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看《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的时候,忽然想起小学时一个情景。桌椅被挪开,男生女生各占教室的一半,对唱“对面的男孩/女孩看过来,看过来”。双方下意识地拉开距离,尽量贴住墙壁,心里很激动。这是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对异性的向往。感谢那首可爱的歌,感谢让这个场景出现的老师。
华裔导演石之予《青春变形记》里的角色比我们当时稍大一点,女主角美美十三岁,上初中。她们闺蜜四人在球场边看男生打球,点评男生们的肌肉和身材,饱看饱笑,毫不客气。四人组是“四城男孩”组合的迷妹。该组合共五人,四个小姑娘各挑一个做梦中情人还有得多。这是人生中罕有的自由选择心上人的状态,情形就像大部分人的青春期,在男女生数量大致相等的环境里,大家各取所需地挑选暗恋对象。朋友之间会出于谦让而错开,偶尔也有竞争。
小时候想不到的是,健康人都有过的青春悸动,长大后那么轻易就会忘记。美美的妈妈阿茗就把记忆封存了。她好似忘记自己曾经能变成比体育馆的穹顶还高的巨型小熊猫。为了和美美的爸爸在一起,阿茗曾把家庙拆掉一半。如果小熊猫是她的自我,红色象征鲜血、暴力、性欲和生命力,她的红色小熊猫比家族中所有女性的都更狂暴难驯。
阿茗忘了,阿茗的姐妹和老母忘了,我们也忘了,小时候对着球场上男生挨个评价,听男孩组合口水歌的快乐心情。如果观众还没老到昏聩,会发现阿茗和美美母女的冲撞理由,两边都能认同。妈妈觉得男孩组合很蠢,搔首弄姿,歌词幼稚,音乐肤浅,只会像摄入过多的糖分一样使人发胖和懒惰。有道理。女儿觉得男孩组合超越了只会像仿真人一样微笑的幻相,他们是成人世界的敲门砖,闺蜜友谊的滋养剂量,人在世间永不会落单的象征。嗯也是真的。
对男孩组合的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爱,它有很多功用:可以让人陶陶然;也可以像一只锚,让人飘飘然时想到世上还有得不到的爱(但是可以得到微笑与歌声),而顿时沉静下来。有朋友一起分享的话更好,就像男生集卡,交流、互助和炫耀、竞争之间彼此制衡,既有乐趣又有益身心健康。
但成人世界的规则有别于青少年。美美很想跨过13岁的门槛成人,也憧憬去看四城男孩的演唱会,成为女人。她不知道,成人世界中平衡将被打破,人的兴趣变稀少,还会被划分成三六九等;做事也往往功利大于兴趣。
《青春变形记》通过“男孩组合”这种代际差异显著的现象,细腻地表现两个世界的裂痕。后来阿茗大闹“四城男孩”体育馆演唱会,又把深深的分歧弥合。阿茗巨怪先是把吊在空中唱歌的五个成员吓到失色,印证母亲们的看法:偶像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随后众人在高老道的带领下做法,想把阿茗的红色小熊猫之魂剥离时,四城的五子已经镇定下来开始唱歌,在360度旋转镜头和霓虹灯光的映衬下光芒四射。这里到底是他们的舞台。
电影原声创作者路德维格·戈兰松(Ludwig Göransson)和比莉·艾利什(Billie Eilish)、菲尼亚斯·奥康纳(Finneas O'Connell)兄妹联手,美美变身的小熊猫对着妈妈扭屁股挑衅时,弦乐迅速过渡到动感电音。阿茗被美美的臭屁股舞辣眼睛时,家人们在涌起的弦乐中画好圈子,开始唱咒。石之予请人找到一段关于保护女孩通过崎岖旅途的道家小诗,翻译成粤语(因为美美一家是广东籍华人),创造出这段神秘的四字唱咒。
正式为阿茗施法时,比莉·艾利什兄妹为男孩组合写的主题曲《Nobody Like U》和这段中国古老的咒语完美嵌套。四字咒语像一个完美的正方形,节奏铿锵,音韵幽微。《Nobody Like U》顺滑优美像一个圆。男孩组合献出和声与假声的法宝,镜头低位仰拍他们的站位,把他们拍得像奥林匹斯山巅司青春和艺术的神。
青春是限时供应的特殊品,男孩组合也是,过了年纪或心境就绝难爱上。青春,又总是和家庭水火不容。《青春变形记》说破美美心目中友谊的力量胜过家人,替很多小朋友讲出不敢透露的心声。“我就是想看演唱会”的宣言,在一部动画的高潮处出现也是前所未有。“我爱男生组合”通常被阴暗地解读为“少女消费男色”,不管在哪个社会都享有不佳的名声。少女的爱欲觉醒是很恐怖又怪异的事,成年人对此最好视而不见。如果恰好是自家的女儿有此痴迷,家长忍无可忍原地爆炸也有可能。光这一点就冲破了东亚移民家庭的特殊性,使电影具有了普世性。
能够不费力地调和家庭与青春叛逆的矛盾,洗掉“我爱男孩组合”的污名,让青春勃发显得那么自然和健康,是《青春变形记》最好的地方。导演石之予有动画人应有的纯真洒脱,懂得该诚实的时候诚实,该理想化的时候理想化。她诚实面对青春期到来,自我意识和性欲一起勃发的事实。童真褪去固然让人不舍,电影的最后美美回头看了一眼家人和祖庙,眼含眷恋,但人总要走出家门独立行于世。
临近结尾的时候,一度担心它会变成伤感的成长动画(太多了),苦涩地告诉观众人生有得有失,将魔法国度等同于幽灵王国,暗示通道终将关闭,所有的飞翔、变形和超越将随着青春的结束而失效。想不到美美最后还是没有回归家族的轨迹,拒绝放弃小熊猫变身术。传统文化中,一个人放弃异性/妖怪的身份是为“走上正道”。但在另一种思维里,那么可爱的小熊猫形象和如此强大的力量为何要放弃?美美决定保留小熊猫之魂的时候很决断,毫不伤感。她轻盈地跃出传统思维,令人快意。
青春和红色小熊猫一样,不应是禁忌和负担。喜欢男孩组合也不是羞耻。为“四城男孩”写了三首歌的比莉·艾利什就曾是迷妹,她还是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写的歌和偶像歌毫无相似,一颗热爱的心却随时等待唤醒。
如果动画片都不可以,还有谁能鼓励我们:人随时都有选择生活道路的权利?
比莉·艾利什和菲尼亚斯·奥康纳(左) 视觉中国 资料图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张艳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