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魂》。冯超/摄
瑶都江华行记
文/戴志刚
一
我必须承认,我还是无法做到一个中年男人本应的矜持。以为人已不惑,路行万里,经阅千帆,特别是曾在有“山水甲天下”之名的桂林服役三年的经历,再难有某处景致能由心地激起滔天波澜。然而,在有“神州瑶都”之称的江华瑶族自治县仅呆三天,却似饮甘醇美酒,如驾白马长风,也是醉了个通透明爽。那些热忱的人,那些走心的事,那些极致的景,仍然能让我的心如一个初涉情海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情窦大开无法自持。尽管我知道,我才经的一切,不过是这块神奇而热烈的土地上,三千弱水里浅浅的一瓢。
启程那天,正值谷雨,春天的最后一个农历节气。温度不高不低,天气不睛不雨。春天,仿佛有意要在这种暧昧的自我感觉里跳完最后的一支舞。
路敞车快,七小时七百公里的行程,从湖南的最北部到最南端,真正意义的穿过三湘四水。我如一尾迴游的鱼,历尽了所有的险滩急流,看遍了所有山花烂漫,当看到高速出口处“江华欢迎您”几个大字时,我知道,我的生命就与这片热土有了交集。那一刻,内心居然并不是难以自持的激动,而是如一枚在暗夜里悄然绽放的花朵,宁静安然到微熏如醉。
到达江华县府沱江镇的时候已近傍晚,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精致的小城,四面的瑶山,还有那些神往已久的故事,都羞羞答答的隐匿在一些鲜亮的灯影和氤氲的晚雾里。这是还容我一夜的情感发酵么?是的,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后,我定会匍匐下我所有的身心,把自己化成一枝虔诚的飞箭,没入这瑶山瑶水千万年的诉说之中。
二
江华之行,是一次民办教育系统之间自发的业务交流活动。东道主明亮老师和妙妙老师夫妇,在省内民办教育行业颇有名头。而我,不过是以此为由头,寻一个放逐山水涤洗秽心的借口罢了。
晚餐后回酒店,在簇拥的灯光里,经过一处空旷的广场,隔过广场一眼的距离,射灯光影之下,高墙琉瓦,雕龙画栋,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式建筑赫然于此,三扇“n”形的殿门紧闭,中间最高最宽的殿门之顶,“盘王殿”三个大字格外醒目。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大一座瑶族庙宇,有着“天下瑶族第一殿”之称。相传盘王是瑶人的祖先,农历十月十六日是盘王生日,每年盘王生日这天,江华人都会在这座盘王殿举办声势浩大的盘王节,这也是瑶族人民最重要的节日。据说每年的盘王节,散落世界各地的瑶族后裔都会派代表回来参加仪式,祭祀先祖,追思祖恩,尊奉生命的起源。因是晚上,殿门紧锁,故无法进殿观瞻。不过倒也无妨,我是一个汉人,自然无法做到瑶民对盘王的无比虔诚,或许是生命的际遇有意安排了这样一个我与瑶祖夜遇而不牵手的桥段,即让我对瑶民先祖的尊仰之情一目可达,又让这座受到瑶人万民敬仰的神灵没有看出我心中的怯虚,再恰当不过了。
交流学习的第一站,是江华县公立一完小。这所学校是江华瑶族长鼓舞传承特色学校,学校每个教室,除却与其这地方学校无异的教具教备之外,后面都整齐的摆放着瑶族传统的民族乐器——长鼓。瑶族长鼓是瑶族人民最重要的乐器,可以说是瑶族的标志,在江华火车站广场,便矗立着一座由纯铜打造的世界上最大的长鼓雕塑,是江华县的地标性建筑。一个学校老师给我介绍,瑶族长鼓一般是用整段泡桐原木挖制而成,凡逢年过节、庆祝丰收、乔迁新房、婚丧庆典、祭奠等场合,瑶族人民都要表演长鼓舞,特别是每年十月十六日盘王节这天,所有瑶村瑶寨都会跳起长鼓舞,铃脆鼓响,瑶山沸腾。瑶族长鼓有三十六种打法,舞有七十二种动作,内容多为表现瑶族人民的劳动和生活,如伐木、狩猎、盖房等等。在瑶乡,所有的瑶民都会长鼓舞,民间还有一些技艺较高者,甚至能在八仙桌上表演。一完小的老师们将瑶族长鼓舞编排成广播体操,每位学生都配备一面长鼓,每天上午的第二节课后的课间操,学生都会集体跳瑶族长鼓舞。可惜我们来的时候刚过了课间操时间,甚为遗憾。
交流活动结束时,全体学生自发用瑶语唱起当地的送客歌,虽然歌词我听不懂,但孩子们真诚的眼神、深情的曲调,将我先前还没有完全掉落的泪水终于诱降了下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隆重的礼遇。多年以后,耄耋之年的我,定会在一些阳光丰满的午后,想起这堂特别的交流课,想起这些天真的孩子,想起这令人眼热的送客曲。
三
第二站是数十公里外的白芒营镇中心小学。交流课在下午,尚有些时间。明亮老师说,要不先带你们去一个古瑶寨看看,我想你们一定会喜欢。于是,井头湾,一个听上去就有故事的小村,就像歌里风尘未染的小芳,偶遇在村口的槐花树下。
印象里,瑶民好像都应该生活在高山丛林之中,有着淳朴而彪悍的民风。但是井头湾的瑶居民风,却显得闲适恬静,与世无争,却与我想像的大相径庭。瑶族分高山瑶和平地瑶,井头湾属平地瑶的典型代表。当年,由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锐而激烈,瑶民生活困苦,起义战争不断,但大部分起义都被封建官兵血腥镇压。部分瑶民为了生存而被迫接受招抚,被封建王朝编籍入户册管理,迁下山定居平地,创基立业,继而成寨,从而谓之“平地瑶”。当时的封建王朝认为这部分瑶民安分厚道,也称他们为“良瑶”“抚瑶”。
抚今追古,原来一些瑶乡往事,就是一部瑶民的血泪史和抗争史,也是一部屈辱史。那些刀光剑影,那些鼓角争鸣,那些肝脑涂地瑶民先祖的魂魄和故事,构成了脚下这片土地的精彩和厚重。仿佛我们所踩过的每一步,都在转动着瑶民在历史风云深处的那些痛点。
井头湾瑶寨的建筑与徽派建筑相似,青砖灰瓦,高墙大院,门楼天井,木雕石刻,与很多地方的古民居似乎没多大差别。然而,让这座古村寨与其他古民居在我心中区分开来的却是一个字:水。大抵来说,凡江南古村,都离不开一个“水”,或是傍水而建,或是水巷纵横,或是小溪缠绕,井头湾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这座村寨与水的关系却与其他地方相较,更显“亲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亲相爱,纠缠不清。
一进村口,便是一湾清澈得让人忍不住俯身捧汲的小溪。溪水里满是绿油油的水草,在溪水温柔的抚摸里妖娆的扭着腰肢,让我油然就想起了徐志摩《再别康桥》的名句“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溪边有村民在淘米洗菜,在青石板上捶打衣服,一些尚未上学的孩子在嬉戏打闹,几只狗儿悠闲的做着游戏,一只抱鸡婆带着一群毛线团般的崽崽在觅食。他们,还有它们,均没有对我们这群素不相识的人表示出惊奇或者敌对,生活的节奏依然如这清洌的溪水,宠辱不惊,荣衰不漫。
沿小溪逆流漫溯,感受井头湾独特的水与村居合二为一的风情。这里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伴溪而筑,栋宇相连,幽深曲折的青石板巷道迂回曲折,重重相衔,给人一种“行至幽厢疑抵壁,推门又见一重庭”的感觉。水绕屋、屋傍水,唇齿相依,不弃不离。有两座屋子甚至就蹲建在小溪之上,真正的“水上人家”;而还有几座屋子的一半就那么懒懒的斜向水面,像吊脚楼一样用石块撑着;另一座屋子的一角,竟然是一座小巧的石拱桥,溪水就从屋基下流淌。拐过一道弯后,小溪便全然不见,居然完全遁入地下,上游部分的民居就全部覆盖在溪流之上了。妙妙老师介绍说,这里的每座房子的青石地板上都有一个小孔,村民可以直接通过这个小孔在屋子底下的溪里取水。我们走进一座房子,印证了妙妙老师的表述,瑶民聪颖的智慧和与大自然亲密度着实让我们暗叹不已。
曲径通幽,峰回路转,在寨子的小巷几经七弯八绕之后,突然大有“桃花源记”里“豁然开朗”之感,清清的小溪在一个不经意的地方钻了出来,连接着十数米开外的一口小潭,这便是井头湾的泉水之源。近前,潭如阿拉伯数字“八”字分上下两处,面积虽不大,但水色近碧,可推潭水之深,有柳宗元名篇《小石潭记》之意境。村民说,即便是历史上最干旱的年份,这里的潭水也从来没干涸过。外潭中有一块凸岩出水,遂童心泛起,不顾暮春之水尚还浸皮入骨,脱了鞋袜,涉水其上,拂水洗面净心,倒也增了三分乐趣。
而最让我惊奇的是,井头湾也有一个“蒋家大院”。在千里之外的我们临澧县,一个与李自成兵败托孤相关的“蒋家大院”传说被赋与了各种神秘的色彩,著名作家丁玲就是从临澧“蒋家大院”里走出来的杰出代表。只是传说里的那座大院已在历史的无情捉弄里灰飞烟灭,仅留半堵残墙让人浮想联翩。而井头湾的“蒋家大院”却原汁原味的保留了下来,虽然人去屋空,部分地方檩断瓦塌,杂草丛生,但风骨尤劲,框架依存,前世的繁华一览无余。
这座“蒋家大院”为毗邻的三进堂房屋构成,中有青石巷隔开,为清末时期蒋氏三兄弟各建一座,墙壁上镶嵌的石碑和砖头上镌刻的“光绪七月初十未时上梁”字样还清晰如初,高墙飞檐,石雕木刻,每一个精妙的细节依然彰显着曾经的荣华富贵。还有大跃进、文革时期留下的宣传画、*语录,就像层层累积的历史,更显这座百年老宅的沧桑与厚重。在一根石柱上,我发现了三国时期蜀国刘备在诸葛亮病卒之后最为倚器的重臣“蒋琬”的名字,足见井头湾蒋家曾有着怎样显赫的前世。因这里尚未商业开发,没有那些名声在外古民居村落的喧闹和商业味,踏着迂回曲折小巷里的青石板,听脚下溪水潺潺,历史的回音便如天籁般毫无雕饰,幽远清亮。
四
两天既定的交流任务完成,按计划准备打道府。但明亮老师执意要求我们再多玩一天,夜宵时,甚至还找来一电视台特能侃哥们当说客,描绘第二天将带我们去往那个地方的各种诱人的“痛点”。
就这样,天堂瑶寨,如上苍赐与我们的恩典,此生终于没有错过。
其实,当“天堂瑶寨”这个唯美的地名从这哥们嘴上才嘣哒出来时,我便已作了留下来的决定。我想知道,人间究竟有一个怎样的地方,居然配得上“天堂”这样令人神往的名字?
在期盼中迟迟入睡,在兴奋中早早醒来。一剪似有似无的薄雾让沱江小城多了几分妩媚,而对美景的向往,就让丰盛的早餐显得无足轻重。
“我们还是早点出发,说不定还能看上雾江美景。”明亮老师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车出沱江镇向东北方向,几分钟就从城镇感觉进入山乡状态,完全没有所谓的“城乡结合部”,直接得让人猝不及防。约摸半个小时,见一巨大的水坝,这便是湖南重点工程之一的涔天河水库大坝了。沿大坝一侧的一个又急又陡的长坡转上去,眼前豁然一亮,青山倒影,高峡出平湖,好一副妙境天成的山水画卷突铺眼前。不多久,见一座长长的铁索吊桥跨江而悬。车在桥头还未停稳,几个女同志便兴奋得如一群麻雀般,拉开车门飞向吊桥了。
眼前的这条江叫涔天河,雾江应该是当地人对这段江的美称。劳动人民很智慧,“江”字前面加一个“雾”字,在人的脑海形成的感觉其实已不是一条江,而是一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仙境,给人一种群山环绕云蒸霞蔚的意象。只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或者是迟了时辰,期希的雾景并没有如愿出现。站在晃晃悠悠的吊索桥上,环望四周,山清水明,不见一丝云雾,两山对峙,万顷碧波,倒是掠江而过的山风让人如饮甘醇,那些尘世俗事也便倾入这满目的碧翠之中了。
*在七律《长征》中有一句“五岭逶迤腾细浪”,这四面高耸入云的险峰峻岭即为“五岭”之一的萌诸岭山脉。八十年前,那支衣衫褴褛却又斗志高昂的军队,便是在这片山水的荫佑之中昼伏夜行,保留着革命的火种,最后星火燎原。
而将时光再回溯两千多年,当年秦始皇统一中原六国后,又把征服的目光放在了岭南的百越之地,兵分五路南下,剑指现在的广东广西一带,其中一路大军便是从江华的萌诸岭进发。秦始皇先后三征岭南,因劳师远征,给养不足,军队损失大半。但坚毅的始祖皇没有放弃,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南巡来到湖南广西交界一带,作出了凿渠运粮、深入越地的重大决策,令秦将史禄动员军队在今广西兴安开凿灵渠,沟通湘江和漓江,解决粮饷运输问题,此策成最终成为了平定广东南越国和广西西瓯国的关键,灵渠也成为了无论是军事史上还是农业史上一座伟大的丰碑。
历史总是充满着惊人的巧合,两千多年前秦皇始祖在这片山水之间历经磨难,不弃不舍,最终完成了神州大地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统一大业。两千多年后,又一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军队从这片灵秀的山水间穿行而过,最终迎来了中华民族又一次伟大的复兴。今天,无以数计的人们能以观光旅游的姿态游历这片承载了华夏民族两次伟大崛起的山水,却甚少有人会对默然不语的它们道一声感谢,哪怕是一声歉意呢。
五
跨过铁索桥,却是一番满目残垣断壁的景象,桥头几处精美的木质亭阁,也拆得摇摇欲坠了。原来我们所处的这里,便是湖南省重点工程涔天河水库的主库区,不久的将来,当这个庞大的工程竣工后,按照人为设计的蓄水标准,从这里往上百余里,都将被淹于水下。想想此来,目及的许多景致,竟是绝唱,心里便多了份唏嘘。
车过轮渡,溯冯河而上,向巍巍瑶山深处挺进。冯河,其实就是湘江一级支流潇水的上游之名,而潇水也是湘江的源头之一。就像长江上游叫金沙江一样,潇水在各个流段也有着不同的名字。也许古人无法像现在一样,利用高科技水段认知一条江河的全部,只能以眼前所见之水,赋与一个当地人们比较习惯的名字,而这每一个不同的河名背后,也一定有当地百姓某种寄托在其中。潇水在永州六个县区转了一个大弯后,最后在零陵区萍岛注入湘江,因此永州自古便有“潇湘”雅称。我们惯以三湘大地谓之湖南,“潇湘”便是三湘之一,而很多时候,我们甚至直接以“潇湘”指代湖南。今行湘之源头,感觉里突然便多了一层厚重。毕竟,寻根文化,历来在华夏传统文化记载里,都有着浓墨重彩的痕迹。
一边是高耸入云的瑶山,一边是奔腾欢闹的潇水,高山流水,大致如此,公路于是就依山傍水了。车行此景,沿山水之势,倒有佳境天成之感。路并不宽,将将两车可错,好在多年驾龄,倒还应付得了,加上一路美景,于是便没觉得有何不适。沿途每隔几里,便有一个规模并不大的村落,或附路边,或隔河相望。而这些或古或今的村寨,都在进行着同一个动作:拆迁。瑶寨房子多用木材,路边稍宽的地方,就停着一些趁机收购廉价木材的商贩。人类的每一次变迁变革都是这样,有人失去,有人得到。再往上行,每隔数公里,便有一座小型水电站拦江而立,由此可见,潇江的水量应该是一年四季都是充沛丰盈的。也是,潇湘如果都不饱满丰润,哪里又能哺育得起有着六千万子民之重的“潇湘”之身呢?
一次次峰回路转,一次次柳暗花明,经过近六个小时行程,转过一百八十道弯后,一座桥头悬挂着“天堂瑶寨”四个大字的吊桥终于出现在车的左边。传说里的天堂瑶寨,终于在我们有些偏执般的期许中来到。
泊好车,怀着朝圣般的心情立于“天堂瑶寨”吊桥这头,终于从一种半眩晕状态清醒过来。但见对岸,沿江一字铺开约摸二十余户吊脚楼,青瓦木壁,幢幢相连,上依青山,下接江水,延绵数百米。有几户人家的临江回廊上还挂着几盏红灯笼,在一片青翠之中,倒显出几分格外的妩媚来,如一群素面朝天的少女之中,总有几个涂脂抹粉的潮女,心旌不由就有几分悸动。那一根根立于江岸缓坡之上的木柱,看上去纤细柔弱,撑着那一座座沉重的房子,让人生出不堪重负之感。就像我小时修看乡间艺人踩高跷,总担心高跷之上的人会掉下来一样。骨子里,我总缺乏一种安全感。不过我知道,就是那一根根让我心生怜悯的木柱,已历经了无数次的洪水激流的肆虐,历经了无数轮的雨雪冰霜的洗礼,每一次大自然给予的考验都使它们历经了一次凤凰涅槃,火中重生之后,依然巍然屹立,依然傲骨永存。正是这些看似纤弱的木柱,撑起了这片天堂般的美景,撑起了瑶乡人民生生不息的传承,撑起了瑶族文化延续起伏的千年风雨。眼前重叠的山峦,绵延的河水,宁静的氛围,清新的空气,确实对得起“天堂”二字。
走进寨中,我如一个总是眼羡村头货郎挑担上糖人的孩子,终于得到一个漂亮可口的小糖人一样,充盈着满满的幸福。桥头的第一幢吊脚楼的临江回廊上,倚着一个可以用“风烛残年”四个字来形容的老人,脸上刻着刀耕火种般深深的皱纹,让人无法辨识出真实的岁月来。我们朝老人家摆挥手打招呼,老人家虽面向我们,却无动于衷。我突然发现老人家那两洼深陷的眼凹里,泛着难以名状的白。哦,老人家眼睛应该是经年的白内障眼疾导致了失明,许是深深的瑶山隔阻了求医的路途,许是生活的重负,让老人及其子女根本就没有动过求医的念想。瑶山深处的先民,便是在这样一种自然的状态下繁衍生息更迭轮转,望不断深深的崇山峻岭,看不穿幽幽的潇水百迴。
天堂瑶寨属高山瑶,说是寨,其实并没有想象里那种村寨的深度,临江而立的数十幢房子便是这个寨子全部可以铺陈给世人的家当。一面是高不见顶的岩壁,一面便是一字排开的吊脚楼,一条依山形而就的石径便是这个寨子唯一的交通要道,双手平伸,窄处甚至可以一手触到崖壁,一手能摸到房壁。这个寨子除了叫“天堂”之年,还有个听上去很有故事意味的名字:妹哭坦。其实原来的村寨在深山中,进出极为不便,女的嫁出去就很难回家,媳妇嫁过来想出去一趟也很难,因而得名“妹哭坦”。后来大家把原来山寨里的房子都迁到山下的江边,建起了现在大家所见的瑶寨,因为这里比以前的老寨子进出方便快捷,风景秀美,堪比天堂,于是就意取了“天堂”一名,而寨子的建制名称还是沿用了老寨子“妹哭坦”的名字,也算是对祖宗的交待吧。寨子里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所见的俱是老人和孩子,几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女孩正像猴子一样,只抓住岩壁几处突出的石棱,便在看似刀削般的石壁上上蹦下跳,身轻如燕,看得我们胆战心惊,给我们呈现了瑶乡儿女不一样的童年。一座的房子木壁上,贴着一张各家各户搬迁补偿标准的通告,很明显的告诉我们,这个曾被央视报道美若天堂的瑶寨,因涔天河水库工程,在不久的将来将成为一堆废墟,或者没入滚滚的潇水之中,成为鱼虾的乐园。相逢即为永诀,心头就有了格外的沉重。
时间仓促,行程紧张,即使是天堂,也只能走马观花。回转之时,几个玩闹的孩子一路跟着我们过了吊桥,我们送了一些书籍和小礼物给他们,这使他们眼里泛出惊异的光来。可以肯定的是,不久的将来,这些孩子将会告别在外人眼里这一串宛若仙境吊脚楼,去到一些比如叫什么“新村”的地方,开始他们另外一段迥然不同的生活。多年以后,他们童年的一些记忆,便会被岁月的封泥永远封存在朦胧的影像里,想掏掏不出来,想忘忘不彻底。这样的纠缠,将是他们生命的断章,亦是我们人类生存与前行必然的代价。
六
回程这天,气温已比三天前高了许多,夏天的迹象已初露端倪。
这样的春日,最易让人滋生无尽的感怀。是啊,正如此行的总结,我在春天这个情愫初开的时节扑向你的怀抱,分别之时,你却在我的心里塞进了一个热烈奔放的夏天。
相逢总是短暂,记忆可以永远。江华三天,足以一生回味。
戴志刚,网名刚子哥哥,湖南省作协会员,临澧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县政协委员,供职于太浮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处,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作品200多篇,出版散文集《风雨起心澜》《踏歌而行》《凉月微弄》三部,曾获丁玲文学奖、常德市原创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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