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犹如寻找—名心灵收件者。即使遭遇—片寂静，也要从中搜寻值得纪念的符号，不顾—切地误读它们。”——社会评论家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
“是突然同时出现的现时记忆，就现在。”——威尔·拜尔斯
自我由记忆构建。有的时候，这些记忆盘旋在我们四周，塑造了一块抵御当下的盾牌，使得我们无精打采，期盼回到熟悉的环境中。这块盾牌的名字就是怀旧。怀旧怀念的或许是个人经历，也可能是影响了社会文化的共同历史经历。从翻拍几十年前的老电影，到政治家以往昔时光作为卖点进行游说，人们不断地被问到这个问题：“还记得那个时候吗？”
不过，怀旧并不仅仅是一连串记忆，而是组成个体身份认同的认知过程、偏见、情绪及社会机制的复杂交互。《怪奇物语》逼真地再现了20世纪80年代美国中部小镇的青少年文化，配以极具时代特征的音乐，体现了怀旧本身。更重要的是，这部电视剧将怀旧、怀旧的起因及其功能贯穿在了人物和情节之中。
《怪奇物语》第一季剧照
一切都在你的脑海里
虽然怀旧定义几经修改，但一般而言，学者将怀旧定义为一种由对特定人物、地点或时间的记忆引起的苦乐参半的情感状态5。怀旧行为既会激活正面感受，也会触发负面感受。我们可能会在同一时间里，既渴望与过去重新建立联结，也希望逃避过去。怀旧在自传体记忆（autobiographical memory，对个人亲历事件的记忆）中起着重要作用。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勾起我们怀旧思绪的记忆往往是正面的，这些记忆与反复入侵大脑的负面记忆有所不同（这些记忆或许预示着抑郁症），与闪光灯记忆（flashbulb memories）具有一些相似之处。闪光灯记忆指对出乎意料的、引发了强烈情感的事件的鲜明记忆，比如2001年的911事件。虽然在萨特勒采石场中发现的尸体不是威尔，但乔纳森无疑会对在停尸间揭露尸体身份的那一刻产生闪光灯记忆。他将不断地在那具错误的尸体上“看到”弟弟的脸，画面因那一瞬间产生的强烈情感而异常清晰。
和闪光灯记忆一样，怀旧记忆也由强烈情感推动，因此在编码 （encoding，记忆形成）及提取（retrieval，记忆被唤回到意识中）阶段都将更为持久。霍金斯实验室的欧文斯博士及其团队发现，当威尔回忆起躲在颠倒世界中的经历时，大脑的旁边缘系统及边缘系统十分活跃。虽然电视剧对扫描大脑的过程进行了风格化润色，但他们对威尔的记忆的说法是正确的。具体来说，怀旧会调动大脑的海马体（hippocampus，形成记忆的核心区域）及杏仁核（amygdala，涸节情绪的核心区域）。再加上前额叶皮质，这些人体结构使得我们能够回忆起丰富多彩的往日时光，仿佛穿越到了过去，虽然我们的“时空之旅”不如十一的那般生动与不可思议。
踏上怀旧之旅需要记忆才可成行
回忆起过去时会五味杂陈，这或许是人体的一种适应性功能。怀旧有益于身心健康，可以延缓与衰老相关的认知衰退。这是为什么呢？在脑海中再次经历自己的过去，有助于我们不断更新身份认同感，使之更加准确。建立诚实的自体表征（self-representation），能让我们以务实的态度看待过去，并调整对未来的期待。要想知道未来将去向何方，就必须知道自己是谁，以及自己从哪里来。然而，在领悟自我感（sense of self）之前，这种不断进化的身份认同感难以真正形成。人们往往会忘记婴儿时期的直接经验，这种现象被称作婴儿期遗忘（infantile amnesia），并惯于通过旁人的描述及图片来构建自身的早期生活。青春期个体会设法建立身份认同感，避免产生角色困惑，即感到无法融入群体。逐渐发育的语言技能加上身体发育期的狂风暴雨（the storm-and-stress of puberty），剧中的少年主角产生了微妙且强烈的情感，引发了观众的共鸣。《怪奇物语》让观众回忆起了记忆隆起时期（reminiscence bump，介于10至30岁之间，这个时期形成了延续至成年晚期的自体性格）产生的强烈记忆，因此能与剧中人物感同身受。学校举办舞会时，尚未从鲍勃的悲惨身亡中恢复过来的乔伊斯和霍珀在停车场抽烟，回忆起他们在高中时也曾这么做过。记忆隆起时期的回忆能保护我们免受当下的伤害。
《怪奇物语》每一集刻画的关键性人生转折让许多观众产生了一种观看人物传记的感觉。虽然剧中角色性格各不相同，但他们的故事线均围绕着一系列典型的人生事件——即人生脚本（life script）展开。人生脚本反映了社会共同的文化经历，包括从幼儿至成人这一路上的重大发育里程碑。观众与角色共有的经历可作为回忆的记忆坐标。看着角色们渐渐成长，在痛苦中寻找自我，我们也重温了自己的过去。第一季重点刻画了“龙与地下城”小分队的成长故事。迈克是地下城主，也是团队中的*物。在迈克的指引下，几个充满好奇心的机智男孩了解了自己是谁，以及如何融入社会。在第一季中，他们是遭受霸凌的边缘人物。到了第二季，他们穿着媲美戏服的捉鬼敢死队服装出现在学校里，还能够管理自己的尴尬情绪。再到后来，他们不再抗拒“书呆子”的标签，这是卢卡斯的妹妹埃丽卡反复用于嘲笑他们的称呼。
《怪奇物语》不仅展现了角色的身份认同发展，也促使我们跟随角色一同回忆，陪伴他们探索青少年发育的重要十字路口：亲密感与孤独感的碰撞（intimacy versus isolation)。在这个社会心理学阶段，青少年会寻求亲密感，也可能是浪漫关系，以进一步确认自身的独立地位。观众目睹了迈克和十一交换初吻；见证了达斯汀放下自尊，借助巨大的业余无线电为苏茜高歌电影《大魔域》（The NeverEnding Story）的主题曲；也看到了卢卡斯鼓起勇气邀请麦克斯共舞。威尔没有发展出浪漫关系，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朋友们与旁人建立了亲密联结，而他没能做到同样的事情，仍像童年时那样对“龙与地下城”抱有巨大热情，穿着巫师服装沉浸在战役之中。朋友们则渐行渐远，与威尔踏上了不一样的成长道路。
《怪奇物语》第一季剧照
游走在幼儿期与成年期之间的微妙境地时，年龄稍长的南茜与史蒂夫也经历了变化。一开始，南茜没能抵御校园风云人物史蒂夫的魅力及其法拉头发型。她一反常态，开始探索这段新的浪漫关系。芭比注意到，南茜喜欢上史蒂夫后，似乎变得更加独立自主，不再是从前的她了。因此芭比在泳池派对上对南茜说：“这不是你。”浪漫火苗熄灭后，南茜与史蒂夫需要重新找到自己。两人都投身于工作，他们的工作也反映了他们不同的性格特点。南茜在当地报社工作，坚持自己的主张，尝试打破职场天花板；而史蒂夫则在一份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兼职工作中苦苦挣扎，“我连理工学院都没考上，我那混蛋老爸想给我长长教训。”或许史蒂夫的爸爸正如他所想的那般冷漠无情，又或许，他认为这份兼职工作能让史蒂夫找到生活的意义，习得他在高中时没能学会的技能。
难以抗拒这种感觉
不仅个体会怀旧，文化进程也会受到怀旧的影响。社会文化会有意识地将某一事物定义为“经典的”或“老套的＂吗？如果是最近出现的事物，我们才会说它过时了；如果是无比老旧的事物，则它与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再具有紧密联系。音乐产业的专家早已发现了十年循环规律。这个循环决定了哪些事物是流行的以及在什么时间流行，并会与更广泛的文化事件及趋势相互影响。循环以“流行”阶段为起点，这一阶段充斥着大量为人熟知的、乐观向上的传统主题。厌倦了这些耳熟能详的事物后，人们便开始向往新奇及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便催生了“极端”阶段，实验性及猎奇的文化产品占据主流。在十年循环中，许多独特及标志性的文化事件都发生在极端阶段。不过，人们同样会对这种风格感到厌倦。这个时候，循环便进入了“低迷”阶段，文化产品在经历危机后开始变得忧郁深沉（也就是怀旧）。随后，人们又开始渴望熟悉的事物，这预示着循环将再次开启。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每个十年的中期。《怪奇物语》首播于2016年，正是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早期怀旧情绪的体现。这部电视剧抚平了美国社会的焦虑，包括政治不确定性及存在主义威胁，比如气候变化与恐怖主义。
记忆的颠倒世界
和个体心理构成（psychological makeup）的各个方面一样，怀旧中也存在着一个颠倒世界：这是一个黑暗领域，不谨慎之人可能会被囚禁其中，甚至被吞噬。怀旧（nostalgia）一词由17世纪瑞士医生约翰内斯·霍弗（Johannes Hofer）创造，他将它列为临床术语，指代“因渴望返回故乡而产生的悲伤情绪”。讽刺的是，他用了两个希腊语词根，notos（归家）及algos（疼痛），创造了这个词语，揭示了西方文化与其古典根源之间的感情联结。怀旧的黑暗面不仅会让个体产生如今被大多数人称作“乡愁”的感受，还会让个体患上严重的心理障碍，无法应对当下的不确定性。为了逃避女儿逝世及婚姻破裂的创伤，霍珀局长回到了家乡霍金斯。这个小镇与镇上居民对他而言十分亲切，具有正向意义，犹如一条厚重的毛毯，为他抵御了印第安纳州的寒冷冬天。但是，毯子不能为他保暖一辈子。霍珀在写给十一的信中承认： “事实是，我已经不知道感受为何物很久了。我一直被困在一个地方。你可以把这个地方叫作山洞，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山洞。”
《怪奇物语》第二季剧照
早期精神分析学家的研究重心在于深层符号，这些符号驱动了昏暗的潜意识中的思绪及行为。对于他们来说，怀旧就像各国神话中常见的“失落天堂”的原型。怀旧打造的不是《圣经》中的亚特兰蒂斯或伊甸园，而是个体从未拥有过的理想过去。现实与理想间毫无重叠之处，个体会因失去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而充满怨恨。十一在第二季中的经历体现了这一点：她曾饱受布伦纳博士的折磨，她的真实记忆是可怕的。这些记忆侵入了她当前的思绪，使得她无法正常生活。为了应对这些记忆，她开始寻找她从未接触过的妈妈，以获得一种“自己是正常人”的感受。可惜的是，寻找妈妈的旅程以一系列可怕的发现告终，这使得十一与凯莉那一伙人建立起了更为畸形的关系。消除这些矛盾感受的唯一办法是拥抱新的朋友及现在，这样才能拥抱未来。
20世纪中期的心理学家威利斯·麦卡恩（Willis McCann）以科学视角探索怀旧，研究了大学生的思乡之情（仅从这一群体中取样也是完全合适的，这种例子并不常见）。通过分析问卷及访谈结果，他将怀旧症状分为了四大类：有害的生理感觉、抑郁、未被满足的渴望，以及无法通过除回家外的任何方式缓解的思乡之情。成绩优良及／或在课余活动中建立了稳定同伴关系的学生，对这种疾病具有免疫力。而较为孤僻及未在学业上取得成就的学生则容易受到怀旧思绪的侵扰。麦卡恩将这些感受归类为一种自主的战斗或逃跑神经系统反应，体现在对过往环境具有不健康情感依赖的个体身上。也就是说，怀旧会把我们的记忆变成一种毒品。夺心魔轻松地掌控了比利、多丽丝·德里斯科尔（Doris Driscoll）及霍金斯镇其他感到孤独的居民。这不是一个巧合，这样的人更容易被囚禁在舒适的回忆中。在那里，他们还能感受到爱，也不像如今一样一事无成。与这类感受的源头分开，个体会表现出重度戒断症状，比如多丽丝。她对急救人员大声尖叫，请求他们让她回到夺心魔以超能力构建的虚假怀抱中。总而言之，个体能通过回到渴望的处境来满足怀旧*，但这么做也可能会愈加上瘾。
渴望归属
《怪奇物语》第一季剧照
怀旧代表的只是我们记忆及情感过程中的黑暗面吗？古希腊享乐主义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urus）认为：“所有能带来愉悦感的事物，都必须有节制地享受。”现代学者强调，怀旧对于治疗焦虑（过度担心自已无法控制当下及未来）及痴呆（随着年龄增长而产生的认知功能全面受损及记忆丧失）具有临床意义。临床心理学家将此种治疗技术称作怀旧疗法，比如让痴呆患者专注于与自身高度相关的珍贵回忆，从而增进他们对自身身份的理解。虽然比利在现实世界中被夺心魔控制，但他最珍贵的记忆却没有受到怪物侵扰。具有超能力的十一唤起了比利最珍视的回忆。与妈妈一起冲浪，让他看到了自己内心善良的一面，从而扰乱了夺心魔对比利的控制。
幸运的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被夺心魔掌控，无论夺心魔指的是来自异次元颠倒世界的怪物，还是摧毁性的神经系统退化。实际上，所有人都能从间或的怀旧幻想中获益。有的时候，我们会陷入存在主义的忧愁情绪，为什么不利用最美好的过往经历与感受走出困境呢？大多数人平均每周会怀旧三次。怀旧具有疗愈性能，能帮助度过了困难时期的个体增强自我感，也能让个体与他人的社交关系更为紧密。威尔和十一离开霍金斯，翻开了人生新篇章，他们想必也利用了怀旧的这些功效。在情绪与自传体记忆的相互作用下，威尔与十一的自我感将会加强，他们之间的联结也将愈加稳固。威尔与十一都曾受到过难以理解的力量的影响，这是他们独有的遭遇，因此也只有他们能够理解彼此的感受。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威尔和十一都将相互支持。如果将这些经历透露给信任的新朋友，那么他们与新朋友也会变得更加亲密。
投下怀旧导弹！
怀旧不仅会对个体及文化幸福感产生巨大影响（无论好坏）。对于迫切想通过潜在顾客的情绪来赚钱的公司而言，怀旧也是一个利器。为了把普通产品或服务变得与众不同，品牌会使用诸如“是妈妈的味道！”的广告语，利用我们最私密的记忆，让我们乖乖交钱。市场营销研究学者以“施加魔力”(enchantment)一词来指代上述行为。在一个文化陷于低迷期的社会中，怀旧是最没有施法门槛的咒语。难怪一个尝试制作原创内容的流媒体平台会拍摄《怪奇物语》这样一部电视剧：背景设定在最大的受众群体之一（人至中年的70后）的童年时代，阵容包括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肖恩·奥斯汀（Sean Austin）及其他一众在80年代成名的演员。许多X世代观众如今已生儿育女，他们的孩子或许会为了了解父母而观看这部电视剧。虽然年纪较轻的观众对那个年代没有个人记忆，但该剧的主线剧情及视觉呈现都十分典型，触发了观众的无根怀旧（rootless nostalgia），即通过唤起情绪、传承经验来传播文化历史。或许下一部大热怀旧剧集的受众将是出生在1980年至“主角们初遇颠倒世界的那一年”间的人们。
《<怪奇物语>与心理学：颠倒的生活》，【美】特拉维斯·兰利 主编，刘可澄 译，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2月
不要关闭大门！
记忆会通过各种方式让我们渴望归属，而怀旧这个古老概念涵盖了记忆运用的一切方式，永远不会消失。虽然历史上有学者将怀旧视作一种妨碍个人成长的疾病，但现代学者将其视为记忆及情感过程的即时特征，能够增强我们的身份认同及社交关系。没有了怀旧，我们将不再是我们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怪奇物语》的吸引力如此之大。无论年龄大小，人们总是愿意回到生活更加单纯的年代。周未与朋友一同享受冒险时光，只需投一投骰子就能实现。除了《怪奇物语》，怀旧电视剧还有许多，包括《欢乐时光》（Happy Days）、《懵懂年代》（The Wonder Years）以及《70年代秀》(That'70s Show)。它们让我们想起了从前的经历及憧憬，并告诉我们能在哪里找到未来的方向。
（本文选摘自《<怪奇物语>与心理学：颠倒的生活》一书，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