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 boss&男朋友干脆不装了:「尤婳,你会爱我到死亡的那一刻,对吗?」
我冷汗直冒,恐惧得说不出话——就在昨晚,我发现他竟是缅北跨国犯罪团伙的蛇头……
而现在,载着全公司人的旅游大巴,早已悄悄穿越国境,要把所有人送往罪恶的无间地狱。
……
后来,时浚求我:「婳婳,那五十万美金呢?还给我吧……」
我笑了,一脚把他踹回刚挖好的坟坑里。
1.
谈恋爱吗?把人卖到缅北的那种。
我的男朋友时浚,高富帅身份是假,用皮包公司把人卖到缅甸诈骗园区,才是真的。
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泰缅交界的湄索,并且被迫坐在那辆有去无回的巴士上了。
……
惨白刺眼的日光中,他垂下浓黑的眼睫,怜悯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尤婳,其实到现在为止……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别怪我,好吗?很快就会过去的。」
「下辈子,别再轻易相信男人了。」
我颤栗着,扭头看向窗外,道路的尽头,是一个铁门高耸的矿场。
门口把守的人,全是荷枪实弹的当地民兵。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嘎吱一声,大巴刹住了,折叠式门轰然打开。
时浚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抓起黑色行李包,他在微微的*乱中,迅速从后侧的乘客门跳下了车。
随后,十多名凶恶的男子涌上来,一个一个把车上的人拖下去。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我忍不住大张着嘴巴喘息,仇恨且恐惧的泪水飙出——
一个男人粗暴地对我伸出手,抓着我的卫衣领口,把我从座位上拽出去。
我顺着他的力道,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一个个我熟悉的同事,带着满脸惊惶无助,纷纷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一个染着焦黄头发,穿一条脏兮兮牛仔裤的男人,手上挽着一条皮带,是他刚从自己的裤腰上解下来的,正在用力抽打大张和小马。
——仅仅是因为,刚刚这两人生气得想站起来理论。
在国内娇生惯养的年轻人们,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绝境。
这时,有人从后面踹了我的腿弯,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烂泥地里。
又一只手劈头盖脸给了我一巴掌,他们在叽里呱啦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在我晕头转向中,有人扯掉了我的口罩和风帽。
场面瞬间安静了一秒,这些人突然爆发出狂笑,伴随着更急更快的对话。
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我大概知道他们在说什么。УƵ
他们在嘲笑我这副尊容——
作为一个严重过敏症患者,今早上车前,我刻意炫完一整瓶的花生酱,此刻脸基本肿成猪头,皮肤绷得硬邦邦的,眼睛都快涨得睁不开了。
还有我一路抓出来的无数血痕,正纵横交错地密布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堪称触目惊心。
全身应该都是大块的凸起红斑,手臂上全都是疹子,身上也非常痒。
我咬着牙忍着,一阵一阵地喘不上气。
但我还是抬起头,尽量对着这群人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嘶哑着声音说:
「其实我以前不长这样的。」
这些人听得懂中文,他们笑得更大声了,几个人甚至还打闹起来,不断把对方往我身上推,又疯狂地互相嘲笑取乐。
把自己搞毁容,是我为了活命,用性命下的第一场赌注,目前看来,奏效了。
……
机缘巧合下,昨晚我就基本推测出了时浚是犯罪集团的大蛇头。但当时的形势所迫,只能紧急做了一些准备——包括在网上发了一些求助信息,希望有人能帮我联系国内的警方。
不敢在当地报警,因为我不确定这边的警察是不是已经被利益集团收买。
可惜,湄索的网络不太稳定,我一直没等到救援的消息。
在这期间,我还查到了一条毛骨悚然的内容——被拐卖到东南亚搞电诈的人,能逃回国的极少数幸运儿中,竟然没有一个女性!
她们,被卖到这里后,全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巨大的绝望几乎将我吞没。
花了些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找到平时刮腋毛的小剃刀,一点点剃掉了前额、头顶的头发,弄了一个极度丑陋的地中海,并且把后面的长发剪掉,故意剪得乱七八糟,宛如狗啃;
我又刮掉了自己的大半截眉毛,只留下可笑的一丁点;
用最深色的粉底液,涂黑皮肤。
上车前,我还特意多吃了几口容易卡牙缝的菜和辣椒,所以,现在我笑起来,牙缝里全是菜叶子和黄黄的花生酱残渣。
我要最大程度削弱性吸引力,如果能成为笑柄,就最好不过了。他人对丑女的轻视和鄙夷,在这里将成为我唯一的保护伞。
当然,昨晚我做的准备远不止于此。
很快,已经离开此地的时浚就会发现,他卖了十七个「猪仔」得到五十万美金,装着现钞的黑色行李袋,早就不是原来那个了。
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找我的。
2.
被时浚以公司旅游名义骗过来的十七个人中,除了我,还有七个女孩子,都是年轻可爱的——现在,她们却被像对待奴隶一样,直接扯着头发塞进了一辆旧面包车里。
女孩子们不敢大声哭,几个壮汉就围在旁边,谁哭出声,对着胃部就是重重一拳。
原本我也应该这样被带走的,但在上车前,当一个马仔捏开我的下巴,检查我的牙口时,他明显是被恶心到了。
然后,他撕开我的卫衣领子,看到我身上密密麻麻的无数红疹。
可能以为是传染病,马仔顿时嚷了起来。
见状,那个焦黄头发的脏牛仔裤男人,应该是个小头目,几步走过来,一把把我从面包车门旁推开,还嫌弃无比地甩了我一个耳光。
我顺势摔倒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拉拢衣领。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大张着嘴喘气,感觉气流进入肺部越来越艰难。
口涎已经不受控制了,淅淅沥沥地顺着下巴淌下来。
舌头出现麻痹感,心跳如雷。可能会死吧……我也不知道……
如果现在直接死了,也算是没受这些人渣的折磨。我脑子里忽明忽暗的,还在自嘲地胡思乱想。
而黄毛几人大声说了几句话,一脚把我踢到路边,然后他们关上车门,顺着烂泥路开走了。
所以这个「买家」确实没看上我。
接下来,我和几个男同事一起,被几辆摩托车载着,跑了三四十分钟,送进了一个高墙森严的园区。
被人从摩托车上架下来之后,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
被时浚卖掉的人里,我应该是唯一有所准备的。
虽然这准备少得可怜,我没有多少资本,能拿出来赌的,只有自己的命。
或许还能搏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昨晚上我才知道,湄索距离臭名昭著的缅甸诈骗基地——妙瓦底 D 园区,只有不到六十公里的路程。
而今早,离开酒店后,大巴就一直在往西北方向开。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我们已经被卖到了缅甸境内。
而这个 D 园区,背后是缅甸的叛军政权在掌控,号称东南亚人口贩卖的绞肉场。
守卫森严,有进无出。
从中国骗过来的「猪仔」们,被层层转卖,等进了这里,就是最后的末路。
榨取完最后一滴价值后,他们将会被摘取器官。
死亡。
尸体则会被抛到距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公海里,或者埋进雨林深处。
来自世界各国的器官「买家」们如果提出更高要求,「猪仔」则会直接被活着带到公海上新鲜现取。
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黑色魔窟之一。
因为我的「品相」是所有「猪仔」里最糟糕的,简直差到让园区高层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们甚至以为我是得了什么脏病。
噶腰子都没人要。
高层很想直接把我埋了,但考虑到也是花三万美金买的,最终还是决定先把我丢在病号区。
以上这些,是我在脏兮兮的病号区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躺在我邻床的胖虎悄悄告诉我的。
所谓病号区,不过是一个墙上爬满霉斑的小黑屋罢了,横七竖八的钢丝床上,躺着三四个半死不活的人。
胖虎是一个断了腿的年轻男人,老家东北的。他说,自己已经逃跑过四五次了,没一次成功的。
D 园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ӳź
最近一次逃跑,他被抓回来后,直接废了腿。他掀开盖着的布床单给我看——膝盖处,刀砍的伤口已经溃烂了。
医治?不存在的。
病号区里,熬得过去的,就接着回去搞电诈任务;熬不过去的,直接被民兵抬出去,再也不会回来。
应该是赶在咽气前取掉器官。
说到这里,胖虎和我都沉默了很长时间。
「哎,算了。那也是以后的事,至少现在咱们还活着,活着呢就还有希望。」
胖虎勉强笑了一下,指指我的头脸:「老妹,你这是咋弄的?挺别致啊!」
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咂吧了几下嘴,自问自答:「得,你也别说了,哥看明白了。老妹,你是真聪明啊。」
「那什么,那你咋被骗来的咧?」
我哑着声音说:「男朋友,也是公司老板,把我们一整个公司的人全卖过来了。」
胖虎瞪圆了眼睛,半晌,他撇着嘴给出了评价——「牲口。」
谁说不是呢。
我的状况不太好,老缅送来的臭饭,真一口都吃不下。一个面容黢黑的看守似乎很看不惯我,总是用电棍「哐哐哐」敲击我的床栏。
见我不肯吃饭,他把电棍往胳肢窝下面一夹,上来凶恶地捏住我的下颌,端起馊臭的汤汤水水就灌。
「老总!哎老总,你别这样,她这病着呢……」
估计是见我被呛得翻起了白眼,胖虎急得满头大汗,不停从后面扯看守的胳膊。
缅兵被他扯得站不住,汤饭泼了一床,怒气冲冲地把碗一扔,抄着棍子劈头盖脸就打他。
汤水混着馊饭呛进了我的气管,咳得死去活来,我一边咳,一边半趴着用气声怒吼:
「住手,住手!」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急得满头是汗。在胖虎越来越虚无的呼痛声里,我再次晕了过去。
当天,我发起了高烧。
3.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夜晚,四下里寂静无声。
透过小黑屋那个窄窄的窗口,外面的水光倒映进来,在斑驳的天花板上幽幽地晃动。
我咳嗽了几声,感觉全身剧痛无比。伸手摸摸脸,发现脸上的疹子恶化成了一串一串的脓包,轻轻一按,脆弱的皮肤下面是鼓动的脓,又痛又痒。
身上也基本是这个情况,因为长时间躺着,背上有一片地方已经破了,手一摸,全是黏腻腥臭的血水。
「妹子,你醒了?」
胖虎吃力地从旁边的钢丝床上探起身,破旧的老床嘎吱作响,他缓缓把废腿搬到地上,然后另一条腿也挪下地,扶着墙,艰难地朝我走了两步。
借着一两分幽暗的光,我辨别着他的脸。
依稀看得出来鼻青脸肿。
他端了一个缺口杯子给我,里面有浅浅的几口水。
「你睡了一天一夜,他们都说你明天就会死了,那个黑杂种准备天亮就把你拖出去埋掉。」
胖虎咧嘴一笑:「我觉着不可能,你这个姑娘,看起来命硬得很,绝对不会死得这么窝囊!我就知道!」
我眼睛一酸,泪水飙了出来——胖虎的门牙,没了。
他的夜视能力好像不太好,摸索着把杯子塞进我手里,他又扶着石灰墙,一步一步挪回了钢丝床上,费力地把腿搬上去。
我抹了把眼睛,一声不吭地把水喝掉。
既然这一天一夜里我没死,那么应该是能活了。虽然疹子恶化成了脓疮,看起来更糟糕,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烧退了,那种被人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也正在慢慢消退。
看来第一道坎,我算是熬过来了。
「胖虎,外面是河吗?你看天花板上有水光。」
胖虎终于把自己弄回了床上躺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不是河,那是屋子外面的水牢。」
「好像水牢里还浸着四五个人吧,我记得有个兄弟,在里面关了一个多月了,那青苔……都长到他腰上了。」
「黑杂种说,那兄弟水底下的腿都快烂没了,皮肉一缕一缕地挂着。」
胖虎往床边的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园区外面确实是一条河,梅河。从这边一直流到泰国,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吗?」
我说:「上车前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没记路。」
「记了路也没用,别说出不去,就算是出去了,这方圆一百多公里,满地都是大头兵,看见中国人,二话不说就绑起来,卖钱。」
「中国人在这儿值老钱了,一个人能卖十几二十万。人被扣了,国内的家属不可能不救咱们吧?不停地给赎金,等家属再也给不出钱了,就该挖我们的腰子了。」
我的嗓子还是很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听着屋里另外两三个伤号的*声、鼾声,我用耳语一样的声音问胖虎:「那个黑守卫,晚上也在吗?」
胖虎似乎嗤笑了一下,摇头,头发和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摩擦。
「妹子,哥劝你一句,别想了,那黑崽子不是一个人,是三班轮岗,日夜驻扎在门口的帐篷岗哨里面。岗哨,园区围墙下面十米就有一个,守得跟个铁桶一样。」
「这种拿着热兵器,随时操电棍打人的黑崽子,全都是缅甸的雇佣兵,要不就是混血杂种,只听园区老板的命令。这些人跟野兽没区别,逃跑落他们手里,基本是个死。」
胖虎的声音越来越小,绝望地沉没到黑暗里去了。
我也心生绝望。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这里完全是个无法无天的地狱,大家一直在想办法逃,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接下来,是大片的无言。
许久后,我听到胖虎把头深深埋在肮脏的床褥上,压抑着,泄出一两声痛苦的呜咽。
我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屋顶,心里面杂乱如麻。
4.
天亮了,守卫端着几个不锈钢的饭盆进来,看到我睁着眼睛,吃惊地「哟呵」一声。
接着他看清了我满脸满身的脓疮,有些已经破尖儿了,正在流黄水。
他黢黑的脸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皱成一团。
虽然态度很恶劣,但守卫还是给了我一盆食物。那是一堆颜色很可疑的混合物,我闻了闻,咖喱味,总算不是馊的了。yƵ
没有勺,更没有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吃。滋味不算好,但我一口一口坚持塞进去。
胖虎今天的精神非常萎靡,脸色和盆里的混合物区别不大,都是土黄发灰。勉强吃了几口,他就放下了饭盆。
仰面躺在乱糟糟的病床上,他的胸部起伏若有似无,我叫他也没有回应。
黑崽子过来掀开他的床单,我看得清清楚楚——肿大得发黑的伤口里,是隐隐露出来的骨头茬子,血肉发炎了,看起来简直一塌糊涂。
满不在乎地把床单甩回胖虎身上,守卫直接端起饭盆走了。
胖虎醒不过来,嘴唇都是乌的,一脑门的虚汗。
我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让守卫给他弄点抗生素,结果黑崽子二话不说,过来就举起电棒给了我两下,重重打在我头上。
我被砸得天旋地转,一线血直接从头顶淌下来,糊住了眼睛,我趴床上半天没缓过来。
「别费劲了,他一看就是活不成的。」
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地说,我甩了甩头,看到最里面的一张病床上,有个人半靠在墙上,一脸死气,正麻木地看着我们这边。
之前那张病床上的人一直面向墙壁不动,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
脏污的黑色长发,笼着一张清丽的脸。
她再次开口:「不会给我们一点药的,死了那条心吧。别白白找打,受了伤,你也可能伤口感染死掉。」
我看看门口,守卫已经走了,于是低声问她:「你也病了吗?为什么会在这儿……」
女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她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掀起衣服的一角——她白皙纤细的腰侧,赫然是一个蜈蚣状的狰狞伤口!
「噶腰子知道吗?我左边这个已经没了。」
我呆住了,感觉自己的肾脏也剧痛了一下,舌头僵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人小心地放下衣服,对着我抬抬下巴,虚弱地说:「你这样,很好,少受罪。女孩子被卖到这里,先进赌场里面去做 x,老板先玩,然后是那些马仔,再然后,是那些『业绩』好的猪仔……等到最后,被玩腻了,丑了,松了,就抓去假装白富美搞*猪盘,哄更多的猪仔过来缅甸。骗不到人的话,就要被挖内脏了,呵呵……」
「我被骗来两年多了,同时期的那些人,只剩下我一个了。我估计也快了。」
「哎,我叫夏玲,是白山市新城区青阳街道惠民诊所的护士,如果……如果你能出去,帮我去和我爸说一声,就说我挺好的!我……嫁到新加坡去了,让他自个儿在家别忘了吃降压药!」
我用力点头,眼泪大颗地掉下来,砸在臭烘烘的被子上。
夏玲张张嘴,正想说什么,几个皮肤黢黑、身材矮小结实的守卫突然推门走进来,一眼就叼住了我们。
一个男人先朝我走过来,却被我的样子惊得一趔趄,他又笑又气地扭头对别人叽呱了几句,其中混着缅语和边境地区的方言,我听懂了,他说的是:
「靠!这他妈也算个女人?赖皮坦克啊,老子要吐了!」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那个男人扔下我,直接转向了夏玲。
她恐惧地缩在墙角,退无可退,徒劳无力地求饶:
「不要……不要……我刚做了手术……会死的,求求你们别过来!」
尖叫声。
钢丝床嘎吱嘎吱地狂响。
恶魔的狞笑。
夏玲啊。
谁,谁都可以,来救救人吧,谁都可以!我咬着牙,滚到地上,朝着小黑屋门外一点一点爬去……
刚爬到门口,却被人一脚踩住了肩膀,我动弹不得,头顶传来不耐烦的声音:
「你说的人,就是她?」
5.
吃力地抬起头,泪水、眼屎和血糊住了我的眼睛,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满脸复杂神色的时浚。
他站在刺眼的毒辣太阳下,穿着清凉的衬衣沙滩裤,夹着一双人字拖,一边用手帕扇风,一边跟人回话:
「对,就是她。不过尤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皱着眉,清清楚楚地「啧」了一声。
一股沉沉的闷痛从我的胸中漫出来,痛得我满嘴都是苦味。我趴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时浚,直到他不自在地转过脸去。
在剧痛和恨苦中,我脑海里走马一般闪过和时浚的往昔——
去年深冬,我刚满 21 岁,大学毕业,失业在家。
不是不找工作,而是经济寒冬里,我投出去的上百份简历都石沉大海。
终于,在某个寒冷的周五晚上,我爸用一个酒瓶砸中我的眉骨,并且醉醺醺地让我滚,别在家里给他们丢人现眼。
当天凌晨,我带着不到三千块钱的可怜积蓄离家出走,坐上了去深圳的动车。
当时我想——至少我还有一个男朋友。
时浚是我网恋半年的对象,在视频通话里,他是个长得俊秀斯文的年轻人,笑起来有两颗洁白的虎牙。
半年里,他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家境优越。
「我在深圳有一家小公司,开着玩玩而已。你来,我先给你一个好一点的职位……婳婳别怕,我会帮你的。」
「婳婳,你过得太苦了,要学会为自己搏一把,知道吗?」
「婳婳……」
在过去的二十年,从没人真正疼爱过我。
即便那疼爱,不过是几句甜言蜜语,几句遥远又轻薄的承诺。
贫瘠又无知的女孩,太容易被「爱情」捕获了,因为她们从没见过真正好的爱长什么样。
没人教她们。
我义无反顾地去了深圳。
……
时浚果然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加上我,总共只有十七个员工。
基本都是刚毕业,找工作处处碰壁的大学生,所以大家还蛮有共同话题的。
时浚帮我租了房子,又把我放在了财务助理的位置上,活不多,承诺月薪六千块。
我们秘密地谈着恋爱——时浚说暂时先不公开,为了保护我——因为公司还不稳定,他不想滋生不必要的八卦事端。
这个理由听起来没有问题,于是我快乐地做起了男朋友的打工人。
时间长了,我发现公司根本挣不到什么钱,而时浚在办公室里,不是打游戏就是看直播。
他说,是大环境的原因,谈不到生意,这些事也急不来。
没有项目,我们混着日子,工资也就缩水了,拿着最低底薪,还要扣除各类押金,同事们个个怨气冲天。
半死不活地维持了两个月,时浚却不准人辞职。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笔投资,立刻给每个员工发了些奖金。
在大家开心雀跃的时候,时浚又满面春风地宣布——公司还要奖励全司去泰国游玩一周!
那天,隔着办公室里狂欢的人群,时浚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微笑。
在我想看得清楚一点的时候,他却立刻转身走了。我被同事们拉去了火锅店庆祝,那天晚上,时浚没有露面,电话也一直在通话中。
有些奇怪,但我依然没有深想,这也是我后来最后悔的。
很快,我们直飞曼谷,痛快地玩了两天后,时浚包下一辆大巴,准备带大家去清迈拜佛。
然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后,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到了泰北一个小城镇——湄索。
时浚解释,湄索的古庙很值得一看,在这里待一天后,再去清迈。
当时已经是傍晚,所有人都累得够呛,被安顿到一家酒店住下。
下车时我远眺街景,淡淡的薄雾和夕阳把小城染成金色,很像我小时候住过的老城区,心里就带着几分伤感的怀旧,想一个人走走看。
顺便找点东西吃。
就在所有人兵荒马乱地分房间时,我把背包一拎,悄悄溜了出去。
慢悠悠逛了一圈,发现小城只有两条街,而且很多店铺都大门紧闭。
吃了点东西,我蹲在马路牙子上休息,看着穿白色校裙的女孩放学回家,远处一队穿着橙红色僧袍的人赤脚走过。
一些当地人从家里出来,把食物放进僧人们的钵盂里。
他们慢慢经过我时,一个僧人对着我俯下身,托着钵盂伸到我眼前。
我反应过来这是在化缘,忙不迭地全身上下搜寻一遍,没有找到食物,我只好掏出一张泰铢递给他。
僧人却没接,他慢慢直起身,深深的目光从眸子里射出来,笼罩在我身上。
我有点尴尬,以为递钱是冒犯到了他。
进退两难的时候,僧人对着我稽首了一次,低沉的话语钻进我的耳中。
随后,他就转身,赤着脚缓缓走远了。直到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而夕阳也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下方。
街上顿时冷清下来。
在温热的晚风中,我耳中似乎还存留着他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
「Leave……now!」
6.
湄索的路灯很暗,且间隔很远,中间有一大段路几乎是黑暗的,我蹲在阴影中,慢慢把那张钞票塞回兜里。
挪了挪有些僵麻的腿脚,我心里渐渐升起了古怪的感觉——
在见到这个僧人之前,我在前面一家食肆里喝鱼粥,当老板娘用蹩脚的英语得知我住在街尾的那家酒店时。
她脸上原本热情的笑容猛地带上了几分惧怕,而在一阵叽里呱啦的泰语后,她的丈夫从后厨冲出来,连连挥手赶我走。
是我犯了什么忌讳?不像,因为来之前我查了很多当地的情况,所以一路上都很注意。
食肆的老板娘在害怕什么?
酒店?酒店里有什么?
酒店里只住了我们公司的人,登记时我看了前台的排房表,几乎一周内都没有游客。
突然,有个可怕的猜想猛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豁然站了起来,感觉层层凉意瞬间爬上后背。
我想起来,在白天的大巴上,以为我睡着了,坐在我身边的时浚一直在回信息。半睡半醒之间,我扫过他的手机屏幕,上面闪过的消息应该是:
「美金,我只要 cash,明天就去集团玩一玩哈哈哈!」
「多派些人手,有壮猪。」
电光石火之间,我全都明白了!
下一秒,时浚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
「婳婳,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到处找你……」
天黑了,街灯很暗,两盏灯之间距离又远。一盏微弱的路灯努力把光洒下来,却被两畔的黑暗吞噬。
现在,我和时浚就隐没在一盏光明的两侧暗影中。
停顿了几个呼吸,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婳婳?你怎么了?」
……
「咔嚓,咔嚓……」
他的鞋底踩着路面上的小碎石。
我的前半生里,虽然有很多害怕难过的时刻,却从未如此恐惧过,全身都在发抖,那一瞬间,我甚至想扭头就跑。
不能跑……不能跑!
绝对跑不过一个一米八,经常健身的成年男性……还会直接引起怀疑,也许今晚我就会彻底失踪在这座异国小城里……
时浚离我不到五米了,他的睫毛在路灯下投射出蝶翼一样的阴影,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我鼻子一酸,眼泪猛地涌出,下一秒,我像一头困兽一样撞进了他怀里。
「呜呜呜……阿浚……」
不能说迷路,这里就特么两条街能迷什么路?得想个合理的借口。
「呜呜呜……我……我……」
时浚弯下腰抱着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耐心又温柔,就像过去几个月里的每一天一样。
「婳婳,不怕,我在这里,告诉我怎么了?」
我终于想好了理由。
「呜呜呜,阿浚,我爸打电话来骂我了,说我和野男人私奔,丢尽了全家的脸,如果我不滚回去,他就要和我断绝关系……」
拍背的手不易觉察地顿了顿。
「你告诉爸妈在泰国吗?」
「嗯……嗝,说了。」
「那我们的关系……」
「阿浚不是什么野男人!」我突然愤怒地吼了一声,又把鼻涕使劲擦到他的胸口上,「我把你的照片发到了群里,让他们好好看看,我男朋友有多帅气能干!」
时浚的脸抽搐了一下。
我继续把眼泪鼻涕抹到他的衣服上,并且因为太过紧张恐惧,刚刚喝进去的鱼粥在胃里翻滚。
「阿浚,我好像吃坏东西了……」
下一秒,我紧紧搂住时浚的脖子,把一股混合着鱼粥和胃酸的呕吐物全部喷到他的肩膀和后背上。
7.
时浚有洁癖。
这下,他温柔的表情终于全部裂开了。
兵荒马乱的一夜,我完全没有睡着,几次想从房间窗户翻出去,却发现有身份不明的男人,始终在酒店外墙徘徊。
走不掉了。
次日,酒店提供了早餐,大家闹哄哄地取餐。
我把卫衣的风帽拉起来遮住头脸,默默缩在角落里,大口吃着抹了花生酱的三明治。
从始至终,时浚都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只要我敢大声说什么,他立刻就会制住我。
我不认为他是觉察到我已经知道真相,他这么做,更像是怕我迫于父母的「电话压力」,自作主张溜走回国。
我闷头又加了一大勺花生酱。从小到大,记忆里我都没有吃过花生酱,没想到滋味竟然很不错。
我很喜欢,而且,我花生过敏。
吃完早饭,我把口罩戴上,遮住了脸,沉默着爬上了大巴座位,时浚寸步不离地坐在我的邻座。
大巴缓缓启动,同事里的颂洁起头唱起了歌,是一首年轻人很喜欢的网络热门歌曲,大部分人兴致很高,纷纷打拍子合唱。
「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去啊,战啊!」
歌声中,我伸出手指,开始在口罩下面用力挠我的脸。
而时浚,当时一直安静地坐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中,若即若离地守着我,像是监视,又像是带着一分不忍。
……
思绪闪回现在,我曾经的男朋友,就清爽帅气地站在眼前,而这短短的几天里,为了活下去,我则变得丑陋、肮脏又狼狈了。
啧?
谁给他那么大脸的啊!我恨!恨得心里都要渗出血来。
死死盯着时浚,直到虚弱让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而踩着我肩膀的人,是一个西装大油肚,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我,发现我身上的脓疮正在破口,他皱着眉头缩回了脚,还在水泥地上蹭蹭鞋底。
「说吧,那五十万美金被你藏哪儿了?」
他一放开,我就状若疯癫地爬起来,扑向时浚,他躲闪不及,被我搂了个正着。我溃烂的脸蛋紧紧贴着他的脸,把腥臭的血水蹭到他嘴上,睁圆了眼睛和他对视,我连说带笑:
「阿浚,我爱你啊阿浚!你爱不爱我啊?你让我到死都要爱你,我做到了,你爱不爱我呢?」
时浚明显受了惊吓,他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都扩大了一圈。
下一秒,我放开他,一下搂住大油肚男的胳膊。
「老板,你*了他!*了他我就告诉你,钱在哪儿?五十万,五十万诶嘿嘿嘿嘿嘿嘿……想要吗?」
西装油肚男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一把推开我,他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娘里娘气的尖叫。
没等他骂人,我又扑上去拽住他的裤腰带,差点把他裤子扯下来,盯着他露出来的红底裤,我诚恳地哀求:ӯź
「算了,那别*他了,你救救夏玲,夏玲要死了,胖虎也要死了……救他们,我给你钱!五十万两条命行不行?」
西装男气得要死,使劲拉着自己的裤腰,他一脚把我踹到一边,恶狠狠地指了指时浚,他扭头就走。
两个马仔上来架起我,一路追在他身后,而时浚犹犹豫豫地,也跟着来了。
我奋力扭头看向病号区的小黑屋,发现它的外观是一座很像老式公厕的低矮平房,旁边果然有一个水牢,木桩上绑着的人,下半身浸在污水里,上半身被太阳晒得皮开肉绽。
我被拖着越走越远,再也听不到小黑屋里的声音了。
我急得破口大骂:
「妈的!肥猪!对,你,就是你!我他妈让你救人你没听到吗?你这个猪猡,死聋子!我*了你……」
「咚」的一声,有人从后面重重给了我一棒子,打在后脑勺上,我瞬间晕了过去。
8.
昏沉中,有人「哗啦」泼了我一头冷水,我脑子里一激灵,人已经醒了,但头痛欲裂,一下清醒一下糊涂的,就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身边闹哄哄的,不断有人说话。
「海哥,这娘们儿怎么鼻歪嘴斜了?还是没醒。」
鼻歪嘴斜什么玩意儿?!
我心里一急,想奋力睁开眼睛,没想到一用力,一股奇怪的热流就顺着裤子喷了出去。
讲真,即便是在生死不由己的境地下,失禁这种事情,还是让我社死了,玛德。
都怪老缅的咖喱饭,真不卫生!
空气的成分悄悄发生变化,臭气弥漫。有人扒拉了我两把,然后一下子从我旁边弹射开:「她她她她拉裤子了!」
几个男人的声音「嗷」地嚎了几嗓子,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瞬间远离了我。
……真不至于,你们人都敢宰,还怕这个?
孬货!
有人在含含糊糊地说话,好像是捂着鼻子。
「可能真是伤到脑子了,情况不好说,会变成白痴也不一定。」
我听到了稍远的地方,那个啤酒肚西装男的声音,气急败坏的,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扇人耳光:「姓时的,好你个废物,真会给老子惹麻烦!」
时浚在像狗一样求饶——
「海哥海哥!海哥,别打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是想让她闭嘴啊,谁知道她头上就有伤……」
好家伙,原来就是你这牲口给了我一闷棍,这仇是越来越深了。
「没想到??你特么没看出来她有点疯疯癫癫的吗?没看到她一头血吗?亏你还跟人谈恋爱,真是个蠢货!」
……
这一会儿时间,其实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在带着一裤子秽物的尴尬中,我选择继续装晕,顺便听听他们想干什么。
反正我是看明白了,油肚男想要那笔钱想疯了,只有我知道钱在哪儿,他一天拿不到,一天就不能把我如何。
他投鼠忌器,我趁机活命。
「海哥,我们在 D 园区滞留太长时间了,是不是尽快撤?万一这边想对咱们……」
嗯?什么意思,这些人不是这个园区的?
没等我细想,那个海哥踢了踢我,说:「找个人去跟孟山说,这头猪我带走了,他花多少钱买的,我多给他十分之一!」
「但是,再干收买我的狗,抢我猪仔的破事,下次我就不客气了!」
有人把我扛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走着,大头朝下,我默默眯着一条眼睛缝,悄悄观察周围情况。
下楼梯,走出一座小区单元楼一样的房子,好多房子,水泥路,操场,好多人光着上半身,在搬砖、做俯卧撑……还有缅兵拿着电棍在抽打他们。
此起彼伏的嚎叫……
好高的墙,我看到一道像监狱一样高大坚实的巨墙,上面有森严的高压电网……
难怪胖虎说,根本逃不出去。
想起胖虎和夏玲,我紧紧闭了下眼睛——不能流眼泪,会被发现。
我救不了任何人……
忍,住。
他们好像走到地方了,有人开了一辆车,接着,扛我的那个人一下把我扔进了后备箱,「咚」一声关上门。
「操!臭娘们淌老子一身屎,真晦气!」
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了一点,车身下沉晃动了两三次,然后低鸣着启动。
我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轻轻地翻了个身,先摸摸脸,下巴确实是歪了,嘴闭不上,好像是面瘫了。
身上脸上的脓疮破了一些,但没有消退的迹象,有一些在变得很硬,按着刺痛。
车慢慢开动起来,走一段路后,车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一种厚实大门开关的声音。
车再次前行,碾压过咔咔作响的铁桥板。
就这样……离开……D 园区了吗?
接下来,又是什么?
在这漫长的时间中,我忍着剧烈的头痛,逐一理清了思路,有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心中渐渐成形。
我反反复复推敲着,是否能行得通?不知道。
反正现在是我光脚,他们穿着鞋。更何况,只有我知道那五十万美金的下落。
黑暗中几乎没有时间概念,也许过了两三个小时,也许是五六个小时,车停了。
后备箱被掀开,阳光哗啦啦地扑进来,我受不住这强光,瞬间流下眼泪。
有人在嘈杂地嚷着:「醒了醒了!」
我惊恐万状地爬出后备箱,摔倒在地上,旁人来拽我,我就撕心裂肺地哭叫,疯了一样挠人咬人。
「让开!让开!恶鬼!」
并且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地,一把抱住满脸阴郁的时浚——
「阿浚!这是哪儿?他们是谁?我好害怕!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呜呜呜呜呜我们回家吧……」
9.
我疯了,我装的。
事实上,在 D 园区的小黑屋外,因为头部受伤加目睹了夏玲的惨烈现场,我真的受了极大刺激,当时脑子「轰隆隆」炸疼,恨不得迸裂出来才痛快。
看到时浚的那一刻,我确实隐隐有要疯魔的感觉。
想,很想,想拖着他一起爬进地狱……在业火里生吞了他。
那一闷棍打断了当时的疯意,再后来,那种狂暴的思维退去,神也就能定住了。
而当我躺在汽车后备箱的黑暗中,思来想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借势而为」。
那个叫海哥的小头目,不也认为我疯了吗?
丑,病,脏,疯,成了我的保命符。
一个手握重金下落,又疑似有传染病的疯子,会在缅北遭遇什么?
没错,我被海哥从缅东的泰缅边境附近,带到了大军阀盘踞的缅北。
这里也有一个电诈聚集地,被他们称作「小金港」,但相比起 D 园区,守卫和基建明显差很多。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更像一个热闹的镇集。
我有一种预感——情况在悄悄反转着,至少,有一些转圜的余地了。
……
我被关在了一座三层小楼的黑房间里,没有窗户,但是靠近公卫,总有人在门外交谈抽烟。
缅北这个园区里,有很多人说中文,即便是方言。
从这些人杂七杂八的对话中,我努力辨别着,获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时浚是一个骑墙派。
下面的信息是在经过几天的拼凑后,我大致推断出来的。
「小金港」背后的大 boss,是一个或者几个在和缅甸政府军打热战的军阀分子,这里有很多家「公司」,既有明争,也有暗斗。
海哥是一个大集团的代理人,而时浚应该就是从他手下发迹的。
在这家集团的「关照」下,时浚成了缅北最大的蛇头之一。
他每年通过各种手段,至少骗数十人到东南亚。
我想,时浚可能也不是他的真实姓名,这种人都披着多层马甲。
而有了一定自己的势力之后,时浚——暂时还是这么称呼他,他的野心开始膨胀,不想再做集团的狗了。
D 园区的老板和他搭上线,用更高的猪价,买断时浚这条渠道。
一方要人,更多的人;一方要钱,巨额的钱。
时浚开始吃两锅饭。
这次,原本是他目前最大的一笔私下交易,拿了美金,时浚是想去招兵买马,在这东南亚的乱局中,拜一个山头,分一杯羹的。
可惜他被识破了,集团有高人盯上他,并且给他做了一个赌局。
时浚是一条赌狗,这个我隐隐猜到了,因为在深圳时,他就曾为了赌马和赌球,专门飞到港城去,日夜不休地玩。
赌局上,他不仅输光了这些年做蛇头积累的资本,还赌红眼,押了最后的保命金,当然不但没能翻身,还倒欠了集团几十万。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还清,毕竟当时他的黑色旅行袋里确实有五十万美金。
可惜那是没被我拿走前。
后来拿不出钱,估计是傻眼了,还吃了些苦头——因为这些天我发现他走路是有点跛的,腰也不太直得起来。
再之后,应该是想通这事和我有关了,于是他带着海哥一行赶回东部。
在「小金港」待了三四天,我表演人格上身,竭尽全力地塑造出一个受了严重刺激的疯子,绝食、撞墙、发狂、自残……
他们不得不用手指粗的铁链拴住我。
我时刻呼号着时浚,吼到嗓子嘶哑得像老太婆一样也不停止。我只要时浚,只有他在,好言好语地哄着我,像之前恋爱时那样,我才肯吃一点饭,喝两口水。
我还会随时发疯,突然就不认识人了,扇他,咬他,抠他眼珠子。
不过几天,时浚被我折腾得眼青面黄,脊背都佝偻了起来。
时浚不在的时候,有一个叫阿哭的女孩在监视我——没办法,因为一旦有其他男人出现在拘禁我的房间内,我就给他们表演一个活人失禁大法。
不仅屁滚尿流,我还抓起来砸人。
就特么这么猛。
海哥对我忍无可忍,但他发现,暴力和威逼只会让我更疯,更说不清楚钱的下落。
只有时浚能让我乖一点。
只有……时浚在我面前,被完全失去耐心的海哥等人虐打时,我才会被再次刺激,并在疯疯癫癫、毫无逻辑的鬼话里,冒出来一两句思维清晰的话。
例如:「阿浚,我们不去泰国了吧……有危险……」
再例如:「不不不!不要走!为什么……骗我?」
一次,两次,三次。
海哥终于发现了这个「巧合」,我想,那天下午,他成功 get 到我给他的信息时,他慢慢看向时浚的眼睛,是彻底亮了。
而我,在时浚惊恐崩溃的目光中,再次失去了理性,把铁链拽得哗啦啦响,跑过去,拴住他,搂着他,疯魔地哈哈大笑起来。
10.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我真正见识到了海哥折磨人的手段。
为了刺激我,让我在心疼「恋人」的时候灵光闪现出那五十万美金的下落,海哥当着我的面,开始每天不定时虐打时浚。
当一个又一个的耳光落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打破了他的嘴角,扇肿了他的眼睛,那张好看的皮囊带了破碎感,怪让人怜惜的……
我注意到,海哥看时浚的目光,是越来越值得玩味了。
而我,就「嗷嗷」叫着,把铁链拽得「哗啦啦」乱响,无数次试图去撞开那些虐打时浚的人。
当然,我演戏而已。
可能是真的有点表演天赋在身上吧,当我再一次因为想「救」他而被人一拳打得鼻血横流,时浚跪在地上,凌乱的黑色额发下,他的桃花眼红了。
紧接着是更重的拳打脚踢,他被揍得紧紧缩成一团。
海哥叼着一根小雪茄,踩住时浚的脖子,他笑嘻嘻地把燃烧的烟头摁到时浚的手掌心。
焦糊的肉味……
时浚用头「咚咚咚」地撞地板,却被海哥一把拽住头发,他的脸上有泪,估计是真疼得狠了。
目光定定地看着我,他拖着哭腔说:「尤婳!婳婳……求你了,告诉他们吧……」
「把钱给他们,我和你……一起离开缅北,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时浚的声音低沉,就像大提琴的弦音,以前我很喜欢他用这副嗓音跟我说话,即便是现在,也很动听。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是罪犯呢?
他说想要我们重新开始。
好吗?
——不好啊。
我使劲拽着铁链子,把手长长地伸出去,隔着空气和马仔们的讥笑,一下一下虚无地抚摸时浚好看的眉眼。
我木呆呆地开口,背诵着一条短信的内容:
「孟总。2021 年 3 月 17 日,10:42am——小浚,哥看好你!东部才是你起飞的地方,懂吗?不想做狼吃肉,你就只能一辈子当狗,阮阿海什么货色?圈子里谁不知道啊,基佬!你在他手底下干活,做得再出色也没用,别人认定你俩是那啥,你就一辈子是个趴货啊。听哥一句劝,你真的是个人才,以后把猪送我这边,我和司令推荐推荐你,有机会就跟着我们老板做事,以后查理集团也得敬你一丈。阮阿海是死是活,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屋子里的几张脸,霎时纷纷变了,好不精彩。
沉默了一会儿,海哥笑了,眼尾的褶子长长地拖到太阳穴,笑意凉森森的。
小弟们脸上呆愣住,眼睛却滴溜溜转来转去,是想看好戏的样子,不停上下打量地上趴着的人。
时浚无言地张了张嘴,他想对我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对啊,我是个疯子啊,还是个曾经过目不忘的疯子。时浚怎么也没想到,那天晚上,我不但换了他的包,还把他的备用手机翻了个底朝天。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被关回了那个封闭的房间,门合拢前的余光里,我看到一身红西装的阮阿海,倒拖着时浚的一条腿,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隐隐约约的哭嚎,一直持续了很久。
为了「奖励」我背诵的信息,当晚,阮阿海让阿哭端来一盘新鲜的西瓜。
我吃了一块,阿哭吃了一大半。
她是个沉默的少女,总是穿着一条灰扑扑的筒裙,一双鸡爪子般的手,个子很瘦小,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
我基本没听到过阿哭说话,她总是在男人们的呼喝声中,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力大无比地一把将「发疯」的我拖回角落,拴好。
她根本不怕我的脏污。
总是面无表情,而且手黑心狠,专门掐我大腿内侧和腰上的嫩肉。
我真的怕了她了,于是非常配合地,每次都被她成功制服。
时间长了,阿哭成了专门监视我的人,在黑房间里,她几乎和我同住同吃,卖力地给我清理秽物,当然,也抢走我的大部分饮食。
她还在长身体,总是下意识地争夺营养。
我想,在阿哭眼里,我并不算个「人」,就像在我眼里,这里也没有人算「人」一样。
大家都学会了靠兽性活着,我不讨厌阿哭,她只是在做为了生存能做的一切。
11.
短信事件后的第二天,我被人从小楼里带了出去。这是到了「小金港」后,我第一次好好站在室外,得以观察周围的环境。
我被捆着手,扔在一辆皮卡车的车斗里,阿哭在旁边摁着我,防止我跳车。
驶过闹市——其实就是两三条建筑密集的街道。就像国内繁华的县城中心一样,有餐馆、服装店、音像店,还有一些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门面森严的小赌场。
竟然有小孩子跟在皮卡车后面看热闹,对着我扔小石头。
我对着他们「呸呸呸」吐口水,随时随地不忘给我的马甲上色。
一个小男孩追着车跑,黑黑的小脸蛋上,有一双清亮亮的眼睛。
阿哭突然打了我一嘴巴,不许我再乱吐口水。
小男孩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阿哭在筒裙里摸了摸,掏出来一颗纸包的水果硬糖,用力扔到车下。
她短促地、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对着小孩飞快挥手,驱赶他离开。
我舔了舔嘴唇,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向周围的街道,一边记路和地形,一边暗中瞟了一眼怔怔看着远处的阿哭。
刚刚她用清脆的少女声音对那个小孩说——
「回家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好好讲话。
而且,她好像要哭了。
……
大概十分钟以内,皮卡跟在一辆 SUV 后面,驶出了镇集,颠簸着进入一片荒地。
零散的村庄散落着,是破旧低矮的房屋,有缅甸人站在路边看热闹。
我确定了一下太阳的方位——车在往西北开。
坑坑洼洼的黄泥路,一直延伸进森林之中。东南亚的树林里,齐人高的杂草和密集的灌木丛生,各种树木朝路上伸出各种形状的枝叶。
也许是一个小时后,在一片繁密的野地中,车停了。
阿哭把我从车斗上撵下去——姿势真的很像在撵一只鹅。
今天也穿着红西装的阮阿海,把神色委顿的时浚从 SUV 里请了下来。他靠着一棵粗壮的小叶榕树,开始一口一口抽细细的雪茄烟。
一边抽烟,他一边斜着眼睛打量时浚,嘴角带着奇怪的笑容。
两三个马仔则在旁边大力挖土。
时浚瘫坐在泥土中,他小幅度地发着抖。
很快,一个挺大的坑挖好了,阮阿海先把烟头弹进去,然后一摆头,两个凶恶的小弟就把时浚扔进了土坑里。
阮阿海的眼睛就像蛇,带着冷冰冰的讥笑,他盯着我,让人一铲一铲地往回填土。
我眨眨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土坑,时浚奋力地从底下想爬出来,我就伸手准备去拉他。
阿哭拽着我的后衣领,我故意愤怒地瞪她一眼——你倒是使点劲拦住我啊,我这就要蹿出去了!
阮阿海不是真的想弄死时浚,我看出来了,他像是猫在戏弄猎物,似乎这样折磨时浚,让他很爽。
但是时浚不知道,他是真的慌了神,以为自己要死了。
费尽全力地爬出土坑,他断断续续地抽泣着,一边徒劳地蹬着腿,一边虚脱地对着我仰起脸——
「婳婳,那五十万美金呢?还给我吧……」
他哭了,眼泪流进干裂的嘴唇。
「婳婳,我不想死啊……」
他朝着我连滚带爬地挪过来,我笑了。阮阿海眯着眼摆摆手,阿哭拉着我后衣领的手一松,我就顺势扑到时浚的胸口上,下一秒,我又后退两步,一脚把他踹进了刚挖好的坟坑里。
同一时间,我也跳进土坑,叽嘎笑着,蜷缩着躺在泥土和时浚的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他的手拉过来环绕住我,我轻轻地说:「啊,我们埋在一起了。」
时浚张了张嘴,苦笑,然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在阮阿海和其他人嘻嘻哈哈的取笑声中,泥土迎面洒落下来。我蹬掉鞋子,从臭烘烘的鞋垫底下,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百元美钞。
这张美金,来自那个让时浚牵肠挂肚的黑色旅行袋。
——到「小金港」已经一个多月了,好几个惊醒的夜晚,我时不时想起远在中国的家。
想起我的父母。
事实上,在被时浚卖到 D 园区的那些天,那边的高层收走了我的手机和个人证件,在我因为过敏几乎要丧命,昏迷和清醒交替的日子里,那些人曾经给我爸妈打过电话。
大致的意思是说,我被扣在东南亚了,想要人活着回去的话,就往指定的账户打钱。
当时我爸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我一分钱没有,你们就直接*了她吧!」
虽然知道结果,但是亲耳听到电话里我爸那不耐烦的声音,心脏还是疼了一下。
他们怎么可能花钱救我的命呢?从小到大,我几乎不可能从他们手中得到丁点的物质帮助,就连奶奶最后留给我做大学学费的卖房钱,他们都要想办法拿走的。
如果说我的家庭给了我什么——也许是,强悍的生存能力吧,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里,从小就在想办法绝境求生的能力。
自己想办法吃饭、想办法穿衣、想办法上学、想办法治病。
所以我养成了随时豁出去的习惯,总是准备着来一场搏命的反击。
得益于这个能力,在湄索的第一天,踏进酒店时,我就已经在潜意识里记了一遍建筑的布局、逃生通道和可能利用到的边边角角。
五十万美金是我拿走的,并且放在了一个只有我想得到的地方。
当天晚上,做完这件事情,我虽然处于恐惧之中,实际上还是能理性思考的,就像是以往在家里,每一次竭力为自己想办法渡过难关那样。
所以我拿走了钱,还很冷静地抽了一张,藏在了身上。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切都只是一种野兽求生的、未雨绸缪的直觉。
被带到了缅甸之后,我所做的一切,也是基于这种野兽般的本能,在最大限度利用手上的条件,试图给自己辟出一条生路来。
现在,我用绑得死紧的手举起这张潮湿的钞票,像举起一面旗帜那样,把这张宝贵的美金高高地举出了土坑。
我用一个疯子单纯又疯癫的声音大叫道——
「投降!」
12.
选择这个时间拿出那张宝贵的美金,是因为我确定了一件事,阮阿海不会真的*掉时浚。
我意外地观察到,这个肥胖且娘娘腔的男人,似乎对时浚有着某种莫名的情愫。
如果对时浚施虐的方式,无法在我这里产生新的进展,那么他很快将放弃这个策略,转向对付我。
那张钞票,是一剂强心针,也是一个信号弹,确切地让阮阿海知道,我有那笔钱的下落。ўʐ
我在提示——他的思路是对的。
美钞的现身起了作用,虽然没有被当场活埋,后续时浚依然被狠狠地折磨了一场。然而,就在把我们从野地里拉回「小金港」之后,情况开始陷入胶着。
时浚的身体撑不住了,内伤和外伤都有点恶化,连续好些天,他都处于高烧昏迷之中,而我则表现出完全不认人的症状,根本不对这位病中的「恋人」有积极反应。
我甚至当着阮阿海的面狠狠踹了时浚的脸一下,让这个形销骨立的丑家伙滚出去。
同一时间,阮阿海似乎变得非常忙碌,他顾不上我了,再没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在这边,一连好多天,我都被单独关在黑屋子里,为了消磨大片大片的空白,装疯卖傻地观察阿哭,成了我唯一打发无聊的方式。
一大半的人手被抽调了出去,时浚也被阮阿海带走了,小楼里顿时冷清很多,在对门上厕所的人都稀稀拉拉的,最近几乎听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只有一件事——据说「小金港」背后的查理集团,和 D 园区的掌控人,那个孟山提到的司令,最近非常不对付。
我甚至隐隐听到过几次清脆的枪炮声。
乱局在慢慢酝酿着。
而小楼里,阿哭则逐渐展现出一个闭塞之地少女的恶意。
因为阮阿海和一众凶神恶煞的马仔不在,阿哭从某种程度上,是松弛了一些。她更加频繁地整我,例如不给我吃的,经常无缘无故地把我掐得满身青紫。
除了那天在街道上,听阿哭说过一句话,我再也没听到过她开口。
她真是个沉默的、恶毒的小姑娘。
终于,再一次被她从睡梦中掐醒,并且疼得我龇牙咧嘴之后,我选择和她干了一架。我的指甲已经长得很长了,但是因为营养不良,一折就会劈断,就没有挠人和扯头发这种低级招数,阿哭又踢又打,我则直接把沉重的铁链子甩出去,砸到了她的额头上。
我们沉默地扭打在一起,我仗着个子高,用铁链绞住她的脖颈,腿也用力锁住她的下盘。
阿哭动弹不得,被勒得脸红眼突的时候,我才一把推开她,慢慢缩回了角落里。
盯着她,随时会再度暴起。
阿哭瘫坐在原地喘了一会儿才爬起来,她愤愤地整理好身上的筒裙,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黑屋子。
关门之前,我听到了她说的第二句话——
「野狗!」
从那之后,阿哭不再克扣我的食物,甚至还会额外送来一些样子丑陋的果子。
天气渐渐更加炎热了,在某个上午,阿哭出门后,一个守卫不小心将烟头掉在了楼下堆积的易燃物上,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被囚禁在楼下的「猪仔」们很快趁乱逃出去了几个,又被「小金港」里的人抓住,招致一场毒打。阿哭带着一兜菜回来,火已经扑灭了,烧黑了一楼的墙壁和楼梯,所有家具毁于一旦。
我因为在三楼最角落的小屋子里,反而逃过一劫,没有被浓烟给熏死。
从那以后,小楼里的人被转移了,阿哭带着我,住进了一间简陋的石棉瓦屋子。她应该是接到过阮阿海的命令——看好我,不能让我跑了或者死了。
所以她开始带着我,买菜、回家都用链子拉着,就像在遛狗似的。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得以走遍了「小金港」的大街小巷,终于了解清楚这个镇集的情况。
这个城镇位于山坳之中,只有南北两条路,北边的土路是上山的,就是之前我坐在皮卡车斗里走过的那一条,不过在十多公里后,这条路就断在山里了。
南边的路,通往外界,但是有好几道民兵岗哨在把守着。
阿哭家住在小镇东南方向的一个边角,是一个破旧的窝棚,她的父亲成天躺着不干活,母亲给镇集上的有钱人做清洁工赚点零钱。那个圆脸的小男孩,则是她的弟弟。
他们都是缅华,是一户成分复杂的家庭。
阿哭每周送钱回去,把一小卷钞票交到父亲手里,他笑起来,嘴巴里的牙是乌黑的。偶尔他会抚摸阿哭的头,少女却没有丝毫笑容,只是沉默地搂着弟弟。
我知道阿哭的钱从哪里来的。
自从她用铁链拉着我出门后,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包括她被「小金港」里形形色色的男人,强行拉进各种避光的角落、破旧的屋子里时。
我就被锁在一旁等着。
阿哭总是一声不吭的,有时候她会带着伤,有时候她会捏着几张钞票出来,一边整理裙摆,一边恶狠狠地拖着我前行。
一个恶毒的,可怜的少女。
我们打过一架后,似乎有了一点奇怪的默契。阿哭是没有朋友的,我也不会成为她的朋友。但是,她总是和我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即便我是个疯疯癫癫的丑八怪,她却生出了一点潜意识里的依赖。
被人呵斥和推搡的时候,她竟会不自知地往我身边靠。
多悲哀,在这种罪恶之地,她无枝可依,只能往我这个疯子身边靠一靠。
当又一个男人从阿哭这里出去,这次天黑了,石棉瓦屋子里暗下来,我和坐在床上扣衣服的阿哭相对无言,她窸窸窣窣地整理床铺,而我缩在水缸和木门之间的一个空隙里。
阿哭突然抽泣了一下。
我抬头在昏暗中看了她一眼,她薄薄的肩膀剧烈地颤动着,是一阵再也按捺不住的悲苦。
可是,我也自身难保,对这苦难无能为力,只能——
「月亮,月亮爬山上,小姑娘,小姑娘,一个人坐在了水中央,水中央,水中央,有个月亮它清亮亮……」
这是小时候,奶奶哄我睡觉时,经常哼唱的一首歌。
阿哭放下捂着脸的手,窗外洒进来的淡淡月光里,她凝视着我,有泪水在轻轻的歌声里坠落,一闪而逝,倏忽间掉进阴影中去了。
13.
数日后,一队人回到了「小金港」。
不是阮阿海和时浚,而是一些陌生的面孔,而我在缅北待了这段时间,已经慢慢会辨认——哪些人是刚被骗过来的,他们的脸上一般都带着迷茫、恐慌和傻气,这些人很快被卖到了不同的「公司」里去了。
意外的是,我竟然见到了一个故人,夏玲。
原本在潜意识里,我认为夏玲应该是死了,在当时那种境况下,小黑屋的条件又过于恶劣,缺医少药没吃喝,受了伤,基本上很难有人能活下来。
所以,当夏玲从一辆半旧的面包车上跳下来,她看起来是行动自由——或者说,她看起来是一个小头目的样子,在指挥民兵安排「猪仔」们时,我是非常震惊的。
她似乎胖了一点,长发挽在脑后,穿着一条玫红的长裙,白白嫩嫩的手臂露在外面,很是美丽。
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当夏玲的目光扫过我这个方向,我立刻垂下了头,在脏污的头脸和衣服下,尽力想把自己掩藏起来。
阿哭扛着一筐菜,拉着我手上的铁链,带着我穿过人群。
突然,夏玲叫了一声——
「哎,你不是那个谁?」
阿哭丝毫没有察觉,我也假装没有听见,一边哼哼唧唧地走着,一边叽里咕噜转动着眼睛,试图去抢路边一个男人手里的饼子。
「站住!」
枪栓哗啦啦上膛的声音,现场突然变得安静下来。阿哭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立刻放开拴着我的链子,她将菜筐扔到地上,高高举起了双手。
五六把枪正对着我们,夏玲摇曳生姿地朝着我走过来,我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毫不关心地转过身去,那个拿着饼子在吃的男人早就已经呆住了,我趁机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半块饼,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余光中,夏玲皱着眉头,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上下打量我。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你这是……怎么成这样了?」
我不答话,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大口吃着饼子,碎屑掉到地上,我直接连着灰尘抓起来,就往嘴巴里塞。
夏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摆了摆手,后面的缅兵撤了。
她轻轻蹲下,不远不近地平视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看没有威胁了,阿哭就慢慢放下手,去捡起丢在地上的菜筐,一样一样把掉出来的菜塞回去。
夏玲扭头问她:「为什么要拴着她?」
阿哭想了想,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回答:「她是个疯子。不拴着,她会乱打人。」
「疯子?」
夏玲有些惊讶地扫了我一眼,而我终于把那个干硬的饼子给啃完了,一骨碌爬起来,拖着哗啦啦作响的铁链子,我头也不回地朝着石棉瓦小房子跑去,阿哭在后面匆匆地捡了菜,也追着我走了。
下午的时候,夏玲又找来了,带着几个大汉,她站在屋外,捂着鼻子往里看了一眼,把阿哭叫了出去,站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说话。
「我打听了一下,你们是阮阿海的人?」
阿哭扭着手指不说话,只是一眼一眼地偷偷瞟她穿的裙子。
夏玲笑了,指着我——
「我和阮阿海一样,都是查理集团的经理,这个疯子,我要了。等阮阿海回来,你告诉他来找我,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很显然,夏玲不是要征得阿哭的同意,而是来直接通知她。
一个男人走上前,把我从水缸旁边的缝隙里掏了出来,我生气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撕咬出血来。
对方吃痛,想要抬手扇我,被夏玲喝止了,她就这样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一边疯狂咬人,一边被两个壮汉掐头带尾地提着,一路离开了我和阿哭暂住的小房子。
阿哭站在后面,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些我看不太懂的伤心,但很快,她就转身进屋里去了,「砰」一声关上了大门。
14.
我不知道夏玲为什么这么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夏玲,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不是我在小黑屋里看到的那个年轻女人了。
这是我不了解的夏玲——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我们之间的交集,仅限于几分钟的对话,而当时我是非理性的,根本没有对夏玲作出过准确的判断。
一个在病号区苟延残喘,被守卫肆意凌辱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手段,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翻身,甚至还成为掌控武力的集团高层?
谜团,一层一层的谜团。
夏玲自然是不会对我解释的,她似乎是把我当成一个宠物养了起来。
我不肯清洗身体,她任由我去;我不肯住在她安排的房间里,一定要睡在院子里的墙根下,跟蚊虫鼠蚁做伴,她也不强求。
慢慢地,这个园区的人们嘲笑我,拿我打闹取乐,不给我食物和水,我在泔水桶里捡剩饭剩菜吃,她也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厅下,或者楼上的雕花小窗前旁观,抽着烟,不过来干涉。
就这样,一个多星期之后,我始终在院子的角落发臭发烂,并且逐渐被人们所遗忘、忽略,成了一个灰突突的影子。
在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楼里开会的某一天,夏蝉在烈日下聒噪地长鸣,室外热得待不住。我缩在一丛玫瑰花灌木的阴影下,夏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抽完一根细长的香烟后,她呼出一道笔直的烟线,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精致鞋尖捻灭。
她俯下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近乎耳语地,吐出一句让我心胆俱裂的话——
「我说,你是装疯的,对吗?尤婳。」
我嘴里含着一个从树下捡来的青果子,此时正酸得大量分泌口水;夏玲则如一枝意欲蜇人的玫瑰,笑嘻嘻地盘踞在我眼前。
心念剧烈运转,只不过一两个呼吸的间隙,我手脚并用地爬向她,特别高兴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装的?」
接着,夏玲就被我摁翻了,她后脑「咚」地着地,发出一声惊叫。我又伸手打掉她盘头发的簪子,抓起浓密的长头发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乱嚼。
「海带汤……龙须菜!螺蛳粉?啊呸塑料袋!」
我满嘴胡言乱语,呸一声,把一大口酸果渣子喷到了夏玲脸上。
她四脚朝天,仰面躺在晒得滚烫的水泥地板,长发蜿蜒,但满脸渣滓和口水,呆愣愣地看着我。
几秒钟后,伴随着女人无法忍受的尖叫,有几个缅甸人踩着拖鞋,从小楼里「噼里啪啦」蹿出,其中一人身高至少一米九,又黑又壮,名叫茂沙,好像是个混血小子。他几步跨过来,抬脚就要把我从夏玲身上踹下去。
我知道黑崽子厉害,早早做了防备,他脚风刚过来,才碰到肩膀,我就顺势滚地葫芦一样落进了灌木丛里,一动不动了。
「把她锁起来!锁进狗房子里!」
夏玲被茂沙从地上抱扶起来,气得用力拍打他的肩背。美丽的眼睛瞪着我,红红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我一声不吭,给人拽着铁链,拉到庭院后面的小园里,锁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狗棚旁边,铁链另一端绕了几圈,扣在狗棚的一根木梁上。
狗棚里却没有狗,我蹲着看了看,见深处铺着厚厚一层稻草,于是丝毫不介意地闷头钻进去,蜷缩着睡起午觉来了。
15.
我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夏玲再没靠近过我,只有茂沙和那几个缅甸小子,时不时来找麻烦。
茂沙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长了一双锐利的下三白眼睛,眉峰高耸,颧骨横突,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坏家伙。偏偏这样一个恶棍,似乎异常迷恋夏玲,并且像家犬一样,最擅长揣度夏玲的心思。
直到当天晚上,我都没有东西吃。睡醒后,肚子饿瘪了,嘴里直冒涎水,但夏玲明显是不会喂我的。
有气无力地靠着木板钉成的狗屋,我抬头向庭院那一头的小洋楼,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专心致志地忍受饥饿。
有打麻将的声音;
还有吆五喝六的缅语;
东南亚的流行情歌……
被殴打的人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惨叫,求饶。
天色渐渐暗了,花木的暗影憧憧,几个人散漫地晃过来,聒噪地说笑着,烟头在夜色中一明一暗。
廉价烟丝的气味飘散,我警觉地钻回了狗屋里,蜷缩在最深处。
茂沙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一边重重踹外面的木壁,有人使劲拽我脖子上的铁链,试图把我拖出去。
恐惧和无助席卷而来,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又哭又嚎,死命往回坠着铁链。
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是有几分疯劲的,茂沙最终也没能把我弄出去。
他们在外面咒骂了几句,似乎就走了。
心脏在我的胸腔里「咚咚咚」狂跳,直想从喉咙往外钻,我撑着木壁,紧紧扯着铁链,随时准备再来一次殊死抵抗。
走了吗?他们走了没有?
寂静中,突然一串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
「噼里啪啦」的巨声在耳侧炸响,我张嘴尖叫,又被浓烈的硫磺烟呛得连连咳嗽不止。
鞭炮!是鞭炮!
我撩起衣摆,一下蒙住眼睛和脸,手紧紧捂着耳朵背过身去,爆炸溅起的凶猛冲力,带着纸屑和稻草崩到我的背上。
疼!疼啊!
我感觉身边的稻草烧着了,明火暂时还没起来,但炙热的烟气熏得我头昏脑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可恶?
我是人,是人啊!!
依稀听到,茂沙等人在外面狂笑。
我一头冲了出去。
原本围着狗屋的男人们轰然散开一个圈,我拼尽全力往茂沙扑过去,铁链绷得笔直,疯魔地冲闯了几次后,拴着我的那根木梁「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茂沙骇然地后退半步,我踩踏着满园的花草,扭头冲向了那栋小洋楼。
几个缅甸男人踩着人字拖在后面狂追,我拖着铁链,猛地扎进了精致的雕花玻璃门。
大客厅上悬挂着灿烂的吊灯,一屋子的人纷纷看向我。我的视线花了,晃荡中,看到有人追进来,我立刻横冲直撞,人人尖叫着躲闪,我钻进一张摆满食物、酒水和鲜花的长桌下面,在刺绣的白色桌布底下逃窜。
茂沙叫骂着,伸手来掏我,我就抓紧桌布,用力一扯。
夹杂着惊慌的叫喊,和一片清脆的破碎声,整张长桌直接被我顶翻了。
珍贵的肉食和点心掉到地上,一塌糊涂,滴溜溜的水果也到处乱滚。
我要死了。
我想。
接下来估计会有人直接毙了我。
就算要死,我也不能饿着上路,奶奶说过,饿死鬼投不了好胎。
要吃。
脑子一阵阵发昏,我猛地扑到地上,抓着大块的牛排撕咬起来。
还有奶油丰厚的糕点。
噎着了,抄起一个滚在我脚边的酒瓶,猛灌里面的残酒。
我的背上全是炸伤,钻心地疼,右耳的皮肉也被崩到了,有血滴下来,落在食物上。
我连着自己的血,一起吞咽下去。
人人看着我。
我死死盯着夏玲。
在人群背后,她愣神了一会儿,生气地转过身,直接甩了茂沙两个耳光。
惨,真惨,我是说我自己。
何以落到这样的境地?
我只不过是……想爬出困局而已……只不过是……以为可以被爱情拯救而已。
有人踩着一地的碎玻璃渣子走过来,一根手杖步步落地,锃亮的皮鞋,裤腿下隐现昂贵的夏袜。
在距我一米远的地方,这个人顿了顿,把手杖伸过来,想抬起我的下巴。我被激怒了,立刻反手抓住它,并且恶狠狠地抬起头。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
眼尾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样子却是非常和气的。
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他抽回了手杖,一步一落地地走开了。
他的腿有点跛,是受了伤的样子,因为有手下及时抬起胳膊让他扶住。
想象中的击毙并没有到来,在狂吞了一肚子的食物后,我坐在原地等死,而客厅里的人看够了热闹,慢慢散去了。夏玲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很快又回来,指挥几个男人把我控制住,重新扔回了后庭院。
这一次,她叫人用一根铁楔子,死死地把铁链钉在水泥地面上。
重新住进了狗屋,我倒是暗暗松了口气,并且把一支从小洋楼里趁乱偷来的汤匙,妥善地藏进鞋子里。
16.
那天之后,茂沙似乎放过了我,是因为夏玲开始忙碌起来,他们也跟着脚不沾地。
我闯进小洋楼里见到过的那个中年男人,也时常在这栋宅子里进出。他们有时会到庭院里,有时则在楼里,我凭借出众的目力,总是偷偷窥视着。
他们尊称他为「段司令」,缅甸人则叫他「波珀」。
所以,我猜测,这个人应该就是段珀。
一位和查理集团有很深利益往来的军阀。
——我在时浚的手机里,刚好曾经偷看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而其中有一件,与他性命攸关。
真是,无巧不成书。
当他发现我被夏玲钉在狗屋旁边的时候,那张和气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一点惊讶。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沉重的雨水浸透玫瑰花瓣,花枝低垂,院子里芬芳又凉爽。段司令在一众人的陪同下,杵着手杖在散步消食。
我缩在灌木丛里,像一只蛰伏着的野兽。他冷不丁看到我,微微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我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疯子。
饶有兴味地朝我走了两步,夏玲连连劝阻别靠近,段珀很听人劝,他就蹲在了我那条铁链绷直的极限距离以外。
我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因为他手里有一个橘子,形状漂亮,橙红橘绿的,一看就汁水甜美。
我半年多没吃过橘子了。
回忆着它的滋味,口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泌口水。
「上次见你,你凶得要命,现在看着倒是很乖。」
段司令的声音低沉又温和,带着几分笑意。
「想吃这个?」
他把橘子抛了抛,见我的视线追随着那点温暖的颜色,段司令就笑了。
下一秒,他把橘子隔空抛给了我。
带着哗啦啦的铁链响,我一抬手握住橘子,连皮带骨,一整个塞进了嘴里,汁水横飙地咀嚼。
故意直愣愣地看着段司令,他还是和气地笑着,而我的余光扫到,夏玲倒是不易觉察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朝茂沙靠了靠。
我想,她应该不会再觉得我是装疯了。
段司令拍拍手,站起身准备走,投喂我这样一个怪异的存在,似乎让他心情不错。
人们窃窃私语着,沿着潮湿的石径折返,段司令个子很高,其背影几乎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梳得很考究的发顶。
我面无表情地嚼碎一粒苦涩的籽,心里早已反复斗争多次。
叫住他吗?
和他说话,是一个不可控的变数。
其实就像现在这样苟着,我有强烈的信念,迟早有一天能逃出去的……
要不要节外生枝?要不要承担风险?要不要……多走一步?
我咽下了那口又苦又甜的橘子瓤,辛辣的橘皮气味让我几乎流出鼻涕来。
对着已经快绕出后庭院的那一小群人,我抬起头,突然吹了一声异常尖利的口哨。
有人回头,段珀就是其中一个。
在明暗不定的树影中,我嬉皮笑脸地指着他,狠狠吸了下鼻涕,又招招手。
段珀遥遥审视着我。
我像只招财猫似的,换了只手,坚持不懈地对他招啊招。
停顿了一会儿,他还是折返回来,其他人被命令在远处等。
不知为何,这次他一步一步走进我铁链的直径范围,虽然跛,但没一点怕的意思,气场很稳当。
「再来一个橘子吧!」我垂下眼睛,用地上的沙土涂画着,嗓音沉下去,几乎融化在微风里——「段珀。」
男人的双手拄着手杖,目光从高处射下来,喜怒难辨。他一言不发地看了有一分钟,然后伸出脚,一寸寸抹掉了我画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
轻轻的声音,如同耳语,比草丛里的竹蛉鸣叫还低。
我伸出手指,在沙土上倒着给他写下两个汉字——
「叛徒。」
段珀微微笑了,他再次用脚抹平了沙土,良久,他伸手,从军装外套的衣兜里,掏了一把糖果给我。
「我没看错你,真的很乖。」
司令气定神闲地走了,而我揣着那一大把糖,缩回到狗屋深处。几天后的深夜,段珀一行人离开了这里,那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真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应该也不会连累到我了,于是我放下心来。
17.
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我大部分时间都躲着观察这个园区里的情况——躲藏在狗棚里,躲藏在树丛里,或者直接滚一身脏污,趴在枯叶泥土中。
我看到了很多事情。
很多人的秘密。
同时,我也越来越脏了,手上的皮肤已经看不出原本肤色,相信脸也好不到哪儿去。
曾经过敏的脓疮开始慢慢痊愈,但因为总被人欺辱打骂,结痂、伤疤一层摞一层的,怎么都好不完。
狗啃一样的鸡窝头里,似乎生了头虱,身上估计也有,毒虫们常常叮得我满脸包。
当然,这些都是我刻意造成的。
陷入缅甸,已经四个多月了。此前种种,逐渐有恍若隔世之感,而我彻底穿上了一件肮脏、恶臭,但安全的「盔甲」。
我能够炉火纯青地扮演一个疯子了,在让人厌烦和让人忽视之间,把握着极其微妙的平衡。
这一夜,因为早些时候,每天负责喂我的大姐忘记给饭了,我被饿得难受,于是遵循疯子的逻辑,开始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一声一声地哭饿。
「好饿——玛花阿妹——你的阿哥等你等到睡不着——」
嚎了半个多小时,没人理,于是我半真半假把厨子和帮佣大姐的某些事抖了出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处传来几声喝骂,喂食的大姐匆匆忙忙披着一条大毛巾,头发蓬乱地给我端来一盆剩菜饭混合物。
好使,掐住别人的秘密,真好使。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肥胖女人,此时一边靸着布鞋,一边不干不净地咒骂我,正是嫌我半夜鬼叫,扰她好梦。其中自然还夹杂几句威胁,警告我不要胡扯。
等她近前了放下饭盆,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突然暴起,一把扯掉她搭在肩膀上挡风的大毛巾。
大姐吓了一跳,底下只穿了一条吊带裙,庭院里的湿气让她一哆嗦,于是想要抬脚踢我的手,我却霸着毛巾,恶狠狠地抓了她小腿一把,并且把铁链甩得巨响。
此时已经是午夜,风呼呼吹动树梢,发出怪声,老女人胆子极小,被我吓得两股战战,赶紧连滚带爬地溜回去了。
我在后面朝她扔了几个石头,见人跑没影了,才把厚实的大毛巾往窝里一铺,颇为自得地饱吃一顿,裹着睡起觉来。
在地狱里待久了,我俨然也成了个恶女,开始见人下菜,去撕咬这个生态链中最弱的人,奋力给自己争夺些利益。
没人教我,完全无师自通。
我需要尽可能在恶劣条件下吃饱,睡好,养精蓄锐,狗屋潮湿,有了毛巾被,果然是舒服多了。
这些日子来,在铁链范围内,我白天满地满树乱爬锻炼手脚;到了夜晚,这个角落隐没在黑暗中,每次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后,我甚至会在狗棚里的方寸之地,勉强做一做拉伸,搓揉全身肌肉和穴位,避免萎缩无力。
每时每刻,都在隐秘地为逃跑作准备,我默默等待着——某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随着阮阿海带着时浚回到小金港,我感觉,自己等待的那个契机,正在慢慢临近。
……
在夏玲的这个园区里,如果说我最恐惧的人,那一定是茂沙。
就像当初胖虎说过的,茂沙这种混血杂种,生下来就在东南亚的屠戮场混大,如同没有人性的畜生,又狠又毒,落他们手里,基本没有好下场。
自从我恐吓过一次夏玲后,茂沙真正如同附骨之疽,缠上了我。
我推测,夏玲是不想把我怎么样的——虽然我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困着我。闯进小楼里的那次,她明显是看出我被茂沙炸伤了,也许是出于对茂沙自作主张的生气,她觉得威严被挑战,于是当众给了茂沙两个重重的耳光。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一米九的茂沙,像一尊铁塔,夏玲站在三个台阶上才扇到他的脸。
他黝黑的脸被打得偏向我的方向,但他斜过眼睛去,看着夏玲笑了。
我在一片混乱中记住了那个笑,觉得心里发寒——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狠辣。
这样一个人,肯定是异常难缠。
果然,段司令离开园区后几天,茂沙再次盯上了我。夏玲现在很少会再关注后庭院的狗屋,而茂沙总是选她午睡的时候,来找我的麻烦。
……例如这一次,两个缅甸仔死死把我压在地上,而茂沙嬉笑着……
一根一根往我的指甲缝里面钉竹签。
他们用一坨恶臭的抹布紧紧捂着我的嘴巴,我惨叫,抹布就一直塞到我喉咙里去……
干呕,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疼……疼得抖成一张破烂的筛子。
眼睛睁着,但是看不清楚了,只有大片的白光在呼啦啦地闪……
死了吧。
让我死了吧,真的。
我好像……活不下去了。
18.
不知道多久,这些恶棍终于让开了,有人把签子一根一根从我指甲缝里拔出来,又拿掉了那块腥臭的抹布。
结束了。
我全身汗出如浆,几乎虚脱,衣服全被冷汗浸透;十个手指更是疼到麻木,动都动不了。
谁的手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晃出重影……
「尤婳!婳婳!婳婳!」
过了好一会儿,又或许很快,我不知道。眼睛终于能聚焦了,我用尽全力看清眼前的人。
噢,原来不是人。
但为什么——地狱里的魔鬼它也会流眼泪呢?
我就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仰面躺着,几乎耗费平生力气地问道——
「阿浚啊……我爱你啊。可是……你会做噩梦吗?」
……
算起来,我是 3 月份被骗到 D 园区的,在病号区待了几天后,阮阿海等人将我带到缅北小金港。
前前后后折腾到 5 月份,依然没能从我嘴里撬出来 50 万美金的下落,他等不起了,火急火燎地赶去种植园——罂粟到收割季,据说那边抢地盘闹得很凶。
我已经三个多月没和时浚见面了。
他瘦了,也黑了,但依然是眼睫浓秀,唇红齿白。
我仰面躺在泥地上,四周都是挣扎时,被我、缅甸仔们踢断、踩毁的花草残枝,真是一片狼藉。
白晃晃的日光照着,我头晕目眩地看到,阮阿海笑嘻嘻地在十几步之外抽着雪茄,和夏玲说着什么。
他更肥了,整张脸都冒着油光。
现在的时浚似乎很害怕阮阿海,把我喊醒来后,他深深地落下一眼,在被别人看到前,又悄无声息地抬手擦掉自己的几点泪水。
赶紧沉默无言地站到一边去了。
余光里,夏玲也欲言又止地注视着我,她嘴角的笑容像是描画上去的,纹丝不动地对着阮阿海。
肥胖的男人则很亲密地,用手遮着嘴,凑在夏玲耳边嘀咕了好几句话。
她再次瞥了瞥我,眼睛咕噜噜转回去,和阮阿海对视着;半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夏玲扭头回了小楼,茂沙阴沉沉地盯了阮阿海等人几下,也转身跟着走了。
大罗刹一样的黑崽子,一肩膀把另一个献殷勤的缅甸仔撞到一边,近乎体贴地扶住夏玲纤细的手腕。
阮阿海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有滋有味地咂摸手里的雪茄屁股。
等他终于肯把烟蒂扔掉,摆摆手。几个从没见过的生面孔男人,从他身后蹿出来,七手八脚地把我的手脚控制住,像对付一只待宰的羊,直接抬着我出了夏玲的宅子。
几个男人扛着我,走过小金港的街巷,因为虚脱和疼痛,我根本没挣扎。头向后倒仰着,晃荡的视线里,有缅甸人在看热闹,还有扛着枪械的绿色军装在走动。阮阿海搂着时浚的腰,跟在后面,一高一矮,一痩一胖,拉拉扯扯。
阮阿海在外面都不把时浚当人,不停逗弄他。时浚尽量躲避着,视线带着怒和狠,有时会难堪地落在我身上。
见仇人如此难受,我灰败的情绪,终于重新又积极起来一些。
……
阮阿海把我带到了镇集西边,这里是另一处园区,条件没有之前的好,房屋和围墙甚至有些破败,但几排屋子后面,赫然是一个很大的狗场。
此起彼伏的狗吠,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被锁进了狗场旁边的一间砖石小房子,没有食物和水,更没有任何席子被褥。
门一关,只高处有几丝罅隙,光漏进来,灰尘在光线里浮动。
等屋子外没人了,我才缓缓蹲下,掀起衣服,把一圈圈缠在肚子上的大毛巾解下来,铺在地上,就这样靠墙躺着。
十个指头的血止住了,指甲缝里面刺痛,估计是有竹签的毛刺断在里面。身边没有可用的工具,我只能把指头放进嘴里,靠着舌头去摸索伤口,舔舐到倒刺,就用力吮吸,试图用牙齿夹住拔出来。
就这样,天黑了,天又亮了,狗叫声始终不绝于耳,我睡不着,也没有得到任何吃喝。
如果说夏玲对我尚有一两分意味不明的善意,那么在阮阿海和时浚这边,我是完全讨不到便宜的。
幸好的是,落在夏玲手里的三个多月,我竟然还吃胖了一些,靠着肚子上那层薄薄的脂肪,这一夜的饥饿不算特别难捱。
19.
其实,我还有点存粮的。
段泊给的那一大把糖果,我一直忍着没吃,而是悄悄拆掉了糖纸,趁着糖在炎热的天气里发黏发软,把它们全部摁到一起,压成了一个扁扁的糖饼。
大概有一个巴掌大小。
现在,这个糖饼被我用偷偷捡来的塑料袋紧紧裹着,严密地绑在胸口位置,藏在几层脏污的衣物下面。
也许在逃出去之后,这个糖饼将会是我最重要的口粮。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动它的。
熬了一夜,阳光从砖墙上的孔洞再次透进来时,小砖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外国男人,弯下腰,朝着里面看来。此人个子不高,但非常粗壮结实,穿着一身背带的工装皮裤,他咧嘴露出一口黄色的大牙,伸手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把我从砖房里拖了出去。
「早上好啊,小姐!我是古斯曼,接下来由我为你效劳,你可得——好好给我打起精神来啦!」
头皮被扯得生疼,我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往回拽,试图减缓一些被撕扯的强度。
古斯曼的眼睛不大,却露着很多眼白,盯着人的时候,灰突突的小瞳仁像淬了毒药的针尖一样。
他很有兴趣地看了我几眼,笑着说:「阮经理说你很难搞,我不相信,一个女人而已,再难搞,也不会比我的剥皮刀厉害……你说是吧?」
……剥皮……刀?
古斯曼扯着我的头发,近在咫尺,一股奇怪的气味,从他身上扑过来。
某种混合着腥臭的、烧焦的气味。
生人和死人的气味。
让人作呕。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是个很难对付的硬茬。
装疯卖傻,可能不行了。
又矮又壮的古斯曼还在说话——「我可是惦记你挺长时间了,小姐。可惜啊,阮经理本来早就想让我过来小金港,撬开你的嘴。但那个夏经理,却抢先把你拐走了,真是不好,不好。」
「不过么,你总是跑不掉的,你现在就是我的了,我们……就好好玩玩吧?哈哈哈哈……」
他紧紧抓着我,在沙地上拖行,他脸上是兴奋极了的样子,连布满孔洞的橘皮组织都在颤抖。
路不远,古斯曼把我拖到了狗笼子旁边,他力大无穷地提起我,把我按到铁网上,一只口涎横飞的大狗立刻扑上来,隔着铁丝网对我狂吠不止。
狗嘴里的血腥气,直接哈到我脸上。
古斯曼用力把我往铁丝网上又摁了摁,他发出激动的喘息——
「怎么样?怎么样?想进去吗?小姐,我让你进去,和这条狗好好玩玩怎么样?」
「……或者,你就求饶吧?我听说你是个疯子,噢,我还没有服务过疯子呢,这实在是……太美妙了,疯子会怎么求饶呢?是这样吗……」
古斯曼在后面发出一阵癫狂的怪声。
我特么看他更像个疯子啊。
救命!
下一秒,古斯曼突然拉开狗笼的铁栓,一脚把我踢了进去。我连跪带爬地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没等稳住,那条狗已经冲我扑了过来,交错的犬牙和猩红的舌头近在咫尺时,我的后背已经抵在了铁网上,退无可退。
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我怕狗,从小就怕。
小时候,父母把我扔到了农村的奶奶家,一年不回来看一眼,奶奶要忙地里的庄稼,没空整天看着我。那时候才七八岁,经常孤零零地在家门口等大人,最恐惧的就是村里的野狗。
狗,尤其是野狗,特别喜欢成群结队,并且专门欺负弱小的人。
我这样的人。
第一次看到野狗,我吓得转身就跑,一群大狗狂吠地朝着我追来,我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逃,最后慌不择路地冲进村子祠堂,像鬼上身一样飞爬到了高高的供桌上。
野狗们把祠堂弄得一团糟,引起了众怒,最后,全部被大人们打死了。
我也狠狠挨了一顿揍。
但是那一次,我看到了青壮年们是怎么打狗的,看到了——它们的致命弱点。
我怕狗,但是,我更怕死。
被狗咬死的话,该有多疼啊……
很快,胳膊被咬到了。
尖利的牙齿,刺进血肉,这狗绝对是经常咬人的,经验丰富。它后腿撑地,用力往后扯,还在不停甩头,想硬生生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疼,好疼!
电光石火之间,我抓起一把灰土,迎面砸向大睁的狗眼,它一甩头的时机,我捡起了地上的石头,一块我早就看好的石头,很大,坚硬,看起来很耐砸。
狠狠砸向狗的后腰。
同一时间,它又扑了过来,这次直接咬住了我的小腿。
「咔嚓!」一声几乎听不到的断裂声响,很快湮没在狗的哀嚎之中,我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裤腿上的牙印处,正在渗透出血迹。
胳膊也是一样。
真狠啊,这恶犬!
但是,再钢牙铁骨的恶狗,也有一个脆弱的腰。那一下,成功砸断了这条狗的腰骨,此时它屎尿横流,瘫倒在地上转圈,不停龇着牙号叫。
我抡起石头,用力砸在它的头上。
一下,两下,三下……
死了。
还有微微的生理性抽搐。
伤口不怎么疼,但是头很疼,我大张着嘴,热气从心底一阵阵往外喷。
大惊大吓,脑子有点懵了。
这狗有狂犬病吗?我不由得担忧起来。把裤腿拉上去,一个巨大的牙印,正在往外流血。于是再次举起石头,砸开狗的头骨,我抓起一把热腾腾的脑浆,直接敷在了伤口上。
狗笼外,几个男人目瞪口呆,古斯曼却在噼里啪啦地拍巴掌,笑得前仰后合。
好笑吗?喜欢看吗?让你看个够。
我当着这个矮子的面,把狗拖过来,一把一把拔掉了狗脖子上的毛,撕咬开坚韧的肉,*臭的肉,找到血管,滑溜溜的血管,用牙「嘎吱嘎吱」地咬破,我不错眼珠地看着古斯曼,然后开始大口喝狗血。
温热的,腥甜的,让人反胃的,战利品。
被狗咬死的话,该有多疼啊……我得为自己报仇。
吃了它,吃了它。
古斯曼闭了嘴,他眯着眼睛,隔着铁丝网打量我。
喝饱了,我拖着狗尸,一步一步朝着笼子外走去。古斯曼的脸抽了一下,我看他原本是想把门锁住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最后他没动——变态者的想法,总是不同凡响,让人赞叹,于是我把狗尸送给了他。
「为什么给我这个呢?」矮子很有耐心地询问。
我笑了起来。
高高站立着,俯视着这个卑劣的家伙。
——给你这个,才能离你更近啊。
热气,一阵一阵地往外喷。
这副躯壳,好像在从内向外地燃烧。
矮子太傲慢了,我想,他一定*过不少人,所以对自己的凶悍是如此自信。我想,那条狗肯定是有狂犬病的,不然,为什么我的牙根痒得那么难以忍受?迫不及待地想尝尝,*人狂的味道。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改变,也许——是真的要疯掉了吧。
谁也没反应过来,谁也没想到,我一步蹿上去,紧紧搂着古斯曼,牙齿「咔嚓」闭合,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了下来。
20.
矮子发出*猪般的嚎叫,男人们涌上来,拳打脚踢地把我按翻在地,我抱着头,蜷缩着,被打得几乎吐血,但还是忍不住发笑——叫吧,骂吧,打吧,愤怒吧!
无能的恶棍们!
一顿暴打后,我被五花大绑地扔到了阮阿海面前,当他得知我咬掉了古斯曼的鼻子后,这位经理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半晌,他谨慎地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来,似乎在苦恼应该把我怎么办。
在阮阿海复杂的目光中,我抬起头,对着他咧嘴一哂。
然后把一直含着的东西,恶狠狠地,「呸」一下吐到了他脸上。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那一坨血肉上,下一秒,阮阿海忍不住「嗷」一声,稀里哗啦地吐了满地。
我大声狂笑起来,疾风骤雨般的拳脚再次落下。
在一下一下的重击中,我逐渐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清醒过来,灰眼睛的古斯曼正死死盯着我,他的鼻子上滑稽地包着一圈绷带,隐隐的血迹透出来。
「小姐,你很坏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冷地说着,「我真的很想让你直接去见撒旦,但是……阮经理要你活着。」
一样东西被他拿在手里,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就,先拔光你的牙齿,如何?」
一把尖嘴钳。
我恐惧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被死死绑在一张粗陋的手术台上。
古斯曼扭曲着脸,露出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
很快,他伸出手,力大无穷地捏住我的下巴,将钳子伸进了我的口腔,夹住了左边的虎牙,我疯狂地挣扎,古斯曼的手却像铜浇铁铸的,纹丝不动。钳子大力摇晃,我绝望地瞪着眼睛,泪水淹没视线。
原来,牙齿被拔掉的时候,牙床最先的感受是痒,然后才是剧痛。
鲜血涌入口舌,我尝到了腥甜的滋味。
「叮」一声,牙齿被扔进了一个铁制托盘。
古斯曼更加用力地捏开我的嘴,钳子再次伸进来。
右边的虎牙。
痒,疼痛,鲜血……
「叮!」
第三颗,到门牙了。
我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冰冷的钳子紧紧箍住门牙,正要摇晃,把牙齿拽下来时——
一个带着冷哼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伴随着门被摔到墙上的巨大动静。
「古斯曼,不想死的话,住手!」
我奋力扭过头去,模糊的视野里,穿着玫红色长裙的夏玲,正和两个陌生的男人一起,从外面走来。
我大张着嘴,血没有止住,顺着两边的嘴角,和口水一起淌进了腮边,头发里。在兴头上被人打断,古斯曼很不高兴地,「哐当」一声把尖嘴钳扔进托盘里,对着那三人梗着脖子:
「这么狂?你们是谁!」
两个男人都是衣冠楚楚,其中一人脸白身长,但相貌近乎普通,是走在人群里,根本不会被注意到的类型。
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后面,目光沉沉地,在古斯曼身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定在我身上。
还有一人则是油头粉面,一身昂贵的香水气味。他用一张洁白的纸巾半捂着鼻子,先过来看了看我,然后有点嫌弃地站到稍远的地方。
伸手抚摸着夏玲的长发,这位花花公子一样的人物懒洋洋地嗤笑一声——
「古斯曼,我听说你被咬掉了鼻子,怎么,连眼睛也瞎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奥地利老家去坐牢——坐到死啊?」
「这位是集团的总秘书,吴小川先生。」夏玲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插进来。
她却没有介绍另外一个人。
总秘傲慢地哼了一声,甩甩手里的纸巾,马上就有人上前割断了捆我的绳子。
古斯曼被撵了出去, 出门前,他不甘心的眼神在我身上游移着,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样子。
来人中的另一个男子,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挪了两步,直接遮住了古斯曼恶意的视线,他还很有风度地想扶我一把, 夏玲立刻出声提醒他:「玉总,她是个疯的,当心伤人。」
一个玉总, 和一个总秘书——查理集团高层的人。
为什么要插手我这个小角色的事情?
这位玉总闻言,赶紧就退开了几步,毫不尴尬地笑了笑, 他说:
「夏小姐, 既然这样, 还是请你继续接手这个人吧。」
「我和小川呢,还要先去招呼一下正事, 这边要是有了进展,你随时 call 我。」
夏玲笑吟吟地点头。
茂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一把摁住了我的肩膀, 我丝毫不动, 很乖, 没有任何想发疯的意思,只是转着眼睛不断打量他们。
「玉总」带着几分惊奇的笑意,再次看了我几眼,才礼数周全地点点头,和香气袭人的吴小川一起离开了。
我再次被夏玲带了回去, 一进后园, 我就大力挣脱茂沙的手,连滚带爬地钻回墙角的狗屋, 缩进了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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