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写作《阅微草堂笔记》的目的是道德教化

纪昀写作《阅微草堂笔记》的目的是道德教化

首页休闲益智扉格若斯更新时间:2024-05-09

题记

纪昀写作《阅微草堂笔记》的目的是道德教化,而教化的对象则非常广泛,既有广大民众,也有属于民众精英的士人阶层,同时也包括了所有的在职各级官员。正因为如此,纪昀用来作为道德宣讲的素材,就涉及广阔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既有高官云集的庙堂,也有普通百姓的寻常生活。纪昀赞扬正直善良,抨击邪恶残暴,揭露那些隐藏得比较隐秘的人性丑恶,为我们展示了封建社会末世的众生相。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夜宿友人斋中,闻壁间小语曰:“君今夕毋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室旧有此怪,一婉娈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其终困青衿①乎?此怪非鬼非狐,不审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贵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后潘果坎壈②以终。越十余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怪乃绝。外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此怪大佳,其意识在绮罗人③上。”

【注释】①青衿(jīn):青色交领的长衫,周代学子的服装。古时用来指读书人。②坎壈(lǎn):困顿,不顺利。③绮罗人:富贵人。

【译文】沧州人潘班,擅长书画,自称黄叶道人。一次夜里在朋友的书斋里住宿,听见墙壁里有声音小声说:“你今夜不要留别人在这儿一起住,我就出去陪你。”潘班吓得赶紧搬了出去。朋友说:“书斋里过去就有这个怪物,是一个文雅温婉的女子,不害人的。”后来这位朋友私下里对密友说:“潘君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秀才了么?书斋里的这个怪物不是鬼也不是狐狸精,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它遇见粗俗的人不出来,遇见富贵的人也不出来,唯有遇见了有才而落魄的人,它才出来侍寝。”后来潘班果然一生困顿不得志。十多年之后的一天夜里,忽然听到书斋里有抽抽搭搭的哭声。第二天,大风刮断一棵老杏树,这个怪物也绝迹了。外祖父张雪峰先生曾经开玩笑说:“这个怪物真不错,它的见识可比富贵人家的女子高多了。”(滦阳消夏录一)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嫚语①调谑。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②之,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③耶?”数讫径行。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注释】①嫚(màn)语:轻侮的言辞。嫚,轻视,侮辱。②诃(hē):大声怒骂,同“呵”。③桂籍:科举登第人员的名籍。挂名桂籍,即中举了。

【译文】天津某举人,与几个朋友到郊外踏青,一群人都年轻而且放荡不正经。见到柳荫中有个少妇骑驴路过,一帮年轻人欺负她孤身一人没有伙伴,就呼喝着一起在后面追逐,用轻薄的语言调笑。少妇并不答理,鞭打着驴子急步跑去。有两三个人先追了上来,少妇忽然下驴温和地与他们搭话,看意思好像很喜欢他们。说话间某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赶了上来,举人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妻子。但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这一天也没有理由到郊外来。他又疑惑又恼怒,上前责骂,可是妻子嬉笑如故。某举人激愤怒气如潮水般喷涌,挥舞手掌要打妻子的耳光,妻子忽然飞身跨上驴背,换成了另一副相貌,用鞭子指着某举人斥责道:“见了别人的妻子,就百般调戏,见是自己的妻子,就这样的愤恨。你读圣贤之书,一个恕字还没有弄明白,你凭什么考中了举人?”数落完了,骑着驴子径直去了。某举人面如死灰,僵立在道旁,几乎不能挪步。最终也不知这个少妇是什么鬼魅。(滦阳消夏录一)

有卖花老妇言:京师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有丽妇夜逾短垣,与邻家少年狎。惧事泄,初诡托姓名。欢昵渐洽,度不相弃,乃自冒为圃中狐女。少年悦其色,亦不疑拒。久之,忽妇家屋上掷瓦骂曰:“我居圃中央,小儿女戏抛砖石,惊动邻里,或有之,实无冶荡蛊惑...

【译文】有一个卖花的老妇人说:京城有一所住宅离空园子很近,以前园中有不少狐狸精。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夜里越过矮墙同邻家小伙子偷情。怕事情败露,开始时假托姓名。后来处得越来越融洽,估计不至于被抛弃了,就自己假冒成园子里的狐女。小伙子喜欢她的美色,也不疑心拒绝。过了好久,忽然有瓦片往这个女人家的屋上掷过来,还骂着说:“我在园子里住得长久了,小儿女们戏耍抛掷砖头石块,惊动邻里,这种事情是有的。但实在是没有淫荡媚惑人的事,你为什么玷污我的名声?”事情就这样败露了。真是太不同寻常了,狐狸精常常假冒为人,这个女人却假冒狐狸精。善于诱惑的女人可以比作狐狸精,而这个狐狸精竟然比人还要贞洁。(滦阳消夏录二)

四川毛公振翧①,任河间同知时,言其乡人有薄暮山行者,避雨入一废祠,已先有一人坐檐下。谛视,乃其亡叔也,惊骇欲避。其叔急止之曰:“因有事告汝,故此相待。不祸汝,汝勿怖也。我殁之后,汝叔母失汝祖母欢,恒非理见棰挞。汝叔母虽顺受不辞,然心怀怨毒,于无人处窃诅詈。吾在阴曹为伍伯②,见土神牒报者数矣。凭汝寄语,戒其悛改。如不知悔,恐不免魂堕泥犁也。”语讫而灭。乡人归,告其叔母。虽坚讳无有,然悚然变色,如不自容。知鬼语非诬矣。

【注释】①翧(xuān):飞。此处为人名。②伍伯:古代五人曰伍,伍长为伯,故称伍伯。

【译文】四川人毛公振翧,担任河间府同知时,说他的家乡有个人傍晚时在山间赶路,到一座废弃的祠庙避雨,发现已经先有一个人坐在屋檐下面。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已经去世的叔父,吓得想要躲避,他的叔父急忙止住他说:“因为有事情告诉你,所以在这里等你。不会害你,你不要怕。我死了之后,你的叔母不讨你祖母的欢心,经常无缘无故地挨打。你的叔母虽然顺从忍受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怀着怨恨,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咒骂。我在阴曹地府做差役领班,看到土地神行文通报多次了。想请你传话,劝她悔改。如果不知道悔悟,恐怕死后不免要堕入地狱呵。”说完就消失了。乡人回来后,告诉他的叔母,她虽然一口咬定说没有,但是惊慌得变了脸色,好像无地自容。可知鬼的话不是乱说的。(滦阳消夏录二)

再从兄旭升言:村南旧有狐女,多媚少年,所谓二姑娘者是也。族人某,意拟生致之,未言也。一日,于废圃见美女,疑其即是。戏歌艳曲,欣然流盼,折草花掷其前。方欲俯拾。忽却立数步外,曰:“君有恶念。”逾破垣竟去。

后有二生读书东岳庙僧房,一居南室,与之昵;一居北室,无睹也。南室生尝怪其晏至,戏之曰:“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①耶?”狐女曰:“君不以异类见薄,故为悦已者容。北室生心如木石,吾安敢近?”南室生曰:“何不登墙一窥?未必即三年不许。如使改节,亦免作程伊川②面向人。”狐女曰:“磁石惟可引针,如气类不同,即引之不动。无多事,徒取辱也。”

时同侍姚安公侧,姚安公曰:“向亦闻此,其事在顺治末年。居北室者,似是族祖雷阳公。雷阳一老副榜③,八比以外无寸长,只心地朴诚,即狐不敢近。知为妖魅所惑者,皆邪念先萌耳。”

【注释】①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东晋文学家郭璞与许逊同游西山时,在他游仙诗中有“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的连句,是想象中神仙的生活和意态。其中“浮丘袖”指的是福建紫清山上的仰面释迦牟尼睡佛。②程伊川:程颐(1033—1107),字正叔,北宋洛阳伊川人,人称伊川先生,北宋理学家和教育家。③副榜:科举考试中的一种附加榜示,亦名备榜,即于录取正卷外,另取若千名。

【译文】远房堂兄旭升说,村子的南边儿过去有个狐女,常常媚惑年轻人。人们所说的“二姑娘”就是这个狐女。家族里有个人,立意要活捉狐女,但对谁都没有说。有一天,他在一个废弃的园子里见到一个美女,怀疑就是狐女二姑娘,就对她唱起调情的曲子,挤眉弄眼挑逗她,还采了草花扔到她的面前。美女正要俯身去捡花草,忽然退后几步站着,说:“你有恶念。”随即就跳过破墙走了。

后来,有两个书生在东岳庙僧房里读书。一个住在南屋,跟狐女亲亲热热。另一个住在北屋,就像没看见狐女。南屋的书生曾经责怪狐女来晚了,怀疑她是从北屋来,开玩笑地说:“你这是左手拉住仙人浮丘的袖子,右手又拍着仙人洪崖的肩膀,同时还和另一个人相好吗?”狐女说:“先生不因为我是异类而轻视我,所以我要为悦己者容。至于北屋的书生,心如木石,我哪敢靠近呢?”南屋书生说:“你何不勾引勾引他?他未必就能做到三年不动心。若能让他动了心,也就免得他在人前摆出程伊川一样的道学家面孔了!”狐女说:“磁石只能吸引铁针,如果气质品类不同,就吸引不动。别多事了,免得白白自讨羞辱。”

当时我和堂兄旭升一起在先父姚安公身旁,姚安公说:“以前我也听人讲过这件事,事情发生在顺治末年。居住北屋的书生,好像就是族祖雷阳公。雷阳一个老贡生,除了八股文以外没有任何别的长项。只是雷阳公心地朴实诚挚,就是狐妖也不敢靠近他。由此可知,凡是被妖魅蛊惑的人,都是因为自己先萌生了邪念。”(滦阳消夏录四)

董曲江游京师时,与一友同寓,非其侣也,姑省宿食之资云尔。友征逐富贵,多外宿。曲江独睡斋中。夜或闻翻动书册,摩弄器玩声,知京师多狐,弗怪也。一夜,以未成诗稿置几上,乃似闻吟哦声,问之弗答。比晓视之,稿上已圈点数句矣。然屡呼之,终不应。至友归寓,则竟夕寂然。友颇自诧有禄相,故邪不敢干。偶日照李庆子借宿,酒阑之后,曲江与友皆就寝。李乘月散步空圃,见一翁携童子立树下。心知是狐,翳身窃睨①其所为。童子曰:“寒甚,且归房。”翁摇首曰:“董公同室固不碍。此君俗气逼人,那可共处?宁且坐凄风冷月间耳。”李后泄其语于他友,遂渐为其人所闻,衔李次骨。竟为所排挤,狼狈负笈②返。

【注释】①睨(nì):斜着眼睛看。②负笈(jí):背着书箱。

【译文】董曲江游历京城时,和一个友人同住一个寓所,并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姑且为了节省一点住宿饮食的费用罢了。友人追逐功名富贵,多半在外面住宿。董曲江独自睡在房舍里。夜里有时听到翻动书册、摩弄器玩的声音,知道京城里狐精多,也不奇怪。有一夜,他把未完成的诗稿放在小桌上,又好像听到吟诵的声音。董曲江问是何人,却听不到回答。等到天亮一看,稿子上已经被圈点过几句了。但是他多次呼喊发问,始终不应声。到了友人回到寓所的时候,就一夜寂静无声。友人颇感惊奇,以为自己有福禄的命相,所以妖邪不敢来侵犯。一次,日照的李庆子偶然来借宿,饮酒尽兴以后,董曲江同友人都睡了。李庆子趁月色在空园子里散步,看见一个老翁带着一个童子站立在树下,心里知道是狐精,于是躲藏起来偷看他做些什么。童子说:“冷得厉害,还是回房去。”老翁摇头说:“与董公同一个房间固然没有妨碍,但是这个先生俗气逼人,怎么可以共同相处?宁可坐在凄风冷月之中。”李庆子后来把这话泄露给别的朋友,结果渐渐被这个友人听说了,这个友人因此对李庆子恨之入骨。李庆子最终被这个友人排挤,狼狈地背着书箱回去了。(滦阳消夏录四)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无异。殁后,吾命人瘗①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前母即张太夫人姊。一岁忌辰,家祭后,张太夫人昼寝,梦前母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经事,利刃岂可付儿戏?”愕然惊醒,则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带佩刀出鞘矣。始知魂归受祭,确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注释】①瘗(yì):埋葬,掩埋。

【译文】在我两三岁时,曾见到有四五个小孩子,穿着花衣裳、戴着金项圈,和我一起玩,他们都称我为弟弟,好像很喜欢我。我稍稍长大时,就都不见了。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先父姚安公,他沉思了好久,豁然开朗道:“你的前母遗憾没生孩子,每每叫尼姑用彩色丝线拴了神庙里的泥孩儿来,放在卧室里,她给每个泥孩儿都起了小名,每天都给他们供果品什么的,跟养育孩子一样。她去世后,我叫人把这些泥孩儿都埋在楼后的空院里,肯定是这些泥孩儿作怪。担心今后闹妖,我打算把泥孩儿挖出来,却因为年头长了,已经记不起埋在什么地方了。”前母就是张太夫人的姐姐。有一年的忌日,家祭之后,张太夫人正在睡午觉,梦见前母用手推她,说:“三妹太粗心了,锋利的刀怎么能给小孩子玩?”张太夫人猛然惊醒过来,发现我正坐在她身旁,玩着姚安公的皮带,挂在上面的佩刀已经拉出刀鞘了。由此才知道灵魂回来接受祭祀,确有其事。古人因此侍奉死者就像侍奉活人一样。(滦阳消夏录五)

刘乙斋廷尉为御史时,尝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数人击柝①,声琅琅彻晓;其转更攒点,一一与谯鼓相应。视之则无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斋故强项②,乃自撰一文,指陈其罪,大书粘壁以驱之。是夕遂寂。乙斋自诧不减昌黎之驱鳄③也。余谓:“君文章道德似尚未敌昌黎,然性刚气盛,平生尚不作暧昧事,故敢悍然不畏鬼。又拮据迁此宅,力竭不能再徙,计无复之,惟有与鬼以死相持。此在君为困兽犹斗,在鬼为穷寇勿追耳。君不记《太平广记》载周*与鬼争宅,鬼惮其木强④而去乎?”乙斋笑击余背曰:“魏收轻薄⑤哉!然君知我者。”

【注释】①柝(tuò):古代打更用的梆子。②强项:谓刚正不为威武所屈,出自历史典故,董宣,陈留人,曾任宣怀县令,后任洛阳令。因惩治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的家奴被称为“强项令”。③昌黎之驱鳄:唐代韩愈到潮州任职,了解到当地鳄鱼为患,作驱鳄文。④木强:质直刚强。《汉书·张周赵任等传赞》:“周昌,木强人也。”颜师古注:“言其强质如木石然。”⑤魏收轻薄:魏收(506—572),字伯起,钜鹿下曲阳(今河北平乡)人,北朝史学家、文学家。《魏书》的撰写者。因为纪晓岚曾主编《四库全书》,常自比魏收,朋友们也都这么叫他。

【译文】大理寺卿刘乙斋任御史时,曾经租住西河沿一座房子。每到夜里都听有几个人敲梆子,声音琅琅地一直响到早上;转更时的梆子点,都一一和鼓楼相呼应。到外面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就这么着吵闹得夜里得不到片刻的安睡。刘乙斋一贯刚正倔强,于是写了一篇文章,指责对方的罪状,用大字抄写贴在墙上,想以此逐驱吵闹者。当天晚上便没有声音了。刘乙斋感到惊讶,自认为自己跟韩愈驱赶鳄鱼差不多。我说:“你的文章和德行,似乎还赶不上韩愈。但是你性气刚烈,这一辈子还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凶悍蛮横不怕鬼。加上你经济拮据,搬到这座房子,已经无力再迁往别处了。没有办法,只好和鬼拼死斗下去,你是困兽犹斗;鬼对你是穷寇勿追。你不记得《太平广记》中载周*和鬼争房子的故事,最终还是鬼怕了周*的倔强而离开的么。”刘乙斋笑着拍我的背说:“你这个魏收真是轻薄呵!不过你还是了解我的。”(滦阳消夏录六)

余次女适长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桥。今岁归宁,言:距所居二三里许,有农家女归宁,其父送之还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异,听其语言音亦不同,心窃有疑,然无以发也。至家后,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妇相安久矣,今见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强使归寝。所居与父母隔一墙。夜忽闻颠扑膈膈声,惊起窃听,乃闻子大号呼。家众破扉入,则一物如黑驴冲人出,火光爆射,一跃而逝。视其子,惟余残血。天曙,往觅其妇,竟不可得。疑亦为所啖矣。此与《太平广记》所载罗刹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欤!观此知佛典不全诬。小说稗官,亦不全出虚构。

【译文】我的二女儿嫁到长山的袁家,住的地方叫焦家桥。今年她回娘家探亲,说:离开她居所两三里路的地方,有个农家女回娘家,由父亲送她返回夫家。途中农家女到乱坟堆的树林中小便,很长时间才出来。父亲感到奇怪,出来后她的形貌和神色稍稍有了一点变化,听她说话的音调也不一样了,心里暗暗怀疑,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农家女回到夫家后,丈夫私下里告诉自己的父母说:“我与新娘相安好些时候了,今天见到她却心里慌慌的,这是什么原因呢?”父母训斥他胡说,逼他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小夫妻居住的房间,与父母只隔着一堵墙。夜里,父母忽然听到隔壁有翻跌仆倒和膈膈的声音,惊讶地起来偷听,听见儿子大声号呼。家人们破门而入,见有一个像黑驴的怪物对着人冲过来,火光爆射,一跃就不见了。再看他的儿子,只剩下一滩血。天亮后,到处寻找新娘,始终没有找到。怀疑也是被怪物吃掉了。这与《太平广记》所记载的罗刹鬼事很相似,大概也是鬼吧?可见佛经并不全都是胡言妄语;小说和野史,也不全都是虚构出来的。(滦阳消夏录六)

山东刘君善谟,余丁卯①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戏呼曰“刘鬼谷”。刘故诙谐,亦时以自称。于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别号,人转不知。乾隆辛未②,僦校尉营一小宅。田白岩偶过闲话,四顾慨然曰:“此凤眼张三旧居也,门庭如故,埋香黄土已二十余年矣。”刘骇然曰:“自卜此居,吾数梦艳妇来往堂庑间,其若人乎?”白岩问其状,良是。刘沉思久之,拊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刘鬼谷!果现形,必痛抶③之。”白岩曰:“此妇在时,真鬼谷子,捭阖④百变,为所颠倒者多矣。假鬼谷子何足云!京师大矣,何必定与鬼同往?”力劝之别徙。余亦尝访刘于此,忆斜对戈芥舟宅约六七家。今不能指其处矣。

【注释】①丁卯:乾隆十二年(1747)。②辛未:乾隆十六年(1751)。③抶(chì):用鞭、杖或竹板之类的东西打。④捭(bǎi)阖(hé):利用手段分化拉拢。

【译文】山东有个叫刘善谟的先生,是乾隆丁卯年和我一起考中的。由于他聪慧灵巧,人们都戏称他为“刘鬼谷”。刘先生本来就诙谐,再加上自己常以刘鬼谷自称,于是鬼谷的声名远扬,他的真名倒像是别号,不为人所知了。乾隆辛未年,他在珠市口南校尉营租了一座小宅院。田白岩偶尔到那儿去串门儿闲聊。田白岩看了看四周慨叹说:“这里原是凤眼张三住过的房子啊!门庭虽然还像以前一样,那位美女却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刘善谟惊骇地说:“自从挑选了房子住到这里,我多次梦见一个漂亮女子在宅子里里外外走动,难道就是她?”田白岩询问那个妇人的外貌,很像是她。刘善谟沉思良久,拍着几案说:“那个淫鬼是什么东西,胆敢作怪害我刘鬼谷!真要是现了形,一定要痛打她一顿。”田白岩告诉他说:“这个美妇在世时,是个真鬼谷子,手段高明,被她的妖冶弄得神魂颠倒的不知有多少,你这个假鬼谷子岂在她话下!京城这么大,何必一定要与鬼同住呢?”极力劝他搬到别处去住。我曾经也到过刘善谟的这个居所,记得斜对戈芥舟的宅院大约六七家,但现在不能指出确切的地点了。(如是我闻一)

有歌童扇上画鸡冠,于筵上求李露园题。露园戏书绝句曰:“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①。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皆叹其运意双关之巧。露园赴任湖南后,有扶乩②者,或以鸡冠请题,即大书此诗。余骇曰:“此非李露园作耶?”乩忽不动,扶乩者狼狈去。颜介子叹曰:“仙亦盗句。”或曰:“是扶乩者本伪托,已屡以盗句败矣。”

【注释】①夭斜:袅娜多姿的样子,亦作“夭邪”。②扶乩(jī):一种迷信活动。

【译文】有个歌童的扇面上画有鸡冠花,在筵席上他请李露园题字。李露园戏书绝句,诗写道:“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大家都赞叹这首绝句在表达意思方面有一语双关之妙。李露园赴任湖南后,我遇到一扶乩者,有人以“鸡冠”为题请求扶乩者写诗,扶乩者用大字书写了这首鸡冠诗,我惊异地说:“这不是李露园写的吗?”乩忽然不动,扶乩者狼狈逃走。颜介子感叹道:“乩仙也盗用他人诗句。”有人说:“这个扶乩者本来是假托的,经常因为剽窃句子而败露。”(如是我闻一)

聂松岩言:胶州一寺,经楼之后有蔬圃。僧一夕开牖纳凉,月明如昼,见一人徙倚老树下。疑窃蔬者,呼问为谁。磬折而对曰:“师勿讶,我鬼也。”问:“鬼何不归尔墓?”曰:“鬼有徒党,各从其类。我本书生,不幸葬丛冢间,不能与马医夏畦伍。此辈亦厌我非其族。落落难合,故宁避嚣于此耳。”言讫,冉冉没。后往往遥见之,然呼之不应矣。

【译文】聂松岩说:胶州有一座寺院,经楼后面有个菜园。有个僧人在一天夜里开窗乘凉,明月照得像白天一样。僧人看见有一个人在老树下走来走去,怀疑是偷菜的人,就呼问他是谁,那人鞠躬回答说:“师父不要惊讶,我是鬼。”僧人问:“鬼为什么不回到坟墓里去?”回答说:“鬼也是成群结党各有归属的,各自跟随同类。我本来是个书生,不幸被埋葬在这片坟地里。我不愿与兽医农夫在一起,他们也讨厌我不是一类人。既然难以和他们相处,所以我宁愿在这里避避喧嚣。”说完渐渐消失了。后来僧人时常远远地看见他,但是再叫他也不回答了。(如是我闻三)

朱导江言:新泰一书生,赴省乡试。去济南尚半日程,与数友乘凉早行。黑暗中有二驴追逐行,互相先后,不以为意也。稍辨色后,知为二妇人。既而审视,乃一妪,年约五六十,肥而黑;一少妇,年约二十,甚有姿色。书生频目之。少妇忽回顾失声曰:“是几兄耶?”生错愕不知所对。少妇曰:“我即某氏表妹也。我家法中表兄妹不相见,故兄不识妹。妹则尝于帘隙窥兄,故相识也。”书生忆原有表妹嫁济南,因相款语。问:“早行何适?”曰:“昨与妹婿往问舅母疾,本拟即日返。舅母有讼事,浼①妹婿入京,不能即归;妹早归为治装也。”流目送盼,情态嫣然,且微露十余岁时一见相悦意。书生心微动。至路歧,邀至家具一饭。欣然从之,约同行者晚在某所候。至钟动不来。次日,亦无耗。往昨别处,循歧路寻之,得其驴于野田中,鞍尚未解。遍物色村落间,绝无知此二妇者。再询,访得其表妹家,则表妹殁已半年余。其为鬼惑、怪所啖,抑或为盗所诱,均不可知,而此人遂长已矣。此亦足为少年佻薄者戒也。

时方可村在座,言:“游秦、陇时,闻一事与此相类,后有合窆于妻墓者,启圹,则有男子尸在焉。不知地下双魂,作何相见。《焦氏易林》②曰:‘两夫共妻,莫适为雌。’若为此占矣。”戴东原亦在座,曰:“《后汉书》③尚有三夫共妻事,君何见之不广耶?”余戏曰:“二君勿喧。山阴公主④面首三十人,独忘之欤!然彼皆不畏其夫者。此鬼私藏少年,不虑及后来之合窆,未免纵欲忘患耳。”东原喟然曰:“纵欲忘患,独此鬼也哉!”

【注释】①浼(měi):恳求,相托。②《焦氏易林》:焦氏指焦延寿,汉代的大学者。汉昭帝时任官,政绩很好。后来又专心读书,尤其下工夫研究《易经》,作《焦氏易林》。③《后汉书》:由南朝刘宋时期的历史学家范晔编撰,是一部记载东汉历史的纪传体史书,与《史记》《汉书》《三国志》合称“四史”。书中分十纪、八十列传和八志(司马彪续作)。④山阴公主:刘楚玉(446?—465),南朝孝武帝刘骏与皇后王宪嫄的第一个孩子,后与何戢结婚。在刘宋王朝,有皇族第一美人之称。山阴公主以淫乱放荡闻名于世。

【译文】朱导江说:新泰县有个书生,到省城去参加乡试。在距离济南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和几个朋友趁凉快在天没亮时就上路了。黑暗中有两头驴跟着,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他们也没有在意。等到天蒙蒙亮时,这才看出骑驴的是两个女人。再仔细一看,一个是老太太,大约五六十岁,长得又胖又黑;另一个是少妇,差不多二十岁,身材相貌都很不错。那个书生不停地打量她。她忽然回头大声问道:“是几哥吗?”书生惊愕地不知该怎样回答。少妇说:“我就是某某家的表妹。我们的家法里规定,表兄表妹不能见面,所以你不认得我。我却曾经隔着门帘偷偷地见过表兄,所以我能认得你。”书生想起来,原先是有个表妹嫁到了济南。于是两个人就从从容容聊了起来。书生问:“清早赶路去哪儿呢?”少妇回答说:“昨天和你妹夫一起到舅母家去探问她的病情,本来打算当天就赶回来。可是舅母家碰上了件打官司的事,央求你妹夫到京城去周旋,就没有能在当天赶回来。我今早回来是为他收拾行装的。”少妇说话时眉目传情,神态妩媚动人,还流露出早在十几岁时就对书生一见钟情的意思。书生有点动心了。走到岔路口时,少妇邀请书生到家一起吃顿饭。书生高兴地答应了,就和一起赶路的人约定晚上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但他们一直等到报晓的钟声敲响也不见书生来。第二天,还是没有消息。后来他们又到那天分别的地方,沿着岔路寻找,发现他骑的那头驴还在田野里,驴鞍子都没卸下来。又找遍了村子的各个地方,竟没有一个人认得那两个女人。于是又打听,找到书生的表妹家,得知他表妹早就去世半年多了。那个书生到底是被鬼迷惑了,被妖怪吃掉了,还是让盗贼诱拐了?人们都不得而知了。而这个书生从此也就再没有消息了。这件事也足以让那些轻薄的青年男子引以为戒。

当时方可村也在座,他说:“我曾经去过秦、陇一带,也听说过一件类似的事情。有个男子死后,家人打算给他和亡妻合葬,打开墓穴一看,发现里面有个男人的尸首。真不知这对夫妻的鬼魂,在阴间该怎么相见呢。焦延寿《易林》中写道:“两个丈夫娶一个妻子,妻子死后不知该随哪一个。”这好像预先告诉有这种事似的。”戴东原也在座,他说:“《后汉书》中还记载了三个丈夫共娶一个妻子的事呢,您的见识也不算广博了。”我开玩笑地说:“两位先生不要吵闹。山阴公主有三十个面首,难道你们都忘了吗?但是,那种女人都是不怕丈夫的。而这个女鬼却私下收留另一个青年,不考虑以后与丈夫合葬的事,这未免太放纵情欲而不顾及后患了!”戴东原长叹一声说:“放纵情欲,忘记后患的人,难道只有这个鬼吗?”(槐西杂志二)

舅氏安公介然言:有柳某者,与一狐友,甚昵。柳故贫,狐恒周其衣食。又负巨室钱,欲质其女。狐为盗其券,事乃已。时来其家,妻子皆与相问答,但惟柳见其形耳。狐媚一富室女,符箓不能遣,募能劾治者予百金。柳夫妇素知其事。妇利多金,怂恿柳伺隙*狐。柳以负心为歉。妇谇曰:“彼能媚某家女,不能媚汝女耶?昨以五金为汝女制冬衣,其意恐有在。此患不可不除也。”柳乃阴市砒霜,沽酒以待。狐已知之。会柳与乡邻数人坐,狐于檐际呼柳名,先叙相契之深,次陈相周之久,次乃一一发其阴谋曰:“吾非不能为尔祸,然周旋已久,宁忍便作寇仇?”又以布一匹、棉一束自檐掷下,曰:“昨尔幼儿号寒苦,许为作被,不可失信于孺子矣。”众意不平,咸诮让柳。狐曰:“交不择人,亦吾之过。世情如是,亦何足深尤?吾姑使知之耳。”太息而去。柳自是不齿于乡党,亦无肯资济升斗者。挈家夜遁,竟莫知所终。

【译文】我舅舅安介然说:有个姓柳的人,和一个狐精交朋友,关系非常亲密。柳某很穷,那个狐友就常常给他吃的穿的救济他。柳某欠了一个大户的钱,大户想让柳某的女儿去抵债。狐友替他从大户家偷出了借钱的字据,了结了这件事。狐友时常到柳家去,妻子儿女都能和狐友对话,但是只有柳某能看到狐友的形貌。后来这个狐友媚惑了一个富家女,用符也赶不走。富家就用一百两银子招募能制伏狐精的人。柳某夫妇一向了解狐友的情况,柳某的妻子贪图赏金,就怂恿柳某找机会*死狐狸。柳某觉得那样做背弃友情,对不住狐友。妻子骂道:“那个狐精能勾引某家的女儿,就不能勾引你的女儿吗?昨天它还用五两银子为女儿做了一身棉衣,恐怕它有这种心思吧。这个祸害非除掉不可!”柳某于是暗地里买了砒霜,打了酒等狐友来喝。狐友已经知道了柳家夫妇的歹心。趁柳某和几个乡邻在一起的时候,它就在房檐上叫着柳某的名字,先叙往日交情的深厚,然后又述说周济柳某家已有很长的时间,之后一一揭发他们夫妇商定的阴谋。它说:“我并不是不能给你家带来灾祸,只是我们交往时间长了,不能忍心与你们为敌!”说完,又把一匹布、一束棉花从房檐上扔下来,说:“昨天你的小儿子哭着喊冷,我答应为他弄条被子。我不能对小孩子失信。”大伙听了狐精的话,都愤愤不平,一起谴责柳某。狐精说:“我交友没选对人,这是我的过失。世态人情就是这样,你们又何必过多地指责他呢?我姑且让他心里明白就是了。”狐精说完,叹着气离去了。从此以后,柳某就被乡人看不起,也没人肯出个一升一斗资助他、救济他了。他只得携带一家老小连夜逃走,最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槐西杂志二)

奴子王敬,王连升之子也。余旧有质库在崔庄,从官久,折阅都尽,群从鸠资复设之,召敬司夜焉。一夕,自经于楼上,虽其母其弟莫测何故也。客作胡兴文,居于楼侧,其妻病剧,敬魂忽附之语,数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负死,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使我负心!此来明非我志也。”或问:“尔怨索负者乎?”曰:“不怨也。使彼负我,我能无索乎?”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我安意候代而已。”初附语时,人以为病者瞀乱耳;既而序述生平、寒温故旧,语言宛然敬也。皆叹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终沦于鬼趣。”

【译文】奴仆王敬,是王连升的儿子。过去我在崔庄有个当铺,外出做官的时间长了,这家当铺亏损得差不多了,他的堂弟们又集资把当铺办了起来,叫王敬夜里值更。一天夜里,王敬在楼上上吊死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也不知死因。雇工胡兴文,住在这间楼房隔壁,妻子病重时,王敬的灵魂忽然附在她身上,数落他母亲和弟弟的过失,说:“我因为赌博输了钱而死,你们为何向主人索要那么多丧葬费,让我有愧于心!今天来声明这不是我的本意。”有人问:“你怨恨向你要债的人吗?”他说:“不恨。如果他欠了我的钱,我能不要吗?”又问:“那么你怨恨引诱你赌博的人吗?”他说:“也不恨。手是我的手,我不赌,别人能拉着我的手去赌吗?我现在只有安心等候替代就是了。”王敬刚开始附在胡兴文妻子身上说话时,人们还以为是病人说胡话,接着历述生平往事、与亲朋故旧寒暄,言语声调都是王敬的。人们说:“这个鬼没有丧失良心,一定不会永远沉沦留在阴间。”(槐西杂志三)

有选人在横街夜饮,步月而归。其寓在珠市口,因从香厂取捷径。一小奴持烛笼行,中路踣而灭。望一家灯未息,往乞火。有妇应门,邀入茗饮。心知为青楼,姑以遣兴。然妇羞涩低眉,意色惨沮。欲出,又牵袂固留。试调之,亦宛转相就。适携数金,即以赠之。妇谢不受,但祈曰:“如念今宵爱,有长随某住某处,渠久闲居,妻亡子女幼,不免饥寒。君肯携之赴任,则九泉感德矣。”选人戏问:“卿可相随否?”泫然曰:“妾实非人,即某妻也。为某不能赡子女,故冒耻相求耳。”选人悚然而出,回视乃一新冢也。后感其意,竟携此人及子女去。求一长随,至鬼亦荐枕,长随之多财可知。财自何来?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

【译文】有个候选官员夜里到横街饮酒,酒后趁着月色散步回住处。他住在珠市口,就从香厂抄近路走。有个小僮仆拿着灯笼,走到半路,小僮仆跌了一跤,灯笼弄灭了。他远远看到有一户人家还没有熄灯,就过去借火。有个妇人开门出来,还请官员进去喝茶。官员心里明白,这是个妓女,就想消遣一下。但是妇人神情羞涩,低着头,神色像是沮丧无奈的样子。官员想离开时,妇人又拉着他的衣袖,一定要他留下。官员就和她调情,那个妇人也很温柔地顺从了。官员身边刚好带了几两银子,就拿出来给她。妇人推辞,不肯接受,只是请求地说:“如果您还念着今夜的恩爱,有个某人做过官员的仆役,住在某个地方,失业很久了,老婆死了,孩子年幼,难免吃不饱穿不暖。假如您能雇用这个人,带他去上任,那么他的亡妻也会感谢您的恩德。”候选官员开玩笑地说:“你能不能跟我去呢?”妇人流下泪来,说:“我实际上不是人,就是那个某人的妻子。因为他不能养活子女,所以我不顾羞耻来求您。”候选官员慌张惊恐地离开这所房子,回头看时,却是一座新坟。后来,候选官员被妇人的诚意所感动,真的带着那个某人和子女赴任去了。为了请求一个官员随从的职位,竟至于鬼也献身,官员的随从能发财就可以想见了。财从哪里来?他贪污公家的和搜刮百姓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槐西杂志三)

董秋原言: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①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饰甚华,一中年妇揭帷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生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至夕,箫鼓喧阗,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习婚仪,敢屈为傧相,三党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议婚,无可复语;又饫②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

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贫不自存,赴京师谋食。途遇一少妇骑驴,李趁与语,微相调谑。少妇不答亦不嗔。次日,又相遇,少妇掷一帕与之,鞭驴径去,回顾曰:“吾今日宿固安也。”李启其帕,乃银簪珥数事。适资斧竭,持诣质库。正质库昨夜所失,大受拷掠,竟自诬为盗。是乃真为狐戏矣。秋原曰:“不调少妇,何缘致此?仍谓之自戏可也。”

【注释】①踯(zhí)躅(zhú):形容慢慢地走,徘徊不前,同“踟躇”。②饫(yù):饱食。

【译文】董秋原说:东昌有个书生,夜间在郊外赶路,忽然看见一所大宅子十分高大华丽,暗暗想这是某某家的墓地,怎么会有这所大宅子,大概是狐精变化出来的吧?他听多了《聊斋志异》中青凤、水仙一类的故事,希望自己也有这种艳遇,就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不久,有马匹车辆从西边过来,车马上的人们衣服装饰都很华丽,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揭开车帘,指着书生说:“这位郎君就很好,可以请他进去。”书生看到车子后面坐着个少女,漂亮得像天仙似的,高兴极了。车子进了宅院大门,有两个婢女走出来邀请书生。书生已经知道这些是狐精,也不再问她们姓名门第,就跟着进了门。也没看到主人出来见面,只是陈设豪华,酒菜十分丰盛而已。书生等着做新郎,心思像挂着的旗帜一样摇摇荡荡激动不已。到了晚上,笙箫鼓乐十分热闹,有个老翁掀开门帘作揖,说:“新女婿上门成亲,现在已经到门口了。先生是读书人,一定熟悉结婚仪式,委屈你当个傧相,我们整个家族都有光彩了。”书生大失所望,但是原本来就未曾议过婚事,现在就没话好说了;又饱吃了人家的酒菜,不好马上推辞,于是只好马马虎虎做一回婚礼傧相,然后不辞而别,回到家里。家里人因为书生失踪了一天一夜,正出外四处寻找。书生愤愤不平地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听到的人都拍手大笑,说:“这不是狐精戏弄你,是你自己戏弄自己啊。”

我也接着说有个叫李二混的人,穷得过不下去了,就到京城谋生。路上碰到一个骑驴的少妇,李二混趁着同她说话时,悄悄地跟她调笑。少妇不回答,也不恼怒。第二天,两人又碰到了,少妇扔了个手帕包给李二混,鞭打着驴子自己先走,还回头说道:“我今天住在固安。”李二混打开手帕包,里面有几件银首饰。李二混正缺少盘缠,就拿着银首饰到当铺去当。这些银首饰恰好是当铺昨夜失窃的东西,李二混受尽拷打,只好招认是偷盗。这才真的是被狐精戏弄了。董秋原说:“他不去调戏少妇,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这仍然可以说是自己戏弄自己啊。”(槐西杂志三)

陈瑞庵言:献县城外诸邱阜,相传皆汉冢也。有耕者误犁一冢,归而寒热谵语,责以触犯。时瑞庵偶至,问:“汝何人?”曰:“汉朝人。”又问:“汉朝何处人?”曰:“我即汉朝献县人,故冢在此,何必问也?”又问:“此地汉即名献县耶?”曰:“然。”问:“此地汉为河间国,县曰乐成。金始改献州。明乃改献县。汉朝安得有此名?”鬼不语。再问之,则耕者苏矣。盖传为汉冢,鬼亦习闻,故依托以求食。而不虞适以是败也。

【译文】陈瑞庵先生说:献县城外的一些土丘,相传都是汉代的坟墓。有个耕地的农夫,不小心耕错了一座坟,回家后发冷发热说胡话,责难他触犯了古人。这时陈瑞庵先生偶然到了这里,问:“你是什么人?”回答说:“汉朝人。”又问:“是汉朝什么地方的人?”回答说:“我就是汉朝献县人,所以坟墓就在这儿,这又何必问啊?”又问:“这地方汉朝时就叫献县吗?”鬼回答:“是。”陈瑞庵问:“这个地方汉朝时是河间国封地,这个县叫乐城,金朝时改为献州,明朝时才改为献县,汉朝时怎么会叫献县?”鬼不说话。再问时,那个农夫已经苏醒了。大概是因为传说这里是汉代的坟墓,鬼也经常听到人这么说,所以假冒汉鬼来讹诈人们供奉酒食,不料恰恰因为这个露了馅。(槐西杂志四)

同年邹道峰言:有韩生者,丁卯夏读书山中。窗外为悬崖,崖下为涧。涧绝陡,两岸虽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月明之夕,每对岸有人影,虽知为鬼,度其不能越,亦不甚怖。久而见惯,试呼与语。亦响应,自言是堕涧鬼,在此待替。戏以余酒凭窗洒涧内,鬼下就饮,亦极感谢。自此遂为友,诵肄之瑕,颇消岑寂。

一日试问:“人言鬼前知。吾今岁应举,汝知我得失否?”鬼曰:“神不检籍,亦不能前知,何况于鬼。鬼但能以阳气之盛衰,知人年运;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若夫禄命,则冥官执役之鬼,或旁窥窃听而知之;城市之鬼,或辗转相传而闻之;山野之鬼弗能也。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闻之,钝鬼亦弗能也。譬君静坐此山,即官府之事不得知,况朝廷之机密乎!”一夕,闻隔涧呼曰:“与君送喜,顷城隍巡山,与社公相语,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窃自贺。及榜发,解元乃韩作霖,鬼但闻其姓同耳。生太息曰:“乡中人传官里事,果若斯乎!”

【译文】与我同年考取科举的举人邹道峰说:有个姓韩的书生,在乾隆丁卯年夏天住进山里,用功读书。他的窗外是悬崖,悬崖下面是山涧。山涧十分陡峭,与对面峭壁虽相距不远,却只能相望而到不了对面。月明之夜,韩生常常看见对面峭壁下面的岸边有影子晃动,虽然知道那一定是鬼,但估计他到不了这边,所以也不怎么害怕。时间一长,渐渐习惯了,就试探着跟他对话。那边也有回应,自己说是坠入山涧摔死的鬼,在这里等着找替身。韩生试着把喝剩下的酒从窗子洒到山涧内,鬼在下面接着喝了,也很感谢。从此后,一人一鬼成了说话聊天的朋友,在读书闲暇时,很能消愁解闷。

一天,韩生试探地问:“人都说鬼有先知。我今年要去应举,你知道我能不能考中?”鬼说:“神仙不查阅簿册,也不能提前知道,何况我们鬼呢。鬼只能通过阳气的盛衰,推测人的寿数与命运;根据人神采的明朗与晦暗,知道人是正直还是邪恶。至于官场前途之类的事,那些给冥官当差的鬼,也许在旁边偷听了才能得知;城市里的鬼,是从传来传去的传闻中获取信息;而山野之鬼连这些也达不到啊。在城市里面得到消息的,也得是机灵乖巧的鬼,至于愚钝笨拙的,照样是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就像您独自住在山里,官府的事尚不得而知,何况朝廷的机密呢?”一天夜里,鬼隔着山涧喊他,说:“给您报喜,刚才,城隍到这里巡山,和土地爷聊了一会儿,好像是说,今科解元是您。”韩生暗自庆贺。等到发榜时,解元是韩作霖。原来,鬼只是听到同姓罢了。韩生叹息道:“乡里的人传说官府里的事,果真就像这样吧。”(槐西杂志四)

蒋苕生编修言:一士人北上,泊舟北仓、杨柳青之间。(北仓去天津二十里,杨柳青距天津四十里)时已黄昏,四顾淼漫,去人家稍远,独一小童倚树立,姣丽特甚;然衣裳华洁,而神意不似大家儿。士故轻薄,自上岸与语。口操南音,自云流落至此,已有人相约携归,待尚未至。渐相款洽,因挑以微词,解扇上汉玉佩为赠。頳颜谢曰:“君是解人,亦不能自讳。然故人情重,实不忍别抱琵琶。”置佩而去。士人意未已,欲觇①其居停,蹑迹从之。数十步外,倏已灭迹,惟丛莽中一小坟,方悟为鬼也。女子事夫,大义也,从一则为贞,野合乃为荡耳。男子而抱衾裯②,已失身矣,犹言从一,非不揣本而齐末③乎?然较反面负心,则终为差胜也。

【注释】①觇(chān):暗中察看。②抱衾裯:侍寝。出自《诗经·召南·小星》:“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同。”③揣本而齐末:不是度量考虑底端根部位置,而只对齐他们的末端来比较,指舍本求末。

【译文】蒋苕生编修说:有个书生坐船北上,停泊在北仓、杨柳青之间。(北仓离天津二十里,杨柳青离天津四十里)当时已是黄昏,四面环顾是迷迷蒙蒙的水面,离开人家比较远,岸上只有个男孩子靠着树站着。这个男孩长得很俊俏,服饰非常华丽整洁;但神情气质不像大户人家的儿郎。书生本来是轻薄人,就自己上岸跟男孩子交谈。男孩说话带南方口音,说自己流落在这里,已经有人约定带他回去,等到现在还没有来。两人聊得渐渐熟络,书生就用轻薄的话挑逗男孩,还解下扇带上的汉代玉佩送给他。男孩红着脸拒绝了,辞谢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必隐瞒。不过旧友情深意重,我实在不忍投进别人的怀抱。”把玉佩放在地上就走了。书生还不死心,想偷看少男孩住在哪里,就轻手轻脚在后面跟踪。走出几十步,男孩一下子就不见了,只见草木丛中有一座小坟堆,书生这才醒悟男孩是个鬼。女子侍奉丈夫,是天经地义,从一而终叫做贞节,在野外与情人幽会就叫做放荡。身为男子却给人侍寝,已经算是失身,还说要从一而终,这不是舍本求末吗?但是,比那种翻脸负心的人,毕竟还好一些。(槐西杂志四)

刘东堂言:狂生某者,性悖妄,诋訾①今古,高自位置。有指摘其诗文一字者,衔之次骨,或至相殴。值河间岁试,同寓十数人,或相识,或不相识。夏夜散坐庭院纳凉,狂生纵意高谈。众畏其唇吻,皆缄口不答。惟树后坐一人,抗词与辩,连抵其隙。理屈词穷,怒问:“子为谁?”暗中应曰:“仆焦王相也(河间之宿儒)。”骇问:“子不久死耶?”笑应曰:“仆如不死,敢捋虎须耶?”狂生跳掷叫号,绕墙寻觅。惟闻笑声吃吃,或在木杪,或在檐端而已。

【注释】①诋訾(zǐ):毁谤非议。

【译文】刘东堂说:有个书生某人,十分狂妄,任意贬斥古今人物,以抬高自己。如果有谁指出他的诗文某个字用得不好,他就恨之入骨,甚至动手打人。当时正逢河间府乡试,住在一起的十几个人,有相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因为天热都散坐在院子里乘凉。狂生肆意高谈阔论,众人怕他那张嘴,都闭口不答理。只有树背后坐着的一个人,发话与他辩论,连连指出他的漏洞,狂生理屈词穷,怒问道:“你是谁?”暗中一个声音回答道:“我是焦王相(河间的博学老先生)。”狂生吃惊问道:“你不是早就死了吗?”那个声音笑着回答:“我如果不死,敢给老虎捋胡须吗?”狂生气得又跳又叫,绕着墙寻找,只听见“吃吃”的笑声,一会儿在树顶上,一会儿在屋檐边。(姑妄听之二)

相传魏环极①先生尝读书山寺,凡笔墨几榻之类,不待拂拭,自然无尘。初不为意,后稍稍怪之。一日晚归,门尚未启,闻室中窸窣有声;从隙窃觇,见一人方整饬书案。骤入掩之,其人瞥穿后窗去。急呼令返,其人遂拱立窗外,意甚恭谨。问:“汝何怪?”磬折对曰:“某狐之习儒者也。以公正人,不敢近,然私敬公,故日日窃执仆隶役。幸公勿讶。”先生隔窗与语,甚有理致。自是虽不敢入室,然遇先生不甚避,先生亦时时与言。

一日,偶问:“汝视我能作圣贤乎?”曰:“公所讲者道学,与圣贤各一事也。圣贤依乎中庸,以实心励实行,以实学求实用。道学则务语精微,先理气,后彝伦②,尊性命,薄事功,其用意已稍别。圣贤之于心,有是非心,无彼我心;有诱导心,无苛刻心。道学则各立门户,不能不争,既已相争,不能不巧诋以求胜。以是意见,生种种作用,遂不尽可令孔孟见矣,公刚大之气,正直之情,实可质鬼神而不愧,所以敬公者在此。公率其本性,为圣为贤亦在此。若公所讲,则固各自一事,非下愚之所知也。”公默然遣之。后以语门人曰:“是盖因明季党祸,有激而言,非笃论也。然其抉摘情伪,固可警世之讲学者。”

【注释】①魏环极:魏象枢,字环极,顺治丙戌(1646年)进士,历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迁刑部尚书,以病乞休,圣祖御书“寒松堂”额以宠其归,卒谥敏果。平生立朝端劲,为人望所归,讲学亦醇正笃实,无空谈标榜之习,文章朴直,亦如其为人。有《寒松堂集》九十二卷。②彝伦:常理,常道,伦常。

【译文】相传魏象枢先生曾经在山间寺庙读书,一应笔墨几榻之类,不用擦拭,自然没有灰尘。开始时他没有在意,后来才感到有些惊讶。一天回来晚了,还没有开门,就听见屋里窸窸窣窣有声音。他悄悄从门缝往里看,发现一个人正在整理书桌。他突然冲进去关上门,那个人倏然穿过后窗出去了。魏环极急忙叫他回来,那个人就拱手站在窗外,看上去极为恭谨。魏先生问:“你是什么怪物?”那个人躬身回答:“我是学习儒教的狐狸精,因为你是正人君子,不敢靠近你,但是心里敬重你,所以天天偷着给你做仆人应该做的事,请不要吃惊。”魏先生隔着窗户和他说话,对方谈吐很有学问。从此以后虽然不敢进到房间里,但是遇到先生也不怎么回避,先生也经常跟他对话。

有一天,魏先生偶然问:“你看我能当圣贤么?”狐精说:“你讲习的是道学,和儒家圣贤是两回事。圣贤的依据是中庸,以诚信来激励实际行为,以真实的学问来求得实际运用。道学则讲求精微,首先重视理气,其次才讲人伦道德,重视性命,轻视事业和功绩,宗旨已经和圣贤之道有些不同了。圣贤对于人,有是非心,没有彼此之心;有诱导心,没有苛刻心。道学则各立门派,因此就不可能不相争。既然已经相争,不能不巧立名目互相诋毁以压倒对方。由此种种,造成种种后果,于是有许多东西就见不得孔孟了。先生宏大的气魄,正直的性情,可以面对鬼神而无愧,我敬重你,原因就在这里。先生言行正大出自本性,这也是当圣贤的条件。至于先生讲习的学说,则是另外一回事,我这个愚昧的人就说不好了。”魏先生一言不发打发狐精走了。后来他和门生讲起这事,说:“因为有明代晚期党派之争造成的灾难,狐狸有所感触才说了这番话,这个评论并不公正中肯。然而他揭露某些人的真实心理,剔出虚假之处,的确可以给道学家敲警钟。”(姑妄听之二)

司爨王媪(即见醉钟馗者)言:有樵者伐木山冈,力倦小憩。遥见一人持衣数袭,沿路弃之,不省其何故。谛视之,履险阻如坦途,其行甚速,非人可及;貌亦惨淡不似人,疑为妖魅。登高树瞰之,人已不见。由其弃衣之路,宛转至山坳,则一虎伏焉。知人为伥鬼,衣所食者之遗也。急弃柴自冈后遁。次日,闻某村某甲于是地死于虎矣。路非人径所必经,知其以衣为饵,导之至是也。物莫灵于人,人恒以饵取物,今物及以饵取人,岂人弗灵哉!利汩①其灵,故智出物下耳。然是事一传,猎者因循衣所在,得虎窟,合铳群击,殪其三焉。则虎又以智败矣。辗转倚伏,机械又安有穷欤?或又曰:“虎至悍而至愚,心计万万不到此。闻伥役于虎,必得代乃转生。是殆伥诱人自代,因引人捕虎报冤也。”伥者人所化,揆诸人事,固亦有之。又惜虎知伥助己,不知即伥害己矣。

【注释】①汩(gǔ):弄乱,扰乱。

【译文】给人家烧火做饭的王老妇人(就是见到过醉钟馗的)说:有个打柴的人到山冈上砍树,砍累了稍微歇会儿。远远望见一人拿着几件衣服,沿途丢弃。他不明白是何缘故。仔细看过去,那个人走崎岖艰险的山路像走平地,走得很快,不是正常人能赶得上的;容貌暗淡无光,面色惨白,不像正常人的样子,就怀疑他是妖魅。打柴人爬到一棵高树上瞭望,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沿着那个人丢衣服的路,曲曲弯弯到山坳,却是一只老虎伏着。他这才明白那个人是个伥鬼,那些衣服是被害者的遗物。赶忙丢了柴,从山冈后面逃了。第二天,打柴人听说某村的某甲在那个地方被老虎吃了。这条路不是人的必经之路,打柴人猜老虎是用衣服做诱饵,引诱人来到这里的。动物不会比人更聪明,人总是用诱饵捕获猎物,现在动物竟然利用诱饵吃人,哪里是因为人不聪明!是因为利欲扰乱了心智,所以人反倒不如动物聪明了。但这件事一传出来,猎人们顺着衣服丢弃的路线,发现了虎窝,火枪齐发,打死了三只老虎。老虎又因为心智不全而招来灭顶之灾。祸福辗转互相变化,机巧变幻又怎么会有尽头啊?又有人说:“老虎最强悍但也最愚蠢,心计万万到不了这种地步。听说伥鬼受老虎奴役,必须找到替身才能投生。大概是伥鬼诱使别人代替自己,又引来猎人捕*老虎报仇。”伥鬼是人变的,考察一下人间世事,当然会有这种事情,可惜老虎只知道伥鬼帮助自己,却不知也是它害了自己啊!(姑妄听之三)

张铉耳先生家,一夕觅一婢不见,意其逋逃。次日,乃醉卧宅后积薪下。空房锁闭,不知其何从入也。沃发渍面,至午乃苏。言昨晚闻后院嬉笑声,稔知狐魅,习惯不惧,窃从门隙窥之。见酒炙罗列,数少年方聚饮。俄为所觉,遽跃起拥我逾墙入。恍惚间如睡如梦,噤不能言,遂被逼入坐。陈酿醇浓,加以苛罚,遂至沉酣,不记几时眠,亦不知其几时去也。

铉耳先生素刚正,自往数之曰:“相处多年,除日日取柴外,两无干犯。何突然越礼,以良家婢子作倡女侑觞?子弟猖狂,父兄安在?为家长者宁不愧乎?”至夜半,窗外语曰:“儿辈冶荡,业已笞之。然其间有一线乞原者:此婢先探手入门,作谑词乞肉,非出强牵。且其月下花前,采兰赠芍,阅人非一,碎璧多年,故儿辈敢通款曲。不然,则某婢某婢色岂不佳,何终不敢犯乎?防范之疏,仆与先生似当两分其过,惟俯察之。”先生曰:“君既笞儿,此婢吾亦当痛笞。”狐哂曰:“过摽梅之年,而不为之择配偶,郁而横决,罪岂独在此婢乎?”先生默然。次日,呼媒媪至,凡年长数婢尽嫁之。

【译文】张铉耳先生家,有个婢女,一天晚上忽然找不到了,以为她逃走了。第二天,却发现她醉倒在宅子后院的柴堆下面。通后院里的空房都锁着,不知她是从哪儿进去的。她头发散乱,满脸灰尘,直到中午才醒过来。她说,昨天晚上,听到后院有嬉笑声,因为早知道里面住着狐魅,听惯了这样的声音所以并不害怕;偷偷隔着门缝看,只见排列着酒菜,几个年轻人正在一起喝酒。不一会儿他们发现了我,就跳起来拥着我翻墙进了院子。恍惚之中,我像是在睡梦里,说不出话,被他们强拉着入座。酒很醇厚酒劲儿也很大,他们还逼我罚酒,以至于沉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散去的。

张铉耳先生一向刚强正直,亲自到宅后数落道:“相处多年,我们除了每天来取柴禾以外,彼此并没有干扰。为什么突然这么无礼,把好人家的婢女当作娼妓陪酒?子弟这么猖狂,父兄哪里去了?当家长的难道不惭愧吗?”到了半夜,先生听到窗外说:“儿辈们放荡无礼,我已经责罚过他们了。但是,其中有一个情节请求原谅:那天晚上,是这个婢女先把手伸进门,说着不正经的话讨肉吃,并不是儿辈强拉进来的。而且,她在花前月下与人偷偷约会,互赠信物,交往的人不止一个,失身多年了,所以儿辈们才敢和她调笑。不然,某婢女某婢女长得不是不漂亮,为什么始终不敢招惹她们呢?疏于防范之责,在下和先生似乎应该各负一半,请您明察。”先生说:“您既然责打儿辈,这个婢女也该痛打。”狐精冷笑了一下讽刺说:“过了怀春的年龄,您不为她选配人家,过分郁结而做出非礼之事,罪过难道只在这个婢女身上吗?”先生默然无语。第二天,他叫来媒婆,把年岁大的几个婢女都嫁了出去。(姑妄听之三)

壬午①顺天乡试,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偶然说虎,延彬曰:“里有入山樵采者,见一美妇隔涧行,衣饰华丽,不似村妆,心知为魅。伏丛薄中觇所往。适一鹿引麑②下涧饮,妇见之,突扑地化为虎,衣饰委地如蝉蜕,径搏二鹿食之。斯须仍化美妇,整顿衣饰,款款循山去。临流照影,妖媚横生,几忘其曾为虎也。”秦涧泉前辈曰:“妖媚蛊惑,但不变虎形耳,搏噬之性则一也。偶露本质,遽相惊讶,此樵何少见多怪乎!”

【注释】①壬午:乾隆二十七年(1762)。②麑(ní):幼鹿。

【译文】乾隆壬午年顺天乡试,我和安溪人李延彬前辈为同考官。偶然说起了老虎,李延彬说:“村里有个人进山打柴,看见隔着山涧有个漂亮女人在走,衣服和妆容都很华丽,不像村妇打扮,心里便明白是妖魅。砍柴的躲在草丛中悄悄看她往哪里去。这时有一只鹿带着小鹿下涧饮水,美女见了,突然扑在地上化为老虎,衣服首饰就像知了脱壳一样脱落在地上,它直冲过去,抓住两只鹿吃掉了。一会儿工夫,它又变成美女,整理了衣服首饰,然后袅袅婷婷顺着山路走远了。她在溪边照自己的影子,妖媚无比,让人几乎忘了她刚才还是只老虎。”秦涧泉前辈说:“妖媚女子迷惑人,只不过不变出虎的形状而已,吃人害人的本性并没有变。这个美女偶然露了一下原形,这个打柴的就如此惊讶,真是少见多怪啊!”(姑妄听之三)

又,舅氏安公五占,居县东留福庄。其邻家二犬,一夕吠甚急。邻妇出视无一人,惟闻屋上语曰:“汝家犬太恶,我不敢下。有逃婢匿汝家灶内,烦以烟熏之,当自出。”妇大骇,入视灶内,果嘤嘤有泣声。问是何物,何以至此?灶内小语曰:“我名绿云,狐家婢也。不胜鞭捶,逃匿于此,冀少缓须臾死,惟娘子哀之。”妇故长斋礼佛,意颇怜悯,向屋仰语曰:“渠畏怖不出,我亦实不忍火攻。苟无大罪,乞仙家舍之。(里俗呼狐曰仙家。)”屋上应曰:“我二千钱新买得,那能即舍?”妇曰:“二千钱赎之,可乎?”良久,乃应曰:“是或尚可。”妇以钱掷于屋上,遂不闻声。妇扣灶呼曰:“绿云可出,我已赎得汝。汝主去矣。”灶内应曰:“感活命恩,今便随娘子驱使。”妇曰:“人那可蓄狐婢,汝且自去;恐惊骇小儿女,亦慎勿露形。”果似有黑物瞥然逝。后每逢元旦,辄闻窗外呼曰:“绿云叩头。”

【译文】又,我舅舅安五占先生,家住本县东留福庄。他邻居家有两条狗,一天晚上,两条狗叫得很急。邻居的女人出外查看,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只听见屋顶上有声音说:“你家的狗太凶,我不敢下去。我有个丫环逃进你们家的灶洞里了,麻烦你用烟熏一熏,她自然会出来的。”这个女人吓坏了,连忙回到屋内向灶洞里看,果然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泣声。她问是什么东西,怎么到这儿来了?灶洞里小声说:“我叫绿云,是狐家的丫环。因为忍受不了主人的鞭打,才逃到这里躲着,请求让我等会儿再死,求娘子可怜我。”这个女人一向吃斋念佛,可怜狐婢,于是仰脸向屋顶上说:“她害怕,不敢出来,我也实在不忍心点火烧她。如果她没犯什么大罪,求仙家(乡里人习惯称狐狸为“仙家”)放了她吧。”屋顶上应声道:“我刚用二千钱买了她,哪能轻易放走呢?”女人问:“我用二千钱赎她,行不行?”过了半天,才回答道:“这样也许还行。”女人把钱扔到了屋顶上,上面没有动静了。女人敲着灶台说:“绿云,可以出来了,我已经拿钱赎了你。你家主人已经走了。”灶洞里应声道:“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从现在开始,我就听从您的使唤了。”女人说:“人的家里怎么能养着狐婢呢?你赶紧走吧,随便去哪儿;走时千万不要现出原形,别吓着孩子。”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转眼间不见了。后来,每逢大年初一夜里,女人都会听到窗外呼喊:“绿云给您叩头了。”(姑妄听之三)

多小山言:尝于景州见扶乩者,召仙不至。再焚符,乩摇撼良久,书一诗曰:“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知为缢鬼,姑问姓名。又书曰:“妾系本吴门,家侨楚泽。偶业缘之相凑,宛转通词;讵好梦之未成,仓皇就死。律以圣贤之礼,君子应讥;谅其儿女之情,才人或悯。聊抒哀怨,莫问姓名。”此才不减李清照;其“圣贤”“儿女”一联,自评亦确也。

【译文】多小山说:他曾经在景州见到有人扶乩,召请乩仙,乩仙不下坛。再次焚烧符箓召请,只见乩笔摇动了半天,才写了一首诗:“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看诗的意思,乩仙是个吊死鬼。有人请教乩仙姓名,乩仙又写道:“妾本是江苏吴县人,全家移居湖北湖南一带,因为前世缘正巧相合,与情郎得以相近,颇费周折倾诉心曲。谁料想好梦未成,仓促之间含恨上吊自*。如果按圣贤制定的礼法来看待,我应该受到正人君子的讥讽;如果能原谅这种儿女私情,也许还才子会给予怜悯。面对诸位,我不过聊以抒发心中的哀怨,请不要再问姓名。”这个乩仙的才情,不亚于南宋李清照;其中“圣贤”“儿女”一联,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很实在的。(姑妄听之四)

丁药圃言:有孝廉年四十无子,买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诟谇。越岁,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转鬻于远处。孝廉惘惘如有失。独宿书斋,夜分未寐,妾忽搴帷入。惊问:“何来?”曰:“逃归耳。”孝廉沉思曰:“逃归虑来追捕,妒妇岂肯匿?且事已至此,归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实狐也。前以人来,人有人理,不敢不忍诟;今以狐来,变幻无端,出入无迹,彼乌得而知之?”因嬿婉如初。

久而渐为僮婢泄,嫡大恚,多金募术士劾治。一术士檄将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与术士争曰:“无子纳妾,则纳为有理;生子遣妾,则夫为负心。无故见出,罪不在我。”术士曰:“既见出矣,岂可私归?”妾曰:“出母未嫁,与子未绝;出妇未嫁,于夫亦未绝。况鬻我者妒妇,非见出于夫。夫仍纳我,是未出也,何不可归?”术士怒曰:“尔本兽类,何敢据人理争?”妾曰:“人变兽心,阴律阳律皆有刑。兽变人心,反以为罪,法师据何宪典耶?”术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诛妖耳,不知其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一物,苟其无罪,天地未尝不并育。上帝所不诛,法师乃欲尽诛乎?”术士拍案曰:“媚惑男子,非尔罪耶?”妾曰:“我以礼纳,不得为媚惑;倘其媚惑,则摄精吸气,此生久槁矣。今在家两年,复归又五六年,康强无恙,所谓媚惑者安在?法师受妒妇多金,锻炼周内,以酷济贪耳,吾岂服耶!”问答之顷,术士顾所召神将,已失所在。无可如何,嗔目曰:“今不与尔争,明日会当召雷部。”

明日,嫡再促设坛;则宵遁矣。盖所持之法虽正,而法以贿行,故魅亦不畏,神将亦不满也。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题御史台一联曰:“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可谓知本矣。

【译文】丁药圃说:有个举人年过四十还没有儿子,就买了个妾,很聪明伶俐。他的正妻容不下,一天到晚辱骂她。过了一年,妾生了一个儿子。正妻更容不下,竟把她转卖到远方。举人精神恍惚,若有所失。他独自一人睡在书斋里,夜深了还没有睡着,小妾突然掀开帷帐进来了。举人吃惊地问:“怎么回来了?”小妾说:“逃回来的。”举人沉吟着思考着道:“你虽然逃回来了,恐怕有人来追捕。妒妇怎么肯窝藏你呢?而且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你回来她怎么能容得下?”小妾笑道:“我不想骗你,我其实是狐精。原来我是以人的身份到你家来的,人有人的伦理,我不得不忍着挨骂。今天我是作为狐精来的,变化万端,来去都没有形迹,她怎么会知道?”于是两人还像原来一样恩爱缠绵。

时间一长这事情被仆人婢女走漏了风声,正妻非常嫉恨狐精,就花了很多钱请来术士镇治。一个术士焚符箓请天将把小妾捉来,她不承认罪责,撸起袖子露出胳膊和术士争论道:“主人没有儿子而纳妾,纳妾就是有理;生了儿子又把妾卖了,那就是丈夫背弃情义。我无缘无故遭到休弃,罪不在我。”术士说:“你既然被休了,怎么可以私自回来?”小妾说:“母亲被休但没有改嫁,跟儿子就没有断绝关系;妻子被休但没有改嫁,跟丈夫就没有断绝关系。况且卖我的是嫉妒我的正妻,并不是丈夫休了我。丈夫既然收留我,就等于没有休我。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术士怒道:“你本来是兽类,怎么能根据人理来争论?”小妾说:“人变了兽心,阴间、人间的法律都能制裁;兽变了人心,反而认为是罪过,法师依据的是什么法律典章呢?”术士越发大怒道:“我掌握着五雷法,只知诛*妖怪,不讲什么依据。”小妾大笑道:“妖怪也是天地间的一种东西,如果没罪,天地也允许它与万物并存。上天没有诛*的,法师却要诛*干净吗?”术士拍着桌子道:“以美色迷惑男子,不是你的罪吗?”小妾说:“我按照礼法被纳为妾,不能说是媚惑;倘若真是媚惑,就会摄取他的精气,这个先生早就干瘦而死了。我在这个家里住了两年,逃回来后又过了五六年,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灾,所谓以美色迷惑又从何说起?法师接受了那个妒妇许多钱财,就千方百计罗织我的罪名,不过是借残忍的手段达到贪婪的目的罢了。我又怎么能服你?”问答之间,术士四面寻找招来的神将,已不见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瞪着眼睛喊道:“今天不和你争,明天我就请雷神来。”

第二天,举人的妻子还想催他设坛镇治,术士却已经在夜里逃走了。看起来术士依仗的法术虽然光明正大,却是因为接受贿赂才施行法术,所以狐精不怕,神将也不满。相传明代末年刘宗周先生做左都御史时,在都察院题了一副对联:“无欲常使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真可谓说到根本上了。(姑妄听之四)

刘拟山家失金钏,掠问小女奴,具承卖与打鼓者(京师无赖游民,多妇女在家倚门,其夫白昼避出,担二荆筐,操短柄小鼓击之,收买杂物,谓之打鼓。凡僮婢幼孩窃出之物,多以贱价取之。盖虽不为盗,实盗之羽翼。然赃物细碎,所值不多,又踪迹诡秘,无可究诘,故王法亦不能禁也)。又掠问打鼓者衣服形状,求之不获。仍复掠问,忽承尘上微嗽曰:“我居君家四十年,不肯一露形声,故不知有我。今则实不能忍矣。此钏非夫人检点杂物,误置漆奁中耶?”如言求之,果不谬,然小女奴已无完肤矣。拟山终身愧悔,恒自道之曰:“时时不免有此事,安能处处有此狐!”故仕宦二十余载,鞫狱未尝以刑求。

【译文】刘拟山家丢了金手镯,拷问小女奴,小女奴承认卖给了打着鼓收破烂的(京城中的无业游民,女人在家倚门卖笑招揽嫖客,男人白天回避,就挑着一对柳条筐,拿着一只短柄的小鼓敲打,收买杂物废品,称为“打鼓”。凡是仆人或小孩偷出的东西,打鼓人往往用很低的价钱买去。他们虽然不直接偷盗,实际上是盗贼的同伙。然而收买的赃物很零碎,值不了几个钱,行踪又很隐秘不为人知,根本无法追查,所以国法也禁不了)。又拷问收破烂的衣着长相,找来找去没有收获。于是又拷打小女奴,忽然听见天棚上轻声咳了两声说:“我住在先生家四十年,从来不愿露出身形声音,所以你不知道有我。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个金手镯不是夫人检点杂物时,错放到漆妆盒里了么?”按照所说的去找,果然不差,而小女奴已经被打得体无完肤了。刘拟山为此终生惭愧后悔,他总是说:“时时难免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处处有这样的狐狸?”所以他为官二十多年,审案时从未用刑讯逼供。(姑妄听之四)

门人伊比部秉绶言:有书生赴京应试,寓西河沿旅舍中。壁悬仕女一轴,风恣艳逸,意态如生。每独坐,辄注视凝思,客至或不觉。一夕,忽翩然自画下,宛一好女子也。书生虽知为魅,而结念既久,意不自持,遂相与笑语嬿婉。比下第南归,竟买此画去。至家悬之书斋,寂无响灵,然真真①之唤弗辍也。三四月后,忽又翩然下。与话旧事,不甚答。亦不暇致诘,但相悲喜。自此狎媟无间,遂患嬴疾。其父召茅山道士劾治。道士熟视壁上,曰:“画无妖气,为祟者非此也。”结坛作法。次日,有一狐殪坛下。知先有邪心,以邪召邪,狐故得而假借。其京师之所遇,当亦别一狐也。

【注释】①真真:唐杜荀鹤《松窗杂记》:“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果活,步下言笑如常。”后用“真真”泛指美人。

【译文】我的门人刑部郎中伊秉绶说:有个书生进京应试,住在西河沿的一家旅馆。房间墙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轴,风姿潇洒,姿色艳丽,栩栩如生。每当独坐时,书生都凝视画面陷入沉思,客人来了他都察觉不到。一天夜里,画中女子翩然而下,真是一个美女。书生虽然明知她是鬼魅,因为念念不忘,无法把持,就与她谈笑亲热。科考落第南下回乡,他竟然买下这幅画带走了。到家就把画挂到了书房里,却始终没有动静,但是他像赵颜呼唤真真一样一直没有中断。三四个月后,那个画中女子忽然又翩然而下。书生跟她谈论往事叙旧情,她却不怎么答话。书生来不及追问原因,只顾诉说悲喜之情。从此,二人厮混无度,书生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书生的父亲请茅山道士来劾治妖魅,道士反复观看壁上的画幅,说:“画并没有妖气,作祟的不是这幅画。”道士登坛作法。第二天,人们发现有一只狐狸死在坛下。可见是书生先存有邪念,邪心召来了妖邪,狐魅才能假借画中人作怪。他在京城见的那个女子,应该是另外一只狐狸幻化的。(滦阳续录一)

疡医殷赞庵,自深州病家归,主人遣杨姓仆送之。杨素暴戾,众名之曰横(去声)虎,沿途寻衅,无一日不与人竞也。一日,昏夜至一村,旅舍皆满,乃投一寺。僧曰:“惟佛殿后空屋三楹。然有物为祟,不敢欺也。”杨怒曰:“何物敢祟杨横虎!正欲寻之耳。”促僧扫榻,共赞庵寝。赞庵心怯,近壁眠;横虎卧于外,明烛以待。人定后,果有声呜呜自外入,乃一丽妇也。渐逼近榻,杨突起拥抱之,即与接唇狎戏。妇忽现缢鬼形,恶状可畏。赞庵战栗,齿相击。杨徐笑曰:“汝貌虽可憎,下当不异人,且一行乐耳。”左手揽其背、右手遽褪其裤,将按置榻上,鬼大号逃去,杨追呼之,竟不返矣。遂安寝至晓。临行,语寺僧曰:“此屋大有佳处,吾某日还,当再宿,勿留他客也。”赞庵尝以语沧州王友三曰:“世乃有逼奸缢鬼者,横虎之名,定非虚得。”

【译文】专门诊疗痈疽的医生殷赞庵,从深州病人家回来,主人派了个姓杨的仆人护送他。杨一向凶暴残忍,众人都叫他横(读去声)虎,一路上惹事生非,没有一天不与别人争吵。有一天,天黑才到了一个村庄,旅舍已经客满,他们就投奔一座寺庙。庙里的和尚说:“只有佛殿后面有三间空屋。但是有怪物作怪害人,我不敢隐瞒。”杨横虎发怒道:“什么怪物敢危害我杨横虎!我正想找它呢。”催促和尚打扫整理好床铺,就和殷赞庵睡下了。殷赞庵心里害怕,靠近墙壁睡下。杨横虎睡在外侧,点亮蜡烛等待怪物。半夜里人们都睡了,果然有呜呜的声音从门外进来,是一个漂亮女人。她慢慢靠近床榻,杨横虎突然跳起来抱住她,就亲嘴调戏。女人忽然现出吊死鬼的原形,样子可怕极了。殷赞庵浑身发抖,牙齿直打架,杨横虎优哉游哉笑着说:“你的相貌虽然讨厌,下身应当跟人没什么差别,暂且行乐一下。”左手揽住她的背,右手就去脱她的裤子,将她按倒在床上。鬼大叫着逃走,杨横虎追出去喊她回来,她再也没有来。于是他们就安睡到天亮。临走时,杨横虎对和尚说:“这间屋大有好处,我某天回来,还要住这间屋,不要留宿别的客人。”殷赞庵曾将这件事告诉沧州王友三说:“世上居然有逼奸吊死鬼的人,横虎的名字,决不是凭空得来的。”(滦阳续录二)

吴青纡前辈言:横街一宅,旧云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

入夜放焰口时,忽二女鬼现灯下,向僧作礼曰:“师等皆饮酒食肉,诵经礼忏殊无益;即焰口施食,亦皆虚抛米谷,无佛法点化,鬼弗能得。烦师传语主人,别延道德高者为之,则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觉失足落座下,不终事,灭烛去。后先师程文恭公居之,别延僧禅诵,音响遂绝。此宅文恭公殁后,今归沧州李臬使随轩。

【译文】前辈吴青纡说,横街有一所宅院,以前说闹鬼,住在里面的大多不得安宁。主人很担忧,请来和尚做佛事超度鬼魂。

夜里放焰口时,忽然灯下出现两个女鬼,向和尚行礼道:“师傅们都是酒肉之徒,念经忏悔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即使放焰口布施食物,也不过是浪费粮食,没有佛法点化,布施的食物鬼也享用不到。烦请师傅转告主人,另请道德高尚的来做佛事,我们才有幸得到超生。”和尚又惭愧又害怕,有人还跌下了座位,佛事还没做完,就熄灭烛火悄悄溜走了。后来,先师程文恭先生住进了这所宅院,另请了一拨和尚念经,鬼魂作祟的事情从此绝迹了。程文恭先生去世后,这所宅院现在归沧州李随轩按察使所有。(滦阳续录三)

董天士先生,前明高士,以画自给,一介不妄取,先高祖厚斋公老友也。厚斋公多与唱和,今载于《花王阁剩稿》者,尚可想见其为人。故老或言其有狐妾,或曰天士孤僻,必无之。

伯祖湛元公曰:“是有之,而别有说也。吾闻诸董空如曰:天士居老屋两楹,终身不娶;亦无仆婢,井臼皆自操。一日晨兴,见衣履之当著者,皆整顿置手下;再视则盥漱俱已陈。天士曰:‘是必有异,其妖将媚我乎?’窗外小语应曰:‘非敢媚公,欲有求于公。难于自献,故作是以待公问也。’天士素有胆,命之入。入辄跪拜,则娟静好女也。问其名,曰:‘温玉。’问何求,曰:‘狐所畏者五:曰凶暴,避其盛气也;曰术士,避其劾治也;曰神灵,避其稽察也;曰有福,避其旺运也;曰有德,避其正气也。然凶暴不恒有,亦究自败。术士与神灵,吾不为非,皆无如我何。有福者运衰亦复玩之。惟有德者则畏而且敬。得自附于有德者,则族党以为荣,其品格即高出侪类上。公虽贫贱,而非义弗取,非礼弗为。倘准奔则为妾之礼,许侍巾栉,三生之幸也;如不见纳,则乞假以虚名,为画一扇,题曰某年月日为姬人温玉作,亦叨明公之末光矣。’即出精扇置几上,濡墨调色,拱以立俟。天士笑从之。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此姬人事,不敢劳公也。’再拜而去。次日晨兴,觉足下有物,视之,则温玉。笑而起曰:‘诚不敢以贱体玷公,然非共榻一宵,非亲执媵御之役,则姬人字终为假托。’遂捧衣履侍洗漱讫,再拜曰:“妾从此逝矣。’瞥然不见,遂不再来。岂明季山人声价最重,此狐女亦移于风气乎?然襟怀散朗,有王夫人林下风①,宜天士之不拒也。”

【注释】①王夫人林下风:指东晋谢道韫。谢道韫,东晋才女,嫁给王羲之的儿子、会稽内史王凝之。南朝宋人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后明代文学家徐渭《跋书卷一》称:“谢道韫,虽是夫人,却有林下风韵,是谓秀中现雅。”之后,“林下风”即用来称颂妇女闲雅飘逸的风采。

【译文】董天士先生,是明代的高士,超凡脱俗,以画画为生,来路不正的钱一文不取。他是先高祖厚斋公的老朋友,厚斋公常与他以诗唱和,从如今载于《花王阁剩稿》中的诗作里,还能想象出他的为人。老人们有的说他可能有个狐妾,也有人说他性情孤僻,一定没有。

我的伯祖湛元公说:“是有这么回事,但说法不一样。我听董空如说:天士住在两间老屋里,终身不娶;也没有仆人婢女侍奉,打水舂米都是亲自做。一天早上起来,看见所有要穿戴的衣服鞋子,都整整齐齐放在手够得着的地方;再一看,连梳洗用具都摆好了。董天士说:‘这必定有怪,难道是妖物想来媚惑我么?’窗外小声应道:‘我不敢媚惑你,是有求于你。因为难以主动献身,所以做了这些事等着先生来问。’董天士本来胆大,叫她进来。她进来就跪拜,原来是个娟秀娴静的女子。问她叫什么,答:‘温玉。’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狐狸畏惧五种人:一是凶暴的人,躲避他的盛气;二是术士,躲避他的镇治;三是神灵,躲避他的稽察;四是有福的人,躲避他的旺运;五是有德行的人,躲避他的正气。不过凶暴的人不常有,而且这种人也往往自取败亡;术士和神灵,我不做坏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有福的人运气衰竭,也就玩玩他们而已;唯独对有德行的人,我们怕他而且敬重他。如果哪个能够依附于有德行的人,那么本族同党都会引以为荣,它的品位也就高出于同类之上。先生虽然贫贱,不义之财分文不取,违礼的事一点不做。假如允许我私奔到您这里作为一个妾向您行礼,允许我侍奉您,就是我三生有幸了。如果您不接纳我,那么请求借这个虚名,替我画一个扇面,题上某年某月某日为侍姬温玉作,那么也能沾先生一点点光。’随即拿出一把精致的扇子放在几案上,研了墨调好色,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着。董天士笑着答应了。温玉自己拿来董天士的小印盖在扇子上,说:‘这是侍姬的事,不敢有劳先生。’又拜了两拜离去了。第二天早上,董天士醒来,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一看,却是温玉。她笑着起来说:‘我实在不敢以我的贱体玷污您,但是如果不在一张床上睡一夜,不是真的做一回侍姬应该做的事,那么侍姬这个名字终究是虚的。’接着她捧来衣服伺候董天士穿衣梳洗完毕,之后又拜了两拜道:‘妾从此走了。’眨眼间就不见了,后来也没有再来过。明代遗民隐居者声价最高,莫非这个狐女也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吗?然而,她的胸怀爽朗、洒脱,颇有王夫人谢道韫的闲雅、超逸风度,怪不得董天士没有拒绝她。”(滦阳续录三)

门人吴钟侨,尝作《如愿小传》,寓言滑稽,以文为戏也。后作蜀中一令,值金川之役,以监运火药殁于路。诗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于故纸中,附录于此。

其词曰:如愿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泽请洪君以赠庐陵欧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给人之求,故有是名。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与不遇,则系人之禄命耳。有四人同访道,涉历江海,遇龙神召之,曰:“鉴汝等精进,今各赐如愿一。”即有四女子随行。其一人求无不获,意极适,不数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积;君夙生所积,今数月销尽矣。请归报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无不获,意犹未已。至冬月,求鲜荔巨如瓜者。女子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非神道所能给。”亦辞去。又一人所求有获有不获,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然日中必昃①,月盈必亏。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见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子遂随之不去。又一人虽得如愿,未尝有求。如愿时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鉴之,鬼神佑之。无求之获,十倍有求,可无待乎我;我惟阴左右之而已矣。”他日相遇,各道其事,或喜或怅。曰:“惜哉!逝者之不闻也。”

此钟侨弄笔狡狯之文,偶一为之,以资惩劝,亦无所不可;如累牍连篇,动成卷帙,则非著书之体矣。

【注释】①昃(zè):太阳偏西。

【译文】我的门生吴钟侨,曾经写过《如愿小传》,寓深意于滑稽之中,是一篇游戏文字。后来,他做四川一个县令,正值金川之战,因为监运火药死在路上。他的诗文都已经散佚,只有这一篇偶然从故纸堆中翻出,附录在此。

《如愿小传》这样写道:如愿,是水府的女神,以前彭泽湖湖神青洪君赠送庐陵欧明的就是她。因为她事事都能满足别人的请求,所以有“如愿”这个名称。处处都有水府,能否遇上水神,却是由各人的福禄和命运决定的。有四个人一起访道,遍游江海,到处寻觅,遇到龙神召见。龙神说:“鉴于你们精神至诚而有上进心,我现在赐给你们每人一个如愿。”就有四位女子出来跟随他们。其中一人任何请求都获得满足,过得极其适意,没过几个月就得病濒死,女子说:“今世的享受,都是前生的积德。你前生的积攒,这几个月已经消耗完了。请让我回去复命吧。”这个人果然去世了。又有一人的请求没有不实现的,却还觉得不满足。到了冬天,他请求弄来像瓜那么大的鲜荔枝。女子说:“溪壑可以填满,这个要求却不能满足,这不是神道所能供给的。”她也离开了。另有一个人的请求,有实现的,也有未能实现的,他因此责怪女子。女子说:“神道的能力,也有差别,我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事。然而,太阳当空必定要西斜,月亮圆满必定要亏缺。有不能满足的事,正是你的福分。你没有看到那个已经去世的人吗?”这个人警惕起来,女子就跟随他而不离去。还有一个人虽然得到如愿,却从不曾有什么请求。如愿有时主动替他做点事,他也皱着眉头表示不安。女子说:“你的道德高尚,福泽深厚,天地明鉴你,鬼神保佑你。没有请求的获取,比有请求的获取高十倍。你可以无须我的帮助,我只在暗地里帮助你而已。”此后,四位如愿相遇,各人说出自己的经历,有的欢喜有的感叹。她们说:“可惜啊,去世的人已听不到这些了!”

这是吴钟侨弄笔游戏之文,偶尔为之,用来帮着劝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写起来累牍连篇,成本成卷地写,就不是著书应有的体裁了。(滦阳续录四)

张助教潜亭言:昔与一友同北上,夜宿逆旅。闻綷縩①有声,或在窗外,或在室之外间。初以为虫鼠,不甚讶。后微闻叹息,乃始栗然,侦之则无睹也。至红花埠,偶忘收笔砚,夜分闻有阁笔声。次早,几上有字迹,阴黯惨淡,似有似无。谛审,乃一诗,其词曰:“上巳好莺花,寒食多风雨。十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别终万古。”似香魂怨抑之语。然潜亭自忆无此人,友自忆亦无此人,不知其何以来也。程鱼门曰:“君肯诵是诗,定无是事。恐贵友讳言之耳。”众以为然。

【注释】①綷(cuì)縩(cài):衣服摩擦的声音

【译文】学官张潜亭助教说:过去和一个朋友一起北上,夜里宿在旅舍里。听到有细碎的声响,有时在窗外,有时在房间的外室。开始以为是虫子老鼠,也没在意。后来隐隐约约听到叹息声,这才害怕起来,暗中查看,又什么也没有。到红花埠,一时忘记收拾笔砚,半夜听见有放笔的声音。第二天早上一看,茶几上有字,笔迹阴暗惨淡,似有似无。仔细辨认,却是一首诗,写道:“上巳好莺花,寒食多风雨。十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别终万古。”好像是女子鬼魂怨恨忧郁的语气。不过张潜亭回忆并不认识这么个女子;他的朋友也想不起这个女子是谁。不知她为什么跟了这两个人来。程鱼门说:“你肯给我们读这首诗,肯定没有什么事。你的朋友恐怕没有说真话。”大家认为有理。(滦阳续录六)

古人祠宇,俎豆一方,使后人挹想风规,生其效法,是即维风励俗之教也。其间精灵常在,肸蚃①如闻者,所在多有;依托假借,凭以猎取血食者,间亦有之。相传有士人宿陈留一村中,因溽暑散步野外。黄昏后,冥色苍茫,忽遇一人相揖。俱坐老树之下,叩其乡里名姓。其人云:“君勿相惊,仆即蔡中郎也。祠墓虽存,享祀多缺;又生叨士流,殁不欲求食于俗辈。以君气类,故敢布下忱。明日,赐一野祭可乎?”士人故雅量,亦不恐怖,因询以汉末事,依违酬答,多罗贯中《三国演义》中语,已窃疑之;及询其生平始末,则所述事迹与高则诚《琵琶记》纤悉曲折,一一皆同。因笑语之曰:“资斧匮乏,实无以享君,君宜别求有力者。惟一语嘱君:自今以往,似宜求《后汉书》《三国志》、中郎文集稍稍一观,于求食之道更近耳。”其人面頳彻耳,跃起现鬼形去。是影射敛财之术,鬼亦能之矣。

【注释】①肸(xī)蚃(xiǎng):散布,弥漫;引申为连绵不绝。

【译文】古人的祠堂庙宇,享受一方祭祀,使后人遥想他们的风范榜样,萌生效法的愿望,这也起到了维持风化的作用。这里有许多古人精灵常在,极为灵验,往往是这样的;冒名假托,用来骗取祭祀,往往也是有的。相传有个书生住在陈留的一个村子里,因为天气闷热在野外散步。黄昏之后,暮色苍茫,忽然遇到一个人作揖搭话。书生和这个人坐在老树下面,问起他的籍贯姓名。这个人说:“你不要怕,我就是蔡邕蔡中郎。我的祠堂坟墓虽然还在,但不大有人祭祀了;而我生前是个读书人,死后还不愿意向那些世俗之辈求祭。因为和你趣味相投,所以来说说我的心情。明天在这里祭奠我一次行么?”士子一向度量宽宏,也不害怕,随便问起汉代末年的事。但这个人回答得模棱两可,大多是罗贯中《三国演义》中的内容,书生已经暗暗生疑;再问蔡邕的生平,这个人详细叙述的,与高则诚《琵琶记》的情节一一相合。于是书生笑道:“我不大富裕,实在无力祭奠你,你应该去求别的有能力祭奠的人。我只有一句话嘱咐先生:从今以后,似乎应该找《后汉书》《三国志》和蔡中郎文集来翻翻,这样你求祭,就更像一些了。”这个人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跳起来现了鬼的原形跑了。这个故事是在影射某些人骗取财物,其实鬼也会这种骗术。(滦阳续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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