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于新生 图丨陈峰
1973年初冬,我推起独轮车,随同邻居丙申叔等一行四人去北洼拾草。
这是我第一次独当一面,前几年都是跟随哥哥一起去,虽然苦累,心里却很踏实。迎着冷飕飕的西北风,心中更觉孤独与忐忑,没有哥哥的照顾,一切都得靠自己。
夕阳西下,我们来到了北洼生产队种地的屋子,三间土坯房,终年人烟不断,春播夏锄秋收,这里是劳力们的大本营。冬闲时节,又成了拾草人的免费旅店,这不,屋内早有同村拾草人先期到达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匆匆赶往草场——屋子以东五里开外,就是一大片荒地。然而,一条从黄河分出来的叉沟,我们称为“二河”,三米多深,二十多米宽的天然屏障挡在面前。早就听说河上有一座“管子桥”,到了跟前才看到,是一根一搂多粗的输油管线横跨二河之上。“天堑变通途”我心中一阵喜悦。然而,这“通途”虽然平坦,却不宽绰,不足十公分的“桥面”着实令人发怵,一不小心,就有摔入河里的危险。为保险起见,多数人选择“骑马”过桥,所谓骑马,就是骑在管线上,双手支撑,两腿用力,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夜间落在管线上那层白白的霜雪,一会就被人们用裤子擦得干干净净。
我们把手推车用绳子连在一起,我手握绳子的另一头,从管线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和同伴们合力把车子从大半米深的水中拉上岸,二河,终于过来了。
继续向东挺进,荒地深处,半人高的茅草在晨风吹拂下,向我频频点头。我猜想,茅草或许也怕冷,它们之所以争先恐后向我打招呼,那意思是让我早点把它们带回家呢。
我毫不客气,双手紧握镰刀,弓步弯腰,甩开膀子,从右向左贴着地皮一镰下去,“刷”的一声,随着一块弧形的空地露出,密咂咂的茅草倒向一边。如此反复无数次,我全然不顾茅草在我手背上吻出一道道鲜红的唇印,一心只想尽可能多的把这些亲密的伙伴带回家。
日头偏西,我把装满草的独轮车放在路边。拿出母亲特意为我蒸的高粱面窝头,(在家吃地瓜干面窝头)一口下去,窝头上留下一道发白的牙印。浑身冒汗,嗓子冒烟,窝头在嘴里直打转,在路旁低洼处的牛蹄窝里,我双手捧水送到嘴边,一口水下肚,啊,真爽快!当我低头再次捧水时,却发现水中有好多黑黄的小东西在漂浮,定睛一看才明白,是我刚才捧水时用力过猛,把睡在水底的牛粪惊醒,被惊扰美梦的牛粪愤怒地浮上水面在向我提抗议呢。没办法,我只好另谋“新窝”,小心翼翼地继续捧水喝……
当伙伴们全部把手推车装好,如何回到住处却成了问题。管子桥是不能走了,眼下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沿河岸向北十多里处,有一座木桥可以安全过河,然而,走这条路必须多绕二十多里路,耗费三个多小时的功夫;第二,直线向西,冒险蹚水过河,全程不过六里左右。看看即将西坠的太阳,我们决定铤而走险——蹚水过河。
不多时,来到二河岸边,选一处比较平缓的河滩,脱下棉裤,三人一组,前面两人肩挎绳索,手挽手并排拉车,后边驾车者掌握平衡,一声呐喊车子冲入水中,啊!刚才还在冒汗的双腿,一下插入冷水中,一阵猫咬似的疼痛从双腿一直钻到心底!此时此地,猫咬也好狗咬也罢,我们全然不顾,混浊的河水哗哗地流淌,刺骨的水流肆意地划过我们的双腿,越往前走水越深,从脚腕到膝盖,一会到了大腿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终于来到岸边。就这样往返数趟,我们全部过来了。此时,双腿倒不觉得那么冷了,麻木不仁也许正是对我们双腿的真实写照吧。
燃起一堆篝火,没有悠扬的琴声,更无浪漫的歌舞。“早晨骑马后晌喝汤,这生活真不错!”倒是丙申叔一句苦中作乐的调侃,引来一阵笑声。趁着暖意迅速穿上裤子,不见“大漠孤烟直”,正值“长河落日圆”,抓紧时间回住处。
途中,我心中一阵欣慰,二河,终于被我们征服了。然而,我更明白,假如把征服二河比作是成功强渡大渡河,那么,明天,七十多里的回家路,就是必须翻越的夹金山!
鸡叫头遍,匆匆穿好衣服,萝卜瓜子(咸菜)就窝头,五大碗热粥下肚,我们一字排开,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家的方向往前赶。路上,谁也不说话,黑暗中憋着劲,集中精力盯着前面模糊的人影紧紧跟随,车上耷拉下来的茅草,划在地上发出“刷刷”的声音,不知谁的车子,草根拨动辐条,弹出清脆的金属声,再加上粗重的喘息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合成一曲独特的交响乐,我们即是演员又是听众,不停地演奏,急急地奔走。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脑袋,我们已经来到了距离住地十多里之遥的“响铃沟子”。“驾驶室”里抽出“点棍”(一根一米左右的丫型木棍)独轮车前倾,点棍支撑车后横梁,三角形的原理使独轮车稳稳地站立,浑身冒着热气的我们开始途中小憩。
我借机观望,土公路上,独轮草车一辆接一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字“草龙”可谓壮观,像极了长征路上的红军队伍。
我知道,在这拾草大军中,有家住利津县城周围的,比起我们陈庄,他们更遥远,拾草,我们三天一趟,他们耗时五天。相比之下,我心里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满足感。
一阵凉意把我惊醒,啊,起风了!拾草三大怕:戗风,上坡,走泥洼。一阵紧似一阵的凉风,从家的方向吹来,唉,怕啥来啥!
怕,也得走,顶着呼呼的西南风,一个个抻起脖子登起眼,弯腰弓背大口喘,一步一个脚印,咬紧牙关往前赶。逆风卷起尘土扑面而来,一会功夫,每人脸上贴上一张免费“面膜”,汗水又冲刷出一条条小沟,流到眼里火辣辣,淌到嘴里咸勾勾,腾出手抹一把汗,一个个都成了大花脸。
走不多远,实在喘不过气来,只好停下歇一会。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感觉腰酸背疼腿发软。我猜想,当年司马光或许也曾下洼拾过草,不然他怎么能创造出“精疲力竭”这个词呢?
容不得你多想,还得继续赶路,这时,后面上来一辆毛驴草车,我一阵欢喜,立即推车跟在后面。又宽又高的毛驴车,正是阿庆嫂眼中的胡传魁:“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跟在毛驴车后,立即感觉轻松了好多,此时,见到车把式手握长鞭坐在车上悠哉悠哉,我心里好一阵羡慕,何时才能赶着毛驴车下洼拾草,成了我最大的奢望!(这奢望直到如今也没实现)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六合国营饭店”,此时,肚子里的食物可能是变成了铅,全部灌进了双腿里,好沉好沉。
我点了当时拾草人最爱吃的一道大餐:烩窝头。厨师技术娴熟:锅内放油,葱花爆香,再放入几片切碎的白菜帮翻炒几下,加水烧开,我把两个硬邦邦的窝头递给厨师,切成薄片倒入水中煮透。一盆热气腾腾的美味端到我面前,真香!三毛钱的加工费,着实让我好一阵心疼,那可是我在生产队里劳动三天的报酬啊。
风卷残云般吃完,饭饱力生。当晚霞爬上了西屋山,一盆烩窝头,三十里的油漆路,把我送回家。
母亲围着草车看了又看,脸上满是欣喜。
“孩子,快进屋,先吃饭!”母亲牵起我的手,突然停下脚步,反复地看着,又慢慢放到嘴边,轻轻地吹着——
我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次不小心划破了手,母亲边吹边安慰我:“好孩子,不哭,娘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这次,我没哭,却发现眼泪在母亲的眼里打转……
第二天,母亲俯下身子仰起脸,用细棍把灶堂内的草挑起来,让火舌全部舔着锅底,饭做好了,母亲把灶堂内还没烧完的草拖出来,用脚踩灭。
“娘,您尽管烧吧,烧完了,我还去拾。”
那年,我十七岁。
作者简介:于新生,男,1956年生。东营市利津县陈庄镇海燕副食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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