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现在上台的这七个人，在我看来都不会玩这个游戏”“WE都跨不过去，谈什么世界赛”“我今天宁可看着你们站着输，我也不希望看到你们跪着赢”……如果跟LPL（英雄联盟职业联赛）观众提到这些话，大部分人能立刻想到朱开的名字。因为擅长为团队“煮鸡汤”，朱开也得到了“世一汤”“汤达人”这样的外号。
今年英雄联盟冬季转会期结束后，已经是自由人身份的他终于闲了下来。2013年进入iG战队开启职业生涯，朱开先后辗转Snake（现LNG）、EDG和RNG。在EDG任职期间，他以监督身份带队夺得2021年LPL夏季赛和全球总决赛的冠军。加盟RNG后，身为主教练的他又带领队伍捧起了2022年LPL春季赛和MSI（英雄联盟季中冠军赛）的冠军奖杯。
今年杭州亚运会，朱开当选英雄联盟项目国家集训队主教练。半决赛不敌韩国队，中国队在杭州收获了一枚铜牌。赛后，中国队BP（英雄扳选）以及人员轮换等问题引发讨论，朱开成为众矢之的。
朱开（右一）带领RNG夺得2022年MSI（英雄联盟季中冠军赛）冠军。 受访者供图
“好的教练要有好的表达能力和感染力”
新京报：此前辗转多家俱乐部，分别出于怎样的考虑？
朱开：我算是一个比较喜欢迎接挑战的人，也喜欢不断突破，希望能不断成长。职业生涯前期，更多是在积累经验，或者说自我提升。李宁的前身Snake应该算是一个低成本运营的队伍，在这样的队伍里（工作）是很锻炼人的。你的选手可能会有一点欠缺，这种情况下，作为主教练，要去教学，去管理队伍，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才能比大家预期的好。
到EDG，我和炫君（现JDG上单李炫君，ID：Flandre）选择了跳出之前的舒适圈。那一年，EDG的阵容是非常不错的。所以，在EDG的第一年，算是我之前工作经验积累后的迸发，就是把我原来的一些东西运用在一个成熟的队伍里，打出了一定的效果。
拿完世界冠军之后，转会期有一点波折，更多的是想以监督以外的身份去带队伍取得成绩。也是非常巧，去了RNG，我想证明我有能力以主教练的身份去夺冠，取得很好的成绩。
在RNG前半段还是不错的，拿到了联赛冠军和MSI冠军。那一年，我觉得其实很有机会冲击世界赛冠军。因为我们从墨西哥到美国的那一段时间，状态非常不错。不巧的是，年末受疫情影响，所有LPL队伍在美国的训练都是非常不顺利的，我们的日常训练赛中也遇到了很大阻力。隔离的时候，我们在酒店里是分开训练的，效果特别差，也没办法收集到外部对于游戏版本的一些解读。那一年最大的失败是所有中国队伍对于下路的理解出了很大的问题，最后都没有取得很好的成绩。
当时，我们打完GEN后，我作为主教练来看，RNG的状态已经是调得非常不错了，那一年真的很可惜。
在RNG结束一年的工作之后，EDG也跟我聊了。我当初来RNG是希望能够给自己一个证明和交代，相对来说，那一年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正好，我跟杨济松，就是大树教练的关系特别好，他说有点累，也想休息一下，希望我回去以主教练的身份带领EDG征战后面的比赛。所以，我又回去带EDG，让他辅佐我。
新京报：监督和主教练的工作职责有何不同？
朱开：赛训监督更像是一个队伍的掌舵人，他的大局观要更强。队伍需要往什么样的方向去发展，打法风格是怎么样的，他要去制定这些内容。日常里，主教练、选手都会有心态失衡或者是不理智的时候，这种时候，监督需要第一时间站出来去带领整个队伍。
监督更多的是大方向上的，而主教练是负责游戏内，包括一些日常的复盘，比较细致的工作是由主教练完成的。他们两个工作职能上有不同的分工，且互相之间是要去配合和掩护。
新京报：一位优秀的主教练应该具备哪些素质？
朱开：分为游戏内和游戏外吧。游戏内，最基本的就是要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也就是说在业务这一方面肯定是要非常出色的。其次，要有非常缜密的逻辑思维，可以帮助你规划日常训练，提炼训练内容。团队里的数据分析师、助理教练他们给到的一些数据和建议的时候，你可以更好把它整合出来。另外，一个好的主教练要有很好的表达能力和感染力，我觉得这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
游戏外也会有一些部分比较重要，主教练其实算是一个教和管结合的岗位，你不仅要教，而且也要有出色的管理能力，才能把整个团队运作起来。
“国家集训队换人后我想过退出”
新京报：得知当选杭州亚运会英雄联盟项目国家集训队主教练有什么感受？
朱开：当选亚运会主教练之前，我们进行过好几轮竞聘。最早是在2022年中旬的时候，我们就进行过一次竞聘，当时非常荣幸得到了业内的一些肯定。但是那一年因为亚运会延期，我们就没有再进行相关工作了。一直到2023年的年中，我们重新进行教练员的竞聘。第二次竞聘的时候，我还是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那个时候是非常荣幸的，感觉自己在各方面得到了很多业内人，包括厂商、俱乐部管理层以及一些教练的肯定和认可，非常高兴。开心之余，肩上的责任也非常大，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开心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压力和责任感。
新京报：备战过程中，出现哪些波折？
朱开：有很多。我记得是在（2023年）4月中旬的时候竞聘完，我得到这个机会当选了主教练，紧接着大概一周之后，我们就开始集训。在这一周里，我做了很多关于集训的方案。
5月底就要完成选人工作，但是面临的最大问题是5月份的时候，选手的状态也好，游戏的版本也好，和9月份亚运会比赛的时候都不太一样。5月份选出来的这些选手在9月份的时候到底能不能打好，是当时围绕我们的一个难题。
所以，5月份的时候，有两轮大的集训，前前后后大概邀请了20名教练共同选择。我们做了很多交流和沟通，群策群力去想这支队伍到底应该选出怎么样的6个人，然后，这6个人需要围绕谁去打，用什么样的战术去打。
7月份，有些选手的身体状态没那么好，进行了换人。对我来说，其实打击是蛮大的。因为换人之后，相当于把原来的战术体系或者队伍构建时期的想法完全打乱了。
这也是我那个时候从EDG离职的一个非常大的原因。当时，我觉得自己要全身心投入在亚运会的工作当中，所以和俱乐部做沟通。我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整理换人之后的工作，和厂商沟通，和国家体育总局沟通，工作量非常大，没有办法全身心集中到俱乐部了。那个时候其实也有传言，说我从EDG离职是成绩不好或者怎么样的。
后来的集训工作也遇到了非常多的问题，国家队和俱乐部完全不一样，我也是去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从竞聘到选人，一直到最后的集训，中间经历了很多。
新京报：赛前是否预测过可能出现的情况？
朱开：第一波选完人，5月份我们提交完名单后，就围绕一些核心选手去建队了，考虑要给他搭配什么样的角色，甚至考虑队伍氛围会不会很好？遇到挫折，遇到瓶颈的时候，我们所谓的一些心理能量比较强大的选手能不能站出来？打比赛，面对韩国队或者重要竞争对手的时候，能不能有人跳出来，给大家顶住那口气？组队的时候，这些问题都考虑进去了。并不是说没有选上的选手就是不好的，来集训的选手差距都非常小，每个选手都很优秀。
选完人之后，我觉得和我们主要竞争对手像韩国队相比，大家都差不多，是可以去与之抗衡的。可能谁发挥好一些，谁就可以成为最后的赢家，就是我们俗话说的“五五开”。
但是换完人之后，我觉得我们是略处下风的。因为换完人，不是说游戏上的差距有多大，而是队内氛围，或者说是短时间之内，队内的磨合问题，让我会比较担心。那个时候，我觉得从原来的“五五开”局面变成了我们要去拼一拼，或者说要花更多精力和代价才能和对手竞争的情况。说实话，就是自己的部署被打乱了。
我再说一些题外话。7月份，我知道选手因为身体状态换人之后，我甚至想过要退出。因为我自己的性格是这样，如果不能以我的判断或者选人去构建队伍，我内心会有很多纠结和疑问。如果说这些人是我选出来的，最后没有打好，那我也不会有任何遗憾。所以，7月份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差，也想过退出国家队。但是，那个时候真的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感觉，想去为国家效力，最后这个信念战胜了我，让我坚持了下去。
杭州亚运会赛场上的朱开。 新京报记者 赵雪 摄
新京报：亚运会半决赛结束后做了哪些复盘？
朱开：如果说是游戏内的话，我看了很多次了。现在大概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印象依然非常深。
第一局的时候，我们整体阵容拿下来，选手都觉得比对面好，对面是相对比较冲阵的一个阵容，我们是反打拉扯，而且拿到了一些版本T0的英雄。选手们非常有信心，觉得这一局应该正常打，可以拿下。游戏中前期出了一些问题，但是因为阵容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克制他们的，所以，我们经济差不多，小龙数量还是领先的。20多分钟的时候，局势已经慢慢倒向我们这边了。
中后期还是有选手个人操作上的一些失误，导致最后被一波了。不管怎么样，我一点都不责怪选手。我一直认同这样一句话，选手在场上每分每秒都要面临千千万万种选择，当他们做出某种选择的时候，一定是他们觉得最正确的。虽然他失误了，就像某一波操作，他没有做出来也好，走形了也好，我都非常能理解。第一局的大致的走向就是这样。
大家最大的争论点可能是第二局的BP。有一点我想告诉大家，第二局在蓝色边，通常我们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阵容。那五个英雄（雷克顿、茂凯、崔丝塔娜、金克丝和芮尔）中，有四个是我们集训时胜率最高的，也是大家最熟练的英雄。鳄鱼（雷克顿）打贾克斯，我们商量了很久，比赛前一天我们还在商量要不要放这个对局出来打。我们上单选手打这个对局是特别自信的。游戏前期，我印象很深，我们大概有三四千经济和小龙领先的优势。后面连续两波龙团操作，或者说整体团战的处理没有对方好，导致了被翻。那一局，韩国队的团战发挥是非常出色的，虽然是对手，但我也非常认可他们，确实是别人比我们做得好，我们得承认。
新京报：两位打野的上场是如何决定的？
朱开：关于轮换，开诚布公地说，这就是亚运会和我们俱乐部不太一样的地方，整个赛事流程是不一样的。首发名单很早就交了，但是选边是当天才抛硬币的，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是蓝边还是紫边。首发名单交的是Jiejie（赵礼杰），我们很希望是蓝边，但那天是紫边。紫边打完回到蓝边。
我们是有战术打法上的布置的。我是想第二局的阵容放在第一局去打，如果不好，换成Xun（彭立勋）去打第二局，我们也为Xun准备了阵容。但是因为倒过来了，我们第二局回到蓝色方，蓝色方胜率更高的阵容又比较适合Jiejie去打。
我印象很深的是第一局快要打完的时候，我和Xun沟通，当时我们在聊要不要换人。他（彭立勋）觉得第一局拿的大树（茂凯），没有太大问题，在资源控制上是领先的。所以，当时我们一致认为继续让Jiejie上。
新京报：半决赛失利，是否影响了后面对阵越南队时的状态？
朱开：打越南队的时候犯了游戏以外的很大的问题。输完韩国队之后，大家心情不用多说，肯定是非常低落的。我们从8月份开始集训，吃了很多苦，都是想去冲最后这个冠军、这块金牌的。
半决赛失利对大家的心理冲击是非常大的，选手们打完都提不起劲了，说实话，我都有点提不起劲。但是我又知道我们后面有比赛要去打，也做了一些选手的思想工作。那种情况和我们在俱乐部面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这是国家层面的，可能人生当中就那一次机会。大家心情非常低落，对第二天打越南队的比赛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心态方面有非常大的影响。
第二天的比赛，大家没有做那么充分的心理上的准备，就觉得打赢应该还是比较轻松的。但是前一天的心态影响了当天的心态，然后，当天的局势又影响了后面比赛的心态。输了第一局之后，大家都处在极度焦虑的状况里。所以，打越南队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日常训练里不太会出现的失误，很多奇奇怪怪的走样。
新京报：亚运会的比赛结束后，跟选手们交流过吗？
朱开：肯定是有的。挺心疼这些孩子的，他们经历了太多，压力非常大。我记得10月3日，我们回上海的那趟车上，有两个选手都发烧了。人在高压的情况下，突然之间松下来，其实是很容易生病的。亚运会大家心理、身体都已经达到了极限。不管是我，还是选手，都尽力了。
很多事情大家不知道，亚运会和俱乐部完全不一样。我相信如果下一次，或者说再给大家一次机会，我们会比这次做得好。下一届，相信队伍之间，厂商以及国家之间配合度会更高，那个时候，我们迸发出来的能量可能会更大。
“我还有梦想，我会重回热爱的舞台”
新京报：亚运结束后，受到外界声音影响了吗？
朱开：如果我没有去参加竞聘，继续做着我热爱的事业，过着我喜欢的人生，其实还是蛮舒服的，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负面舆论。站出来为国效力，可能会给我原来的生活带来冲击，这是我预想过的。有的时候想想特委屈，和朋友说笑，感觉自己像一个受害者。换了人，输了比赛，背了大锅，工作也没有原来那么如意了。
比赛总有输赢，谁又是常胜将军。如果说我们只能接受赢，不能接受输，那我为什么要去做？说白了，不就是那一份心吗？想去为国效力，才促使我去担这样的责任。有的时候真的会默默流泪，到底值不值得？
我这个人个性是有一说一的，我到现在都没有想通这个问题，我相信可能再过一段时间，我能明白。我一直想说服自己，做这些事情是值得的，是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很浓墨重彩的一笔的。不管是失败，还是成功，你有过这样的人生经历，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情。但是说实话，现在还没有说服自己，我相信有一天可以说服我自己。
新京报：外界评价朱开BP做得不好，更适合当监督，你觉得呢？
朱开：我们先来聊到底什么是好的BP。首先，其实这一点我一直想跟大家说，我只评判一件事情就是BP的逻辑是不是对。每个队伍的情况不一样，每个选手的英雄池和熟练度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个队伍在比赛里，英雄的优先级表现出来也会不一样。我们日常训练赛一直在做的就是提炼，什么样的BP或者阵容是最适合的，要和选手做很多沟通。
每个队伍的情况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我们只能去追求一个点，就是拿这些英雄，是不是足够赢比赛。我们也看到很多“绝活哥”，你以为他真的很想去拿这个绝活，或者逆版本拿一些英雄吗？很多时候都是队伍不得已而为之。
第二，主教练是不是只BP？不是的。我一直赞同一件事情，台上的BP永远是台下日常训练赛中提炼总结得到的答案。我们在台上拿到的阵容，大概率是在台下已经练习过的。主教练不仅仅只是做BP，他绝大多数的工作是在BP之后，你看不到的那些部分。一个队伍夺冠，我觉得更多的是幕后的日常工作上，主教练是非常出色的，他才能去取得冠军。所以，我不认为也不赞同，教练员的BP好坏就决定了教练员的能力好坏。
再来回答这个问题，就是外界认为我BP不好，更适合担任监督或者怎么样，我先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个问题。至于我究竟适不适合，我觉得这个东西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不愿意接受结果论，但实际上，电竞很多时候都是唯结果论。我以监督的身份拿过冠军，也以主教练的身份拿过冠军，当然我也有过很多失利，这些证明我适合去做主教练，还是我不适合去做主教练？这是没有办法去评价的，可能100个人有100个看法。我自己会去想我究竟适不适合做主教练，而不是别人认为我适不适合做主教练，我只需要对我服务的俱乐部负责就可以了。
新京报：怎么看待“世一汤”“汤达人”等称号？
朱开：很感谢大家能够在这一方面给我肯定，我知道这是大家对我在选手心态管理或者说是状态管理方面的认可，非常感谢大家。对我来说，也需要去做其他维度的挑战，希望大家能够看到我作为主教练（的成绩），在游戏那部分也得到大家的一些像“世一汤”这样的赞赏。所以，我（2021年）离开EDG之后，也做了很多的挑战。
新京报：对接下来的工作和生活有什么打算？
朱开：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很善于学习和成长。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之后，我都会对自己有一个分析和评价。职业生涯前期，我应该算是默默无闻的，到中期的大满贯，算是到了顶峰，现在经历了一些失败。我觉得这都是人生的经历，也是竞技体育的魅力。电竞和传统体育一样，没有常胜将军。所以胜利了不要被冲昏头脑，经历失败也不要气馁，我还是会继续积极投身在这个行业里。虽然我年纪比较大，但我依然对英雄联盟抱有很大的热爱。以前接受采访的时候我也说过，如果哪一天我突然不喜欢它了，我就不会去做了。
目前来说，我还需要沉淀。如果在舆论没有那么好的时候去带某一支队伍，对自己和队伍都是不负责任的。未来可能会和大家聊一聊，关于游戏上的一些认知。我会花一点时间去让大家了解这款游戏，或者说了解一个队伍，了解教练员到底在做什么。当自己和大家有了共识和认同感的时候，再重新回到俱乐部工作。
新京报：是打算做些科普向的内容吗？
朱开：对，这也是我多年来想做的事情，只是提前去做了。我会向观众们做一些输出，可能后面会做。最后，我依然会回到我热爱的那个舞台，因为我有自己没有完成的梦想，有需要重新拿回的东西。
这个阶段相对来说轻松一些，也是我近十年最轻松的一段时间。说实话，我这十多年没有休息过，现在突然休息了，对我来说非常珍贵。这段时间里，我又重新去整理了之前的一些想法，关于游戏的内容。重新踏入俱乐部工作的时候，也许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新京报记者 赵雪
编辑 王禧诺
校对 吴兴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