族或者绅士看中她吗?譬如说,罗切斯特先生就是一个。他不是有的是钱吗?”
“哦!是的。可是你瞧,年龄相差太大:罗切斯特先生都快四十了,她才二十五岁。”
“那有什么关系?比这更不相称的婚姻每天都有呢。”
“这倒是事实:不过我想罗切斯特先生不至于会有这种想法吧。你什么都不吃:你开始喝茶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呢。”
“不,我渴死了,吃不下。你让我再喝一杯好吗?”
我刚要回到罗切斯特先生和美丽的布兰奇是否有结合的可能这个话题上来,阿黛勒进来了,谈话就转到另一个题目上去了。
在我再一次独自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把听到的情况回忆了一下;我看看自己的内心世界,检查那里的思想和感情,用一只严厉的手把迷失在幻想之乡的那一些拉回到安全的常识之栏中来。
在我自己的法庭上受审,“记忆”出来作证,证实了我从昨夜以来所珍藏的希望、愿望、感情——证实了过去近两周中我所任其自流的总的思想状况;“理智”出来,以她独有的安静方式叙述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表示我怎样拒绝现实,而去疯狂地吞噬空想,我宣布了这样的判决:
没有一个比简·爱更大的傻瓜曾经呼吸过生命的气息;没有一个更会幻想的白痴曾经过量地贪食过甜蜜的谎言,把毒药当琼浆般吞咽。
“你,”我说,“是罗切斯特先生喜欢的人吗?你有天赋的力量讨他喜欢吗?你有哪方面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吗?去你的!你的愚蠢叫我恶心。你从偶尔的喜爱表示中得到了乐趣,可那只是一个名门绅士,一个深通世故的人,向自己的下属,向初出茅庐的人作出的暧昧的表示啊。你怎么敢?可怜的愚蠢的受骗者!连自私自利都不能使你变得聪明些吗?你今天早上居然还反复地回忆昨夜那短短的一幕?——蒙起你的脸来感到害羞吧!他说了些赞美你眼睛的话,是吗?瞎了眼的自负的人!抬起你的烂眼睑,瞧瞧你自己那可诅咒的糊涂吧!在比她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受宠若惊,而他又不可能有娶她的意图,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没有好处的;让爱情之火偷偷地在心中燃烧,而这种爱情,如果得不到回报或者不被发觉,那一定会毁掉培养爱情的生命,如果被发现或者得到反应,那必然会像ignis fatuus(3)似的引人走进泥泞的荒野,而不能自拔。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发疯。
(3)拉丁文,鬼火。
“那么,简·爱,听着你的判决:明天,放一面镜子在你面前,用粉笔如实地画下你的尊容;一个缺陷也不能缩小;不能省略任何刺眼的纹路,不能掩饰任何讨厌的丑处;要在下面写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凡的家庭女教师肖像。’
“随后,拿一块光滑的象牙——你画盒里面有一块备着;拿你的调色板把你的最鲜艳的、最优良的、最纯粹的颜料调和起来;挑你最精致的驼毛画笔,仔细地画出你想象得到的最可爱的脸的轮廓;用你的最最柔和的浓淡色调和悦目色彩着色,就按照菲尔费克斯太太所描绘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模样来画;记住乌油油的鬈发,东方人的眼睛;——怎么!你回到罗切斯特先生身上来找模型。命令你!不准哭鼻子!不准伤感!——不准懊丧!我只容许理智和决心。想想庄严而又匀称的轮廓,希腊式的脖子和胸脯,让滚圆的、炫目的胳臂可以看得见,还有一只纤手;既不要省去钻石戒指也不要略去金手镯;如实地画出服装,薄薄的花边,闪光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花。称它为‘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布兰奇’。
“将来不管什么时候,你偶然幻想罗切斯特先生对你有好感,你就把这两张肖像拿出来比较一下,说:只要罗切斯特先生愿意努力一下,他也许就可以赢得那位高贵女人的爱;你看他可不可能对一个赤贫的、无足轻重的贫民,浪费一点心思来认真考虑呢?
“我就要这样做,”我下了决心;主意已定,我心里平静下来,便睡着了。西游记
我遵守我的诺言。用粉笔画我自己的肖像,只花一两个小时就够了;而我画一张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象牙小像,却花了将近两星期的时间才完成。那张脸看上去是够可爱的,和那用粉笔画的真实头像比起来,对比之鲜明已经达到了自我克制所能希望达到的极限。我从这件工作上得到了好处;它使我的头脑和手都忙着,它使我想不可磨灭地印在我心上的那个新的印象变得强烈而固定。
不久,为了我这样强迫自己的感情经受的有益训练,我有了向自己祝贺的理由。多亏有这种训练,我才能够以体面的镇静态度来面对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要不是有了这样的准备,哪怕在表面上,我也许都是无法保持镇静的。
一星期过去了,罗切斯特先生音讯全无;十天了,他还是没来。菲尔费克斯太太说,要是他从里斯直接上伦敦,再从那儿去欧洲大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不在桑菲尔德再次露面,她也不会感到惊奇。他像这样出人意料地突然离开,并不是常有的事。听到这话,我心里开始奇怪地打了个寒噤,而且若有所失。我实际上是允许自己体验了一种会使人生病的失望感,可是一恢复我的理智、一想起我的原则,我就叫我的感觉恢复了正常。我是怎么克服这个一时间的过错的,——我把罗切斯特先生的行动看作我有理由十分关心的事,我又是怎么消除这个错误想法的,真是奇怪。我倒不是用女性的自卑感来贬低自己,相反,我只是说:
“你跟桑菲尔德的主人没有任何关系,除了教他的被保护者,接受他给你的薪水,如果你尽了你的责任的话,就感谢他给了你有权指望的尊敬和仁慈的待遇。要相信,这是他所认真承认的你和他之间的惟一联系,所以,别把他作为你的柔情、你的狂喜、你的痛苦等等的对象。他和你不在同等地位上,你还是留在你的阶层吧;要自爱,不能把整个心灵、全副力量的爱情都浪费在不需要,甚至轻视这种礼物的地方。”
我继续安安静静地干我白天的工作,可是脑子里时时闪过模糊的暗示,提出一些为什么我要离开桑菲尔德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一再考虑要登的广告,并且对新的职位作种种猜想。我觉得没有必要阻止这些思想;如果可能,它们是会发芽结果的。
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了两个多星期,邮局给菲尔费克斯太太送来一封信。红楼梦
“这是主人写来的,”她看了信上的地址说,“我看现在我们就可以知道是否要准备他回来了。”
她拆开信封,仔细地看着信,我继续喝着咖啡(我们是在吃早饭);咖啡很烫,我把脸上突然升起的一阵火一般的发热归因于它的烫。为什么我的手会发抖,为什么我不自觉地把半杯咖啡泼在我的盘子里,我都不想去考虑。
“是的——有时候我想我们是太清静了,可是现在我们却有机会要大忙了,至少要忙一阵,”菲尔费克斯太太说,仍然把信举在她的眼镜前。
在我允许自己请她解释以前,我给阿黛勒系紧了碰巧松开的围裙带子,又给她拿了一个小面包,还给她的杯子重新倒满了牛奶,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我想,罗切斯特先生不会很快就回来吧?”
“他真的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说三天以后回来,那就是这个星期四,而且他也不是一个人回来。我不知道里斯有多少绅士淑女和他一起来,他吩咐把所有最好的卧室都准备好,图书室和休憩室也都要打扫干净。要我从米尔考特的乔治旅馆和我所能找的任何别的地方再找一些厨房帮工来。太太小姐们都带着自己的使女,先生们带着男仆,所以,我们房子里要住满人了。”菲尔费克斯太太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饭,便匆匆离开,去开始工作了。
这三天里,正如她所预言的,是大忙了一阵。我原先以为桑菲尔德把所有的房间都收拾得整洁漂亮,可是看来我估计错了。找了三个女人来帮忙,那样的擦、刷、洗油漆面,拍地毯,把画取下又挂上,在卧室里生火,在炉边晾被单和羽毛床垫,这些我在以前和以后都没看见过。阿黛勒在这中间简直变得野了;为客人作准备,等待客人来临,似乎使她欢喜得发疯了。她叫索菲查看一下她所有的“toilettes”(1),她是这么称呼她的外衣的;把“passée”(2)整新,把新的晒晒并准备好。至于她自己,却什么也不干,只顾在前面一排屋子里跳跳蹦蹦,一会儿跳上床架,一会儿再跳下来,一会儿又在烧得烟囱里轰隆隆直响的炉火跟前,躺在床垫和堆起来的枕垫和枕头上。功课不做了。菲尔费克斯太太硬要我给她帮忙。我整天待在贮藏室里,帮助(或者妨碍)她和厨子;学着做牛奶蛋糊、干酪蛋糕和法国糕点,捆扎野味(3),装饰甜食的碟子。
(1)法语,衣服。
(2)法语,旧的。
(3)指烹烤前将野味或野味的翅膀扎紧。
预定这些客人星期四下午到达,正好赶上六点钟的晚饭。在这之间的一段时期里,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我相信自己像任何人一样活跃和欢乐——除了阿黛勒。不过,我的欢乐时常会像被泼上冷水似的受到遏制;我会不由自主地给推回到怀疑、警告和阴暗的猜测的境地中去。这种感觉发生在当我碰巧看到三楼楼梯门慢慢地给打开(近来它一直是锁着的),格莱思·普尔的身影,戴着整洁的帽子,围着白围裙,系着手绢走出来的时候;当我看着她穿了布条拖鞋、轻轻的脚步不出声地悄悄走过过道的时候;当我看到她朝忙乱的卧室里看看——只说一句话,也许是告诉打杂女工该怎样擦亮炉栅,或者是怎样擦干净大理石壁炉架或者从糊着墙纸的墙上抹去污迹,然后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每天下楼到厨房去一次,去吃饭,在炉边适量地抽一管烟,然后提着一壶黑啤酒回去,作为她自己在楼上那间黑窝里的个人安慰物。二十四小时中,只有一小时她在楼下和她的仆人伙伴待在一起;其余的时间,她都在三楼的一间天花板很低的橡木房间里度过,她在那儿坐着缝纫——也许还独自阴郁地大笑——形单影只,就像关在土牢里的囚犯。
这一切中,最奇怪的是,整个房子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注意她的习惯,或者对她的行为感到惊异;没有一个人议论她的地位或职务;也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孤独和寂寞表示同情。确实,我有一次听到莉亚和一个打杂女工的对话,话题就是格莱思。莉亚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那个打杂女工说:
“我想她拿的工钱很大吧?”
“是啊,”莉亚说,“我希望我也拿那么大的工钱。倒不是说我拿的工钱有什么可抱怨的,——桑菲尔德并没有吝啬,可是我的工钱还赶不上普尔太太拿到的五分之一。她正在攒钱,每个季度都到米尔考特的银行去。要是她想离开,她也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尽可以独立生活了,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奇怪;可是我想,她在这儿习惯了,况且她还不到四十岁,又强壮,什么事都能干。对她来说,放弃工作未免太早了。”
“她大概是个好帮手吧,”打杂女工说。
“是啊!——她明白自己必须做的事——没有人比她更强了,”莉亚意味深长地回答,“而且她的工作并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哪怕拿她那么大工钱也不行。”
“是不行!”这是回答。“我不知道主人是不是——”
打杂的女工正要往下说;可是莉亚回过头来看到了我,马上用胳臂肘轻轻地推了她的伙伴一下。
“她不知道吗?”我听到那女人小声问。
莉亚摇摇头,谈话当然就停下了。我从谈话推测到的只是:桑菲尔德有一个谜,而我被故意排斥在这个谜外边。
星期四到了。一切工作都已经在上一天晚上完成。地毯摊开了,帐子结了彩,白得发亮的床罩铺好了,梳妆台安排妥当了,家具擦过了,花瓶里插满了花;卧室和客厅,都尽人手所能,收拾得又新又亮。大厅也被擦洗过了;那座雕花大钟,也像楼梯的梯级和栏杆一样,擦得像玻璃一般亮。餐厅里,餐具柜里的餐具闪出耀眼的亮光;休憩室和小客厅里,一瓶瓶外国鲜花在四周盛开着。
到了下午,菲尔费克斯太太穿上她最好的黑缎子衣服,戴上手套和金表,因为要由她来接待客人,——引太太小姐们到她们的卧室去,等等。阿黛勒也要穿戴起来,虽然我认为,至少那天她没有机会被介绍给客人。然而,为了让她高兴起见,我允许索菲给她穿上一件裙幅很大的薄纱短外衣。至于我自己,没有必要换什么衣服;不会叫我离开我作为私室的那间教室;教室现在已经成为我的私室——“在烦恼时刻的一个愉快的隐蔽处所”了。
那是一个温和宁静的春日;就是三月末四月初,作为夏季的先驱、照耀着大地的那种天气。现在白天即将过去;可是傍晚甚至还是暖和的,我敞开窗户坐在教室里工作。
“天色晚了,”菲尔费克斯太太一边走进来一边说,缎子衣服窸窣作响。“我很高兴,我吩咐的开饭时间比罗切斯特先生说得晚了一小时;现在已经过六点了。我已经打发约翰到大门口去看看,大路上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从那儿朝米尔考特方向可以看得很远。”她走到窗口。“他来了!”她说。“喂,约翰,”她探出窗外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来了,太太,”他答道。“他们十分钟就可以到这儿了。”
阿黛勒飞奔到窗口。我跟着;小心地站在一边,为了让窗帘挡着,我可以看见他们,而不让他们看见。
约翰说得十分钟似乎很长,可是车轮声终于听到了;四个骑马的人沿着车道奔驰过来,后面跟着两辆敞篷马车。马车里充满了飘拂的面纱和抖动的羽毛。骑马的人当中,有两个是看上去很时髦的年轻绅士;第三个是罗切斯特先生,骑在他的黑马美士罗上;派洛特又蹦又跳地走在他前面;他旁边是一位骑马的小姐,他们两人在这一队人的最前面。她那身紫色骑马装几乎拖到地上,她那面纱在微风中长长地飘动;乌油油的鬈发和面纱的透明的皱褶混在一起,并且透过皱褶闪闪发光。
“英格拉姆小姐!”菲尔费克斯太太嚷道,然后急忙下楼去执行她的任务了。
这队人马,顺着车道的弯势,迅速转过屋角,我就看不见他们了。阿黛勒现在恳求着要下楼去;可是我把她抱到膝头上,告诉她,除非特地派人来叫她下去,不管是现在还是其他任何时候,她都无论如何不能想去冒险让太太小姐们看见;还告诉她,罗切斯特先生会非常生气,等等。听到这话,“她流了一些自然会流下的眼泪”;但是,我脸色一变得十分严肃,她终于也就同意把眼泪擦掉了。
现在可以听见大厅里愉快的*动声;先生们低沉的声调和太太们银铃般的音调和谐地混合在一起,在这一切之上,可以听到桑菲尔德府的主人那虽然不响但很洪亮的嗓音在欢迎他的美丽的和英俊的客人们到他家来。接着,轻盈的脚步登上了楼梯;轻快的步履穿过过道,还有温柔的欢笑声,开门和关门声,接着是一阵寂静。
“Elles changent de toilettes,(4)”阿黛勒说;她仔细倾听,不放过每一个动作,然后叹了口气。
(4)法语,她们在换衣服了。
“Chez maman,”她说,“quand il y avait du monde,je le suivais partout,au salon et à leurs chambres;souvent je regardais les femmes de chambre coiffer et habiller les dames,et c’était si amusant:comme cela on apprend.(5)”
(5)法语,在妈妈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我到处跟着她,到客厅,到她们房里,我经常看着使女们给贵妇人们梳头和穿衣。这真有趣;正是这样。
“你不觉得饿吗,阿黛勒?”
“Mais oui,mademoiselle;voilà cinq ou six heures que nous n’avons pas mangé.(6)”
(6)法语,饿的,小姐;我们有五六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好吧,趁太太小姐们在她们房里,我冒个险下去,给你拿点儿吃的。”
我小心翼翼地从我的隐蔽处出来,从后楼梯走。那楼梯直通厨房。厨房里只有火跟混乱;汤和鱼都快做好了,厨子弯着腰在锅上忙着,心情和身体都好像有自动烧燃起来的危险。在仆人的大厅里,两个马车夫和三个绅士的侍从围着火站着或坐着;我想,使女们都在楼上,和她们的女主人在一起。从米尔考特雇来的几个新用人正在到处忙着。穿过这片混乱,我终于走到了放肉食的地方;我在那儿拿了一只冷鸡、一卷面包、几块馅饼、一两个盘子和刀叉;拿了这些战利品,便匆匆退出来。我回到过道上,刚随手关上后门,就听到一阵越来越响的嗡嗡声,这是在警告我太太小姐们就要从她们的房间里出来了。不经过她们的房间、不冒一下拿着食物被她们撞见的危险,我是没法走到教室去的;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一头,这儿没有窗子,是黑的,现在已经很黑了,因为太阳已经下山,暮色正在逐渐变浓。
不一会,房间里就一个接一个地走出美丽的住客;每一个都是欢快轻松地走出来,衣服在昏暗中闪出亮光。她们在过道的那头会聚,站立了片刻,用动听的、克制的活泼调子谈话;接着她们就走下楼梯,像一团明亮的雾沿着小山滚动下去似的不发出一点声响。她们总的外貌给我留下了出身高贵的优雅的印象,这是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的。
我发现阿黛勒抓住微开的教室门,从门缝里偷看。“多漂亮的女士们啊!”她用英语大声说。“啊,我希望上她们那儿去!你看,晚饭以后,罗切斯特先生会叫我们去吗?”
“不会,真的,我看不会;罗切斯特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今儿晚上别去想那些女士们了,也许明天你能见到她们。这是你的晚饭。”
她真的饿慌了,因此鸡和馅饼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拿了这点食物很好,否则的话,她跟我,还有索菲,我们会根本没有晚饭吃,我把我们的食物分了一份给索菲;楼下的人都太忙,想不到我们。甜食到九点过后才端出来;十点钟,仆人们还拿着托盘和咖啡杯来来去去地奔跑。我允许阿黛勒比平时晚得多再睡;因为她说,楼下门老是开啊关的,人们又在奔忙着,她睡不着觉。此外,她还补充说,她要是脱了衣服,也许罗切斯特先生可能带个口信来,“et alors quel dommage!”(7)
(7)法语,那多可惜啊!
我给她讲故事,她愿听多久我就讲多久;然后,我带她到过道里去换换环境。现在大厅里点着灯,她喜欢从栏杆上看下面仆人们走来走去。夜深了,休憩室里传出音乐声,钢琴已经给移到那里。阿黛勒和我在楼梯最高一级上坐下来,听着。不久,有歌声和着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唱歌的是一位女士,音调的确很悦耳。独唱过后是二重唱,接着是无伴奏重唱;在间歇期间,是一片嗡嗡的愉快的谈话声。我听了很久,突然发现我的耳朵在全神贯注地分析那混杂的声音,想从混乱的口音中听出罗切斯特先生的口音;一会儿就听出了,于是又找到了一个工作:从由于离得远而听不清楚的语调中猜出话语来。
钟敲十一下。我看看阿黛勒,她头靠着我的肩膀;眼皮越来越沉重了,因此我把她抱在怀里,送她上床。绅士们和女士们到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才回他们的房间去。
第二天天气跟第一天一样好,这一天他们用来到附近一个什么地方去游览。他们一清早就出发,有几个人骑马,其余的坐马车;我目睹他们离开,又目睹他们回来。英格拉姆小姐,跟先前一样,是惟一的骑马的女人;而且,跟先前一样,罗切斯特先生在她身旁奔驰;这两个人骑着马,跟其余的略为分开一些。我向和我一起站在窗口的菲尔费克斯太太指出这样的情景:——
“你说他们不大可能想到结婚,”我说,“可是你瞧,拿她和其他任何一个女士比起来,罗切斯特先生明明是更喜欢她。”
“是的,也许是的;毫无疑问他是爱慕她的。”
“而她也爱慕他,”我补充说;“瞧,她那样斜着头向着他,好像在亲密地谈着话;但愿我能看清她的脸;她的脸,我还一眼都没有看见过呢。”
“今儿晚上你会看见她的,”菲尔费克斯太太回答。“我碰巧对罗切斯特先生讲起阿黛勒多么希望去见见女士们,他说:‘哦!让她在饭后上休憩室来;请爱小姐陪她来。’”
“对——他是出于礼貌才那么说的。我肯定我不必去,”我回答。
“呃——我对他说了,你不习惯于交际,我认为你不会喜欢在这样一群欢乐的人跟前露面——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他就用他那种急躁的方式回答:‘胡扯!她要是反对的话,那就告诉她说,这是我特别希望的;要是她还拒绝,你就说拒不服从的话,我会亲自去叫她。’”
“我不愿给他添那么多麻烦,”我回答。“要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上那儿去;不过我并不喜欢。菲尔费克斯太太,你会去吗?”
“不;我请求不去,他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告诉你怎么样才能设法避免一本正经出场时的受窘,那是这件事中最不愉快的一部分。你一定得在女士们离开餐桌之前,在休憩室还空着的时候进去;在你喜欢的任何一个僻静的隐蔽角落里选一个座位;在先生们进来以后,你不必待多久,除非你愿意;只要让罗切斯特先生看见你在那儿,随后就溜走——没人会注意你。”
“你看这些人会久住吗?”
“也许住两三个星期吧;不会再多了。乔治·利恩爵士最近被选为米尔考特的议员,过了复活节休假,就得到城里去上任;罗切斯特先生也许会陪他去。他已经在桑菲尔德待了这么久,我感到惊奇。”
我有点害怕地看着那个时刻到来,到那时候我就得带着我照管的孩子上休憩室去。阿黛勒听说晚上要去见女士们,一整天都高兴得发疯似的;直到索菲开始给她梳妆打扮,她才安静下来。梳妆打扮的重要性很快就把她稳住了;等到把她的鬈发梳成十分光滑的垂下的一束一束,给她穿上粉红色的缎子外衣,并且系好长腰带,戴好花边无指手套的时候,她看上去就跟任何一个法官一样严肃。用不着警告她别弄乱她的衣服:她一打扮好,就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在她的小椅子上坐下来,事先还小心地把缎子裙撩起来,生怕坐皱了,她还向我保证,从那时候起,直到我打扮好,她都不会动。我打扮得快,我最好的衣服(银灰色的那件,是为谭波尔小姐结婚买的,后来一直没穿过)一会儿就穿上了;我的头发一会儿就梳平服了;我的惟一的首饰,那个珍珠别针,也一会儿就别好了。于是我们就下楼去。
幸好除了穿过他们正在吃饭的餐厅以外,还有个入口通休憩室。我们发现房间里没有人;大理石壁炉里火默默地烧得很旺;在用来装饰桌子的精美鲜花中间,有几支蜡烛在明亮的孤寂中照耀着。紫红色帷幔挂在拱门前,虽然跟隔壁餐厅里的那群人只隔这么一层帷幔,可是他们谈话的音调是那么低,除了一片令人安心的嗡嗡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阿黛勒似乎还让那种使人十分庄严的印象左右着,一声不响,在我指给她的脚凳上坐下。我离开她,坐到一个窗口座位上去,从附近的桌子上拿了一本书,打算阅读。阿黛勒把她的脚凳端到我脚边;不久,她碰碰我的膝头。
“什么事,阿黛勒?”
“Est-ce que je ne puis pas prendre une seule de ces fleurs magnifiques,Mademoiselle?Seulement pour compléter ma toilette.(8)”
(8)法语,我可不可以从这些美丽的花中间拿一朵,小姐?只是为了把我打扮得更漂亮。
“你想你的‘toilette’想得太多了,阿黛勒;不过,你可以拿一朵花。”我从花瓶里拿了一朵玫瑰,插在她的腰带上。她发出了一声说不出多么满意的叹息,仿佛她的幸福之杯已经斟满了。我转过脸去藏起我无法抑制的微笑。这个小巴黎人迫切地、天生地热衷于服饰,这中间有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也有一种可笑的东西。
现在可以听到轻轻的站起身来的声音,拱门上的帷幔给拉开了,可以看到拱门那边的餐厅。点燃的枝形灯照耀着摆满长桌的精致甜食餐具中的银器和玻璃器皿。一群女士站在门口;她们进来了,帷幔又在她们后面垂了下来。
总共才八个人;可是她们一块儿进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给人的印象是,人数要多得多。她们中间有几个长得很高,许多都穿着白色衣服,每个人的衣服都有着曳地的宽大裙幅,使她们人显得大了,犹如迷雾使月亮显得大一样。我站起来向她们行屈膝礼;有一两个人点头回礼;其余的人只是凝视着我。
她们在屋子里散开,动作轻盈活泼,使我联想起一群羽毛雪白的鸟儿。她们中间有几个半靠在沙发和软榻上,有几个弯着腰在仔细看桌上的鲜花和书籍,其余的围在炉火边;全都用她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的低而清脆的声调说话。事后我知道了她们的名字,现在不妨提一下。三国演义
首先是埃希敦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显然她过去是个漂亮的女人,现在还保养得很好。她的两个女儿中,大女儿艾米个儿矮小,天真,脸和举止都有点孩子气,一副淘气的样子。她的白纱衣服和蓝腰带对她很合适。二女儿路易莎身材比她高,也更优雅;脸很俊俏,就像法国人所说的“minois chiffonné”(9)的那种类型;两姊妹都像百合花一样白净。
利恩夫人又大又胖,四十岁光景,身体挺直,看上去很傲慢,穿着华丽的闪光缎子衣服;她那乌黑的头发由一圈宝石带箍着,在一根天蓝色羽饰的阴影中闪闪发亮。
(9)法语,不够端正但显得可爱的脸蛋。
丹特上校太太比较不显眼;可是,我认为,却更像贵妇人。她有着苗条的身材,苍白而温和的脸和金色的头发。她的黑缎子衣服,她的华丽的外国花边围巾和她的珍珠首饰,比那位有爵位的贵妇人的虹彩般的光艳更使我喜爱。
可是最突出的三位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这也许一部分是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数她们最高,她们三个的身材都是女人当中最高的。富孀约莫四五十岁:她的体态仍然很美;她的头发(至少在烛光下看来依然漆黑);她的牙齿显然还完好。大多数人会称她为她那样年纪的女人中的美人;毫无疑问,从身体上来说,她的确是这样;可是在她的举止和容貌上却有一种叫人几乎忍受不了的傲慢的神情。她有罗马人的五官,双下巴渐渐转为柱子样挺直的喉部。在我看来,她的五官由于傲慢不仅显得膨胀、阴暗,甚至还起了皱纹;而下巴呢,也由同样的本性支持着,摆出一个几乎是超自然的挺直的姿势。同样,她有着凶狠严厉的眼睛,叫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起话来装腔作势,声音深沉,音调非常夸张、非常专横,总之,非常叫人受不了。一件紫红的丝绒袍、一顶印度金丝织物做的头巾帽给了她一种(我想她自以为如此)真正的皇家的尊严。
布兰奇和玛丽一样身材,——像白杨树似的又挺又高。玛丽以她的高度来说,显得太苗条了,可是布兰奇长得就像月亮女神一样。我当然以特殊的兴趣注视着她。第一,我希望看看,她的相貌是不是跟菲尔费克斯太太所形容的相符;第二,我凭着想象为她画的彩色画像,到底像不像;第三——这就会真相大白!——是不是像我设想的有可能适合罗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就外貌来说,她跟我画的肖像、跟菲尔费克斯太太所形容的每一点都相符。高贵的胸脯,坦削的肩膀,优美的脖子,黑黑的眼睛,乌油油的鬈发,样样都有;——可是她的脸呢?她的脸像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没有皱纹;同样的低低的额头,同样的高傲的五官,同样的傲慢。不过,那傲慢没那么阴沉;她不断地笑,她的笑是讥笑,而讥笑也是她那弯弯的、高傲的嘴唇的习惯表情。
据说天才是自己意识得到的:我说不出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天才,但是她是自己意识到的——确实是完全自己意识到的。她跟和善的丹特太太谈起了植物学,看上去丹特太太没有学过那门科学,虽然像她自己说的,她喜欢花,“特别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学过植物学,她洋洋得意地列举了植物学上的词汇。我马上觉察到,她是在(像行话所说)逐猎丹特太太,换句话说,她是在戏弄丹特太太的无知,她的逐猎也许是高明的,但肯定不是善意的。她弹琴,她的演奏是出色的;她唱歌,她的嗓音很美;她单独对她妈妈讲法语,讲得很好,流利而且发音准确。
玛丽的脸比布兰奇的温和、坦率,五官也比较柔和,肤色稍微白一点(英格拉姆小姐黑得像个西班牙人)——但是玛丽缺乏生气,她脸上缺乏表情,眼睛缺乏神采,她没有什么话可说,而且一旦坐下,就会像神龛里的一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姊妹俩都穿着洁白的衣服。
眼下我是不是认为英格拉姆小姐就是罗切斯特先生可能要挑选的意中人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我并不知道他在女性美方面的趣味。假如他喜欢庄严的,那么她正是庄严的典型,而且她既有才艺又活泼。我想,大多数绅士会崇拜她,我似乎已经得到了证明,他是在崇拜她;要除去最后一片疑云,只消看他们在一块儿就行了。
读者,你不要以为阿黛勒这个时候一直坐在我脚边的凳子上—动不动,完全不是,这些贵妇人一进来,她就站起来走上前去迎接她们,她庄严地行了个礼,郑重地说道:
“Bonjour,mesdames.(10)”
(10)法语,太太小姐们,你们好。
英格拉姆小姐带着嘲笑的神气向下看着她,叫道:“哦,好一个小木偶!”
利恩夫人说道:“我想这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吧?——他说起的那个法国小女孩。”
丹特太太慈爱地拿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艾米和路易莎·埃希敦异口同声地叫道:
“多么可爱的孩子!”
于是她们把她叫到沙发那儿。她现在就坐在她们中间,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又用不连贯的英语,和她们闲谈。她不仅吸引了年轻的小姐们,而且把埃希敦太太和利恩夫人也吸引住了。她感受到她们的宠爱,心满意足。
最后送来了咖啡,绅士们被请了进来。我坐在阴影里,这是说如果在这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还有阴影的话;窗帘半遮着我。拱门又被打开,他们走了进来。绅士们的外表和贵妇人们一样,非常庄严: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大多数身材很高,有几个年轻的。亨利和弗雷德里克·利恩确实是十分时髦的花花公子;丹特上校是个有军人气概的美男子。地方官埃希敦,绅士模样,头发全白了,只有眉毛和颊须还是黑的,这使他有些“père noble de théàtre”(11)的神气。英格拉姆勋爵,像他的姐妹一样,长得很高,而且漂亮;但是他有玛丽的那种漠然无神的神情,他四肢的修长似乎胜过了精力的旺盛和脑子的灵活。
(11)法语,舞台上的尊贵长者。
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水浒传
他们最后一个进来;我没朝拱门看,但是我看见他进来了。我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织网的针和我正在织的钱袋的网眼上。我但愿只想手里的活儿,只看放在裙兜里的银色珠子和丝线;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人影,而且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次看见他的情景。那时候,我刚给了他他所谓的重要的帮助——他握住我的手,低头看着我的脸,细细地打量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颗激情洋溢的心;我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当时我是多么地接近他啊!从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使他和我的地位改变呢?可是现在,我们是多么隔膜、多么疏远啊!那么的疏远,我都不指望他会过来跟我说话。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屋子那头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开始和一些女士谈话,我并不感到奇怪。
我一看到他把注意力放到她们身上,我可以注视而不被发觉,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脸上;我可没办法控制眼皮;眼皮硬是要抬起来,眼珠硬是要盯住他。我看了,看的时候有一种剧烈的欢乐,——一种宝贵的、辛辣的欢乐;像纯粹的黄金,却有着痛苦的钢的尖头;一个渴得快要死去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爬进去的那口井放了毒药,却还弯下身去喝那甘泉,我感到的就是那样的欢乐。
“情人眼里出美人”,说得对极了。我的主人的苍白的、橄榄色的脸,方方的、宽大的额头,粗而浓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犷的五官,坚定、严厉的嘴,——全是活力、果断、意志,——照常规说,都不算美;可是在我看来,它们不只是美,它们还充满了一种兴趣、一种影响,把我完全制服了,把我的感情从我自己的权力下夺走,去受他的控制。我并不打算爱他;读者知道,我曾经努力从我的心灵里把在那儿发现的爱情的萌芽拔除;而现在,第一眼看到他,这些萌芽就自发地复活过来,长得青翠、茁壮!他甚至不看我一眼,就已经让我爱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们比较一下。和他那显示出天生精力和真正力量的容貌对照起来,利恩兄弟的风流倜傥、英格拉姆勋爵的恬淡仪表,——甚至丹特上校的英姿焕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对于他们的外表、对于他们的神情没有好感:然而我想象得出,大部分看见他们的人都会说他们迷人、漂亮、威严,而说罗切斯特先生相貌既难看、神情又忧郁。我看到过他们微笑、大笑——算不了什么;连烛光都有他们微笑中的那点儿热情;连铃声都有他们大笑所含的那点儿意义。我看见过罗切斯特先生微笑;——他的严峻的容貌变得温和了;他的眼睛变得又明亮又和蔼,眼光又锐利又可爱。这会儿,他正在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敦谈话。看见她们镇静地和他的目光相遇,我觉得奇怪,这种目光对于我来说,却犹如利剑一般。我原来以为在他的注视下,她们会垂下眼睛,她们的脸上会泛起红晕,而我却发现她们完全无动于衷,这使我感到高兴。我想她们对他的印象跟我对他的不同,他并不属于她们那个类型。我相信他是属于我这一类的——我肯定他是的——我觉得我跟他很相似——我懂得他的面部表情和一举一动的意思。虽然社会地位和财富把我们远远地分开,但是在我的脑子和心灵里,在我的血液和神经中,却有一种东西使我在精神上和他相似。几天以前我不是还说过,除了从他手里接受工资以外,我和他是毫无关系的吗?我不是还命令自己,只准把他当作雇用我的主人吗?真是亵渎天性!我的一切良好、真诚而又强烈的感情都紧紧围绕着他涌现出来。我知道我必须隐藏我的感情,我必须把希望的火焰扑灭,我必须牢牢记住他不可能十分喜欢我。我说我属于他那个类型,我并不是指我有他那种影响人的力量和吸引人的魅力,我只是指在一些趣味和感觉上我们有共同之处。我必须不断地重复我们永远是分离的;——然而,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还有思想,我就必然会爱他。
咖啡端给大家了。自从先生们进来以后,女士们就变得像百灵鸟般地活跃;谈话越来越轻松欢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辩论政治;他们的妻子听着。两个傲慢的富孀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在一块儿闲谈。乔治爵士——顺便说一下,我忘了描写他了——是一位身材魁梧,看上去精力很充沛的乡绅。他手里端着咖啡杯就站在她们俩的沙发跟前,偶尔插上一句话。弗雷德里克·利恩先生坐在玛丽·英格拉姆旁边,在给她看一本华丽的书里的版画;她看着,时时微笑着,但是显然不大说话。高高的、迟钝的英格拉姆勋爵抱着胳臂俯身靠在娇小活泼的艾米·埃希敦的椅背上;她抬头看着他,像鹪鹩似地闲聊着;拿他和罗切斯特先生相比,她更喜欢他。亨利·利恩坐在路易莎脚边的软榻上;阿黛勒和他合坐一张,他在试着跟她讲法语,路易莎在笑他讲错的地方。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会跟谁在一起呢?她一个人站在桌边,优雅地弯着腰在看一本画集。她似乎在等人来找她;但是她不愿久等,于是她自己去找了个伴儿。
罗切斯特先生刚离开两位埃希敦小姐,孤零零地站在壁炉边,正像她孤零零地站在桌边一样;她走到壁炉架的另一头来,面对着他站着。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我是不喜欢。”
“那末,是什么时候你领养那样一个小玩偶的呢?”(她指着阿黛勒。)“你打哪儿把她捡来的?”
“她不是我捡来的;她是落到我手里的。”
“你应当送她上学校去。”
“我可负担不起,学校太费钱了。”
“怎么,我看你为她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方才我看见有一个人带着她——她走了吗?喔,没有!她还在那儿,躲在窗帘后面。你给她钱,当然啰;我认为这一样地费钱——钱费得更多;因为你得外加养活她们两个人。”
我害怕——或者我应该说,是希望吧?——一提到我,会使罗切斯特先生朝我看一眼;而我呢,不自觉地退缩到阴影里面去了:可是他根本没有转一转眼。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毫不在乎地说,眼睛笔直的看着前面。
“对——你们男人从不考虑经济和常识。你应该听听妈妈讲家庭教师这一章。我看,玛丽和我在我们小时候至少有一打家庭教师;她们当中有一半是讨厌的,其余的都很可笑,全都是梦淫妖(12)——是不是,妈妈?”
(12)原文为“incubus”,传说中趁人在睡梦中与之交合的妖魔。
“你讲话了吗,我的孩子?”
这位被称为“富孀的特有财产”的小姐重复讲了她的问题,还加了解释。
“我最亲爱的,别提那些家庭教师了;一提起就叫我激动。她们的无能和任性折磨得我够呛了。谢天谢地,现在我跟她们没有瓜葛了!”
这时候,丹特太太弯下身来对着这个虔诚的太太凑着耳朵低声说了些什么;从引起的答话来看,那是提醒她:被咒骂的这类人当中有一个在场。
“Tant pis!(13)”那贵妇人说,“我但愿能对她有好处!”接着,压低了声调,但是仍旧响得让我能听见,“我看到她了;我善于看相,在她的相貌上,我看到了她那个阶层的人的所有的缺点。”
(13)法语,算了!
“有哪一些,夫人?”罗切斯特先生大声询问。
“我要单讲给你一个人听,”她回答,一边古怪而意味深长地把她的头巾帽摇了三摇。
“可是我的好奇心要失去食欲了,它现在渴望食物。”
“那就问布兰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啊,不要叫他问我,妈妈!我对这帮人只有一句话好说;她们都是讨厌的人。倒不是因为我从她们那里受到了许多折磨;我可是小心地反守为攻。西奥多和我常常施展怎样的诡计去捉弄威尔逊小姐,还有葛雷夫人,还有茹贝尔太太!玛丽老爱打瞌睡,没能振作起精神来参加密谋。最好的玩笑是跟茹贝尔太太开的。威尔逊小姐是一个可怜的多病的家伙,哭哭啼啼的,没精打采,总之,不值得找麻烦去制伏她。葛雷太太又粗又木;任何打击对她都毫无影响。但是可怜的茹贝尔太太!我们把茶水泼了,把面包和黄油弄碎了,把我们的书抛到天花板上,拿我们的尺啊,书桌啊,火炉围栏啊,火炉用具啊,演出一场胡闹音乐,弄得她走投无路,她那副大发雷霆的样子现在还在我眼前。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吗?”
“是,是的,我当然记得,”英格拉姆勋爵慢吞吞地说;“那个可怜的老木头常常叫道‘啊,你们这些坏孩子!’——随后我们就教训她,像她那样愚昧无知,竟然胆敢来教我们这样聪明的公子哥儿。”
“我们是教训过她,西多(14),你知道,我帮助你控诉(或者是迫害)你的家庭教师,脸色苍白的维宁先生。我们时常管他叫病鬼牧师。他跟威尔逊小姐放肆地谈起恋爱来了——至少西多和我这样认为;我们几次撞见他们体贴地眉来眼去,长吁短叹,这些我们理解为‘la belle passion’(15)。我可以断定大家立刻从我们的新发现中得到好处,我们把它当作杠杆来把我们这两个笨重家伙撬出门外。亲爱的妈妈,她对这件事一有所闻就发觉是一个不道德的倾向。是不是,我的母亲大人?”
(14)西多,西奥多的昵称。
(15)法语,美好的爱情。
“当然啰,我最好的孩子。我完全正确;可以肯定:有上千个理由来说明,为什么在任何有良好规矩的人家,决不能有一刻容忍男女家庭教师之间的私通;第一——”
“啊,天哪,妈妈!别给我们一一列举吧!Au reste(16),我们全都知道:给童年的天真树立坏榜样的危险啦;互相结合、互相依赖的恋爱双方的分心和因此造成的失职啦;引起伴随着蛮横无理的反叛和脾气总爆发的自恃啦。我说得对吗,英格拉姆园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16)法语,再说。
“我的百合花,你说得对,你总是对的。”
“那末,不需要再谈下去了。换个话题吧。”
艾米·埃希敦不是没听见就是不理睬这个声明,用她的柔和的孩子腔接着说:“路易莎和我也常常捉弄我们的家庭教师;不过她真是个好人,她会忍受一切;没有什么事情能惹恼她。她从来不跟我们发火;是不是,路易莎?”
“是,从没有发过火: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搜索她的书桌和她的针线盒,把她的抽屉倒过来;她脾气那么好,不管我们要什么她都给。”
“我看,现在,”英格拉姆小姐讽刺地翘着嘴唇说,“我们就要有一个关于全部现有家庭女教师回忆录的摘要了;为了避免它的出现,我再次提议采用新的话题。罗切斯特先生,你附和我的动议吗?”
“小姐,我支持你这个观点,就跟支持其他一切观点一样。”
“那末,提出新话题的责任在我啰。Signior Eduardo(17),今晚你嗓子好吗?”
(17)意大利语,爱德华多先生。
“Donna Bianca(18),要是你下命令,我就唱。”
(18)意大利语,比央卡小姐。
“那末,Signior,我用圣旨命令你弄清你的肺和其他发音器官,因为需要它们为朕服务。”
“谁不愿意当这样一个神圣的玛丽的里丘(19)呢?”
(19)里丘(1553?—1566),意大利音乐家。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的宠臣。
“里丘算得了什么!”她朝钢琴走去,一边把长着一头鬈发的头猛地一晃,一边嚷道,“我的意见是,提琴家大卫(20)一定是个毫无生气的家伙;我比较喜欢黑皮肤的博斯威尔(21);在我看来,一个男子汉不具有一点魔鬼气息就算不了什么;不论历史对詹姆斯·海普本如何评价,我可有我的看法,他正好是我愿意嫁的那种野蛮凶恶的绿林好汉。”
(20)大卫,即里丘。
(21)博斯威尔,玛丽·斯图亚特的丈夫詹姆斯·海普本·博斯威尔(1536?—1578)。
“先生们,你们听!现在你们哪一位最像博斯威尔?”罗切斯特先生大声问道。
“我应该说,选择落在你身上,”丹特上校答道。
“真的,我非常感谢你,”这是回答。
英格拉姆小姐现在骄傲而文雅地坐在钢琴跟前,雪白的长袍向四面铺开,像女王的衣服一样。她开始弹奏一支杰出的序曲,一边还谈着话。她今晚看上去趾高气扬,她的言语和神气似乎不仅要博得听众的赞美,还要引起他们的惊异;显然她是一心要想让他们感到她是非常地漂亮和大胆。
“啊,我真讨厌现在的青年人!”她一边急速地弹着琴,一边大声说。“都是些可怜的、软弱的东西,根本就不配走出爸爸的花园门一步;没有妈妈的允许和带领甚至还不配走那么远!这些家伙只一味关心自己漂亮的脸、雪白的手和小小的脚;仿佛男人跟美有什么关系似的!好像可爱不只是女人专有的特权——她的天赋属性和遗产似的!我认为一个丑陋的女人是造物的美丽的脸蛋上的一个污点;至于绅士,让他们只去渴望具有力量和英勇吧;让他们把打猎、射击和格斗作为座右铭吧,其余的全都一文不值。我要是个男人的话,我就这么做。”
“我不管在什么时候结婚,”她停了一下,没有人打断她的停顿;她继续说:“我决定,我的丈夫必须不是我的对手,而是我的陪衬。我不能容忍我的御座旁边有任何敌手;我要的是一种专一的效忠;他对我的忠诚丝毫不能和他在镜子里看到的影子分享。罗切斯特先生,现在唱吧,我为你伴奏。”
“我完全服从,”是他的回答。呼啸山庄
“这儿是一首海盗歌。要明白,我最爱海盗;为了这个原因,你‘con spirito’(22)唱吧。”
(22)意大利语,精神饱满地。
“英格拉姆小姐嘴里发出的命令会叫一杯牛奶和水都变得精神饱满。”
“那末,你得小心;要是你不能使我满意的话,我就教训你该怎么样来干这些事情,以此来羞辱你。”
“那是对无能的奖励;现在我可要尽力失败了。”
“Gardez-vous en bien!(23)要是你故意唱错,我将想出一个相称的惩罚。”
(23)法语,你得小心!
“英格拉姆小姐得发发善心,因为她有力量施加一种叫凡人忍受不了的惩罚。”
“哈!解释一下!”她命令道。
“原谅我,小姐:没有必要解释,你自己的敏感一定会告诉你,你皱一次眉就足以代替死刑。”
“唱!”她说,又一次弹奏钢琴,她用精神饱满的风格开始伴奏。
“现在是我溜走的时候了,”我想,但是划破长空的歌声叫我留下了。菲尔费克斯太太曾经说过,罗切斯特先生有一副好嗓子。他的嗓子的确很好,是圆润浑厚的男低音,再加上他自己的感情、他自己的力量,会通过人们的耳朵进入人们的心灵,神奇地在那儿唤醒人们的激情。我一直等到最后一个深沉而强烈的颤音消失,一直等到稍停了片刻的谈话浪潮又一次涌现,才离开我的掩蔽角落,从幸而就在附近的边门出去了。这儿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大厅,我穿过过道的时候,看到我的鞋带松了,便停下来,跪在楼梯脚下的地席上系紧它。我听到餐厅的门开了;一个绅士走了出来;我赶快起来,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好?”他问道。
“很好,先生。”
“在房间里你干吗不过来和我谈话。”
;我想我倒是应该拿这个问题反问一下问这个问题的人,但是我不愿这样放肆,于是答道:
“你似乎很忙,先生,我不想来打扰你。”
“我走以后你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像往常一样教阿黛勒功课。”
“你比以前苍白多了——我第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
“一点也没什么,先生。”
“你在差点淹死我的那个晚上受凉了吗?”
“丝毫没有。”
“回到休憩室去,你走得太早了。”
“我累了,先生。”
他盯住我看了一分钟。
“还有点抑郁,”他说。“怎么了?告诉我。”
“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我并不抑郁。”
“但是我能肯定你是的,那么抑郁,再说几句话就会把你引哭了——可不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闪动,有一颗泪珠已经滚出睫毛,掉在石板上了。如果我有时间,并且不是害怕路过的仆人的讨厌的瞎唠叨,我一定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吧,今晚我让你走,但是,你要知道,只要我的客人们待在这儿,我就希望你每天晚上都到休憩室里去;这是我的愿望,千万别忽视。现在走吧,叫索菲来领阿黛勒。晚安,我的——”他停住口,咬紧嘴唇,猝然离去。
在桑菲尔德府,那些日子是欢乐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和我在那儿度过的平静、单调、寂寞的头三个月是多么不同啊!所有悲哀的感觉现在似乎都给从房子里赶掉了,所有忧郁的联想都给遗忘了。到处都充满生气,整天都有着活动。过道以前是那么寂静无声,前面一排房子以前是那么空无一人,可是现在你走过那里,总会碰上一两个漂亮的使女或者穿着华丽的男仆。
厨房、配膳室、仆人的餐室、门厅也同样的热闹;只有在暖洋洋的春天,蓝天丽日把屋子里的人吸引出去了,客厅才变得空空的。甚至天气不好,接连下几天雨,阴雨也不会让他们扫兴,由于户外欢乐停止了,室内消遣反而变得更加活跃和多样。
在建议要变换娱乐公司的第一个晚上,我还不知道他们将怎么干;他们说要“做字谜游戏”,可是我由于无知,还不懂这个名词。仆人们给叫了进来,饭厅里的桌子都给移走,灯光另外布置了,椅子朝着拱门围成半圆形。罗切斯特先生和其他男宾们指挥着这些改变,女宾们纷纷从楼梯上跑上跑下,摇铃叫唤她们的使女。菲尔费克斯太太给叫来,要她谈谈家里有多少式样的围巾、衣服、帷幔等;三楼的有些衣柜给搜索过了,放在里面的东西,像带裙环的锦缎裙啦、缎子女式宽身长袍啦、黑色的时式服装啦、衣帽的花边垂片等等,都由使女们整抱整抱地抱下来;选出来的东西被带进休憩室里边的小客厅。
在这期间,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再次召集女宾们围着他,在她们中间挑选他一方面的人。“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我的,”他说;随后他点了两位埃希敦小姐和丹特太太。他还看看我;当时我碰巧离他很近,在给丹特太太扣紧已经松开的手镯。
“你参加吗?”他问。我摇摇头。我生怕他坚持,他倒没有,却允许我悄悄地回到我的老位子上去。
他和他的助手们现在退到幕后去了;另外一方,由丹特上校带领,在排成月牙形的椅子上坐下来。嘉宾中有一位埃希敦先生看见了我,好像在建议邀我参加他们一方;可是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否定了这个意见。
“不用了,”我听见她说,“她看起来太笨,不配玩任何这类的游戏。”
不久,铃声丁铃铃地响了,幕拉了起来。在拱门里可以看到,乔治·利恩爵士的粗笨的身体裹在一条白被单里。他也是罗切斯特先生所挑选的。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大书;艾米·埃希敦站在旁边,披着罗切斯特先生的披风,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一个看不到的人欢快地摇着铃;接着阿黛勒(她坚持要在她的保护人一方),跳呀蹦地往前走,把她挎着的花篮里的花朵撒向周围。随后,英格拉姆小姐美丽的身影出现了。她穿着白色衣服,头上蒙着一块长长的面纱,额头上戴着一圈玫瑰花环;罗切斯特先生在她身旁走着,他们一起走近桌子。他们双双跪下;丹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敦也都穿着白色衣服,一起站在他们后面。接着,一声不响地举行了一种仪式,很容易看出,这是一幕婚礼的哑剧。结束的时候,丹特上校和他那一方的人低声商量了两分钟,然后上校大声嚷道:
“新娘!”罗切斯特先生鞠了一躬,幕落下了。大卫·科波菲尔
过了很长一会儿,幕又升起。第二幕的布景设计得比上一幕更为精巧。像我以前所说,休憩室比餐厅高出两级台阶,在第二级台阶的顶上,一到两码进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大理石水缸。我认出这是暖房里的装饰品,平时它放在暖房里外国植物的中间,里面养着金鱼。由于它的大小和重量,它移到这儿来是费了一番手脚的。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水缸旁边的地毯上,用披巾裹着身体,头上裹着穆斯林的头巾。他那黑色的眼睛,黝黑的皮肤以及穆斯林的容貌,都和他的装束十分相称。他看上去像个东方的埃米尔(1),一名出生入死的沙场勇士。不一会儿,英格拉姆小姐出现了。她也是东方装束:一条绯红的围巾像一条腰带似的系在腰间,一条绣花头巾在鬓角打了结,线条优美的胳臂裸露着,一手高高举起,扶着一个平稳而又雅致地顶在头上的大水罐。她的体形、面容、肤色和总的神态,使人联想起族长时代的以色列公主;毫无疑问,这正是她所要扮演的角色。
(1)穆斯林国家的酋长或王公。
她走近水缸,弯下腰,好像是把水罐装满水,然后又举到头上。池边的那个人这时候似乎在招呼她,提出个请求,“她赶紧过去,把水罐放下,让他饮水。”他从长袍衣襟里摸出一个首饰匣子,把它打开,显示里面贵重的手镯和耳环;她表演出吃惊和羡慕的样子,他跪着把珍宝放在她脚下,她的眼神和姿势表现出怀疑和高兴,陌生人把手镯戴在她的胳臂上,把耳环挂在她的耳朵上。这是以利以谢和利百加(2);只是缺少骆驼。
(2)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4章,亚伯拉罕要老仆以利以谢到他的本地本族去为他的儿子以撒娶个妻子。那仆人从主人那里取了十匹骆驼和各种财物去了。到了目的地,看见美貌的利百加肩头上扛着水瓶出来,到井旁打了满满一瓶水。仆人向她要水,利百加给他喝了,也给骆驼喝足,仆人就拿一个金环、两个金镯给她,并跟随她到她家里。她母亲和哥哥同意把她嫁给以撒。
猜谜的一方又把头凑在一块儿了,显然他们对于这个场面所表现的词或音节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他们的代言人丹特上校要求表演“完全的场面”;于是那幕又落下了。
第三幕展现的只是休憩室的一部分,其余的都用屏风遮住了,挂着一种粗糙的黑色布帘。大理石水缸给移走了,那儿放了一张松木桌子和一把厨房用的椅子,蜡烛全都熄掉,只有一盏角灯发出的昏暗灯光照耀着这些东西。
在这惨淡的布景中,一个男人坐着,双手紧握着拳头放在膝上,眼睛盯着地板。我认出是罗切斯特先生,虽然那弄脏了的脸,凌乱的衣服(外衣从一条胳臂上滑落,耷拉着,仿佛在殴斗中让人从他背上撕了下来似的),绝望而愠怒的面容,蓬乱而直立的头发很可能把他的真相伪装起来。他一走动,腿镣就当当作响,手腕上还戴着手铐。
“监狱!”丹特上校嚷了起来,谜给解开了。
过了足够的时候让演出者换上他们自己平时的衣服,他们回到餐厅来了。罗切斯特先生引着英格拉姆小姐进来;她正在夸奖他的演出。
“你可知道,”她说,“三个角色中,我最喜欢你最后演的那个?
哦,要是你早生几年,你会成为多么有豪侠风度的绅士大盗啊!”
“我脸上的煤烟都洗掉了吗?”他把脸转向她,问道。
“唉!洗掉了;这就更加可惜!再没什么比那暴徒脸上的红色更适合你的容貌了。”
“这么说,你喜欢剪径大盗啰?”
“英国的剪径大盗仅次于意大利的强盗;意大利的强盗可只有利凡特(3)的海盗才能够胜过。”
(3)利凡特,指地中海东部诸东方国家和岛屿。
“好,不管我是什么人,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在一个小时以前,已经当了这么多证人的面结了婚。”她格格地笑了,脸上泛起了红晕。
“丹特,”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现在轮到你们了。”另外一方退了出去,他和他那队人在空位子上坐下来。英格拉姆小姐坐在她的带头人的右边;其余的猜谜者坐在他们两旁。现在我没看演员;我不再兴致勃勃地等幕升起;观众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眼睛在这以前一直盯着拱门,这会儿却不可抗拒地被那半圈椅子吸引过去了。丹特上校和他那伙人演的什么谜,他们选的什么字,又是怎样下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可是紧接在每一场后面的议论的样子却还在我的眼前;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面向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面向他;我看见她低头靠近他,乌黑的毛发几乎碰到他的肩头,拂着他的面颊;我听见他们低声交谈;我回忆得起他们交换的眼色;甚至这景象引起的感情现在都有一些回到了记忆中来。
我告诉过你,读者,我已经学会了爱罗切斯特先生。现在,我仍然不能不爱他,虽然我发现他已经不再注意我,即使我在他面前待上几个小时,他也不会朝我这方向看一眼,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一位高贵的小姐占据了,而这位小姐走过我身旁的时候,连衣边都不屑碰到我,如果她那黑黑的、专横的眼睛偶尔看到我,那也会马上移开,仿佛看到了一个太卑下而不值一顾的东西似的。我仍然不能不爱他,虽然我肯定他不久就要和这位小姐结婚了。我每天看到,她因为自己能左右他的心意而感到骄傲,同时,我每个小时都在他身上看到一种求爱的表示,这种求爱,虽然是那样漫不经心,那样地愿意被人追求,而不是追求别人,然而,正因为漫不经心,才使它如此迷人;正因为骄傲,才使它不可抗拒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有许多令人失望的东西,却没有一样东西能冷却或消除爱情。如果像我这样地位的女人会敢于嫉妒英格拉姆小姐那样地位的女人的话,读者,你也许会认为,有许多东西会引起嫉妒吧。但是,我并不嫉妒,或者说很少嫉妒;我所受的痛苦不能用这个字眼来解释。英格拉姆小姐不是一个值得嫉妒的对象,她不配使人产生那种感觉。原谅我这种看来自相矛盾的话,我是这样认为的。她很喜欢卖弄,可是她没有真才实学;她长得挺美,也有很多出色的技艺,但她的见解浅薄,她的心灵天生贫瘠,在这样的土地上是不会自动开出花朵的,没有经过强迫的天然果实是不会喜欢这种新鲜土地的。她并不善良,也没有独特的见解,她常常背诵那些书本上的夸张的词句,却从来没有讲过、也不曾有过自己的意见。她鼓吹高尚的情操,却不能理解同情与怜悯之情,而且也没有温柔和真诚。她对小阿黛勒怀着一种恶意的憎恨,在不合适地发泄出来的时候,就常常显露出那种性格。如果阿黛勒偶尔走近她,她会用恶毒的话骂她,把她推开,有时候还把她赶出房间,并且总是冷淡而狠毒地对待她。除了我以外,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些性格的显露——密切、锐利、机敏地注视着。是的,未来的新郎罗切斯特先生自己也在不停地观察着他的未婚妻,正是由于他的明智,他的谨慎,正是由于他能完全和清楚地看到他那美丽的爱人的缺点,并且明显地对她缺少爱情,我才感到无穷无尽的痛苦。
我看出他是为了她的门第,也许是为了政治上的原因,才打算娶她的,因为她和他门当户对。我觉得他没有把他的爱情给她,她也不配从他那儿赢得那种珍宝。这就是要点所在,——这就是我心烦意乱的根源——这就是我无限激动的根源:她不能迷住他。
假如她立刻设法获得了胜利,他屈服了,并且真诚地把他的心奉献在她的脚下,我就会蒙上脸,转向墙(打个比喻),对他们死心了。如果英格拉姆小姐是个善良而又高贵的女人,赋有力量、热情、仁慈、见识,我就会和两只老虎——嫉妒和失望,决一死战了。那时候,我的心被撕裂、被吞没,我也会崇拜她,——承认她的卓越,而且在沉默中打发我的余生;她越是占绝对优势,我的崇拜就越深——我也就越能真正地平静。但是按照目前状况,看到英格拉姆小姐千方百计地想迷住罗切斯特先生,看到她不断地失败,而她自己却全然不知,并且徒然地幻想她每一支箭都射中了她爱人的心,就此自我陶醉地夸耀胜利,而她的骄傲和自负却把她一心想引诱的对象推得越来越远——看到这些,使我马上置身在无休止的激动和令人痛苦的抑制之中。
因为,当她失败的时候,我却看到了她能获得成功的方法。不断地从罗切斯特先生的胸前闪过、落在他脚旁的那些没有射中的箭,我知道,要是由一个比较有把握的射手来发射,肯定会锐利地射中他那骄傲的心——把爱情唤入他那严厉的眼睛,让温柔爬上他那讥讽的面孔,或者,更好的是,不用武器,就默默地把他征服。
“既然她有特权和他如此接近,为什么她不能进一步影响他呢?”我不禁自问。“显然她并不是真正喜欢他,或者是没有用真正的感情去喜欢他!如果她是爱他的话,她根本用不着这样满脸堆笑,不停地滥送秋波;这样煞费苦心地故作姿态,摆出那么多斯文的样子。在我看来,她只须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少说话,也不要左顾右盼,就能更接近他的心。我就曾经在他的脸上看到过和现在截然不同的表情。现在,当她如此活泼地引诱他的时候,他的表情使他的脸沉了下来。但是以前的那种表情却是自发的,不是用娼妓般的手段和玩弄花招引出来的,而且别人只要接受它——不作假地回答他的发问,必要时和他讲话,而不要扮鬼脸——它就会增强,就会变得更加体贴、更加真诚,犹如普育万物的阳光般地使人温暖。在他们婚后,她如何来设法使他喜欢呢?我认为她做不到这一点;然而那却是可以做到的;我确信,他的妻子将是阳光照耀下的最幸福的妇人。”
对于罗切斯特先生为了利益和姻亲关系而结婚的打算,我还没有说过任何谴责的话。我第一次发现这是他的心意的时候,感到吃惊。我原来以为在选择妻子方面,他不是一个受这么普通的动机影响的人;但是,对于他们双方的地位、教育等等考虑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是觉得不该评判和谴责他或者英格拉姆小姐,他们是遵照毫无疑问从童年时代起就灌输的那些观念和原则行事。他们那个阶级的人都持有这些原则;那末,我想,他们是有一些我所无法推测的理由来持有这些原则的。在我看来,如果我是一个像他那样的绅士,我就只愿拥抱我所爱的妻子;可是,正因为这个计划有利于丈夫本人的幸福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我相信一定有某些我所不知道的理由使它不被普遍采纳,要不然,我可以肯定,整个世界都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了。双城记
但是,在其他各点上,如同在这点上一样,我越来越对我的主人宽容了。我忘记了他的一切缺点。对于这些,我曾经十分敏锐地观察过。以前我竭力想研究他的性格的所有方面,把好的和坏的放在一起,通过对两方面公平的衡量,来形成一个公正的判断。现在,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坏的方面。那些曾经使我不高兴的讥讽和使我吃惊的粗暴,只是像心爱的菜肴中强烈的调味品那样,有了它们,会使人们感到辛辣,没有它们,却会使人感到比较的无味。至于那模糊的东西——它是一种不幸的表情呢还是悲哀的表情,是一种做作的表情呢还是失望的表情?——一个细心的观察者常常能在他的眼睛中看到它的流露,可是在人们能够探测这个部分展现的奇异深渊之前,它又隐匿了;它经常使我感到害怕和畏缩,仿佛我是在火山似的群山中徘徊,突然发觉大地在颤动,并且看到它裂开;我带着一颗跳动的心,而不是带着麻木的神经,间或还能看到它。我并不想避开它,而只希望能敢于面对它——能探测它。我认为英格拉姆小姐是幸福的,因为有一天她能够从容地观察这个深渊,探求它的秘密,并且分析这些秘密的性质。
在此期间,我只想着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只看见他们,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只考虑他们重要的一举一动——,而其他人都忙于各自的兴趣和欢乐。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还在一块儿一本正经地交谈着。她们互相点点戴着头巾帽的头,举起四只手,面对面地随着她们闲谈的话题做出吃惊、迷惑或恐惧的手势,就像一对放大的木偶似的。温厚的丹特太太在跟性情和善的埃希敦太太谈话;她们两位有时候跟我说一句客气话或者对我微笑。乔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讨论政治,或者郡里的事情,或者司法事务。英格拉姆勋爵在跟艾米·埃希敦调情;路易莎在弹琴和唱歌给一位利恩先生听,时而跟他一块儿唱;玛丽·英格拉姆却没精打采地听着另一位利恩先生献殷勤的话。有时候,所有的人,像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停下他们的插曲,来看着和听着主要演员,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同英格拉姆小姐(由于和他关系密切)毕竟是这群人当中的生命和灵魂。只要他离开房间一小时,就似乎有一种可以觉察得到的沉闷空气偷偷地影响着他的客人们的情绪;他一回来就肯定会使谈话再次变得活跃起来。
有一天,他有事给叫到米尔考特去,可能要到很晚才回来。大家特别感到缺少他那种可以使空气活跃起来的影响。午后下着雨,大伙原来建议散步去看看最近设在干草村那一头公有地上的吉普赛营地,也只好推迟。有几位先生到马厩去了,年轻的跟小姐们在弹子房打弹子。两位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在安安静静地打纸牌解闷。丹特太太和埃希敦太太试图引布兰奇·英格拉姆谈话,她用目中无人的沉默拒绝了,接着,先是随着在钢琴上弹的几支感伤曲调低声哼了一会儿,然后又从图书室里拿来一本小说,高傲而懒散地往沙发上一躺,准备借小说的魅力打发这令人厌倦的分离的几小时。房间和整个宅子都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从楼上传来打弹子的人的欢笑声。
黄昏来临。时钟已经提醒大家,换礼服准备参加晚宴的时间到了,这当儿,紧挨着我跪在休憩室窗口座位上的阿黛勒突然嚷了起来:
“Voilà Monsieur Rochester,qui revient!(4)”
(4)法语,瞧,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英格拉姆小姐离开沙发奔了过来;其他的人也都丢下各自在*事抬头看望;因为可以听到湿漉漉的砂砾路上车轮的嘎扎声和马蹄的溅水声。一辆驿车正在驶来。
“他怎么会这样回来呢?”英格拉姆小姐说。“他出门的时候不是骑着美士罗(那匹黑马)吗?派洛特还跟着他;——他把这两头动物怎么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她那穿着宽大衣服的高高的身影走过来,走得离窗户那么近,我不得不把身体往后仰,连脊梁骨也差点儿折断了。她过于急切,一开始并没看见我,等到看见了,便翘起嘴唇,走到另一个窗子跟前去。驿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打了门铃,一位穿着旅行装的绅士从马车上下来;不过那并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高个子、样子很时髦的陌生人。
“真叫人生气!”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这讨厌的猴子!”(这是指阿黛勒)“谁让你待在窗口胡说八道的?”她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我的过错似的。
可以听到大厅里的谈话声,不久,新来的那个人走了进来。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躬,认为她是在场的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太太,”他说;“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可是,我是长途跋涉远道来的,而且我想,作为一个亲密的老相识,我可以在这儿住到他回来。”
他的态度彬彬有礼;他说话时的口音,我觉得有点不平常——确切地说,不能算外国口音,不过,总不完全是英国口音;他的年纪可能跟罗切斯特先生相仿——三四十岁;他的脸色黄得出奇;要不是这样的话,他倒是个模样儿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的时候。再仔细瞧瞧,你就会发现他脸上有一些讨厌的地方,或者不如说,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他的五官长得端正,但是太松散,他的眼睛大大的,形状很好,但是流露出的是平庸空虚的生命——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换衣服的钟一敲就把这群人驱散了。直到饭后我才再次看到他;他那会儿似乎已经非常自在了。可是我比以前更不喜欢他的相貌;我觉得它既变化无常又缺乏生气。他的眼睛游移不定,但是那样游移不定又毫无意义,这给了他一种古怪的神情,是我回忆中从未见过的。作为一个漂亮而样子并不和蔼可亲的人,他使我感到万分厌恶;他那皮肤光滑的鹅蛋形脸没有力量;那鹰钩鼻和樱桃小口没有坚毅;那低而平的额头没有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没有威力。
我坐在我平时坐的那个隐蔽角落里看着他。壁炉架上枝形烛架的光正好照耀着他。他坐在一张拉到炉火跟前的扶手椅上,不断蜷缩着挨近火,仿佛感到冷似的。我拿他和罗切斯特先生比较了一下。我想(就带着尊敬来说吧),肥鹅和猛鹰之间、温和的绵羊和毛皮蓬乱、目光犀利的看羊狗之间的对比也不可能比他们之间的更鲜明了。
他谈起罗切斯特先生,就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他们之间的友谊一定是一种奇怪的友谊,确实是谚语所谓“刚柔相济”的一个明证。
有两三位绅士坐在他附近,我从房间这头偶尔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断。起先,我听不懂他们谈的什么;因为路易莎·埃希敦和玛丽·英格拉姆坐得离我比较近,把我偶尔听到的片言只语搅混了。她们俩是在谈论这个陌生人;两人都称他为“美男子”。路易莎说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她“爱慕他”;玛丽举出他的“美丽的小嘴,和好看的鼻子”作为她心目中迷人的典型。
“他那额头让他显得多么温良敦厚啊!”路易莎说,“那么光滑——我最讨厌的皱眉蹙额的丑相一点都没有。那么温和的眼睛和微笑!”
接着,使我大为宽慰的是,亨利·利恩先生把她们叫到房间的另一边去,去商定有关推迟到干草公地去远足的问题。
我现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路边那群人身上了。我不久就知道新来的这个人叫梅森先生,随后我得悉他刚到英国,他是从一个热带国家来的,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脸那么黄,为什么他坐得离壁炉那么近,而且在屋里还穿着大氅。不久,牙买加、金斯敦(5)、西班牙城(6)等字眼就表示出他住在西印度群岛。使我大为诧异的是,我不一会儿就听说他是在那儿和罗切斯特先生第一次见面并且结识的。他谈起他的朋友不喜欢那个地区的炎热、飓风和雨季。我知道罗切斯特先生曾经是个旅行家;菲尔费克斯太太以前说过;可是我以为他只是在欧洲大陆上漫游;在这以前,我从没听到说起他到过更远的地方。
(5)金斯敦,牙买加首都。
(6)西班牙城,牙买加的一个城市。
正当我在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点出人意料的事,打断了我的沉思。在有人偶尔开门的时候,梅森先生冷得发抖,要求给壁炉加点儿煤,大堆的余烬虽然还是又红又热,但是已经发不出火焰了。送煤进来的那个仆人,出去的时候,在埃希敦先生的椅子附近停下,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我听到的只是,“老婆子,”——“真讨厌。”
“跟她说,要是她不走开的话,就给她套上足枷手枷,”地方长官回答。
“不,慢着,”丹特上校阻止说,“不要把她赶走,埃希敦,我们可以利用一下,最好跟女士们商量商量。”他大声接着说,“女士们,你们不是说要上干草公地去看看吉普赛人的营地吗?这儿的山姆说,现在有一个本趣妈妈(7)在仆人的饭厅里,硬是要人带她来见见‘有身份的人’,要给他们算命。你们愿不愿意见见她?”
(7)本趣妈妈,伊丽莎白时代伦敦的一个著名的卖酒妇。后人用她的名字编了许多轶事和笑话。传说她爱讲故事,爱大笑,活了175年2 1/4天零30秒。
“上校,”英格拉姆夫人嚷道,“你肯定不会鼓励这样一个下贱的骗子吧?无论如何得马上把她打发走!”
“可是,夫人,我没办法把她劝走,”仆人说;“别的仆人也都没有办法:菲尔费克斯太太现在正在她那儿,要她走;她却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还说除非让她上这儿来,她决不离开那张椅子。”
“她要干什么?”埃希敦太太问。雾都孤儿
“太太,她说,‘要给先生女士们算命’;她赌咒说她一定要算,就是要算。”
“她是什么模样?”两位埃希敦小姐异口同声地问。
“她是个丑得吓人的老家伙,小姐;黑得简直跟煤炭一样。”
“啊,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巫婆!”弗雷德里克·利恩嚷道。“当然,让她进来。”
“对啦,”他兄弟接口说;“白白放过这个有趣的机会,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在想什么呀?”利恩太太惊叫起来。
“我决不能支持这样荒谬的做法,”富孀英格拉姆附和说。
“真的,妈妈,可是你能支持,——你会支持,”布兰奇在这以前一直一声不响地坐在琴凳上,显然是在细看几张乐谱,这会儿转过身来,用傲慢的声音说。“我很好奇,想听听人家给我算命;所以,山姆,把那个丑婆子叫来。”
“我亲爱的布兰奇!你想一想——”
“我想了——你能要我想的我都想了;我就是要照我的意思办——快,山姆!”
“对,对,对!”所有的年轻人,男的女的全都嚷道。“让她来,这个娱乐太好了!”
仆人还是迟疑不去。“她看上去那么粗鲁,”他说。
“去!”英格拉姆小姐突然叫道,那个男仆走了。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开玩笑和打趣像火一样蔓延开来,这时候山姆回来了。
“她现在不肯来,”他说。“她说,到庸俗的人们(这是她的原话)面前来,不是她的天职。她一定要我把她带到一间屋子里去让她一个人待着,然后,要找她的人一个一个地进去。”
“你瞧,我的女皇般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夫人开始说,“她得寸进尺。听我的话,我天使般的女儿——你——”
“当然,得把她带到图书室去,”天使般的女儿插话。“当着庸俗的人们的面去听她谈,也不是我的天职;我是要她和我一个人谈。图书室里有火吗?”
“有,小姐——可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流浪者。”
“住嘴,笨蛋!照我吩咐的去做。”
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跃、期待再一次升到了高·潮。
“现在她准备好了,”仆人在重新出现的时候说,“她要知道谁第一个去找她。”
“我看,在女士们去找她以前,最好我先进去看看。”丹特上校说。
“跟她说,山姆,一位先生要来了。”
山姆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先生,她不接待先生们;他们不必劳驾走近她。”他好不容易忍住笑接着说,“也不接待太太们,只接待没出嫁的年轻小姐。”
“嗬,她还挑肥拣瘦呢!”亨利·利恩嚷道。
英格拉姆小姐庄严地站起身来:“我第一个去,”她说,那口气倒很适合一个身先士卒去闯难关的敢死队队长。
“哦,我的心肝!哦,我最亲爱的!站住——想想看!”她的妈妈嚷道。可是她威严地、一声不响地从她妈妈身边走过去,穿过丹特上校开着的门。我们听见她走进了图书室。
接下来稍微安静了一点儿。英格拉姆夫人认为这是个可以让她扭手(8)的“le cas”(9),因此便扭起手来。玛丽小姐宣布,她觉得她自己就不敢去冒险。艾米和路易莎·埃希敦低声吃吃地笑着,看上去有点儿害怕。
(8)一种表示苦恼、悲哀或失望的动作。
(9)法语,情况。
时间很慢地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一共数了十五分钟,图书室的门才再一次打开。英格拉姆小姐穿过拱门回到我们这儿。
她会笑吗?她会把它作为玩笑吗?所有人的眼睛都怀着急切的好奇看着她,而她却用拒绝和冷淡的眼神回报大家。她看上去既不激动也不快·活;她不自然地走到她的座位跟前,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布兰奇?”英格拉姆勋爵说。
“她怎么说;姐姐?”玛丽问。鲁滨孙漂流记
“你认为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她真是个算命的吗?”两位埃希敦小姐问。
“喂,喂,善良的人们,”英格拉姆小姐答道,“别逼我。你们这些人真是太容易好奇和轻信了。你们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好妈妈——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似乎绝对相信我们房子里来了一个和恶魔勾结的真正的巫婆。我看到了一个流浪的吉普赛人;她用普通的方式看手相,跟我谈的就是干他们那一行的人通常谈的那一套。我一时的好奇已经满足了;现在我想,埃希敦先生明天早上很可以像他威胁的那样,给这个丑婆子套上手枷和足枷。”
英格拉姆小姐拿了一本书,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就此拒绝再和人谈话。我看了她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她一页都没翻过,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沮丧,越来越愠怒地表示出失望。显然她没有听到任何对她有利的话;从她那长时间的忧郁和沉默来看,我觉得,尽管她嘴里说毫不在乎,心里却把刚才所听到的不管什么预言看得过于重要。
在这段时间里,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敦都说不敢单独一个人去;然而,她们又都希望去。于是通过山姆这个使者的中间调解开展了一场交涉;上面说的这位山姆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直跑得我想小腿肚都该跑疼了,最后总算好不容易逼得这个严厉的女巫同意让她们三个人一起去见她。
她们的访问可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么安静;我们听到歇斯底里的格格笑声和短短的一阵阵尖叫从图书室传来;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光景,她们猛地打开门,奔过大厅,仿佛吓得差点儿神经错乱似的。
“我肯定她有点邪魔外道!”她们全都嚷道。“她给我们讲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的事她全都知道!”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先生们急急忙忙端给她们的几张椅子上。
她们被逼着进一步解释,说她给她们讲了她们小时候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还描绘了她们家闺房里的书籍和装饰品,各个亲戚送给她们的纪念品。她们一口咬定她甚至还猜到了她们的心思,凑着每个人的耳朵低声说出世界上她最喜爱的人的名字,告诉她们各人最希望的是什么。
听到这里,先生们插嘴了,热切地请求把最后列举的两点讲得更清楚些;可她们只是用脸红、惊叫、颤抖和傻笑来回答他们的要求。这时候,太太们给她们闻嗅瓶、打扇,为了她们的警告没被及时接受,又一再表示担心;年长的绅士大笑着,年轻的忙着侍候这些激动的美人儿。
在这阵忙乱中间,我的眼睛和耳朵正完全注意着我面前的这一场景,我忽然听见胳臂肘旁边有咳嗽声,我回过头去,看见是山姆。
“对不起,小姐,那吉普赛人说,房间里还有一位没出嫁的小姐没去找她,她赌咒说,不全都看到就不走。我想,一定是指你,没有别人了。我该怎么去回她?”
“哦,不管怎么样,我去,”我回答;有这样一个没料到的机会来满足我那被大大激发起来的好奇心,我感到高兴,便溜出房间。没人看见我,因为大伙儿正在这颤抖着的三个回来的人周围乱成一团。我悄悄地随手把门关上。
“要是你愿意的话,小姐,”山姆说,“我就在大厅里等你,要是她吓唬你,你只要叫一声,我就会进来。”
“不用,山姆,回厨房去吧,我一点也不怕。”我是不怕,但是我非常感兴趣,也非常激动。
我忘了放下帐子,平常我总是把它放下的;也忘了拉下窗帘。结果,又圆又亮的月亮(因为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按着它的轨道来到我窗户对面的那块天空,透过没遮拦的窗玻璃俯视着我,它那光耀的凝望把我照醒了。我在夜的死寂中醒来,睁开眼睛看着它那银白晶莹的圆盘。它真美,可是太肃穆,我欠身起来,伸手把帐子放下。
天哪!什么样的叫声啊!
夜,它的沉寂,它的安静,被一个传遍桑菲尔德府的狂野、刺耳、尖锐的声音撕裂了。
我的脉搏停止了;我的心脏不跳了;我伸出去的手瘫痪了。叫声消失没再响起来。的确,不管什么东西发出那可怕的叫声,都不可能立即再叫一遍;哪怕安第斯山(1)上翅膀最大的秃鹰,都不可能在像尸布般笼罩着它的窠穴的云端,一连两次发出这样的叫声。发出这个声音的东西必须休息一阵才能重复一遍。
(1)在南美洲西部。
这叫声是从三楼发出的;因为它从头上传过去。头上——对,就在我房间天花板的上面——现在我听到一阵搏斗的声音,从声音来判断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一个一半被闷住的声音嚷道:
“救命!救命!救命!”急速地叫了三遍。
“没人来吗?”他叫道;当踉跄声和顿足声还在狂乱地继续的时候,透过地板和灰泥我听到:
“罗切斯特!罗切斯特!看在上帝坟上,来啊!”
一扇房门给打开了,有人沿着过道跑过去或者冲过去。楼上多了一个顿足声,什么东西倒下了;接着就是寂静。
我尽管吓得浑身发抖,还是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睡着的人全给惊醒了;每个房间都响起了叫声、害怕的低语声;一扇又一扇门被打开;一个人探头朝外面看看,又一个人探头朝外面看看;过道里挤满了人。先生们、太太小姐们全都离开了床,“哦!怎么回事?”——“谁受伤了?”——“出了什么事?”——“拿个脸来!”——“失火了吗?”——“有强盗吗?”——“我们往哪儿逃呢?”四面八方乱哄哄地问道。要不是有月光,他们会处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们来回奔跑;他们挤在一起,有人抽泣,有人绊跤,乱成一团。
“真见鬼,罗切斯特上哪儿去了?”丹特上校嚷道。“我在他床上没找到他。”
“这儿!这儿!”他大声回答。“大家安心;我来了。”
过道尽头的门打开了,罗切斯特先生拿了支蜡烛走过来,他刚从楼上下来。有一位小姐立即朝他奔过去,抓住他的胳臂,那是英格拉姆小姐。
“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说。“说!马上把最坏的情况告诉我们!”
“别把我拖倒,也别掐死我,”他回答,因为两个埃希敦小姐这会儿正缠住他;两位穿着宽大白色衬衣的富孀正在像两条满帆的船似地冲向他。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他叫道。“只是排演《无事生非》(2)罢了。女士们,离开点;不然我就会变得危险了。”
(2)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写的喜剧。
他看上去确实是危险的;他的黑眼睛射出火花。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补充说:
“一个用人魇住了;只此而已。她是个容易激动的神经质的人;毫无疑问,她一定是把梦当作鬼怪出现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吓得发病了。好吧,我得看着你们回房间去;因为,只有在大家安定下来以后,才能去照料她。先生们,行行好,给太太小姐们作个榜样。英格拉姆小姐,我肯定,你不会克服不了无聊的恐惧吧。艾米和路易莎,像一对鸽子那样回到你们的巢里去吧,你们是鸽子。太太们,”(对两位富孀说)“你们要是再在这寒冷的过道里待下去,肯定会着凉的。”
就这样一会儿哄骗,一会儿下命令,他终于想方设法让他们全都再一次关在各自的卧室里了。我没等他命令我回去,就不被人注意地回去了,像不被人注意地离开房间一样。
然而,不是去睡觉;相反,我开始仔细地穿好衣服。在那声叫喊之后我听到的声音和说话,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因为那是从我房间上面的一个房间传来的,可是这些声音和说话让我肯定,使整个宅子感到恐怖的,并不是用人的梦魇;罗切斯特先生所作的解释,不过是凭空想出来的,好让客人们安静下来罢了。于是我穿好衣服准备应付紧急情况。衣服穿好以后,就久久地坐在窗口,俯视着外面沉静的庭园和银色的田野,等着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在我看来,在奇怪的叫声、搏斗和呼喊之后,肯定会有什么事发生。
没有,寂静恢复了;各种低语和活动渐渐停下来,大约一小时之后,桑菲尔德府又像沙漠一样静谧了。看来,睡眠和夜重又统治了它们的帝国。这期间,月亮渐渐下沉,快要消失。我不喜欢在寒冷和黑暗中坐着,我想,尽管已经穿好了衣服,我还是要在床上躺下。我离开窗口,悄没声儿地走过地毯;我刚弯下身来要脱鞋,就有一只谨慎的手轻轻敲门。
“叫我吗?”我问。
“你起来了吗?”我期望的声音,也就是我主人的声音问道。傲慢与偏见
“是的,先生。”
“穿好衣服了吗?”
“是的。”
“那末,出来吧,别出声。”
我服从了。罗切斯特先生拿着蜡烛站在过道里。
“我需要你,”他说,“这边走,别着急,也别弄出声音。”
我的拖鞋很薄,我可以在铺着地席的地上走得跟猫一样轻。他悄悄地沿着过道走过去,再走上楼梯,在那不祥的三楼的又黑又低的过道里停下,我跟着他,在他身边停下。
“你屋里有海绵吗?”他低声问。
“有,先生。”
“你有盐——有挥发盐吗?”
“有。”
“回去把两样都拿来。”
我回去,在脸盆架上找出海绵,在我的抽屉里找出盐,再循老路走上去。他还等着,手里拿着钥匙,走近一扇扇黑色小门中间的一扇,把钥匙插进锁孔;他停了下来,再对我说:
“你看见血不会发晕吧?”
“我想不会,我还从来没试过。”
我回答的时候,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但并不感到冷,也不感到发晕。
“把手伸过来,”他说,“冒着让你晕倒的危险,可不行。”
我把手指让他的手指握着。“又暖又不发抖,”是他的评语;他转动钥匙,打开门。
我看到了一间我先前看到过的房间。菲尔费克斯太太带我看房子的那天,它挂着帷幔;可是现在帷幔有一部分给绳环系了起来,露出一扇门,上一次它却被遮住。门开着;里屋有烛光照出来。我听见那里面有嚎叫和抓扒的声音,好像狗在吵架。罗切斯特先生放下蜡烛,对我说,“等一等,”他走到里屋去。他一进去就有一阵大笑迎接他;一开始很响,最后以格莱思·普尔妖声妖气的“哈!哈!”结束。那末,她是在那儿。他作了一些安排,没有说话;虽然我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跟他说话;他走了出来,把门随手关上。
“上这儿来,简!”他说道;我绕过去,走到大床的那一边,床和放下的帐子遮掉了房间的很大一部分。床头附近放着一张安乐椅,一个男人坐在上面。他穿得整整齐齐,只是没穿外衣。他一动不动,头往后靠着,闭着眼睛。罗切斯特先生把蜡烛举起来照着他,从他那苍白和表面上看来毫无生气的脸上,我认出了那个陌生人——梅森;我还看到,他的半边衬衫和一条胳臂,几乎浸在血里了。
“拿住蜡烛,”罗切斯特先生说道,我接过蜡烛;他从脸盆架上端来一盆水,又说道:“端着这个。”我照着办了。他拿了海绵,在水里浸了浸,把那张死尸般的脸沾湿了;他又向我要了嗅盐瓶,把它放在那人的鼻孔跟前。不一会儿,梅森先生睁开眼睛,呻·吟着。罗切斯特先生解开受伤者的衬衫,他的胳臂和肩膀都裹着绷带,他用海绵把迅速往下淌的血吸干。
“马上有危险吗?”梅森先生嘟哝道。
“啐!没有——只是有点擦伤罢了。不要这样气馁,男子汉,振作起来!我现在就去给你找个外科医生来,我自己去找;我希望天亮时能让你离开。简,”他继续说。
“先生?”
“我得把你留在这间屋里,陪着这位先生,一个钟点,也许两个钟点。如果血再淌出来,你就照我那样用海绵把它吸干;如果他感到发晕,你就把架子上那杯水放到他唇边,把嗅盐放到他鼻子跟前。不要用任何借口和他说话,——而且——理查——如果你和她说话,张开嘴——使你自己激动,那对你的生命是有危险的,我可不对这后果负责。”
这个可怜的人又呻·吟起来,他看上去仿佛一动都不敢动,死亡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引起的害怕似乎使他差点儿瘫痪了。罗切斯特先生把现在已经沾着血的海绵放在我手里,我就开始照他那样使用。他看了我一秒钟,然后说道:“记住!——别谈话,”随即离开了房间。当钥匙在锁里咔嚓一响,他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我体验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是在这儿三层楼上,给锁在它的一间神秘的小房间里;夜包围着我,一个苍白和血淋淋的景象在我的眼睛和双手下面;一个女凶手只和我隔开一道门,对——那真可怕——别的我倒还可以忍受,可是我一想到格莱思·普尔会冲出来扑到我身上,我就吓得发抖。
然而,我必须守住我的岗位。我必须看着这个死人般的面容——这张被禁止张开的、发青的、一动不动的嘴——这双一会儿闭、一会儿睁、一会儿向屋里四处张望、一会儿盯住我、一直被吓呆了的迟钝的眼睛。我必须把手一再浸入那盆血水,擦去迅速往下淌的血。我必须看着那没剪烛花的蜡烛越来越暗淡地照着我做这件事;阴影在我周围的古老绣花帷幔上变得更浓,在那张旧大床的帐子下变得漆黑,在对面大柜的门上方奇怪地抖动。大柜的正面分成十二块嵌板,上面有图形可怖的十二使徒的头,每一块嵌板上一个头;在它们上面的顶上,竖着一个十字架和垂死的基督。
随着晃动的黑影和时而跳到这儿、时而照到那儿的闪耀的亮光,一会儿可以看到留胡子的医生路加低着头;一会儿可以看到圣约翰的长发在飘动;接着又可以看到嵌板上长出犹大(3)的魔鬼般的脸,它仿佛活了过来,预示着最大的背叛者撒旦本人即将在他的附属的形体中出现。
(3)路加、圣约翰、犹大均为耶稣使徒。
在这一切中间,我不仅得看还得听,听着那边洞穴里那头野兽或者恶魔的动静。可是,自从罗切斯特先生来过以后,它似乎被符咒镇住了似的;一整夜我只听到相隔时间很长的三个声音,——一个脚步声,一个短暂地重又响起的像狗在嗥叫似的声音和人发出的一声深沉的呻·吟。
接着我自己的思想困扰着我。以人的形状住在这与世隔绝的房子里、主人既不能赶走又不能制服的罪恶是什么呢?——在深夜最寂静的时刻,一会儿用火、一会儿用血的形式突然出现的谜是什么呢?以普通女人的脸和体形作伪装,时而发出嘲笑的魔鬼的笑声、时而发出寻找腐肉的老鹰的叫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
而我俯身看着的这个人——这个平庸安静的陌生人——他怎么会堕入这恐怖之网的呢?复仇女神为什么要袭击他呢?在他应该在床上熟睡的时刻,使他不合时宜地来到房子这一部分的是什么呢?我曾经听见罗切斯特先生指定他睡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是什么叫他到这儿来的呢?受到了这暴行和暗算,为什么他现在是这么驯顺呢?罗切斯特先生硬要把事实掩盖起来,他为什么这样悄悄地服从呢?罗切斯特先生又为什么要这样掩盖事实呢?他的宾客遭到了毒手,他自己的生命上一次也遭到了可怕的谋害;可是他把两次未遂行为都掩盖在秘密里,沉没在忘却中!最后,我看出,梅森先生对罗切斯特先生言听计从;后者的强烈意志完全能左右前者的软弱无能,他们之间交换的少数几句话使我相信这一点。显然在他们以前的交往中,一个人的被动性情已经习惯于接受另一个人的主动精神的影响;那末,罗切斯特先生听说梅森先生来到,为什么会感到惊慌呢?为什么几小时以前,他听到这个从不抗拒的人的名字,听到他现在只消用几句话就可以像孩子似地制服的人的名字,竟然像橡树遭到电击一般?
哦!我忘不了他对我低声说“简,我受了一次打击——我受了一次打击,简”时的那副神情和苍白的脸色。我忘不了他搁在我肩头上的胳臂是怎样地颤抖。能这样使菲尔费克斯·罗切斯特的顽强精神屈服、使他的壮健身体发抖的,决不是什么小事情。
长夜漫漫,我的流血的病人萎靡、呻·吟、发晕,而白昼却迟迟不来,也没人来帮助。我心里嚷道:“他什么时候来啊?他什么时候来啊?”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把水送到梅森先生的苍白的嘴唇跟前,一次又一次地把嗅盐给他闻,我的努力似乎毫无效果;身心两方面的痛苦,或者失血,或者三者一起,迅速地使他精疲力竭。他那样地呻·吟,看上去那样地衰弱、焦急和绝望,我担心他马上就会死去;而我却甚至不能跟他说话!
蜡烛终于点完,灭了;它熄掉以后,我看见窗帘边上有一道道灰蒙蒙的光;黎明来临了。不一会儿,我就远远听到下面有派洛特的叫声从院子里远处的狗窝中传来。又有了希望。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五分钟之后,钥匙喀哒一响,锁打开了,这些都预示我可以不必再守护了。总共不超过两个小时,可是看起来比几个星期都长。
罗切斯特先生走了进来,他去请的那位外科医生也来了。
“卡特,你得注意,”他对后者说,“我只给你半小时给伤口敷药,用绷带包扎起来,把病人移到楼下,一切都在内。”
“可他是不是适宜动呢,先生?”
“这没有疑问;又不是什么重伤,他容易紧张,必须让他振作起精神来。来,着手工作吧。”
罗切斯特先生把厚厚的窗帘拉开,把荷兰遮帘推上去,尽可能让日光全照进来。看到黎明早已来临,一道道玫瑰色霞光已照亮东方,我又惊又喜。于是他走近医生已在治疗的梅森。
“我的好朋友,你怎么样?”他问。
“我怕她送了我的命了。”是那微弱的回答。
“绝不会!——拿出勇气来!两个星期以后的今天,你就会完全复原了,你流了一点血;只此而已。卡特,告诉他没有危险,让他放心。”
“我可以凭着良心这么说,”卡特说,这时候,他已经解开绷带,“不过,我但愿早点来这儿,他就不会流这么多血了——可这是怎么回事?肩上的肉不但像是给割掉的,还像是给撕掉的。这伤不是刀捅出来的,而是牙咬出来的!”
“她咬我,”他喃喃地说。“罗切斯特先生从她手里夺走刀的时候,她像只雌老虎似的撕咬着我。”
“你不该让步,你应该立即就跟她搏斗,”罗切斯特先生说。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能怎么办呢?”梅森回答。“哦,真可怕!”他哆嗦着补充说。“我没料到,一开始她看上去那么安静。”
“我警告过你,”他的朋友答道;“我说过——走近她的时候要小心。再说,你很可以等到明天,让我跟你在一块儿;今晚就去见面,而且是一个人去,那简直是糊涂。”
“我以为我可以做点有益的事。”
“你以为!你以为!是的,听你说话真叫我不耐烦,可是,你已经吃了苦;你不听我的劝告,多半是要吃苦的;所以,我不再说什么了。卡特——快!——快!太阳马上要升起来了,我得把他打发走。”
“马上就好,先生;肩膀刚包扎好。我得看看胳臂上的另一个伤口;我想,这儿她也咬了。”
“她吸血;她说她要把我的心里的血吸干,”梅森说。
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在发抖,一种奇怪的明显的嫌恶、恐怖、憎恨的表情把他容貌歪曲得几乎变了形;可是他只是说:
“好了,别说话了,理查,别去管她那莫名其妙的话了;别再重复它。”
“但愿能把它忘了,”他回答。
“你离开了这个国家就会忘掉的;等你回到了西班牙城,你就可以当她死了,埋了——或者不如说,你压根儿就不必去想她。”
“不可能忘掉这一夜了。”
“不是不可能的;振作起来,男子汉。两小时以前你以为你像鲱鱼一样死了,现在你却活着,还说着话。哪!——卡特已经给你包扎好,或者快好了;我一会儿就可以把你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简,”(他回来以后第一次转向我)“把这个钥匙拿去,到楼下我的卧房,直接走进我的更衣室,打开柜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件干净衬衫和领巾,拿到这儿来;动作要快。”
我去了;找了他所说的那个柜子,找到所说的东西,拿了回来。
“现在,”他说,“在我安排他的装束的时候,你到床那边去;可是别离开房间,可能还需要你。”
我遵照他的吩咐退了过去。理智与情感
“简,你下去的时候,有谁在走动吗?”罗切斯特先生不久就问。
“没有;一切都很安静。”
“我们将小心地把你送走,狄克;这样对你,对那里那个可怜的家伙都比较好。长久以来,我一直避免暴露,我不愿意让它最后暴露出来。哪,卡特,帮他穿上背心。你的皮披风放在哪儿了?我知道,在这该死的严寒中,你不穿披风连旅行一英里都不行。在你屋里吗?——简,跑到楼下梅森先生的屋里,——我隔壁的那间,——把那儿你看到的一件披风拿来。”
我再一次跑去又跑来,拿来一件皮里、皮镶边的大披风。
“现在,我再给你一个差使,”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说;“你得再到我屋里去。老天保佑,你穿着丝绒鞋,简!——这当口叫笨手笨脚的人跑腿可不行。你得把我梳妆台中间一个抽屉打开,把里面一个小药瓶和一个小玻璃杯拿出来,——快!”
我飞奔着去又飞奔着回来,拿着他要的器皿。
“很好!医生,恕我冒昧自己来用药了;我自己负责。这兴奋剂是我在罗马从一个意大利江湖医生那儿买来的。卡特,你一定会反对那家伙的。这不是一种可以任意乱用的药,不过偶尔用用还是好的,就好像现在这样。简,要点儿水。”
他把小玻璃杯递过来,我从脸盆架上拿了水瓶,倒了半杯。
“行啦,——现在把瓶口沾沾湿。”
我这样做了,他滴了十二滴紫红色液体,递给梅森。
“喝下去,理查;它会把你缺少的勇气鼓起来,维持一两个小时。”
“可是,它对我有害吗?——会发炎吗?”
“喝!喝!喝!”
;梅森先生服从了,因为很明显抗拒也没用。他现在已经穿好衣服;他看上去还很苍白,但是已经不再是血迹斑斑的了。他咽下那液体以后,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坐了三分钟,然后扶着他的胳臂:
“我相信你现在可以站起来了,”他说;“试试看。”
病人站了起来。
“卡特,扶着他另一个腋下。拿出勇气来,理查;跨一步,——对!”
“我是觉着好点儿了,”梅森先生说。
“我相信你是好点儿了。喂,简,在我们前头走,到后楼梯去;拉开旁边过道的门闩,叫驿车的车夫准备好,告诉他我们就来。你会看到他就在院子里,——或者就在外面,因为我吩咐过他,不要在铺道上赶他那格辚辚响的马车。还有,简,要是附近有人,就到楼梯脚下来咳嗽一声。”
这时候是五点半,太阳刚要升起;但是我发现厨房里还是又黑又静。旁边过道的门闩着,我尽可能不出声地把它打开;整个院子寂静无声;可是大门敞开着,有一辆驿车停在外边,马已套上,马车夫坐在他的座位上。我朝他走过去,说先生们就来;他点点头;然后我小心地向四下里看看,听听。到处是一片凌晨的寂静。仆人卧房窗口还垂着窗帘;小鸟刚在让繁花染白了的果树中啁啾,树枝像白色花环般地低垂在院子一边的围墙上。拉马车用的马在关着的马厩里时不时地跺脚;其他一切都是静止的。
现在先生们出来了。梅森由罗切斯特先生和外科医生扶着,走得还算安稳。他们扶他上了马车;卡特跟着上去。
“照料照料他,”罗切斯特先生对后者说,“留他住在你家,直到他完全复原。我过一两天会骑马过来看看他的情况。理查,你觉得怎么样?”
“新鲜空气让我的精神恢复了,菲尔费克斯。”
“让他那边的窗子开着,卡特;没风——再见,狄克。”
“菲尔费克斯——”
“呃,怎么样?”
“让她受到照料;让她受到尽可能温和的对待;让她——”他停了下来,哭了。
“我尽力而为;过去这样,将来也这样,”他回答;随手关上马车门,马车走了。
“愿上帝让这一切结束吧!”罗切斯特先生一边关上并闩起重重的院门,一边补充说。
门闩好以后,他步履缓慢,神思恍惚地朝果园围墙上的一扇门走去。我以为他不需要我再干什么了,准备回到房子里去;然而,我又听到他叫“简!”他已经打开门,站在那儿等着我。
“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来待一会儿,”他说;“那房子简直是个土牢;你没这感觉吗?”
“在我看来,它是个漂亮的宅子,先生。”
“无经验的魔力蒙住了你的眼睛,”他答道,“你通过被魔力控制的媒介看它,你看不出镀金只是粘泥,丝绸帷幔只是蛛网;大理石只是肮脏的石板,上光的木器只是废木片和剥落的树皮。而这儿(他指指我们进入的绿叶繁茂的园子),一切都真实、甜蜜、纯洁。”
他沿着一条小径信步走去。小径的一边种着黄杨、苹果树、梨树、樱桃树,另一边是一长溜花坛,种着各式各样常见的花:紫罗兰、石竹、报春花、三色堇,夹杂着青蒿、多花蔷薇和各种香草。在接连而来的四月的阵雨和阳光以后,紧跟着又是一个可爱的春日早晨,使这些花花草草现在都显得极其新鲜。太阳刚进入霞光灿烂的东方,阳光照耀着枝叶缠绕、露珠晶莹的果树,洒落在树下静悄悄的小径上。
“简,你要一朵花吗?”
他采了一朵蓓蕾初开的玫瑰,是玫瑰丛中的第一朵,把它给我。
“谢谢你,先生。”
“你喜爱这日出吗,简?喜爱那天空和它那等天一转暖就会消失的高高的轻云吗?——喜爱那宁静怡人的气氛吗?”
“喜爱,非常喜爱。”
“你度过了一个奇怪的夜,简?”
“是的,先生。”
“它让你显得苍白——我留你和梅森单独在一块儿,你害怕吗?”
“我怕有人从里屋出来。”
“可是我把门锁上了——钥匙在我口袋里,要是我让一头羊羔——我心爱的羊羔——离狼窝那么近,而不加防范,那我就会是一个粗心的牧羊人了;你那时候是安全的。”
“还让格莱思·普尔住在这儿吗,先生?”
“哦,是啊!别为她费脑子了——别再想这件事了。”
“可是在我看来,她待在这儿,你的生命就不大安全。”
“别怕——我会照料自己的。”
“你昨夜担心的危险,现在过去了吗,先生?”
“在梅森离开英国以前,我不能确定;即使他离开了,也还是不能。对我来说,简,活着就是站在火山口的地壳上,它每天都可能裂开,喷出火来。”
“可是,梅森先生似乎是个容易让人牵着走的人。先生,你的影响显然能左右他;他决不会违抗你,或者存心伤害你。”
“哦,不!梅森不会违抗我;也不会明知故犯地伤害我——可是,他可能无意中说出一句不小心的话,一下子就——即使不剥夺我的生命吧,也永远剥夺了我的幸福。”
“那就叫他小心点,先生,让他知道你担心什么,告诉他怎么样来避开那危险。”
他讥嘲地笑了,匆匆抓住我的手,又同样匆匆地放开。
“傻瓜,要是我能这么做,哪儿还有危险呢?一下子就消灭了。自从我认识梅森以来,我只消对他说‘做这件事’,事情就做好了。可是在这个情况下,我不能给他下命令;我不能说‘小心别伤害我,理查’;因为我不能让他知道可能伤害我。现在你似乎迷惑不解了;我还会进一步叫你迷惑不解。你是我的小朋友,是不是?”
“我喜欢为你效劳,先生,并且在一切正当的事情上服从你。”
“确实如此,我看到了你是这样做的。当你帮助我和使我高兴的时候——当你在你特别地称之为‘一切正当的事情’上,为我工作和跟我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从你的步子、神态、眼睛和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满意。因为假如我吩咐你做你认为不正当的事情,你就不会有步态轻松的快跑,心灵手巧的敏捷,也不会有活泼的眼神和生气勃勃的脸色了。我的朋友会安静而又脸色苍白地转过身来对我说:‘不,先生;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这样做,因为这是不正当的。’还会变得像一颗恒星那样不可动摇。是啊,你也有力量左右我,而且能伤害我;但是我不敢向你指出我什么地方容易受伤,要不然,即使你是如此的忠实和友好,你也会马上把我刺穿。”
“如果你怕梅森先生并不超过怕我,那末先生,你是安全的。”
“愿上帝俯允果真如此!简,这儿有个凉亭;坐下吧。”
凉亭是墙内的一个拱形结构,上面攀满了藤萝,里边有一个带皮树枝做的座位。罗切斯特先生坐了下来,不过空出地方来让我坐。我却还是站在他面前。
“坐下,”他说;“这张凳子够坐两个人,你对于在我身旁坐下,不会感到踌躇吧?这是不正当的吗,简?”
我用坐下作为回答;我觉得,拒绝是不明智的。
“现在,我的小朋友,太阳正在吮吸着露水——这古老花园里所有的花儿正在醒来,舒展它们的花瓣,鸟儿正从桑菲尔德为它们的孩子衔来早餐,早起的蜜蜂正忙着它们第一阵的工作——我要给你讲一件事情;你必须竭力设想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首先你得看着我,告诉我你很安心,并不担心我留你在这儿是不正当的,或者担心你自己留在这儿是不正当的。”
“不,先生,我很满意。”
“好吧,简,让你的想象帮助你吧;——设想你不再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姑娘,而是一个从童年起就被放纵惯了的野男孩;想象你是在一个遥远的外国;想象你在那儿犯了一个大错,不管它属于什么性质,或者出于什么动机。但是,它的后果将跟随你一生,而且玷污你的生活。注意,我不是指一件罪恶;我不是说流血或者其他什么犯罪行为,那些罪可以使犯罪者受法律制裁;我说的是错误。你渐渐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其后果完全无法忍受;你采取措施获得解脱,采取的是不寻常的措施,但既不是不合法的,也不是有罪的。可是你仍旧痛苦,因为在生活的范围内,你被希望抛弃了。你的太阳在正午时刻因为日食而变暗了,而且你感到在日落前无法摆脱它。痛苦和卑贱的联想成了你回忆的惟一粮食;你四处徘徊,在流浪中寻找安宁,在放荡的生活中寻找快乐——我指的是那种没有爱情而只有肉欲的放荡生活——它使你智力迟钝,感情枯萎。你是那样的心倦神怠,在多年的自暴自弃后,你回到家里,找到了一个新朋友——不去管是如何或是在哪儿找到的,你在这个陌生人身上找到了许多光辉的优良品质。这是你二十年来一直在寻求而未能遇到的;它们都新鲜、健康、没有被玷污或者败坏。这样的友谊使人复活和再生;你感到比较美好的日子回来了——有了比较崇高的愿望,比较纯洁的感情;你希望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希望用一种比较配得上一个不朽的灵魂的方式度过你的余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是否有理由跳过习俗的障碍——一种既不被你的良心所认可,也不被你的判断所同意的传统的障碍?”
他停下来等待我的回答。我该说些什么呢?哦,愿善良的神明启示我一个明智而又满意的回答吧!多么徒然的愿望!西风在我周围的藤萝里低语,可是并没有温和的爱丽儿(4)借助它的声息来传递话语,鸟儿在树梢间唱歌;可是,它们的歌声不管多么甜蜜,却无法让人理解。
(4)爱丽儿,中世纪传说中的空气精灵。
罗切斯特先生又提出问题。
“这个流浪过、犯过大错、而如今寻求安宁和忏悔的人,敢于向世人的舆论挑战,为了让这个温柔、文雅、和蔼的陌生人永远依附他,借此取得他自己心灵的宁静和生活的更新,这样做是不是正当呢?”
“先生,”我回答,“一个流浪者的安宁或者一个犯过大错的人的悔过自新,决不应该依靠同类。男人和女人都会死去,哲学家会在智慧上动摇,基督徒会在善行中动摇。要是你认识的什么人受过苦,做过错事,那就让他到比同类更高的地方去寻求力量来补救,寻求安慰来治疗吧。”
“但是工具——工具呢!做这事情的上帝要指定工具。我自己就曾经是个世俗的、浪荡的、不安的人,我跟你说这话不是打比喻;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给我治疗的工具,在——”
他停了下来,鸟儿继续欢唱,叶子轻轻地沙沙作响。我几乎感到奇怪,它们居然没停下歌唱和低语来倾听这暂停的启示;不过它们得等好多分钟——沉默持续得那么久。最后,我抬头看看那迟缓的说话者;他正热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他说,声调完全变了——脸也变了;失去了它的温柔和严肃,变得粗暴和讥讽——“你注意到我对英格拉姆小姐的爱恋了吧;要是我跟她结了婚,你不认为她会使我完全自新吗?”
他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小径的那一头;他走回来的时候,哼着一支曲子。
“简,简,”他在我面前停下说,“你熬夜熬得脸都苍白了;我打扰了你的休息,你不咒骂我吗?”
“咒骂你?不,先生。”
“握握手证实一下吧。多冷的手指!昨夜在那神秘的房间门口握住你的手的时候,手指比现在暖和。简,你什么时候再跟我守夜?”
“不管哪回用得着我的时候,先生。”
“比如说,我结婚的前一夜!我相信,我一定睡不着。你答应坐着陪我吗?我可以跟你谈谈我那可爱的人;因为现在你已经看见过她,而且认识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个世上少有的人,是不是,简?”
“是的,先生。”
“一个魁伟的人——一个真正魁伟的人。简,高大、褐色、健美;头发像迦太基女人们的一样。哎呀!丹特和利恩在马厩里!你沿着灌木丛、穿过小门进去吧。”
我走这条路,他走另一条,我听见他在院子里高兴地说:
“今天早上梅森比你们大家都早;太阳出来以前,他就走了;我四点钟就起身给他送行了。”
预感是奇怪的东西!交感也是;征兆也是;三者结合就成为一个谜,而解谜的钥匙,人类至今还没发现。我一生中从没嘲笑过预感;因为我自己就有过奇怪的预感。交感,我相信是存在的(比如,在相隔很远、长久不见、完全生疏的亲属之间;尽管他们疏远,但是各人追根到底,却断定同出一源),它的作用超出了凡人的理解。征兆,也许只是大自然和人的交感。
当我还是个小娃娃,才六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听白茜·利文对玛莎·阿葆特说,她梦见一个小孩;还说,梦见小孩表示自己或者亲属肯定有麻烦事。要不是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把这个说法不可磨灭地铭刻在我记忆里,它可能已经被我遗忘了。第二天白茜被叫回家去看她的临终的小妹妹。
最近我常常回想起这个说法和这一件事;因为在过去一个星期中,几乎没有一夜躺在床上不梦见一个小孩;有时候我抱着他哄他安静下来,有时候把他放在我的膝头上颠动,有时候看着他在草坪上玩雏菊,再不就是看着他用手玩流水。这一夜是个嚎啕大哭的小孩,下一夜呢,是一个哈哈大笑的小孩;一会儿他紧紧偎依着我,一会儿从我这儿跑开;可是,不管他有什么心情,有什么长相,一连七夜,我一进水乡,他就来迎接我。
我不喜欢这种同一概念的一再重复——这种同一形象的奇怪的反复出现;随着睡觉时间的来临、随着出现幻象的时刻的临近,我就变得紧张起来。在那个月明之夜,我正是在和孩子幻想作伴的时候听见叫声惊醒的,第二天下午有人带口信来叫我下楼去,说是菲尔费克斯太太屋里有人找我。我走到那里,发现有一个男人在等我。他外表看上去像绅士的仆人,服着重丧,拿在手里的那顶帽子缠着黑纱。
“你也许不太记得我了,小姐,”我进去的时候,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姓利文;八九年前你住在盖兹海德府的时候,我住在那儿,给里德太太当马车夫;现在我还住那儿。”
“哦,罗伯特!你好!我完全记得你;你有时候让我骑乔奇安娜的栗色小马。白茜好吗?你跟白茜结了婚了?”
“是的,小姐;我女人身体很壮健,谢谢你;大约两个月以前,她又给我生了个小家伙——我们有三个啦——娘和孩子都很好。”
“宅子里的人都好么,罗伯特?”
“真遗憾,我不能给你讲点好一点的消息,小姐;眼下他们很糟——遭了大麻烦啦。”
“但愿没人去世吧,”我看了一眼他的丧服说。他也看看缠在他帽子上的黑纱回答说:
“约翰先生在他伦敦的住处去世了,到昨天刚满一个星期。”
“约翰先生?”
“是啊。”
“他妈妈怎么经受的?”
“咳,你知道,爱小姐,这可不是什么一般的不幸;他生活很放荡;最后这三年实在荒唐;他的死叫人吃惊。”
“我听白茜说,他情况不好。”
“怎么会好!他的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他在最坏的男人和女人中间把健康和产业都毁掉了。他欠了债,进了牢;他妈妈两次把他弄出来,可是,他一出牢就回到他的老伙伴那儿,恢复了他的老习惯。他脑子不好;和他住在一块儿的那些流氓骗了他,那样的骗法我以前从没听说过。大约三个星期以前,他来盖兹海德府,要太太把一切都给他。太太不给;她的财产早就让他挥霍掉许多;所以他又回去,接下来的一个消息就是他死了。他怎么死的,上帝知道!——听说是自*的。”
我默不作声,这消息太可怕了。罗伯特·利文接着又说:德伯家的苔丝
“太太身体不好,有一个时期了;她原先长得很胖,可是胖虽胖,却并不结实;损失了钱,怕变穷,弄得她身体完全垮了下来。约翰先生去世,消息又来得那么突然,使她中风了。她三天没说话;可是上星期二她似乎好了一点,好像要说什么,不断地向我女人打手势,嘟嘟哝哝地说话。不过,直到昨天早上,白茜才听懂,她说的是你的名字;最后她听出这些话,‘把简带来——把简·爱找来;我要跟她说话。’白茜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神志清醒,或者她说这话有什么意思;于是告诉了里德小姐和乔奇安娜小姐,劝她们派人找你。开头,两位小姐拖延着,可是她们的妈妈变得那么不安,一再说:‘简,简,’最后她们只好同意。我昨天离开盖兹海德;要是你来得及准备,小姐,我想明天一清早就送你回去。”
“行,罗伯特,我来得及准备,我看我应该去。”
“我也是这么想,小姐。白茜说她肯定你不会拒绝。不过我想,你动身前得请个假吧?”
“对,我这就去;”我带他到仆人的餐室,把他托给约翰夫妇俩照料,我就去找罗切斯特先生了。
在楼下哪一间屋子里都找不到;他不在院子里,不在马厩里,也不在庭园里。我问菲尔费克斯太太是否看见他;——她说看见的,相信他在跟英格拉姆小姐打弹子。我匆匆走到弹子室,那儿是一片球的撞击声和嗡嗡的低语声;罗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两位埃希敦小姐和她们的崇拜者都在忙着打球。要去打扰如此兴致勃勃的一伙人,得有点儿勇气;然而,我的使命却不容许我耽搁,所以我朝主人走过去。他正站在英格拉姆小姐身边。我走近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傲慢地看看我,她的眼神似乎在问:“这个偷偷溜进来的家伙要干什么?”听到我低声叫:“罗切斯特先生,”她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想命令我走开。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非常优雅,非常引人注目;她穿一件天蓝色绉纱晨袍;蔚蓝色长纱巾缠着头发。她玩球玩得正带劲,被激发的自尊心并没减弱她那骄傲的相貌上的表情。
“那个人是找你吗?”她问罗切斯特先生;罗切斯特先生回过头来看看“那个人”是谁。他扮了个古怪的鬼脸——他的一个奇怪而暧昧的表示之一——扔下球棒,跟我走出房间。
“什么事,简?”他背靠在教室的关着的门上说。
“对不起,先生,我要请一两个星期假。”
“干什么?——上哪儿去?”
“去看一个生病的太太,她派人来叫我去。”
“什么生病的太太?——她住在哪儿?”
“在某某郡的盖兹海德。”
“某某郡?有一百英里路!她是谁,叫人那么路远迢迢地去看她?”
“她姓里德,先生——里德太太。”
“盖兹海德的里德吗?是有过一个盖兹海德的里德,一个地方长官。”
“是他的寡妇,先生。”
“你跟她有什么关系?你怎么认识她的?”
“里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妈的哥哥。”
“他是你舅舅,真见鬼!你以前从没跟我说过;你总是说你没有亲戚。”
“我没有一个肯承认我的亲戚,先生。里德先生去世了。他妻子撵走了我。”
“干吗?”
“因为我穷,是个累赘,她不喜欢我。”
“可是里德有孩子留下吧?——你总有表姐妹啰?昨天,乔治·利恩还在谈起盖兹海德的里德。他说那个里德是城里最地道的无赖;英格拉姆也谈起过那个地方的一个乔奇安娜·里德,因为长得美,前两个社交季节在伦敦很受崇拜。”
“约翰·里德也死了,先生;他毁了自己,也几乎毁了他的家庭,据猜测,是自*的。他妈听了这个消息大为震惊,中风了。”
“你能对她有什么好处呢?糊涂,简!我绝不会想跑一百英里路去看一个老太太,也许你还没到,她就死了;再说,你说她撵走了你。”
“是的,先生,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那时候的情况完全不同;而现在,我要是忽视她的愿望,我就不安心了。”
“你要待多久呢?”
“尽可能少待,先生。”
“答应我,只待一个星期——”
“我最好还是不要许下诺言;我也许不得不食言。”
“你无论如何要回来;你不会让任何借口说服,去和她永远住在一起吧?”
“哦,不会!要是一切都很好的话,我当然会回来。”
“谁跟你一块儿去呢?你不见得孤零零一个人旅行一百英里吧。”
“不,先生,她派她的马车夫来的。”
“是个可靠的人吗?”
“是的,先生,他在里德家住了十年了。”
罗切斯特先生考虑了一下。“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清早,先生。”
“好吧,你得带点钱;没钱不能旅行,也许你钱不多吧;我还没付过你薪水呢。你到底有多少钱,简?”他微笑着问。
我掏出钱袋;钱少得可怜。“五先令,先生。”他拿起钱袋,把钱倒在手心里,对着它格格地笑起来,仿佛钱少使他高兴似的。他立即拿出皮夹:“哪,”他说,给了我一张票子,是五十镑的,而他只欠我十五镑。我告诉他没有钱找。
“我不要找,你知道的。收下你的薪水吧。”
我拒绝接受超过我应该拿的钱。开始他有点不高兴,接着,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
“对,对!现在还是不全部给你好;要是你有了五十镑,也许你会在那儿待上三个月的。给你十镑;不是很多了吗?”
“很多了,先生,可是现在你欠我五镑。”
“那就回来拿吧;你存四十镑在我这儿。”
“罗切斯特先生,趁我有机会,我还不如再跟你谈一件职务上的事。”
“职务上的事?我倒很想听听。”
“你事实上已经告诉了我,先生,你不久就要结婚了?”
“是啊,怎么样?”
“那样的话,先生,阿黛勒应该上学去;我相信,你会看到这样做的必要性。”
“让她离开我新娘要走的路,否则,她会重重地打她身上踩过去。这个建议无疑是有点道理。正像你说的,阿黛勒是该上学去;而你,当然就直接去——见鬼?”
“我不希望,先生;可是我得在什么地方另外找个职位。”
“在适当的时候!”他带着鼻音嚷道,又古怪又可笑地做了个怪脸。他看了我几分钟。
“我想,你会去求里德老太太和她的女儿,两位里德小姐,帮你找个职位吧?”
“不,先生;我跟我的亲戚可没处得那么好,让我可以请他们帮我什么忙——不过我将登广告。”
“你要走到埃及的金字塔上去了!”他咆哮着说。“你冒险登广告!但愿我只给了你一个英镑,而不是十英镑。还九镑给我,简;我要用。”
“我也要用啊,先生,”我一边回答,一边把手和钱袋都放到背后。“无论如何我不能没有钱。”
“小吝啬鬼!”他说,“问你要点儿钱都不肯!给我五镑,简。”
“五先令都不给,先生;五便士都不给。”
“就把钱给我看一看吧。”
“不,先生;不能相信你。”
“简!”
“怎么?”
“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力所能及,先生,不管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不要登广告;把找职位的事交给我吧。到时候,我会给你找个职位的。”
“我将乐于这样做,先生,只要你也答应我:在你的新娘进门以前,让我和阿黛勒都平安地离开这儿。”
“很好!很好!我发誓做到。那末,你明天就走了?”
“是的,先生;一清早。”
“晚饭后,你到休憩室来吗?”
“不来,先生,我得收拾收拾行装。”
“那末,你跟我得暂时告别了?”
“我想是的,先生。”
“人们是怎么举行告别仪式的,简?教教我;我不大会干这事。”
“他们说声‘再见’;或者采用他们喜爱的任何其他形式。”
“那末就说吧。”
;“再见,罗切斯特先生,暂时小别。”
“我该怎么说呢?”
“要是你愿意的话,先生,也这么说。”
“再见,爱小姐,暂时小别;就这样完了吗?”
“完了。”
;“依我看,这样似乎吝啬、干巴巴、不友好。我还想要点什么别的;在仪式之外再加上一点儿。譬如说,如果握握手;不过还不够——那也不能使我满意。那末,除了说声再见以外,你不愿再干什么了吗,简?”
“够了,先生;一句打心底里说出来的话所表达的好意,可以和许多话所表达的一样多。”
“很可能;可是它既空洞又冷淡——‘再见’。”
“他背靠着那扇门,打算站多久啊?”我心里想;“我得着手打行李了。”晚饭钟响了,他突然跑开,没再说一个音节;那天我没再看见他,第二天他还没有起身我就出发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点钟光景,我到达盖兹海德的门房。我在到宅子里去以前先上那儿。它非常整洁;装饰窗上挂着小小的白窗帘;地板上没有污迹;炉栅和火炉用具擦得发亮,炉火明亮地燃烧着。白茜坐在炉边,给她最小的孩子喂奶,罗伯特和他妹妹文文静静地在一个角落里玩。
“哎呀——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进去的时候,利文太太叫道。简·爱
“是啊,白茜,”我吻了吻她,说;“我相信来得不太晚吧。里德太太怎么样?——我希望她还活着。”
“是的,她活着;比以前神志清楚些,也安定些。医生说,她还可以拖一两个星期;可是认为她不大会恢复健康。”
“她最近提起我吗?”
“今天早上还在谈起你,希望你来;不过她现在睡着了;或者不如说,十分钟以前我在楼上的时候,她正睡着。她一般昏睡一个下午,六七点钟醒来。你在这儿休息一个小时,小姐,然后我跟你一起上去,好吗?”
这时候,罗伯特进来了,白茜把她那睡着的孩子放在摇篮里,走上前去欢迎他;随后她硬要我脱下帽子,吃点儿茶点;因为她说我看上去又苍白又疲倦。我高兴地接受她的殷勤招待;顺从地听任她给我脱去旅行服,就像小时候让她给我脱衣服一样。
她来来去去地忙着——拿出茶盘,放上她最好的瓷器,切面包和黄油,烤茶点饼,时不时地打一下、推一下罗伯特或简,像以前对我那样,我看着看着,往事迅速地涌上我的心头。白茜还保持着她那轻盈的步态、美好的容貌和暴躁的性格。
茶点准备好了,我刚要朝桌子走去,她却要我坐着不动,还是用她从前那种命令的口气。她说,得端到炉边来给我吃;她在我面前放了一张小圆茶几,上面放着我的杯子和一碟吐司,完全像她从前把偷偷拿来的精美食物搁在婴儿室的椅子上给我吃一样;我也像往日那样微笑着服从她。
她想知道我在桑菲尔德府是否快·活,女主人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告诉她只有一个男主人,她就问,他是不是一个好绅士,我是不是喜欢他。我告诉她说他长得相当丑,但完全是个绅士;还说他待我很好,我很满意。然后我继续给她描述最近来宅子住的那伙欢乐的人们;白茜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些细节,恰好都是她爱听的。
谈着谈着,一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白茜又给我戴上帽子,等等;我便由她陪着离开门房,到宅子里去。将近九年以前,我也正是由她陪着走下我现在沿着走上去的那条路。在一月的一个黑暗有雾的阴冷早晨,我怀着绝望、痛苦的心情,怀着被放逐被摒弃的感觉,离开了一所敌视的房子,去寻求劳渥德那寒冷的栖身之所,那既遥远又没探索过的目的地。这所敌视的房子现在再一次矗立在我面前,我的前途还渺茫;我的心还疼痛。我仍然觉着自己像是地球表面上的一个流浪者;可是,对于我自己和自己的力量我感到有了更坚定的信心,对于压迫也不再感到那么畏畏缩缩。我的冤屈的绽开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怨恨的火焰已经熄灭。
“你先上早餐室去,”白茜说,她在我前面穿过大厅;“两位小姐都在那儿。”
不一会儿,我就进了那间屋子。每件家具都在,看上去完全跟我第一次被介绍给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的那个早上一模一样;他曾经站在上面的那条地毯还铺在炉边。朝书架看一眼,我想我能认出那两本比维克的《英国禽鸟史》,还搁在第三格上的老地方;认出搁在再上面一格的《格列佛游记》和《一千零一夜》。没生命的东西都没变;可是有生命的东西却变得认不出来了。
两位年轻小姐出现在我面前;一个长得很高,和英格拉姆小姐差不多高,也很瘦,脸色发黄,神态严肃。样子有点像苦行者。她穿着裙子平直的黑呢长服,戴着浆洗过的麻布领,头发从两鬓往后平梳,还有着修女用的装饰品:一串黑檀木念珠和一个十字架。这极其朴素的打扮,更使她像个苦行者。我肯定这是伊丽莎,虽然我在那张拉长的、没血色的容貌上看不出和以前的她有什么相似之处。
另一个当然是乔奇安娜;可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乔奇安娜——纤弱的、仙女般的十一岁的姑娘。这是一个丰·满的、很胖的少女,美得跟蜡人似的;有漂亮的端正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眼睛,黄色的鬈发。她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式样却和她姐姐的那么不同——要飘逸和合身得多,它看上去很时髦,正如另一个看上去很像清教徒一样。
两个姐妹各有母亲的一个特点——只有一个;瘦弱苍白的大女儿有她母亲的烟水晶(1)一般的眼睛;而那鲜花似的娇艳的小女儿却有她的下颏和下巴的轮廓,——也许稍为柔和一点,不过还是给了容貌一种无法描绘的严厉;要不是这样的话,那容貌可说是妖艳、娇媚的了。
(1)烟水晶,苏格兰凯恩高姆山产的一种黄褐色石英。
我走上前去的时候,两位小姐都起来欢迎我,两人都称我“爱小姐”。伊丽莎的招呼是用短促而突然的声音说的,也没有带着笑容;说完她就又坐了下来,眼睛盯着火,似乎把我忘了。乔奇安娜除了说声“你好!”之外,还用拖长了的声音加了几句有关我的旅行、天气之类的寒暄;同时好几次斜着眼从头到脚打量我。她的眼光时而掠过我那淡褐色美利奴呢大衣的褶裥,时而停留在我那乡下帽子的普通饰边上。小姐们有一个奇怪的方法,不必真正把话说出来,就可以让你知道她们认为你是个“怪物”。某种神情的傲慢、态度的冷淡、语调的漠然,充分表达了她们在这方面的感情,而不必用任何言语和行动上的极端粗鲁来表达。
然而,不管是明嘲还是暗讽,现在对我来说,都已不再具有一度有过的那种力量了。我坐在表姐们中间,吃惊地发现,我虽然受到其中一个人的完全怠慢和另一个人的半带讥讽的殷勤,我还是多么地泰然自若——伊丽莎并没使我感到难堪,乔奇安娜也没使我感到生气。事实是,我有别的事要考虑;在过去几个月当中,我心里唤起的感情比她们所能引起的要强烈得多——激起的痛苦和欢乐比她们有力量施加或赐予的要厉害和剧烈得多,所以她们的神气不论好坏都引不起我的关心。
里德太太好吗?”我马上问,镇静地看着乔奇安娜;她认为应当对这直截了当的称呼表示愤怒,仿佛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放肆。
“里德太太?啊!你是说妈妈;她身体很不好;我看你今晚未必能去见她。”
“要是,”我说,“你只是上楼去告诉她一声,说我来了,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乔奇安娜差点儿惊跳起来,她把那双蓝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别希望看见我,”我补充说,“除非绝对必要,我不愿再推迟去听听她的愿望。”
“妈妈不喜欢人家在晚上去打扰她,”伊丽莎说。我马上站起身来,不用别人请求自己默默地脱掉帽子和手套,说要走出去找白茜——也许她在厨房里——请她问问清楚,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愿意接待我。我去了,找到了白茜,打发她去给我问问,我着手进一步采取措施。在这以前,我一直习惯于在傲慢面前退缩;要是换了一年以前,受到今天这样的接待,我会下决心第二天早上就离开盖兹海德;而现在,我却一下子就看出了,那将是个愚蠢的计划。我已经路远迢迢地赶了一百英里路来看舅妈,我就得在她这儿留下来,直到她好转——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儿的傲慢和蠢举,我得撇在一边不去管它;我自己拿主意。所以就找了管家,请她带我到一间屋子去,告诉她说我可能在这儿做客,住一两个星期,让她把我的箱子搬进屋子,我自己跟着去。在楼梯平台上,我遇到了白茜。
“太太醒着,”她说;“我告诉她说你来了;来,让我们看看她是不是认识你。”
我用不着别人带我进那间熟悉的房间,从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儿去受罚或者挨骂。我匆匆地走在白茜前面,轻轻地打开门;桌子上放着一盏有灯罩的灯,因为现在天渐渐黑了。那儿还像以前一样,放着那张四根柱子的大床,上面挂着琥珀色帐子;还有梳妆台,扶手椅,脚凳。我曾经上百次在这张脚凳上罚跪,请求宽恕我未曾犯过的过错。我朝附近某个角落望望,有点想看到我一度害怕过的鞭子的细细的轮廓;过去它常躲在那儿,等着要像小鬼般地跳出来抽打我发抖的手掌或畏缩的脖子。我走近大床,拉开帐子,朝堆得高高的枕头弯下身去。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脸,我急切地寻找那熟悉的形象。时间平息了复仇的渴望,压下了愤怒和厌恶的冲动,这是件快乐的事。我在痛苦和憎恨中离开这个女人,现在我回来时的心情,却只是同情她的极大病痛,强烈渴望忘却和原谅一切伤害——强烈渴望和好,并在亲善中握手。
那张熟悉的脸就在那儿,像以前一样严酷无情——还有那任何东西都不能软化的特别的眼睛,以及微微抬起的专横暴虐的眉毛。那张脸曾经多少次向我投来恐吓和仇恨!如今我看着它那严厉的轮廓,童年时代的恐怖和悲伤的回忆是怎样地涌上了心头啊!然而,我还是弯下身子吻了她,她看着我。
“是简·爱吗?”她问。名利场
“是的,里德舅妈,你好吗,亲爱的舅妈?”
我曾经起誓再也不叫她舅妈,我认为现在忘记和违反这个誓言并不是罪过。我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她那只放在被单外面的手。如果她慈爱地握住我的手,那时我会体验到一种真正的愉快。但是不易感动的本性不是那么一下子就能变得柔和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立即能消除的。里德太太把手移开,把脸从我这儿转过去,她说夜晚是暖和的。她又一次这样冷冰冰地对待我,我马上觉察到她对我的看法——她对我的感情——并没有改变,而且是不可能改变的。她那石头般冷酷的眼睛,温柔不能使它感动,眼泪不能使它溶解。从她的眼睛中我看出她决心到最后一刻都还认定我是坏的;因为如果承认我是好的,那么给她带来的将不是宽厚的快乐,而只是一种屈辱的感觉。
我感到痛苦,接着又感到愤怒,最后我下决心要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格和意愿如何,我要控制她。像在童年时代一样,我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我命令它们回到源头。我拿了把椅子放在床头边坐下,身子俯在枕头上。
“你叫我来,”我说,“我来了,而且我想住下,看看你的病情的发展。”
“哦,当然啰!你看到我的女儿了?”
“看到了。”
“好吧,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住下,一直到我能够把心里几件事跟你好好谈一谈,今天晚上太晚了,而且我也很难想起来。不过我是有点事要说——让我想想看——”
她那游移的眼神和变了的语调说明了原来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她不安地辗转着,拉过被单把身子裹起来,我的胳臂肘正好搁在她的一个被角上,把它压住了,她马上恼怒起来。
“坐直!”她说,“不要紧紧地抓住被子来烦扰我——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这个孩子给我添的麻烦,多得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累赘留在我手里——她那性格真是莫名其妙,她常常突然发脾气,还老是鬼鬼祟祟地察看别人的行动,她每天每刻就用这一切来给我惹出许多烦恼!我肯定地说,有一次她像疯子或者像个魔鬼似地对我说话——没有一个孩子曾经像她那样说话和看人。把她撵出这所房子,我很高兴。他们在劳渥德对她怎么样?那儿发生了伤寒,许多学生死了。然而,她却没有死;但是我说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
“一个奇怪的愿望,里德太太;你干吗那么恨她呢?”
“我一直不喜欢她的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也是他很喜欢的人。她降低身份结了婚,家里不承认她,他反对家里的这个做法;她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哭得像个傻子似的。他硬要派人去把她的婴孩领回来,虽然我劝他宁可出钱在外面找奶妈抚养。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恨她——一个病恹恹的、哭哭啼啼的、瘦小的东西!整夜在摇篮里呜咽,不像任何别的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号叫,而是呜呜咽咽、哼哼唧唧。里德可怜她,常常看护她,留意她,就跟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说实在的,他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他还从没这么留意过。他试着要我的孩子们对这个小要饭的友好;亲爱的孩子们都受不住,他们表示不喜欢她,他就跟他们发火。他在最后一次生病期间,还不断地叫人把她抱到床边;临终前一小时,还强迫我发誓继续抚养这个东西。我倒宁可收养一个从济贫院抱来的小叫花子,但是他软弱,天生的软弱。我很高兴,约翰一点都不像他父亲;约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是个十足的吉布森家的人。哦,但愿他别再用要钱的信来折磨我!我再也没钱给他了,我们变穷了。我得把一半用人打发走,把一部分房子空关起来或者租出去。我绝不甘心这么做——可是我们怎么生活下去呢?我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拿去付抵押利息了。约翰没命地赌博,而且老是输钱——可怜的孩子!他被骗子包围了,约翰变坏了,堕落了,——他的脸色实在可怕——我看到他的时候我都为他害臊。”
她越说越激动。“我想我现在最好还是离开她,”我对站在床另一边的白茜说。
“也许你还是离开好,小姐;但是到了晚上她经常这样说话——早晨她比较安静。”
我站起来。“站住!”里德太太叫道,“我还有件事要说。他威胁我——他老是用他的死,或者用我的死来威胁我;有时候我梦见在为他大殓,他的喉部有一个很大的伤口,或者脸又肿又黑。我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关口,我有很多麻烦。怎么办呢?怎么去弄钱呢?”
这时白茜竭力说服她服一剂镇静药;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不久,里德太太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进入昏睡状态。于是我离开了她。
十多天过去了,我没有再跟她谈过话。她不断地昏迷或是昏睡。凡是可能使她痛苦地激动起来的事,医生都禁止做。这期间,我尽量同乔奇安娜和伊丽莎和睦相处。一开始,她们的确十分冷淡。伊丽莎会坐上半天,缝纫、读书或者写字,几乎不对我或者她妹妹说一句话。乔奇安娜会一连几小时喋喋不休地对她的金丝雀说一些无聊的话,一点也不注意我。但是我下决心不显得不知干什么或者不知怎么消遣,我带着画图用具,它们既让我有事可干,又让我有了消遣。
我常常拿出一盒画笔,几张纸,离开她们,在窗子附近坐下,忙着画一些幻想的小画,表现出变幻不定的想像的万花筒中瞬间显现的景象,比如:两块岩石中海的一瞥;初升的月亮,和横在圆月上的一条船;一簇芦苇和菖蒲,一个水仙女的头,戴着荷花从里面升起;一个精灵在一圈山楂花下坐在篱笆窝里。
一天早上,我着手画一张脸;哪一种脸呢?我既不关心,也不知道。我拿了一支软铅黑铅笔,把笔尖弄得很粗,开始画了。不一会儿我就在纸上画出一个宽阔突出的额头;脸上下半部画得方方的,这轮廓使我高兴;我的手指忙着在里面加上五官。在那个额头下,得画上特别显著的平平的眉毛;接下来,自然是长得很好看的鼻子,鼻梁挺直,鼻孔大大的;然后是显得灵活的嘴,长得并不小;再后来是一个坚毅的下巴,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凹痕;当然还需要画上黑的颊须,还有乌黑的头发,浓密地长在两鬓,在额头上扭曲成波浪形。现在画眼睛了;我把它们留到最后,因为它们最需要画得仔细。我把它们画得大大的,形状很好;睫毛画得又长又浓;眼黑又亮又大。“好!可是不完全像,”我看看效果,想道;“还要更有力、更精神点,”我把阴影加深,好让光闪得更亮——恰到好处地润饰了一两笔就成功了。哪,朋友的脸就在我眼前;两个小姐转过身去不理睬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看它;我对着这栩栩如生的肖像微笑;我看得出了神,感到心满意足。
“那是你认识的人的肖像吗?”伊丽莎问,我没有注意她已经朝我走了过来。我回答说那只是一个想像的头像,赶紧把它放到其他纸下面。当然,我是撒谎;事实上,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一张十分逼真的肖像。可是除了我以外,对她来说,或者对其他任何人来说,它又有什么意义呢?乔奇安娜也走上前来看看。其他的画她很喜欢,可是她把那一张称作“一个丑人”。她们似乎都对我的技巧感到惊讶。我提出要给她们画像;她们轮流坐下来让我画一个铅笔轮廓。接着,乔奇安娜把她的画集拿出来。我答应画一张水彩画让她放在里面;这一下子就使她脾气好起来。她提议到庭园里去散散步。我们出去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兴致勃勃地谈起知心话来了;承蒙她给我描述了两个季节以前她在伦敦度过的光辉灿烂的冬季,描述了她在那儿引起的爱慕和受到的注意;我甚至还听到她暗示,她赢得了有爵位的人的欢心。在下午和晚上,这些暗示逐渐扩大:报道了各种各样温柔的谈话,重演了动情的场面;总之,那一天,她为了我即兴创作了一部时髦生活的小说。这些谈话,每天重新谈一遍,老是那同一个主题——她自己,她的恋爱和悲哀。很奇怪,她一次也没提到她母亲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现在家庭前途的悲惨。她的心灵似乎整个被对往日欢乐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放荡生活的渴望占据了。每天她在母亲病房里只待五分钟光景,不再多了。
伊丽莎还是很少说话;显然她没时间说。她看上去很忙,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忙的人;然而却又很难说出她干了些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看出她勤奋的任何效果。她有个闹钟把她一大早就叫起来。我不知道她早餐前忙什么;可是吃完早餐,她把时间均匀地分成几部分;每一小时都有特定的工作。她一天三次读一本小书,我看了一下,是《祈祷书》。我有一次问她那本书强大的吸引力是什么,她说是“礼拜规程”。她一天花三小时用金线缝一块方形紫红布的边。那块布大得可以作地毯。我问她这东西的用途,她告诉我说,是用来铺在盖兹海德附近新建教堂的祭坛上的。她花两小时写日记,两小时一个人在菜园里干活,一小时整理账目。她似乎不需要同伴,不需要谈话。我相信她是自得其乐的;这种例行工作对她来说已经够了;要是发生任何事情,迫使她打乱那时钟般准确的规律,那可是最叫她烦恼的了。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时爱谈话,她告诉我,约翰的行为和家庭面临的*,对她来说是极度痛苦的源泉;但是她说,她现在已经安下心来,并且作了决定。她已经留心保住了她自己的财产;等到她母亲去世,——她平静地说,她母亲完全不可能复原或长久拖下去,——她就要执行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找一个幽静的住处,让严守时刻的习惯永远不受干扰,还要在她自己和浮华世界之间放一些安全的屏障。我问,乔奇安娜是否将同她作伴。
她答道:当然不。乔奇安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她们向来没有。她无论如何不愿和她在一起,使自己受累。乔奇安娜应该走她自己的路;而她,伊丽莎,则走她自己的路。
乔奇安娜在不向我吐露心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抱怨家里太沉闷,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妈来请帖请她进城去。“要是能躲开一两个月,”她说,“等一切都过去了,那就要好得多。”我没问她“一切都过去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她指的是意料中的她母亲的死和接下来的悲惨的葬礼。伊丽莎通常不去注意她妹妹的懒散和抱怨,就像面前没有这么一个老是嘀嘀咕咕、懒洋洋地躺着的人。然而,有一天她收好账簿,摊开刺绣,突然责备起她来了。
“乔奇安娜,我肯定说,从来没有一个比你更愚蠢、更荒唐的动物被允许成为大地的寄生虫了。你没有权利被生出来;因为你浪费生命。你不像一个有理智的人应该的那样,为自己生活,在自身中生活,靠自己生活,却只想把你的微弱拴在别人的力量上;要是没有人愿意拿这样一个肥胖、懦弱、虚荣、无用的东西来使自己受累,你就嚷嚷,说你受到了亏待、忽视,说你不幸。而且,生活对你来说,必须是个不断变化、不断兴奋的场景,要不然世界就是个土牢;你必须受到爱慕,必须受到追求,必须受到奉承——你必须有音乐、跳舞、社交——否则你就憔悴,你就颓丧。难道你就没有头脑去想出一个方法来,使你不靠任何人的努力、意志,而只靠自己的么?你拿一天,把它分成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分配有工作做;不要让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闲着没事干,所有的时间都要包括在内;要有条有理地、严格按照规律地依着次序去做每一件事。这样,在你几乎还没发觉一天已经开始的时候,这一天就过完了;你就不用为了帮你打发一个空闲时间而感谢任何人;也不必去求谁作伴、谈话、同情、忍耐;总之,你就会像一个独立的人应该的那样生活。接受这个劝告,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劝告;然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就不需要我或者任何别人了。不接受劝告——继续像以前那样渴望、哀叹、懒散——那就忍受你的极端愚蠢的后果吧,不管它是如何糟,如何无法忍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听好,虽然我不会重复我现在将要说的话,我可是肯定要按自己的话去做的。妈妈去世以后,我就同你一刀两断;从她的棺材抬到盖兹海德教堂下的墓穴的那天起,你就和我分手,像从不相识一样。你不必认为,因为我们碰巧是同一对父母所生,我就将容忍你用甚至最微弱的要求来束缚我;我可以告诉你——哪怕除了我们以外,整个人类都消灭了,只剩我们两人单独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而我自己去新世界。”
她闭上了嘴。
“你大可不必自找麻烦作这么个长篇演讲,”乔奇安娜回答说。“人人都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没良心的家伙。我知道,你对我有刻骨仇恨,我以前就有过一个例子,关于埃德温·维尔勋爵,你对我施了一条奸计,你不能容忍我地位比你高,有贵族头衔,在你不敢去露面的圈子里受到接待,所以你就扮演了奸细和告密者的角色,永远毁掉了我的前途。”乔奇安娜掏出手绢,擤了一小时鼻子;伊丽莎冷冷地、无动于衷地坐着,勤奋地干着活儿。
有些人不重视真挚宽厚的感情;可是这儿的两个性格就因为缺少这种感情,一个是刻薄得叫人无法忍受,另一个是乏味得叫人瞧不起。没有判断的感情的确是淡而无味的一口饮料;可是未经感情调和的判断却是太苦太粗的一口食物,让人无法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奇安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看得睡着了;伊丽莎上新教堂去做圣徒节礼拜——因为在宗教方面,她是严格履行仪式的;凡是她认为是虔敬义务的事,任何天气都不能阻止她按时去做;不管天好天坏,她每个星期日去教堂三次,平时一有祈祷仪式她就去。
我想我还是上楼去看看那个垂死的女人怎么样了,她躺在那儿几乎没人理睬;仆人们只是时而去照料她一下;请来的护士没人管,能什么时候溜出房间就什么时候溜出去。白茜虽然忠心耿耿,可是她也有自己的一家人要照料,只能偶尔到宅子里来。果不出所料,我发现病室里没人看护;护士不在那儿;病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显然在昏睡;她那铅一样苍白的脸陷在枕头里;火在炉格里都快熄灭了。我加了点燃料,整理好床单,盯着她看了一忽儿,现在她不能盯着我看了。然后我走开,到窗前去。
雨狠狠地抽打着窗玻璃,风狂暴地刮着。“一个人躺在那儿,”我想,“马上就要不再受到世间的暴风雨了。那精神,现在正在竭力要挣脱它的物质的躯壳,它在终于解脱了以后,将飞到哪儿去呢?”
我思考着这个重大的谜,不由得想起了海伦·彭斯,想起了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的关于解脱了躯壳的灵魂都是平等的学说。我想起了她临终时平静地躺在床上,低声表示渴望回到天父的怀里。我还在思想中倾听着我牢记着的她的声调,还在描绘着她那苍白的、超越尘世的容貌,她那憔悴的面容和崇高的凝视,这时,我背后床上发出一个微弱的嘟哝声:“是谁?”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说话了;她苏醒过来了吗?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我?”是她的回答。“你是谁?”她惊奇中带点惊恐但还不是狂野地看着我。“我完全不认识你——白茜在哪儿?”
“她在门房小屋里,舅妈。”
“舅妈,”她重复一遍。“谁叫我舅妈?你不是吉布森家的人(2);但是我认识你——那张脸,那双眼睛和那个额头,我都很熟悉;你像是——啊,你像是简·爱!”
(2)英语中aunt可指舅妈也可指姨妈或姑妈。
我没说什么;我怕一承认会引起她休克。
“但是,”她说,“我怕搞错;我的思想会欺骗我。我希望看见简·爱;在没有她的地方我会凭空想像出一个像她的人来;再说,八年中,她一定大变样了。”现在我温和地告诉她,我就是她猜想和希望的那个人,让她放心;看到她听懂了我的话,她的神志完全清醒了,我便解释白茜怎样派她丈夫去把我从桑菲尔德接来。
“我病得很重,我知道,”她不久就说。“几分钟以前我想翻个身,发觉连一个手脚都不能动。在我死以前,让我安下心来也好;我们在健康的时候不大去想的事,在我现在这样的时刻就沉重地压在心头。护士在吗?还是屋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只有我们两人,让她放心。
“唉,我做了两次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很后悔。一件是,没有遵守对我丈夫作的诺言,把你当我亲生孩子一样扶养大;另一件是,——”她停下了。“也许,这毕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再说,我可能会好起来;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赔不是,真是痛苦。”
她作了一次努力要改变她的姿势,可是没成功;她的脸变了;似乎经历着内心的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最后一阵剧痛的先兆。
“好,我得把这件事做了。长眠已经在我面前;我还是告诉她好。——到我的梳妆盒那儿去,把它打开,把你看到的里面的一封信拿出来。”
我照着她的指点去办。“读那封信,”她说。
信很短,是这么写的:
夫人:
请惠告舍侄女简·爱通讯处,并示知其近况如何;我拟即时去函嘱她来马德拉我处。蒙上天赐福,我苦心经营后,得以获致相当财产;我未婚,无嗣,望能趁我健在,收她为养女,并在我去世后将一切遗产留赠给她。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拉
日期是三年以前。
“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我问。
“因为我恨你,恨定了,恨透了,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让你走运。我忘不了你对我的行为,简——你有一次对我发的火,你宣布在世界上最讨厌我的那种声调,你用那种不像孩子的神情和声音,说一想到我就叫你恶心,说我对你冷酷得难以忍受。我忘不了你这样跳起来,把心头毒液一古脑儿倒出来,这时候我是什么感觉:我觉得害怕,就像我打过或者推过的一头动物抬起头来,用人的眼睛看我,用人的声音骂我。——给我点水!哦!快!”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一边把她要的水递给她,一边说,“别再去想这一切了,让它从你的心里消失吧。原谅我的气话,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在那天以后,已经八九年过去了。”
她没听我说的话;可是,她喝了一点儿水,喘过气来,又接着说:
“我确实忘不了;我就报复了;因为你过继给你叔叔,去过优裕舒适的日子,是我受不了的。我给他写了回信,说很遗憾,让他失望,简·爱已经死了,她在劳渥德生伤寒病死的。现在按你的心愿办吧,你愿意,就马上写信去否定我的话——去揭穿我的谎话吧。我想,你生来就是折磨我的,我到临终还要回忆起这件事,心里不得安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决不会动心,干出这种事来。”
“要是你接受劝告,不再去想它,舅妈,而怀着仁慈和原谅来看看我——”
“你的脾气很坏,”她说,“这种脾气我到今天都还觉得不可理解;怎么会八九年中不管人家怎样对待你,你都忍耐、沉默,而在第十年却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永远也不能理解。”
“我的脾气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我容易激动,却不爱报复。小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容许我,我会很高兴地爱你;现在我真心诚意渴望跟你和好;吻我吧,舅妈。”
我把脸颊凑近她的嘴唇;她不愿碰。她说我在床上弯下身,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又向我要水。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我胳臂上喝水,我让她躺下的时候,把手放在她那冰冷潮湿的手上;细弱的手指一接触到我的手就缩了回去——失神的眼睛躲开我的凝视。巴黎圣母院
“那么,随你爱我还是恨我,”我最后说,“你得到了我的完全的、自动的宽恕;现在请求上帝的宽恕;安心吧。”
可怜的痛苦的女人!对她来说,现在要努力改变她习惯的想法,已经是太迟了;活着的时候,她曾经恨我——临终的时候,她必须还是恨我。
这时候,护士走了进来,白茜跟在后面。我又逗留了半个小时,希望能看到一点和好的迹象;可是她没表示。她很快又陷入昏迷;没再清醒过来;就在那一夜十二点钟,她去世了。我没在场给她闭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没在场。第二天早上别人来告诉我们一切都过去了。那时候,已经在给她大殓。伊丽莎和我过去看看她;乔奇安娜突然嚎啕大哭,说她不敢去。赛拉·里德一度健壮、灵活的身体,僵硬、静止地躺在那儿;她那无情的眼睛由冷冷的眼皮覆盖着;她那额头和强硬的特征还带着她那冷酷心灵的痕迹。在我看来,那具尸体是个奇怪和严肃的东西。我怀着忧伤和痛苦的心情凝视着它;它引不起任何温柔、甜蜜、同情、希望或克制的感情;只能引起一种为她的悲哀而不是为我的损失而感到的剧烈痛苦,引起一种对这样一种死的恐怖所感到的忧郁、无泪的惊愕。
伊丽莎镇静地俯视着她的母亲。沉默片刻以后,她说:
“像她那样的体质,本来应该可以活到高年;她的生命让烦恼缩短了。”接着,一阵痉挛使她的嘴收缩了一下;痉挛过去以后,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离开了。我们两人都没掉一滴眼泪。
罗切斯特先生只给了我一星期的假期,可是在我离开盖兹海德府以前,已经有一个月过去了。原来我打算葬礼一过就走,但是乔奇安娜恳求我住到她能够启程去伦敦的时候。她现在终于由她的舅舅吉布森先生邀请去那儿了。他是来主持他姐姐的葬礼和安排家庭事务的。乔奇安娜说,她害怕单独和伊丽莎留下,因为从伊丽莎那儿,在沮丧中她得不到同情,在害怕中她得不到鼓励,在整理行装方面她也得不到帮助;所以我就尽量忍受她软弱的哀号和自私的悲叹,尽力帮助她做针线,把她的衣服打好行李。确实,在我忙碌的时候,她却闲着。我心中暗想,“如果你我命中注定要永远住在一起,表姐,那我们可要换个地位来从头做起了。我不会驯服地安于做一个克制的一方,我要把属于你的那一份劳动分配给你,并且强迫你完成它,要不然就让它搁着;我还一定要你把一些慢声慢气、半真半假的抱怨藏在你自己的心里。只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是十分短暂的,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特别悲哀的时候,我才同意让自己如此耐心和依从。”
最后我送走了乔奇安娜,但是这回轮到伊丽莎要求我再住一星期了。她说,她的计划需要占掉她全部的时间和注意力;她即将动身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她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里面闩上门,装箱子,出空抽屉,烧纸,不和任何人交谈。她希望我照管房子,接见客人和答复吊唁信。悲惨世界
一天早晨,她告诉我说,我可以自由行动了。“而且,”她补充说,“对于你的宝贵帮助和办事周到,我十分感激!和你这样的人住在一起跟和乔奇安娜住在一起是不同的;你在生活中尽了自己的责任,并不麻烦别人。明天,”她继续说,“我要动身到欧洲大陆去了。我要到里尔(1)附近的一个修道的地方去居住,你会把它称作女修道院;在那儿我将安安静静,没人来烦扰。我要在一段时间里专心研究罗马天主教的教义,仔细研究它们那个体系的作用。如果我发现它像我一半猜想的那样,最能保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妥妥帖帖、有条有理,那我就要接受罗马的信条,也许还要当修女。”
(1)里尔,法国城市名。
听到这个决定我既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试图劝阻她。“这个天职对你完全适合,”我想,“但愿它给你带来许多益处!”
我们分手时,她说:“再见,简·爱表妹,我祝愿你好,你是有些见识的。”
我回答道:“你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伊丽莎表姐;可是我想,再过一年你所有的见识都将在一个法国修道院里活活地给禁闭起来了。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既然这样对你合适——我也就不很关心了。”
“你说得很对,”她说。说完这些话,我们就各自上路了。因为以后我再没有机会提到伊丽莎和她的妹妹,所以我还不如在这儿提一下,乔奇安娜嫁了上流社会一个有钱但是衰老的男子,这门婚事对她有利;伊丽莎真的当了修女,如今就在她度过修女见习期的那个修道院里当院长,她的财产就赠给了这所修道院。
人们在离别之后回家,无论离别时间是长是短,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这我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有经历过。在我小时候,作了长时间的散步以后回到盖兹海德府——因为显得寒冷或忧郁而挨骂,那时候的感受我是知道的;后来从教堂回到劳渥德——渴望有一顿丰富的饭菜和一个温暖的炉火,结果两者都得不到,这时候的感受我也是知道的。这两种回家都不十分令人愉快或值得想望。没有磁石把我向特定的一点吸引,在我越走近的时候越加强它的吸力。至于回到桑菲尔德府的感受如何,那还有待于去尝试。
我的旅程似乎是令人厌倦的——十分令人厌倦;一天五十英里,在旅馆里宿一夜,第二天再走五十英里。在第一个十二小时中,我想到的是临终的里德太太,我看到她那变了形的、苍白的脸,听到她那变得出奇的声调。我回想着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棺木,灵车,一队穿黑衣服的佃户和仆人——亲戚很少——开着的墓穴,寂静的教堂,庄严的仪式。后来我又想到伊丽莎和乔奇安娜,我看到一个是舞厅里引人注目的中心,另一个却是女修道院小室里的居住者,我细细想着,分析着她们两个人和两种性格的特点。傍晚时到达某某大镇,这些思绪就给驱散了。夜晚把思想转到另外一个方面:我躺在供旅客用的床上,抛开回忆,想着未来。
我就要回到桑菲尔德府了,可是我在那儿又能住多久呢?不会久;这我是肯定的。我在外出期间,从菲尔费克斯太太的信中得知:那里的聚会已经散了;三个星期以前,罗切斯特先生上伦敦去了,不过那时候,他们预料他再过两星期会回来。菲尔费克斯太太猜想,他是去为他的婚事作准备,因为他说起过要买一辆新马车;她说,他打算娶英格拉姆小姐,她仍然感到奇怪;但是根据每个人谈到的,根据她自己见到的,她就不再怀疑这件事马上就要进行了。“如果你怀疑的话,那你真是多疑得出奇了,”这是我心中的评语。“对此,我可一点都不怀疑。”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上哪儿去呢?”我通夜梦见英格拉姆小姐,在一个清晰的晨梦中,我看到她把我关在桑菲尔德门外,指给我另一条路;罗切斯特先生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好像在朝着她和我冷笑。
我没有把我回家的确切日子告诉菲尔费克斯太太,因为我不希望他们派普通的或高级的马车到米尔考特来接我。我打算一个人静悄悄地步行这段路程。我把箱子托付给旅店管马人以后,在六月的一个傍晚,大约六点左右,悄悄地从乔治旅馆出发,走上了通往桑菲尔德府的那条老路。那是条大部分穿过田野的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虽然天气很好也很温暖,却并不明亮,也不灿烂,沿途尽是些翻晒干草的人在干活。天空虽然远远不能说是无云,可是却预示出明天是晴朗的。它的蓝色——在看得见蓝色的地方——是柔和而清澈的,它的云层又高又薄。西边也是温暖的,没有饱含雨意的闪光使它变得寒冷——那儿好像生着一个火,正有一个圣坛在大理石般的云雾屏风后面燃烧,金红色的光辉从云层缝隙中照射出来。
路在我前面越来越短,我感到高兴,高兴得有一次停了下来,问自己这欢乐是什么意思,并且提醒我的理智,我并不是回我自己的家,不是上哪一个永久的安息处,也不是去好朋友在盼望我、在等我到达的地方。“菲尔费克斯太太肯定会朝你微笑,安静地表示欢迎,”我说;“小阿黛勒会拍着手跳跳蹦蹦地来看你;可是你明明知道你想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她们;而他却不在想你。”
可是还有什么会像青春这样任性?还有什么会像缺乏经验这样盲目呢?这两样都断定,不管罗切斯特先生看不看我,能有特权再次看看他,就已经是够愉快的了;它们还加上说——“快!快!趁你现在还有可能,去跟他在一块儿,至多再待几天或者几个星期,你就要跟他们永别了!”于是,我扼*了一个初生的痛苦——一个我不能说服自己去承认和扶育的丑东西——继续往前跑。
桑菲尔德牧场上也在翻晒干草;或者不如说,现在,在我到达的时候,雇工们刚下工,正扛着草耙回家。我只要穿过两块田地,然后就可以穿过大路到大门口了。树篱上开的蔷薇真多啊!可是我没时间采花,我急于要到宅子里去。一棵高大的野蔷薇把绿叶茂密、繁花点点的枝条伸到路那一边。我从它旁边走过,就看见了窄窄的石头阶梯,看见了——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支铅笔;他正在写什么。
他不是鬼;可是我每一根神经都不安起来;我一时间竟无法控制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可没想到一看见他竟会这样发抖,也没想到在他面前竟会说不出话来,没有力量动弹。只要一能走动,我就往回走吧;我没有必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十足的傻瓜。我知道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到宅子。哪怕我知道二十条路也没用;因为他已经看见我了。
“喂!”他嚷了起来,然后收起书和铅笔。“你来啦!请过来。”
我想我是过来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过来的,我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一心只想显得镇静,尤其是想控制我脸上正在活动的肌肉——我感到肌肉正在蛮横无理地违反我的意志,竭力要表示我决定掩盖的东西。不过,我戴着面纱——它正好放了下来;我还可以设法体面而镇静地行动。
“这是简·爱吗?你是从米尔考特来,步行来的吗?真是——又是你的一个花招;不派人来要车子,却像个普通人沿着大街小巷噔噔噔地走来了,像个梦幻或影子似的随着暮霭偷偷来到你家附近。见鬼,你这一个月里干了些什么?”
“我跟舅妈在一块儿,先生,她去世了。”
“真是个简式的回答!愿善良的天神保护我吧!她是从另一个世界——从死人的住处来的;而且在暮色苍茫中遇见我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居然还这么告诉我!要是我敢的话,我可就要摸摸你,看你到底是真人还是影子,你这小鬼!——不过,我倒是宁可到沼泽地里去抓蓝色的ignis fatuus(2)。真是个玩忽职务的人!玩忽职务的人!”他停了一忽儿又补上说。“离开我整整一个月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一定的。”
(2)萤火虫。
我知道和我主人重逢会是快乐的。虽然我担心他马上就要不再是我的主人了,而且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算不了什么,这些都破坏了重逢的快乐,可是罗切斯特先生(至少我认为这样)却一直有着使人快乐的巨大力量;只要尝一尝他撒给我这样一个迷途的陌生鸟儿的碎屑,就已经是快乐地享受盛宴了。他最后说的话是个安慰;意思似乎是说,我忘不忘记他,对他来说,还有点重要呢。他还把桑菲尔德说成我的家——但愿它是我的家!
他没离开阶梯,我也不大想请他让我过去。不一会,我就问,他是否去过伦敦。
“去过;我想你是靠了千里眼看到的吧。”
“菲尔费克斯太太在一封信里告诉我的。”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去干什么?”
“哦,告诉了,先生!人人都知道你去干什么。”
“你得看看马车,简,还得告诉我它给罗切斯特太太坐,是不是正合适;她靠在那些紫色软垫上会不会像波狄西亚女王(3)。简,但愿在外貌上我能再配得上她一点儿。你既然是个仙女,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吧——你不能给我一道符咒,或者一服媚药,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让我变成个美男子吗?”
(3)波狄西亚女王,古代不列颠南部布立吞人的勇敢的女王,曾与罗马军作战,于公元六二年自*。
“这是魔术的力量办不到的,先生。”我在心里接着想:“所需要的符咒只是充满爱情的眼睛;在这种眼睛看来,你已经够美了;或者不如说,你的严厉有着超出美的力量。”
以前,罗切斯特先生有时候用我无法理解的敏锐眼光看出我没有讲出来的思想;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就不去注意我那突兀的口头回答;而是用一种他特有的微笑朝我笑着。这种微笑他只是难得用用。他似乎认为它太好了,不能为了普通的目的随便乱用。它是真正的感情的阳光——他现在就拿它照耀着我。邦斯舅舅
“过去吧,简妮特,”他一边说,一边空出地方来让我走过阶梯;“回家去,让你那双疲倦的漫游的小脚在朋友家停下吧。”
我现在所要作的只是默默地服从他;我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下去。我一声不响地走过了阶梯,打算平平静静地离开他。一个冲动紧紧地控制着我,——一种力量让我回过头来。我说——或者我内心的一样什么,不顾我反对,在代替我说话:
“谢谢你的深情厚意,罗切斯特先生。回到你这儿来,我不知怎么的,特别高兴;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惟一的家。”
我继续往前走得那么快,即使他要追我,也很难追上。小阿黛勒一看见我,就欢喜得快要发疯了。菲尔费克斯太太用她往常的质朴友情来迎接我。莉亚微笑着;甚至索菲也高兴地对我说了声“bonsoir”。(4)这真是令人愉快;为别人所爱,而且感到你的在场能使别人更加舒服,那是最大的幸福。
(4)法语,晚上好。
那天晚上,我坚决地闭上眼睛,不去看未来,我堵住耳朵,不去听一直在警告我离别已经临近、悲哀正在到来的那个声音。用完茶点,菲尔费克斯太太拿起她的编织物,我在她附近的一个低低的座位上坐下,阿黛勒跪在地毯上,紧紧地偎依着我,一种相亲相爱的感觉似乎用一圈黄金般的和平气氛围绕着我们,我默默作了祷告,希望我们不要太早分离,也不要离得太远。我们这样坐着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他看着我们,似乎对如此亲热的欢聚景象感到愉快。他说他猜想老太太现在见养女回来了,又满意了吧;还补充说,他看见阿黛勒“prête â croquer sapetite maman Anglaise”(5)。这时候,我却有点敢于希望,即使在他结婚以后,他也会让我们在他的保护下的什么地方团聚在一块儿,而不把我们从他的阳光中完全驱逐出去。
(5)法语,准备画她的英国小妈妈的速写。
我回桑菲尔德府以后,接下来的两周平静得可疑。主人的婚事,提都不提;我也没看到为这件事在作什么准备。我差不多每天都问菲尔费克斯太太,她是否听到作出什么决定;她总是回答说没有。她说,有一次她当真去问了罗切斯特先生,问他什么时候把新娘接回家来,可是他只用一个玩笑和他的一个古怪的神态来回答她,她说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有一件事特别叫我惊奇,那就是没有来来去去的旅行,没有去英格拉姆园访问。英格拉姆园肯定是在二十英里以外,另外一个郡的边上,可是对一个热恋中的情人来说,这点儿距离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像罗切斯特先生这样一个熟练的、不知疲倦的骑手来说,那不过是一个上午的路程罢了。我开始抱着我没有权利想的希望:这门亲事吹了;谣传是传错了;有一方或者双方都改变心意了。我常常看看我主人的脸,看它是悲伤呢还是凶狠;可是我想不起来它什么时候曾经这样地既无愁云又无不快的心情。如果有时候我和我的学生跟他在一起,我兴致不高,而且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沮丧,他甚至会变得欢乐起来。他以前从没有这样经常叫我到他跟前去;我在他跟前时,他也从没对我这样好过——唉!我也从没这样爱过他。
明媚的仲夏照耀着英格兰;天空如此明净,太阳如此灿烂,在我们这波涛围绕的地方,难得有一个这样好的天气,现在却接连很多天都这样。仿佛有一群意大利天气,像欢快的过路鸟从南方飞来,栖息在阿尔比恩(1)的悬崖上。干草已收了进来;桑菲尔德周围的田地一片青翠,已经收割过了;大路让太阳晒得又白又硬;树木郁郁葱葱,十分茂盛;树篱和树林枝繁叶密,色泽浓重,和它们之间满地阳光的明亮的牧草地形成很好的对比。
(1)阿尔比恩,英格兰或不列颠的旧称。
在施洗约翰节(2)前夕,阿黛勒在干草小径采了半天野草莓,采累了,太阳一下去她就睡了。我看着她睡着,然后离开她,到花园里去。
(2)6月24日。
那是二十四小时中最可爱的一个小时——“白天已将它炽热的火耗尽”,露水清凉地降落在喘息的平原和烤焦的山顶上。在太阳没披上华丽的云彩就朴素地沉落的地方,铺展着一片庄严的紫色,在一个小山峰上方的一点上,红宝石和炉火般的光辉正燃烧着,高高地远远地扩散开去,变得柔和再柔和,覆盖了半个天空。东方有它自己的悦目的湛蓝的美,还有它自己的谦逊的宝石,一颗徐徐升起的孤独的星;它不久就要以月亮自豪,可是现在月亮还在地平线下面。
我在铺道上散了一会儿步;可是一阵淡淡的、熟悉的香味——雪茄烟味——从一扇窗子里飘了出来。我看见图书室的窗打开了有一手宽光景;我知道可能有人从那儿窥视,所以我就走开,到果园去。庭园里再没有哪个角落比这儿更隐蔽,更像伊甸园。这儿树木葱茏,鲜花盛开,一边由一堵高墙把它和院子隔开,另一边由山毛榉林阴·道像屏障似的把它和草坪分开。尽头是一道坍塌的篱笆,这是惟一把它和孤寂的田野分开的东西;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篱笆,路两边是月桂树,路的那一头是一棵大七叶树,树的根部有一圈座位。在这儿,可以漫步而不让人看见。在这样蜜露降落、这样万籁俱寂、这样暮色渐浓的时候,我觉得我仿佛可以永远在这树阴下徘徊下去;但是初升的月亮把月光倾泻在比较开阔的地方,我受了引诱,正穿过园里较高的花丛和果林的时候,我的脚步却被阻止了——不是被声音,不是被景象,而是再一次被一阵警告性的香味阻止了。
香蔷薇,青蒿,茉莉,石竹,玫瑰都早已把芳香作为晚间祭品奉献出来了;这股新的香味既不是灌木香又不是花香,而是——我很熟悉——罗切斯特先生的雪茄的香味。我回过头来听听。我看见果实正在成熟的树木。我听见夜莺在半英里以外的树林子里歌唱。看不见什么走动的人影,也听不见任何走近的脚步;可是那香味却越来越浓;我得赶紧逃走。我从通灌木丛的小门走去,却看见罗切斯特先生正在走进来。我往旁边一闪,躲到常青藤的隐蔽处,他不会待久,他会很快就回去,只要我坐着不动,他绝不会看见我。
可是不——黄昏对他来说跟对我来说一样可爱,而这个古老的花园也是一样迷人。他信步往前走去,一忽儿拉起醋栗树枝,看看大得像梅子似的累累果实;一忽儿从墙上摘下一颗熟了的樱桃;一忽儿又朝花簇弯下身去,不是去闻闻它的香味,就是去欣赏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大飞蛾嗡嗡地从我身边飞过,停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植物上,他看见了它,弯下腰去仔细看看。
“现在他背朝着我,”我想,“他又专心看着;我轻轻地走,也许可以溜掉,不让他发现。”
我踩着小径边上的草丛走,免得砂砾的沙沙声坏了我的事。他就站在离我将经过的地方一两码远的花坛间;飞蛾显然把他吸引住了。“我可以很安全地走过去了,”我心里想。月亮还没有升得很高,正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我刚跨过他的影子,他就头也不回地悄悄地说:
“简,来看看这个家伙。”
我没弄出声音;他背后又不长眼睛,难道他的影子有感觉吗?我一开始吓了一跳,然后就朝他走过去。
“看看它的翅膀,”他说,“它有点叫我回想起西印度的昆虫;在英国不大看见这么大、这么鲜艳的夜游神;哪!它飞了。”
飞蛾飞走了。我也羞怯地往后退;可是罗切斯特先生跟着我,我们走到小门跟前的时候,他说:
“回来;这么可爱的夜晚,坐在屋里真太可惜了;在这种日落紧接月出的时候,肯定没有人会想去睡觉。”
这是我的一个缺点:虽然我的舌头有时候能很快答话,可是有时候它却可悲地让我找不到借口;这种失职总是发生在紧要关头,在特别需要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或者一个理由充足的借口来摆脱痛苦僵局的时候。我不想在这样一个时刻单独跟罗切斯特先生一起在幽暗的果园里散步;可是我又找不出一个理由让我提出要离开他。我拖着脚步跟在后面,苦苦思索着,要想出一个脱身的办法;但是他本人,看上去却那么泰然自若,而且还那么严肃,我反而因为自己感到慌乱而变得害羞了;如果有现存的或者未来的罪过,那罪过似乎只是在我这一边;他的心灵没有意识到,而且很平静。
“简,”我们走上月桂小径,慢慢地朝坍塌的篱笆和七叶树的方向闲荡过去,他说。“桑菲尔德在夏天是个可爱的地方,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一定相当依恋这所房子了吧!——你这个善于欣赏大自然的美、而且依恋器官特别发达的人?”
“我的确依恋它。”
“虽然我不理解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看得出,你还对那个笨孩子阿黛勒,甚至对头脑简单的太太菲尔费克斯,都相当关心吧?”
“是的,先生;两个人我都爱;只是方式不同。”
“离开她们你会感到难受吧?”
“是的。”
“可惜!”他说,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在尘世间,事情就是这样,”他立刻又接着说;“刚在一个可爱的休息处安定下来,就有一个声音把你叫起来,要你再往前走,因为休息的时间已经过了。”
“我得往前走吗,先生?”我问。“我得离开桑菲尔德吗?”
“我相信你得离开,简。我很抱歉,简妮特,可是我真的相信你得离开。”
这是个打击,可是我没有让它把我打垮。贝姨
“好吧,先生,往前走的命令一来,我就可以走。”
“现在已经来了——我今晚就下命令。”
“这么说你是要结婚啰,先生?”
“完—全—对——一点—也—不错;凭着你平时的敏锐,你一下子就猜中了。”
“快了吗,先生?”
“很快,我的——就是说,爱小姐;你一定记得,简,我或者谣传第一次把我的打算明白告诉你时的情况吧,当时我说我打算把我这老单身汉的脖子伸到神圣的套索中去,说我打算进入神圣的结婚阶段——把英格拉姆小姐拥抱在怀里,总之(她是很大的一抱;可这是题外话——像我的美丽的布兰奇这样的宝贝,你是不可能嫌多的),呃,就像我刚才说的——听我说呀,简!你不是回过头去寻找更多的飞蛾吧?那只是一只瓢虫,孩子,‘正飞回家去’。我想提醒你,是你带着你那使我敬重的审慎,带着适合你那责任重大的、从属的地位的预见、细心和谦逊先对我说:如果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那你跟小阿黛勒最好马上离开。这个建议里面包含着对我爱人性格的诽谤,这我且不谈;的确,在你远离我的时候,简妮特,我将努力把它忘掉;我将只注意其中的明智;这种明智我已经作为我的行动准则。阿黛勒必须上学校;而你,爱小姐,得找一个新的职位。”
“行,先生,我将马上登广告;在这期间,我想——”我打算说,“我想我可以待在这儿,等我给自己另外找到一个住所再走;”可是我停了下来,觉得不能冒险说一句长长的句子,因为我的声音已经不大听指挥了。
“再过一个月光景,我就要当新郎了,”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在这段时间里,我将亲自留心给你找个职位和住所。”
“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给——”
“啊,不必道歉!我认为一个下属像你这样好地尽了责任,她就有一种权利要求她的雇主给予任何一点他很容易给的帮助;说真的,我已经从我未来的岳母那儿听说,有一个在我看来挺合适的位置,是在爱尔兰的考诺特的苦果山庄,教狄奥尼修斯·奥高尔(3)太太的五个女儿;我想你会喜欢·爱尔兰的;听说那儿的人都很热心。”
(3)奥高尔原文是O’ Gall。gall在英语中可以解释为“苦的东西”。
“路很远,先生。”
“没关系——像你这样有见识的姑娘不见得会反对旅行和路远吧。”
“旅行倒没什么,就是路远;再说,还隔着海——”
“和什么隔着海,简?”
“和英格兰,和桑菲尔德,还和——”
“呃?”
“和你,先生。”
我这话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说出来的;而且,同样没经过自由意志的批准,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了。然而,我没哭得让他听见;我避免抽泣。一想到奥高尔太太和苦果山庄就叫我的心都寒了;更使我寒心的是,想到似乎注定了要把我同现在跟我一起散步的主人隔开的海水和波涛;最使我寒心的是想起更辽阔的海洋——那隔在我同我自然而然地、不可避免地爱着的人中间的财产、地位和习俗。
“路很远,”我又说。
“的确很远;你到了爱尔兰考诺特的苦果山庄,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简;这是完全肯定的。我决不去爱尔兰,我自己不大喜欢这个国家。我们是好朋友,简,是不是?”
“是的,先生。”
“朋友们在离别的前夕,总喜欢在一起度过余下的一点儿时间。来吧——趁那边天空里的星星开始进入闪耀生活的时候,我们安安静静地谈谈旅行和离别吧,谈它半个小时左右。这儿是棵七叶树,它的老根这儿有凳子。来吧,虽然注定了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一块儿坐在这儿,我们今晚就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坐坐吧。”他使我坐下,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到爱尔兰去路很远,简妮特,我很抱歉叫我的小朋友去作这样令人厌倦的旅行;不过,我不能安排得更好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觉得你跟我有点相似么,简?”
这一次我没敢答话,我心里很激动。
“因为,”他说,“我有时候对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特别是,像现在这样,你靠近我的时候。我左边肋骨下的哪个地方,似乎有一根弦,和你那小身体同样地方的一根类似的弦打成了结,打得紧紧的,解都解不开。要是那波涛汹涌的海峡和两百英里左右的陆地把我们远远地隔开,我怕那根联系的弦会绷断;我有一种紧张的想法,到那时候我内心就会流血。至于你,——你会忘了我吧。”
“这我永远也不会,先生,你知道——”我说不下去了。
“简,你听到那夜莺在树林子里唱歌吗?听!”
我一边听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再也抑制不住我忍住的感情;我不得不屈服;剧烈的痛苦使我从头到脚都在哆嗦。等我说出话来,那也只是表示一个强烈的愿望,说我但愿我从没被生出来,但愿我从没来到桑菲尔德。
“就因为你离开它觉得难受吗?”
由我心里的痛苦和爱情激起的剧烈感情,正在要求成为主宰,正在挣扎着要支配一切;主张有权占优势,要克服、生存、上升,最后统治;是的——还要说话。
“离开桑菲尔德我感到痛苦,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因为我在那里过着丰富、愉快的生活,至少过了短短的一个时期。我没有受到践踏。我没有被弄得僵化。我没有被埋在低劣的心灵中,没被排斥在同光明、活力、崇高的一切交往之外。我曾经面对面地同我所尊敬的人,同我所喜爱的人,——同一个独特、活跃、宽广的心灵交谈过。我已经认识了你,罗切斯特先生;感到自己非从你这儿被永远拉走不可,真叫我害怕和痛苦。我看到非走不可这个必要性,就像看到非死不可这个必要性一样。”
“你在哪儿看到了必要性?”他突然问。
“哪儿?先生,是你把它放在我面前的。”
“什么形状的?”
“英格拉姆小姐的形状;一个高贵和美丽的女人,——你的新娘。”
“我的新娘!什么新娘?我没有新娘啊!”
“可是你会有的。”
“对;——我会有!——我会有!”他咬紧牙齿。
“那末我得走了;——你自己亲口说的。”
“不,你得留下!我发誓——这个誓言会被遵守的。”
“真的,我得走!”我有点恼火了,反驳说。“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器吗?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能让我的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让我的一滴活水从我杯子里泼掉吗?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美和一点财富,我就要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因为我们是平等的!”罗切斯特先生重复了一遍——“就这样,”他又说,一把抱住我,把我搂在怀里,把他的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就这样,简!”
“是的,就这样,先生,”我接着说,“然而不能这样,因为你是个结了婚的人——或者说等于结了婚,娶了一个低于你的,你并不同情的,我不相信你真正爱的女人,因为我看到过和听到过你嘲笑她。我瞧不起这种结合;所以我比你好——让我走!”
“去哪儿,简?去爱尔兰吗?”
“对——去爱尔兰。我已经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现在上哪儿都行。”
“简,安静点,别这么挣扎,像个在绝望中撕碎自己羽毛的疯狂的野鸟似的。”
“我不是鸟;没有罗网捕捉我;我是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现在就要运用我的独立意志离开你。”
我再作了一次努力就自由了,我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你的意志将决定你的命运,”他说;“我把我的手、我的心和我的一切财产的分享权都奉献给你。”
“你在演一出滑稽戏,我看了只会发笑。”
“我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做我的第二个自己和最好的人间伴侣。”
“对于那种命运,你已经作出了你的选择,那就得遵守。”
“简,安静一会儿;你太激动了;我也要安静一下。”
一股风顺着月桂小径吹来,哆嗦着从七叶树的树枝间穿过去,刮走了——刮到渺茫的远方——消失了。夜莺的歌是这一时刻惟一的声音;我听着听着又哭了起来。罗切斯特先生一声不响地坐着,温柔而认真地看着我。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
“到我身边来,简,让我们作些解释,彼此谅解吧。”
“我永远也不会再到你身边去;现在我已经给拉走,不能回来了。”
“可是,简,我是把你作为我的妻子叫你过来的;我打算娶的只是你。”
我不吭声,我想他是在取笑我。高老头
“来吧,简——过来。”
“你的新娘拦在我们中间。”
他站起来,一步就走到我面前。
“我的新娘在这儿,”他说,又把我拉向他,“因为和我平等的人,和我相似的人在这儿。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还是没有回答,还是在挣脱他,因为我还不相信。
“你怀疑我吗,简?”
“完全怀疑。”
“你不信任我?”
“一点也不信任。”
“在你的眼睛里,我是个撒谎者吗?”他热切地说。“小怀疑论者,你会相信的。我对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爱情呢?没有,这你是知道的。她对我有什么爱情呢?没有,正如我煞费苦心证实了的。我让一个谣传传到她耳朵里,说我的财产连人家猜想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在这以后,我就去看看效果怎么样;她和她的母亲都很冷淡。我不愿——我不能——娶英格拉姆小姐。你——你这奇怪的——你这几乎不是人间的东西!——我爱你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你——尽管你穷、低微、矮小、不美——我还是要请求你接受我作为你的丈夫。”
“什么,我!”我禁不住叫了起来;看到他的认真——特别是他的鲁莽——我开始相信他的真诚,“在世界上除了你以外——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话——没有一个朋友的我,除了你给我的以外没有一个先令的我?”
“你,简。我必须使你成为我自己的——完全是我自己的。你愿意成为我的吗?说愿意,快。”
“罗切斯特先生,让我看看你的脸;朝着月光。”
“干吗?”
“因为我想看看你的脸;转身!”
“哪,你会发现它不见得比一张涂满了字、揉皱了的纸更容易看懂。看吧,不过要快,因为我难受。”
他的脸非常激动也非常红,五官露出强烈的表情,眼睛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哦,简,你在折磨我!”他嚷道。“你用那搜索的、但是忠诚而宽大的眼神在折磨我!”
“我怎么会折磨你呢?如果你是诚挚的,你的求婚是真的话,那我对你的感情只能是感激和忠诚——它们决不会折磨人。”
“感激!”他嚷了起来;然后又发疯似地补充说——“简,快答应我。说爱德华——叫我的名字‘爱德华’——我愿意嫁给你。”
“你当真吗?——你真的爱我吗?——你是真心实意地希望我做你的妻子吗?”
“是的;要是必须有一个誓言才能满足你,那我就起誓。”
“好吧,先生,我愿意嫁给你。”
“叫我爱德华——我的小妻子!”
“亲爱的爱德华!”
“上我这儿来——现在完全上我这儿来吧,”他说;于是把他的脸颊贴在我的脸颊上,在我的耳旁用他那最深沉的声调补充说:“使我幸福吧——我将使你幸福。”
“上帝饶恕我!”不一会他又接着说,“不要让别人来干涉我。我得到她了,我要守住她。”
“没有人来干涉,先生。我没有亲戚来阻挠。”
“没有——那最好了,”他说。如果我爱他不是这样深的话,我会认为他的狂喜的语调和神情是野蛮的;但是坐在他的身旁,从离别的噩梦中醒来——被唤入结合的乐园中——我想到的只是源源而来任我畅饮的幸福。他一再问我,“你快·活吗,简?”我一再回答,“是的。”随后他低声说道,“是会赎罪的——这是会赎罪的。我不是发现她没有朋友,既冷清又没有安慰吗?我不是要保卫她,爱护她和安慰她吗?难道我的心里没有爱情,我的决心中没有坚贞吗?那是会在上帝的法庭上赎罪的。我知道我的创造者是同意我这样做的。至于世间的评判——我可以不管。人们的意见——我可以蔑视。”
但是那个夜晚变得怎样了呢?月亮还没有落下,我们就已经完全在阴影里了;虽然我和我的主人离得很近,我却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七叶树在折腾着,呻·吟着,是什么使它这么痛苦呢?狂风在月桂树的小径上呼啸,急速地从我们头上吹过。
“我们该进去了,”罗切斯特先生说:“天气变了。不然,我可以和你一直坐到天亮,简。”
“我也可以和你一直坐到天亮,”我心里想,我也许会这样说出来,但是一道强烈的青色电光从我注视着的云里闪出来,接着是一阵劈啪的爆裂声和近处的一阵隆隆雷声,我只想着把我那双给照得眼花缭乱的眼睛靠在罗切斯特先生的肩头上藏起来。
大雨倾泻下来。他催我走上小径,穿过庭园,到房子里去;但是在跨过门槛以前,我们就已经淋得透湿了。罗切斯特先生在大厅里给我卸下披巾,把我松散的头发上的水抖掉。这时候,菲尔费克斯太太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开始我并没有看见她,罗切斯特先生也没有看见。灯正点着,时钟敲了十二下。
“赶快脱下你的湿衣服,”他说;“在你走以前,晚安——晚安,我亲爱的!”
他不断吻我。我离开他的怀抱,往上看的时候,看到那寡妇站着,脸色苍白,严肃而且吃惊。我只是对她笑了笑,就跑上楼去。“以后再解释吧,”我想。然而,在走到我的卧室的时候,我却想,她会暂时误解她所见到的这件事,我心头不由得感到一阵剧痛。但是,欢乐马上就抹掉了其他一切感觉。在两小时的暴风雨中,尽管风在呼啸,雷声又近又沉,电光猛烈地闪个不停,雨像瀑布般地倾注,我却并不感到害怕,也不感到恐惧。在这期间,罗切斯特先生到我门前来过三次,问我是否平安,是否安宁;这就是安慰,这就是足以应付一切事情的力量。
早晨,在我起床以前,小阿黛勒跑来告诉我,果园尽头的那棵大七叶树在夜里让雷打了,劈去了一半。
我起床穿衣的时候,回想着发生的事情,心里纳闷,那会不会是一场梦呢。在我再看见罗切斯特先生,听到他继续说一些爱慕的话,许下一些诺言以前,我还不能断定它是真的。
我一边梳着头,一边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感到它再也不是平淡无奇的了:它的容貌流露出希望,它的颜色有了生气;我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丰收的源泉,而且从粼粼波光借得了光辉。过去我常常不愿看主人,因为我怕他不喜欢我的相貌;但是现在我相信,我可以朝他抬起我的脸,而我的表情不会使他的爱情冷却。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件朴素但是干净的浅色夏衣穿上;看上去从来没有哪件衣服像这样对我合适了;因为从来没有一件衣服我是在像这样幸福的心情中穿上的。
我飞奔下楼,进入大厅,看到在一夜的暴风雨以后,接着而来的是一个明亮的六月之晨,感到从敞开的玻璃门外吹来的是一阵清新芳香的微风,这一切并不使我惊奇。在我这样快乐的时刻,大自然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一个要饭的妇人和她的小男孩正沿着小径走过来,两人都脸色苍白而又衣衫褴褛。我奔过去,把钱包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大约三四个先令。不管好歹,他们应该分享我的喜悦。白嘴鸦呱呱地叫着,更活泼的鸟儿在歌唱;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像我这欢乐的心儿那样轻快,那样富于音乐性了。
使我吃惊的是,菲尔费克斯太太带着忧愁的脸色从窗口往外看,并且严肃地说:“爱小姐,你来吃早饭吗?”吃早饭期间,她安静而且冷淡,可是我还不能使她明白真相。我自己还得等我的主人来解释;她也只好等了。我尽可能吃了点儿早饭,然后飞快地跑上楼去。我遇见了正从教室里出来的阿黛勒。
“你上哪儿去?是上课的时候了。”
“罗切斯特先生要我到婴儿室去。”
“他在哪儿?”
“在那儿,”她指着她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我走了进去,他就站在那儿。
“过来祝我早安,”他说。我高高兴兴地走上前去,现在我接受的,不再是一句冷冰冰的话,甚至也不是握一握手,而是一个拥抱和接吻。受到他这样的热恋和爱抚,似乎是自然的,舒适的。
“简单,你看上去就像盛开的鲜花,笑盈盈的,很漂亮,”他说:“今天早晨你真的很漂亮。这就是我那脸色苍白的小精灵吗?这就是我的芥子吗?这个脸蛋上有笑靥、嘴唇像玫瑰、栗色头发像缎子般光滑、栗色眼睛闪闪发亮的容光焕发的少女?”(读者,我的眼睛是绿色的;但是你要原谅他的这个错觉;因为我想,他还以为我的眼睛染上了新的颜色呢。)
“这就是简·爱,先生。”
“不久就要成为简·罗切斯特了,”他补充说,“四个星期以后,简妮特;一天也不多。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但是我不能完全理解它;它使我眩晕。这种宣布给我带来的感觉,是一种与快乐不相适应的更为有力的东西——它使人不安,使人震惊;我认为这几乎是一种使人恐惧的东西。
“你的脸先前发红,现在又发白了,简单: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简·罗切斯特;听上去是那么陌生。”
“是的,罗切斯特太太,”他说;“年轻的罗切斯特太太——菲尔费克斯·罗切斯特的年轻的新娘。”
“这不可能,先生;听起来不大可能。人类在现世决不可能享受到完美的幸福。我不见得生来就和我的其余同类有着不同的命运;想象这样的命运会落到我的头上,那真是神话——真是幻想。”
“这我办得到,而且我会让它成为现实。我今天就开始。今天早上我写了封信给我在伦敦的银行家,要他把他保管的一些珍宝,桑菲尔德女主人的传家宝,给我送来。我希望再过一两天就把它们倒在你的裙兜里;如果我要娶一个贵族的女儿,我能给她的一切特权和一切关怀,我都要给你。”
“哦,先生!——别去管什么珍宝!我不喜欢听人家提到它。极简·爱珍宝,听上去不自然而且古怪,我宁可不要。”
“我要亲自把钻石项链戴上你的脖子,把环饰围上你的额头,——那将是很合适的,因为至少大自然已经在这个额头上盖下了贵族的专利证;我还要把手镯戴上这两个美丽的手腕,在这些仙女般的手指上套上戒指。”
“不,不,先生!想点别的话题,谈些别的事情,换个调子。别把我当作美人似的跟我说话;我是你的不美的、贵格会教徒似的家庭教师。”
“在我眼里,你是个美人;正好合我心意的美人,——娇小而飘逸。”
“你意思是说,弱小而微不足道吧。你是在做梦,先生——要不就是在嘲笑。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挖苦人!”
“我还要让大家都承认你是个美人,”他继续说,他采用的调子真的让我感到不安起来了;因为我觉得他不是在欺骗自己,就是在欺骗我。“我要让我的简穿上缎子和花边衣服,她头发上要插上玫瑰;我要在我最心爱的头上蒙上无价的面纱。”
“那时候,你可就认不出我了,先生;我将不再是你的简·爱,而是个穿着小丑衣服的猿猴,——一个披着借来的羽毛的樫鸟了。我不愿穿上宫廷贵妇人的衣服,就像我不愿看见你罗切斯特先生用舞台上的服装打扮起来一样;而且,我不说你漂亮,先生,虽然我非常爱你;太爱你了,不能奉承你。你也别奉承我。”
然而,他没留意我的反对,还在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就在今天,我要带你乘马车去米尔考特,你得为自己挑几件衣服。我跟你说过,我们四个星期以后结婚。婚礼将在下面那边的教堂里悄悄地举行;然后,我将立即把你带到城里去。我们在那儿逗留一阵以后,我就带着我的宝贝到离太阳近一点的地方;到法国的葡萄园和意大利的平原;她将看到在古老历史和现代记载中一切著名的东西;她还将尝到城市生活的风味;她将拿自己和别人作公正的比较,学会看重自己。”
“我将旅行吗?——跟你一块旅行吗,先生?”
“你将住在巴黎、罗马和那不勒斯;住在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维也纳;凡是我漫游过的地方,都要让你去;凡是我的马蹄踩踏过的地方,你的精灵的脚也要踩踏。十年以前,我发疯似地跑遍欧洲,陪伴我的是厌恶、痛恨和愤怒;如今,我被治愈了,净化了,由一位真正的天使作为我的安慰者陪伴我重游旧地。”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朝着他笑。“我可不是天使,”我说;“在我死以前我不会成为天使。我将是我自己,罗切斯特先生;你不能指望也不能要求我这儿有什么天堂里的东西——因为你得不到的,正如我从你那儿也得不到一样;我压根儿就不期望这个。”
“你从我这儿期望什么呢?”
“在一个短时期里,你也许会像你现在这样,——一个很短的短时期;然后你就会冷静下来;然后你会变得反复无常;然后你会变得严厉,我将费尽力气才能讨得你的喜欢;可是,等你对我完全习惯了,你也许会再喜欢我,——喜欢我,像我说的,不是爱我。我看,你的爱情在六个月以后,或者不到六个月,就会成为泡影。我从男人写的书里看到过,那是丈夫的热情能维持的最长的时期。不过,话说回来,作为一个朋友和伴侣,我希望永远不变得让我的主人感到十分讨厌。”
“讨厌!再喜欢你!我想我会再喜欢你,更喜欢你;我会叫你承认我不只是喜欢,而是爱你——忠实、热情、永不变心地爱你。”
“你不会反复无常吧,先生?”
“对于只是以容貌来取悦于我的女人,在我发现她们既没有灵魂又没有良心——在她们面前让我看到平庸、浅薄,也许还有低能、粗俗和暴躁的时候,我完全是个恶魔;可是对于明亮的眼睛,雄辩的舌头,火做的灵魂和既柔和又稳定、既驯服又坚定的能屈而不能断的性格,我却永远是温柔和忠实的。”
“你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吗,先生?你爱过这样一个性格吗?”
“我现在正爱着。”幻灭
“可是在我以前呢,如果我真的在哪个方面达到了你那苛刻的标准?”
“我没遇到过和你相像的人。简,你能使我喜欢,你左右着我——你看上去顺从,我喜欢你给人的柔顺感;我把这绞柔软的丝线绕在手指上的时候,它引起一阵快·感,通过胳臂,直到我的心里。我受到了影响——被征服了;这种影响比我所能表达的更加甜蜜;我所经历的征服有一种巫术,超出了我所能赢得的任何胜利。你干吗笑啊,简?你脸上那费解的、神秘的样子是什么意思呢?”
“我在想,先生(听了这想法,你可别见怪,那是无意中想到的),我在想海格立斯(1)和参孙(2)以及迷住他们的美女——”
(1)海格立斯,希腊罗马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事迹。
(2)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因受妇人诱骗,落入敌人手中。详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13至16章。
“你这样想,你这小精灵——”
“嘘,先生!你现在这话讲得很不聪明,正如那些先生做得不聪明一样。不管怎么样,要是他们结了婚,毫无疑问,他们就会用作为丈夫的严肃来弥补作为求婚者的柔顺;我怕,你也是这样。一年以后,如果我要求你给我一个你不方便给也不高兴给的恩惠,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回答我。”
“那就现在要求吧,简——哪怕最小的恩惠;我希望听到你的请求——”
“真的,我会请求的,先生;我的请愿已经准备好了。”
“说吧!可是,如果你带着那样的面容抬起头来微笑,那我不等弄清楚你要的是什么,就会发誓给你。这样做会叫我成为一个傻瓜。”
“压根儿就不会,先生。我只要求这个:别叫人送珍宝来,别给我戴玫瑰;与其那样做,你还不如把你那条普普通通的手绢镶上金的花边。”
“我还不如‘给纯金镀金’。这我知道;那末,我就同意你的请求——暂时同意。我将收回我给我的银行家的命令。可是,你还没要什么;你只是请求取消一个礼物罢了;再试试。”
“那末,好吧,先生,请满足我的好奇心吧,在有一点上我的好奇心被大大地激发了。”
他看上去似乎不安起来。“什么?什么?”他连忙说。“好奇是个危险的请愿;幸亏我没发誓同意每一个人的请求——”
“可是依从这一个并没有什么危险啊,先生。”
“说吧,简;不过,但愿你希望的不只是打听一下——也许是打听一个秘密吧——而是希望得到我的一半田产。”
“啊,亚哈随鲁(3)王!我要你的一半田产有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是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想在田地上找个好的投资吗?我宁可要你完全跟我推心置腹。既然你让我进入你的心,那你总不会把心里话瞒着我吧?”
(3)亚哈随鲁,即波斯王色尔塞克斯(公元前485—公元前465)。《圣经·旧约》《以斯帖记》和《以斯拉记》中有关于他的记载。
“凡是值得听的心里话,都欢迎你听,简;可是,看在上帝份上,别要求无用的负担!别渴望毒药——别变成缠住我的地地道道的夏娃!”
“干吗不呢,先生?你刚才还对我说,你多么希望被征服,你感到被过分说服是多么愉快。难道你不认为,我最好利用一下这个自白,开始哄骗和请求——必要时甚至哭闹,生气——只是为了试一试我的力量?”
“我看你不见得会做任何这样的试验。侵犯,放肆,一切就都完了。”
“是吗,先生?你马上就改变主张了。你现在看上去多么严厉啊!你的眉毛都跟我的手指一样粗了,额头皱了起来,就像我有一次看到十分惊人的诗里所说的‘乌云层叠的雷霆’。我想那将是你结婚以后的神气吧!”
“要是那将是你结婚以后的神气,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就立即放弃娶一个十足的妖精或者火神的念头。可是你要求什么呢?小东西,——说吧!”
“哪,你现在就不讲礼貌了;和奉承相比,我可远远地更喜欢鲁莽。
我宁可做东西,而不当天使。我得问一下的是,——你干吗费尽心机,要我相信你要娶英格拉姆小姐?”
“只是这个吗!谢天谢地,不是更糟!”现在他舒展开他那浓黑的眉毛,低下头来,朝我微笑,抚摸我的头发,仿佛看到避免了危险,感到高兴似的。“我想我可以坦白地说,”他接着说下去,“虽然我会惹得你有点生气,简——我已经看见了,你生气的时候可真像个火神。昨天晚上,在寒冷的月光下,你反抗你的命运,提出你有权和我处在平等地位的时候,你发了火。顺便说一下,简妮特,是你向我求婚的。”
“当然,是我。可是请别扯到题外去,先生——英格拉姆小姐的事?”
“我假装向英格拉姆小姐求婚,因为我希望你狂恋着我,正像我狂恋着你一样;我知道,为了达到那个目的,嫉妒是我能找的最好的同盟者。”
“好极了!——现在你可就渺小了——不见得比我的小手指的指尖大一点儿。那样做,真是奇耻大辱。你一点都不把英格拉姆小姐的感情放在心上,先生!”
“她的感情集中起来只有一种,那就是骄傲;它需要屈辱。你嫉妒吗,简单?”
“你别管,罗切斯特先生;知道这个对你决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再一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吧。你认为英格拉姆小姐不会为了你的不忠实的调情而感到痛苦吗?她不会觉得自己被遗弃吗?”
“不可能!——我跟你说过,正好相反,是她遗弃了我;想到我的*,一下子就使她的热情冷了下来,或者说熄灭了。”
“你的心真是又奇怪又狡猾,罗切斯特先生。我怕在有些地方,你的原则是古怪的。”
“我的原则从来没有受过训练,简;因为缺少关怀,它们长得有点歪了。”
“再认真地问一遍;我可以享受那答应给我的莫大幸福,而不必担心有什么人在忍受我自己刚才感到的痛苦吗?”
“你可以的,我的善良的小姑娘;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对我怀有像你那样的纯洁的爱情——因为我把那舒适的油膏,对你的爱情的信任,涂在我自己的心灵上,简。”
我把嘴唇转过去吻吻那只放在我肩上的手。我深深地爱着他——比我相信自己能说的,比言语所能表达的还要深。
“再要求点什么吧,”他立即说;“能被请求,能表示同意,是我的乐趣。”
我再一次准备好了我的请求。“把你的打算告诉菲尔费克斯太太,先生;昨天晚上,看见我跟你一起在大厅里,她大吃一惊。在我再看见她以前,给她作些解释吧。被这样好的一个女人误解,使我痛苦。”
“到你的房间里去,戴上帽子,”他回答。“我要你今天早上陪我到米尔考特去;趁你为了乘马车作准备的时候,我去跟这位太太说说明白。她认为,简妮特,你为了爱情牺牲了一切,而且认为完全不值得吗?”
“我相信她准是以为我忘了我的地位和你的地位,先生。”
“地位!地位!——现在和以后,你的地位就在我心里,就在要侮辱你的那些人的头上。——去吧。”
不一会儿我就穿戴好了,一听到罗切斯特先生走出菲尔费克斯太太的起居室,我就赶紧下楼到那儿去。这位老太太原先在读她早上要读的一段经文——这一天的日课;《圣经》摊开在她面前,眼镜放在上面。她正在*事被罗切斯特先生的宣告中断了,现在似乎已经被忘掉;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没有门窗的墙,表达出一个被不平常的新闻扰乱了的平静心灵的惊异。她一看见我,就清醒过来;她作了一种想微笑一下的努力,还想了几句祝贺的话;可是微笑停止了,话也没说完就不说了。她戴上眼镜,合拢《圣经》,把她的椅子从桌子那儿推回原处。
“我感到那么吃惊,”她开始说,“我几乎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爱小姐。我肯定不是在做梦,是不是?有时候,我一个人坐着,会沉入半醒半睡的状态,幻想出一些从没发生过的事情。好像不止一次,在我打瞌睡的时候,我那十五年前就去世的亲爱的丈夫跑了进来,在我身边坐下;我甚至还听见他叫我的名字爱丽思,就像他过去常常叫我的那样。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是不是确确实实地向你求过婚了?别朝我笑。可是我真的认为他五分钟以前跑进来过,说再过一个月你就是他的妻子了。”
“他正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回答。
“真的!你相信他吗?你答应他了吗?”
“答应了。”她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可从来没想过。他是个骄傲的人;罗切斯特家的人全都骄傲;至少,他的父亲爱钱。他也总是被说成是谨慎的。他决意娶你吗?”
“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在我身上找不出可爱的地方足以让她解开这个谜。
“这叫我不能理解!”她继续说;“可是,既然你这么说,那毫无疑问是真的了。以后怎么样,我说不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是地位财产相当;再说,你们年龄又相差了二十岁。他差不多可以作你的父亲了。”
“不,真的,菲尔费克斯太太!”我给惹恼了,嚷了起来,“他一点也不像我的父亲!看见我们在一起,没有人会有一刹那这样的想法。罗切斯特先生看上去和实际上都跟有些二十五岁的男人一样年轻。”
“他真的是出于爱情才娶你吗?”她问。
她的冷淡和怀疑是这样地伤了我的心,我的泪水都涌到眼眶里来了。交际花盛衰记
“我很抱歉,让你伤心了,”寡妇接着说下去;“可是,你那么年轻,对男人那么不了解,我是希望让你警惕。古话说,‘闪光的不全是金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害怕将来会出现你我所料想不到的事。”
“什么!——我是个怪物吗?”我说;“罗切斯特先生不可能对我有真诚的爱情吗?”
“不,你是很好的;近来比以前又好多了;也许,罗切斯特先生是爱你。我一直注意到,你好像是他喜爱的人。有时候,对于他那明显的偏爱,我有点为你感到不安,很希望你警惕一下;可是,甚至连犯错误的可能,我也不愿意提。我知道,这样一个想法会使你吃惊,也许会使你生气;而你又是那么地谨慎,那么地非常谦逊和明白事理,我就抱着希望,希望可以信赖你,由你自己照管自己。昨儿晚上,我跑遍宅子,到处找不到你,也找不到主人;后来在十二点钟,看见你和他一块儿进来,那时候我的痛苦,我简直没法跟你说“好啦,现在别管那个啦,”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一切都是正当的,那就够啦。“我希望最后一切都是正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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