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想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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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名:《阳光井》
本期供稿:原作/独鬣;图/天鸣
校对/YAN仙森
全文约11900字,阅读全文大概需要35分钟
“我现在要与你们和你们的子子孙孙,世上的生灵,那些与你们从方舟中走出的走兽,飞鸟立约,我应许你们:所有的生物绝不再被洪水消灭,不再有暴虐的洪水毁灭大地。
我使我的彩虹在云端出现,作为立约的永久记号。
这约是我与你们以及所有生物立的,彩虹即是我与世界立约的记号。”
错了错了,也许,我不应该念这一段。不过……算了,暴雨又要来了,还是赶紧进行最后的一步吧。
雨幕之下,我把圣经安放在床板上的老头的胸口上,然后把床板推向海洋。手上的重量很轻,老头子的尸体像肉干一样干瘪。注视着床板晃晃悠悠地向远处飘去。那一叶承载着我唯一亲人的木板渐渐地在视野中缩小,仿佛坠入灰色深渊的一片叶子,飘飘摇摇,无依无靠。
很遗憾,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懂海葬。拿起圣经,我甚至无法选择合适的祷词为你送终。不过,我知道你相信上帝,相信那向人类所应允过的温暖光明。无论如何,你在世间的生命与责任,都已经随着死亡而走向终结。在你所去的那充满祥和和欢欣的天堂里,一定也充满着那我们都憧憬着的和煦阳光。
永别了,父亲。
最后看了一眼床板消失的那个方向,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打开舱门钻到了球形艇里的世界,只不过这一次,里面没有一个一见我就骂骂咧咧的老头子了。
我转动滚轮收起船帆,让密闭的球形艇的主体下潜,仅让周围保持平衡并提供浮力的铅气囊留在外面,这样,尽管这一段时间无法前进,但船的主体处于水下,避免了风暴的损害。
此时,窗外的风光已经被墨色的水所占据。
风暴来袭,舱室开始剧烈地摇动起来,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如果是在海面上,这种摇动还要猛烈十倍。
窗外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活动的东西。可我知道一切都在。我的船舱仿佛是在一片辽阔的正在痉挛的灰色外皮皮下的一只瑟缩的虫豸,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我发现我自己在发呆以前,我都在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黑色世界。
一场持续半个世纪之久的豪雨,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又会在结束之后,留下多么辉煌的彩虹呢?
船剧烈地晃了一下,我一个趔趄,被甩到一堆坚硬的东西上面,屁股受到了重击不说,脖颈还被什么东西的边角狠狠地戳了一下。
一边揉撞疼的部分,我一边回头查看到底是什么危险的东西摆放在这里。原来,是老头子那已经失去床板的床惹的麻烦,在我倒下的时候,它的一角正好对着我的后颈。
床里面的东西因为刚才的震动被震乱了,有一堆维持生活的工具,枪支,还有一堆无序四散的纸堆。我腾出左手抽出几张纸,拿在手中翻看。
第一张的上面用中性笔画着一副歪歪扭扭的图画,一个大圆,八个小圆,八条曲线,还有一个画在其中一个圆上的小船。接下来的也画着各种图案,越来越细致,笔调却越来越悲伤。
纸张有点受潮了,不过我依然能看出,依然能记得这上面的图案来自我小时候的手笔。来自我从老头子那里听到一个没有收尾的故事。
四十年前,在这太阳系的第三个星球上,有五个宽广的大陆,遍布着人和其他生物的踪迹。人类沐浴在阳光下,建立城市,传播文明。然而宇宙那叵测的命运对人类开了一个玩笑。太阳系按照创世时的动量在宇宙中滑行时,不慎撞入了一个天然的陷阱。
一条长长的光年尺度的冰陨石带横亘在滑行的轨道上,在人类毫无察觉的时候,太阳系就渐渐淹没到细密的冰陨石组成的海洋之中。
大量的尘埃和水分落入地球的大气层,起初,只是全球降雨的迅速增加,部分地区发生洪涝灾害,后来随着冰陨石带的密度逐年增加,大气层堆满了粗重的云霾。
水与凝结核,以及高空的低温,这是水化为雨的三个条件。而这场陨石的侵袭使灾难的发生变得不可逆转。终于,地球上不再有晴空万里的景象。海平面上升,庄稼大面积死亡,暴雨灾害频发,人类数十万年来积累的对抗自然的自信荡然无存。
几十年过去了,雨依然在持续,而人类的国度早已随着大陆一起消失。遗留下来的,只有几百万艘有大有小的艰难维生的救生艇,还有一个飘渺的阳光井的传说。
而其中的一个救生艇上,曾有几个相依为命的人,而还是小孩子的我,从一艘沉船中被一个结实的臂膀抱起,带回到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我把这些废纸收起来,准备等雨小些后丢掉它们。的确有些记忆沉淀在这些纸张上的图案与文字里面,但是他们都过去了,无论老头子有多么喜欢这些东西,现在都到了忘记它们的时候了。
翻着翻着,我找到了一张已经被水弄模糊的画作,上面画着一个溢满阳光的井口。这一张,我把它钉在我的床头,因为即使是现在这样的境地,我也需要一个希望的象征,为我指引我的归处。
天气极其糟糕的时候,总是很难分清白昼与黑夜,为了保证体力,我睡了一觉,在船体震荡的不断干扰下,这一觉我睡睡醒醒,完全无法休息充分。暴风雨的迹象暂时平息了,我打着哈欠爬出船舱,打算去捕捕鱼填饱肚子,暴风雨过后,总有许多耐不住憋闷的小海鱼在浅海逗留。
出乎意料的,抓了半天,直到筋疲力竭,我的网里也仅仅有几条消瘦的小鱼。如果老头子在旁边的话,他会一边发抖一边骂:
“瞧瞧你逮的那几条虫子,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救了你这么个废物,只知道摆弄圆珠笔画画的小公主。”
哦,对了,我好像是个女孩。然而只有老头子好像才会特意强调这一点。无论是在他责骂我做的活计太少时,或者是他想念他那故去的儿子时,或者在他只是觉得不爽,而开始宣扬他那大男子主义的时候。
我抓起一条还在挣扎的鱼,在地上狠狠地摔了几下,把它拍晕。然后抓住鱼尾,直接咬鱼头。一使劲,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和夹杂着一点苦咸的海水味即刻充斥了我的整个口腔。
以前船上还有一点燃料的时候,我们还会把它弄熟,不过现在,已经不是挑食的时候了。我一口一口地把鱼肉咬碎,咽到肚里。仅仅吃下了一条小鱼,饥饿感就减轻了不少。
好吧,尽管你不是个称职的渔民,但你也不是一个公主。
我又啃了几条生鱼,确定自己能再挨上一段时间后,我靠在舱门前,思考人生的下一个步骤。
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仰头,灰色冰冷的水就会往眼睛里,鼻子里,还有嘴里钻。给人一种凝重的窒息感。我的记忆还很模糊的时候,我曾认识一个与这水属性刚好相反的东西,一个明亮的,温暖的,带给人以温暖和安详的东西。即使被它包围,也不会被淹死,反而会是一种充盈的享受。
阳光,真的被这个绝望的世界所隔离了么?
从老头子的嘴里,我还听过一个传说,传说有那么一个地方,光明依然在上空照耀,厚厚的风暴云被分离成高大的墙壁,围绕着那不凡的圣地。而圣地上,居住着人类最后的城市。那个地方,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阳光井。
不知道这样的说法从何而来,也许人类逃难时,早有人留下了信息的种子,也许是来自某个曾经去过那里又返回的探索者,也许那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真相只是无边无际的湿冷的灰。但无论如何,除了生存以外,我还有大量的时间能用来寻找这个地方,哪怕它根本不存在,我也不会后悔。
我已经张开了船帆,按照指南针矫正了我的航路,让它往东北方向前进,因为我觉得那个方向的雨更小一些。不过是不是只要往雨小的方向前进就能找到它,我却无法肯定。不过我猜想,如果陨石群从某个固定的方向袭来,那么也许某一点会有被地球本身遮挡而尚未被完全污染的地方。不过,大气层是一个连续的整体,再加上行星的运动,也许这个猜想毫无道理。
接下来,我得做好一个人冒险的准备。也许,我可以向那个漂流的鲁滨逊一样,为了避免精神失常,给自己准备一个想象的男朋友,不过,也许那样更会精神失常吧,啧啧。
在无止境的风雨中漂流,一切的景物都是相似的,只有指南针能减少我所走的弯路。渐渐地,我真的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在我身边能跟我说话的人了。
如果要事无巨细地去讲我如何渐渐适应了这种一个人的生活,又如何多次遭遇险境又侥幸化解的一桩桩小事,那就是横跨一年两年的又咸又腥的文字。按着指南针,我努力向一个地方前进着,心想着这样至少能避免重复的路线。潮化破烂的日历上,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多数情况下,只有无数灰色的线在我的小船周围织出一张细密的网。
偶尔地,我也会找到以往的痕迹,比如说一些耸出水面的规整的礁石,来源于某个城市的高楼大厦,以前,它们是城市里的巨人,现在,它们是化为枯骨的守望者,没有被这末日的洪涛所淹没,只是默默坚持着,守候着往日的光荣。
只有那么一次,我看见过一个完整的大型人造物体。
那是一艘游轮,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我在一个风浪较为平稳的水域遇见了它。那高于我的船几千倍的影子,差点让我以为我遇到了同类,遇到了伙伴。直到我兴奋地游过去,攀上船舷,费力地砸开生锈的舱门,看到里面的累累白骨,我才明白这也仅仅是一个庞大的幽灵而已。
找遍整个游轮,我也没有发现一个活人。
看上去,他们已经死去很久了。
在船长室,我发现了船长的日记,上面记载了一个可怕的悲剧。在灾难开始之时,他们的国家建造了几艘海上避难所,试图来一次诺亚方舟式的自救。这些船以核动力驱动,能够航行很长时间。准备了一切能用在海上求生的设备如渔猎工具,医疗工具,集雨工具等,当大陆被淹没之后,获得船票的人就登上了这些船。
而其他未获得之人,比较幸运的获得了像我那样的球形救生艇。不幸之人也就只能望着越来越高的海平线,听天由命。
而这艘幽灵船就是其中的一艘方舟,理论上说,他们能在优秀的环境条件之下延续很长时间的生命。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随着雨落到地球上的,不止有尘埃和水。还有一些沉睡的,恶毒的小生命。
一种仅靠着水蔓延的瘟疫侵袭了他们,原因也许是某场毒雨污染了他们的集雨器。总之,在船上的医生集中研究后,发现他们患上了一种不属于地球的没有解法的病症,唯一可知的就是这种病毒同朊病毒类似,能够使正常组织同化成变异的组织,与一般的病菌完全不同。
这种病毒感染了人体后,一般会安静地潜伏,直到他们遭遇某种外伤或者心理突变的刺激,才会引发病症。
受害者将会看到以往的幻觉,而幻觉又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发病,最后轻则变得疯疯癫癫,重则全身坏死。
日记的基调越来越绝望,最后终结在一个久远的日期。
浏览那些哀伤痛苦的句子,我仿佛体会到了当事人的那种恐慌。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发疯或死去。医生徒劳地治疗他们,看着船员们不惜耗费珍贵的能量去清洁淡水,看着人们不断地把那些无法自控的同类关在一个专门腾出来的仓库里,看着一具具了无生气的尸体被抛向汪洋。
瘟疫*死了一半的人,又有一部分死于绝望。当死亡不断地在身边发生,目睹同伴的惨状彻底击溃了某些心理薄弱的人的意志。这位船长颤抖的笔触下,描述了一桩桩人类在极度崩溃之下所能做出的恶行。
最后,当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船上的资源已经损耗了大半,核能也发生了泄露。剩下的人失去了延续生存的机会,仅仅能在苟延残喘中等待死亡。
还没有看完,我就把日记合上了,担心那种绝望会污染我的心灵。
这样看来,这是个危险的地方,我不可能在这里久留了。我带走了一些大船上的工具,比如几条鱼叉,几条绳索,气枪,还有几条很长很重的“可能有用”的铁链。又带走了一些航行记录文件,上面包括一些他们对各种气象数据测量后得出的一些结论。
一切整理完毕,回到自己的小艇上,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游轮,我升起了我的船帆。
我把一张卫星云图贴在床那张粗糙的画的下面。图中,那颗曾经是色彩斑斓的星球覆满了粗重的白色,还有巨大的气旋像眼睛一样出现在世界的各个地方。
我坐在甲板上休息,淋着雨,看着那静默的坟墓渐渐变小,心中努力地保持平静。
安息吧,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也终将过去。
不知不觉地,时间来到了一个依然沉闷的七月,我的日历已经不够用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较为平静的夜晚。我正在睡觉,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抖动,还有一声不祥的闷响,霎时我睡意全消,跳起来往舱外跑去。
黑黢黢的夜色里,只能听到雨的声音。
我想了想,担心有什么东西撞坏了我的船,还是回去拿出了用某条倒霉的*人鲸的皮下脂肪制作的应急油灯,罩好火焰,出去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船边上有一些基调为白色的不明物体,一片片地相互粘着着,组成了一个絮状的小岛,阻碍了船的运动。我用一根鱼叉挑起来一点,放在灯下辨认。
是塑料制品的残骸。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船被这些漂浮的垃圾挡住了。看上去这些垃圾不构成什么致命的威胁。不过出于担心周围的气囊会被什么锐器所损坏,我还是决定下水看一看。
我在身上系上绳索,慢慢进入水中。海水冰冷刺骨,更何况还有周围的垃圾在不断刮我的脸,一些塑料袋像海藻一样拉拽我的手脚。不过我还是咬着牙把所有的气囊都检查了一遍。
还好,一切正常,唯一不舒服的是我的肩膀被不知名的东西划了一道伤口,流了点血。我把自己拉上甲板,然后回到了舱室中简单包扎了一下。我不知道目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不过还是按兵不动,先休息一晚上吧。
天色稍微亮些时,我醒来了,这时我才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船撞到了一条海洋上歪歪扭扭的垃圾带中。
在阳光依然没有被乌云淹没时,海上就已经有这些垃圾组成的“岛屿”了。源于人类不计后果的建设和对环境的消费,大量的垃圾掉到河里海里,最后因为洋流的运动汇聚到海洋上的某一点,就组成了一片垃圾大陆。想必在城市被纷纷淹没之后,它的面积又扩大了不少。
而现在,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这个大陆被撕裂成一条蔓延到海平线深处的长带。
而不知该表示骄傲还是悲哀,这些文明的副产品即使在多灾多难的当今,也依然留存在这个地方。
突然,我发现一旁的垃圾中有异常的动静。
当我谨慎地扒开上面一层破渔网时,一张大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把我吓了一个趔趄。冷静一下子我才意识到,那是一条被渔网困住的鲨鱼,它的尾部被缠的死死的,尽管还能挣扎,但是看上去完全无法离开网的束缚。
它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我回忆了一下昨晚的情形,我惊恐地想起那时我的背后的确有奇怪的声音。也许是它在远处闻到了我伤口流出的血的味道,便在黑夜中向我靠近,却不慎被网缠住,让毫不知情的我捡回了一条小命。
还好,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我转身拿起了鱼叉,用力扎了下去,第一次偏了一点,在它的外皮上打了个滑,第二次,鱼叉直接刺进了它的腹部。周围的垃圾和海水立刻被血所染红。
一两分钟过后,它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停止了活动。然而它的身体依然被网绳缠着。最后,我决定下去把那一团乱麻解开。
我跳到水中,慢慢接近那条死鱼。周遭依然是冰冷的海水,相互搭缠的垃圾,还有那条鱼的血……等一下,我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昨晚上附近有那种凶猛的肉食鱼类会顺着血迹过来袭击我,那么现在,它们也应该向这里赶来了。
仿佛感到脚下一股危险的水流,我连忙掉转方向,向船沿游去。
还好,船沿已经近在咫尺,我只要伸手就能……
一条腿的小腿处突然一阵可怕的剧痛,我不由得尖叫起来。
那感觉就像一个带锋利尖刀的老虎钳突然夹住我的小腿,而且还在不断钳紧。我意识到,预想中的袭击还是及时降临到我的身上。
袭击者继续它的攻击,似乎想我往水下拽,我慌忙伸出右手扣住船沿。但那难忍的撕裂感直接冲击着我的中枢神经。如果被它拉下去,就将处于更大的劣势。
我的腿骨应该已经折了,我甚至感觉它已经彻底断掉了。我一边大声叫骂一边用另一条腿去蹬踹,想让它稍微受点惊吓。然而,在那畜生的力气面前,我的手越来越麻,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
这时,它突然不咬了。而我趁这个间隙左手也扒上了船。
左侧的垃圾膨胀起来然后突然爆裂开来,我也瞬间抓到了一个长长的东西。
一张残留着血迹的大口向我猛扑过来,而我刚刚来的及把鱼叉拿到身前。
靠,惊惶之下,我居然拿错方向了。
我不自然地身体后仰闪躲,而它一口咬到了鱼叉的中间部分。
“咔。”伴随一声清脆的声音,鱼叉断成两截,不过庆幸的是它没有咬到我,只是一头撞到我身上。右手一滑,我沉入水中。
头脑一阵混乱,只能看见无数的气泡,袭击者,还有在我的它的旁边转着圈子跃跃欲试的它阴影之中的同类。而背景是宏大的永恒幽蓝,
我们的下面不是泥土,而是层层叠叠的人类的城市,已经归属于鱼群和幽灵的黑色城市。黑暗之中,一个高大的铁塔静默地伫立着,仿佛一座没有铭文的纪念碑。
它想远离我,吐出嘴里的木棍,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者是鲁莽。我一蹬水,反而抱住了它滑溜溜扭动的身体。
任何生物都有一个通用的弱点,那就是它们的眼睛。
我把手中的已经成为匕首的鱼叉尖端,举起来,用力扎向它头侧的凸起。这一次,命运女神终于让我赢了一次。
血侵染了鱼叉,它开始挣扎着想离开我,我知道,这一次,它暂时不会再次向我攻击了。
虽然由于已经受伤而无法游动,但那些垃圾为我创造了逃生的条件,我抓住一条破渔网,向海面上“爬”。
也许是因为惊讶于我所做的反抗,下一次袭击直到我爬上甲板才姗姗来迟,而且这一次,新的袭击者没有咬到任何东西。
小腿的骨头已经碎了,但是血肉还没断。我还丢掉了鱼叉和那条大鱼,不过还好我没有同时丢掉我的小命,当然,只是暂时而已。
我的意识已经十分缓慢了,每动一下,我的腿仿佛都在燃烧。我打起最后的精神努力爬到舱室里,给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那条伤腿腿做包扎处理,透过窗户,我看到那些鲨鱼似乎正在渔网那里大快朵颐,有一只的眼睛上还插着半根鱼叉。
包扎着包扎着,我的嗓子开始干渴,思维已经接近停滞,眼前出现了不少黑斑。失血造成的影响正在逐渐扩大,越来越显著。我把最后一条布条举起想把它扎严实时,终于眼前一黑,一松手,昏迷过去。
“快!快!我们必须改变航向或者下潜!那个台风就在前方!”有人在喊,声音是缓慢的,行动也很缓慢,仿佛时间在开小差。
“来不及转向了,台风已经影响到这个地方了。而且,我们的船控制下潜的关键关节被垃圾卡住了!无法下潜!”周围的景象都是黑白的,而且严重失真,只能分得清雨,人,船,和偶尔划过的一道闪电。
“怎么办?”
“妈的!只能这样了,等着我!。”一个青年站在船边,脱掉上衣,纵身一跃。”
“别,那太危险了!”另一个中年人大喊,却没能阻止青年人潜入水里。
过了一会,“好了!”青年人露出水面,挥了挥手。
“快!我拉你上来!”中年半跪在船边伸出手,青年也伸出了手。突然,青年的眼神变的很恐怖,接下来的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他就被拽到了翻滚的水中。一个浪头打过来,青年的身影就不见了,只剩下水面上的一抹血红。
“不,不!”中年人发出一声哀嚎。
雨声,哀嚎和世界的图像渐渐扩散,像滴入墨水池中的清水一般渐渐变暗,消失在一片幽蓝的混沌中,混沌中,仿佛有一座死者的城市,依稀回荡着往日的熙攘人声。深蓝之中,还有一座没有铭文的钢铁的碑,孤独地伫立在鱼群的中央。
我醒了,立刻感到自己的虚弱,全身都是麻木的,除了腿那边依然笼罩的剧痛。我向一边装着淡水的集雨器爬去,却控制不好自己的肌肉,不慎把它碰倒。
珍贵的水如小瀑布一样落了下来,而我就仰着头赶紧去喝。水落到我的头发上,我的肩膀上,我的胸上,地板上,而我已无瑕顾及浪费的事情,一边咳嗽一边不断吞咽着。
庆幸的是,我感觉我可能要活下来了。
没有脱离的办法,我只能在垃圾中度过了四五天无聊的生活。让我感到安心的是,这个地方的海洋生物突然多了起来,方便了我的觅食。我用渔网在我的船边上围了一圈,上面撒上一些饵食。这样就能吸引一些不明真相的傻鱼被渔网缠上。然而,腿伤还是我的一块心病,如果腿伤不好转,那么我也许会遇到更麻烦的事情。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被这种担忧所击垮。
为了排解忧虑,我再一次拿起了我的圆珠笔。擦了好几遍,我才让它恢复了正常工作,而这一次,我画了那个我昏迷过程中梦到的,也是真实发生过的老头儿子的死,还有那座深海中的巴黎城。
在曾经是巴黎的这个地方,在暴雨之后成为汪洋下的坟墓。梦中的那一个场面,正是我们在这个地方遇险的经历,那一次,我们遭遇了台风“利维坦”的袭击,而船舶的下潜轴恰好被垃圾缠死。不得已,老头子的儿子冒险抢救,却死于台风前暴躁的食肉鱼。那一天,老头失去了他的儿子,我们失去了一个与暴风雨战斗的战友。而这一天,我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难道说指南针坏了么?还是说连地磁场也受到了陨石流的干扰?唉,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有的时候,付出了半生的努力,也不过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圆而已。
突然不想在纸上乱涂了,我扔掉笔,看着舱窗。
恍惚间,我感觉它有点像今天被渔网束缚住的那条鱼的眼睛,蕴含着困惑无知的眼睛,蕴含着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看着看着,我仿佛看到了海浪,看到了雨,看到了船,看到了手持鱼叉的我,只不过这一次,我是渔网中的猎物。
那个女人举起武器,眼里满是凶狠和原始的*,叉尖扎了下来,戳穿了我的下体,没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仇恨,没有恐惧。
灵魂突然又回到了我的身体,让我恍然间意识到我已经看着那窗户看了许久。
正常情况下,海上垃圾聚集的地方一般风浪很小,白色岛屿才能在这种环境下维持其稳定的形态。又过了两三天,静下心观察我的处境时,我也对这点产生了一点疑惑。很明显,这片源于沉没的巴黎的垃圾带的形状并不自然,看上去它就像被什么外力所影响,撕裂成一条弧形的长带。
而且海里游动的影子越来越多了。
难道说,“利维坦”依然存在于这个地方,而且不断地对这片区域产生影响么?
我翻找出那张我在幽灵游轮上找到的卫星云图,我找到了在巴黎这个位置,的确,有一个巨大的气旋就在我所处位置的附近。而且根据我的记忆加上这幅云图诞生的时间判断,它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想想也对,由于陆地已经不复存在,台风的能量就无法削弱,几月甚至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现在,它都不一定会耗光它体内的庞大能量。
更糟糕的是,从鱼的数量逐渐增多推测,这个台风就在离我很近的位置。
这让我担忧起来,腿伤没有好转的迹象,头脑发热,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产生幻觉的频率也越来越多。难道说,在不知不觉间,我也被那种可怕的病毒侵蚀了么?
我越是思考,就发现我现在的处境越危险。
渐渐地,我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不仅是腿在疼痛,连没有外伤的地方也开始刺痛,我的心理不时被没有来由的恐惧填满。那种幻觉中的景象也越来越具象化,使我一直处于无法睡眠又昏昏沉沉的状态。
那一天,我正在努力地把鱼从陷阱上捡起来,爬起来的时候却突然失去了气力,倒在了甲板上、侧身伏在冰冷的平面,任由雨水落到我的眼睛和嘴里,把周围的景象都蒙上一片水渍。水渍之中,有十几个黑影站了起来,领头几个的离我最近,露出熟悉的几张面孔。
老头子,老头子的儿子,还有一些穿着幽灵游轮船员衣服的,没有面孔的冤魂。
他们像僵尸一样钻出海面,向我慢慢地包围过来,一言不发。而我却无法动弹。
我应该逃走,我得离开。
这样想着,老头子的幽灵已经站到我的面前,伸出满是瘢痕的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的脸离我很近,脸上身上满是被鱼咬出的缺口,狰狞可怕。
我得……
在即将窒息休克的一刻,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突然,我的力量在一种神秘的意志下回归,我抓起那个东西,胡乱地向上一挥。
鱼叉扎穿了幽灵,它立刻化成了黑色的雾气。
我爬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挥动手中的武器,向一个唯一没有幽灵的地方跑去。
一条眼中带血的巨大鲨鱼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眼前一黑,我就被它吞了进去,落到了一片浑浊的胃袋一样的地方。周围尽是散发着恶臭的肮脏之物。
我举起鱼叉胡乱挥舞,向黑暗中又劈又扎,鱼叉坏了,就用我能够到的一切东西砸向黑暗的四壁。
终于,我的行动造成了影响,清脆的一响过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柔和的光。
景象不知不觉改变了,仿佛是约拿从鱼肚里逃离一般,我仿佛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天空的边缘,而前面那束光,变成了一个由云朵做壁,充盈着金色的井口。
那是,我的梦么……
我向那金色伸出手,想要碰触那温暖的颜色。
幻觉随着真实的灼痛感烟消云散,阳光变成了危险的火焰,天空变成了狭小的舱室,而阳光井,变成了床头上渐渐烧焦的纸片。
我连滚带爬地向外冲去,一头扎到了外面的雨幕中。
很快,舱室里面像锅炉一样装满了熊熊烈焰,而我只能呆呆地看着我的一切烟消云散。
我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我醒来了,诅咒死神依然没有带走我的生命,让我看到眼前的惨景。我的床,我的蓄水器,我的渔猎工具,那些能保障我在末日里苟延残喘的东西大多都化为了黑炭。
都是我的错。
七月大概即将步入尾声了吧,掰着手指数了几天,风越来越狂,雨越来越大,而我从黑炭里没有翻出什么还能用的东西。
故事结尾之日。
又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我听到了远方有轰隆隆的雷鸣。我赌气的把刚刚捕获的几条鱼咬死,扔到海里,看着鲨鱼去啃咬鱼的尸体。
“利维坦”的吼声越来越近了,大概还有几个小时,暴雨区就要蔓延到这里。在上空看,它想必是一个庞然大物,而我则毫厘不及。我想像带着白色凹陷的眼睛的洪荒巨兽即将轰轰烈烈地将我碾平,心里却突然放松了下来。
阳光井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没完没了的雨早已洗刷了一切安宁和希望,留下的是一片深蓝的荒芜,还有肆虐的台风。终于,我也要放弃了。
台风的眼睛……
等等……
如果是那样的话,难道说……
我回忆了一下传说中的内容,抛却那些累赘的形容,云墙组成的阳光之井,在暴雨的世界中依然存在的晴空。
仿佛一道闪电直击我的心灵。
原来我所期待的光明之地,就在利维坦的眼中。只有这来源于自然的可怕力量,才能与来源于宇宙的风暴抗衡,制造出一小片荒野之中的茵茵绿洲。
我向那风暴袭来的方向站了起来,在狂舞的风里维持着平衡。如果我的猜测正确的话,我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最后的一条生路。
我要穿过暴雨区的云墙,抵达气流平稳的台风眼,然后迎接我朝思暮想的阳光。在结局之时,也许我的生命依然会被吞噬,不过管它呢,我现在只要孤注一掷,别无他念。
当然,我不可能让船直线冲进去。首先我的船的动力仅有风的推动,而台风将使我寸步难行,其次,风暴掀起的浪也会把我的船卷走,或者推到离台风眼更远的地方。不过我现在还有一个有效的优势,那就是我根本不需要主动去穿越云墙。
我要固定住我的船,让台风来穿越我。
图/TONG
我把水中的渔网收起来,尽快地把它拆开,重新系成一条长长的绳索。一端固定在船上,一端绑上我的腰,清了个没有垃圾的“水池”,深吸一口气,跳进水中。
朦胧的灰色中,那个金属的尖端,埃菲尔铁塔的尖顶还在那里。
衡量了一下那东西与我的船的距离,我放心了下来。
爬上甲板,我用我里面一个已经烧焦的箱子装上我剩下的最后的几斤食物,又翻出那几条在幽灵游轮上搜刮下来的那几条长长的铁链。然后,我把每条铁链的一头分别绑在舱体与周围的气囊连接的铁轴上,然后让它们自由垂入水中。
接下来,我用我的衣服裹住箱子,用尽全力向远处扔去。而在那之后,我也潜入水里,沿着铁链延伸的方向奋力下行。身后较远的一点,几条鲨鱼追逐那个箱子露出的饵食而去,忽略了我的存在。
水压越来越大,我的身体也越来越难受,几乎必须依附于铁链,我才能获得下潜的力量。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忍受下去,哪怕有一点犹豫,都可能让我的努力再度成为泡影。眼前,那金属的尖端越来越大,埃菲尔铁塔的主体也渐渐清晰,最后,可见范围中的体积扩大成几百立方米大小。
仿佛经过了几年,我才碰到那金属的边缘。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才把铁链绑缚到一个坚固的位置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口紧得我痛不欲生。尽管如此,我还是凭借着本能拉着链条和绳子向上攀爬,攀爬,攀爬了几千万年。好像陆上的生物从海中的懵懂生命开始,到两栖,再到爬行和哺乳,为了从海洋中走出,为了沐浴在阳光之中。一直向着生物链的顶端前进,尽管他们并不知道那顶端意味着什么。只有一束若隐若现的光在指引,宛如神谕。
终于,一个生命挣扎着爬到了岸上,在依然肆虐着暴风雨的世界里,来到一个踏实的地方,伏在地上,张了张嘴,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大口地吸气,仿佛空气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渐渐地,思想回到了我的灵魂之中,回想那条长长的路途,我真的难以置信我居然能活着回来。
风暴开始摇晃我的船只,很快,甲板上将十分危险。我抖擞精神,爬到舱内,封死了舱门。尽管无法下潜,不过我已经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了,所以只要……
船体一转,我被甩到了墙上,背部受到了一下重击,幸亏我及时护住了后脑。如果被大风浪像摇骰子一样把我摇死,那可就太痛苦了。
作为最后的保护措施,我用绳子和钉子紧急把自己绑到了地板上。
船体开始摇晃。绑在铁塔上的铁链能保护我不离开这个区域,却不能保护我免受摇摇乐之苦。
无数声巨响,无数金色的利刃在天地之间穿梭,仿佛一个暴躁的具有超能力的疯裁缝在虐待一块硕大无朋的布料,还把桌子敲得山响。吓坏了布料上的小虫。
窗外的巨浪在翻滚,浪头一个比一个高,甚至能从那浪的变化中看出动物和人脸,森林和建筑。而我的船也在这超常的力量中来回摇摆,无所适从。
我开始呕吐起来,吐得一塌糊涂,本来就饱受摧残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刑罚。往日的那些幽灵又在我的眼前闪现,折磨我残存的意志。最后伴随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震击,我的船在空中打了个翻,头朝下浸在水中。而我的绳索突然断开。我撞到了舱室的另一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这一次,总算没有梦魇前来打扰。
“咚,咚咚。”有人在敲我的脑袋。
“咚咚咚。”他又敲了一次。我渐渐地睁开眼睛,浑身的疼痛也随我醒来。
“有人么?能应一声么?我要把密封门撬开了!”我听到了一个人类的声音。
又是幻觉么?
“滚!”我大喊。
“还活着!里面有一个活人!”那声音也喊起来。反倒把我吓了一跳。
难道……
我伸手拧开了门栓,用力向外一推。
刺眼的阳光霎时间倾泻下来,从一个四面被高大云墙环绕的井口洒下,落到一个落到一个同样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比我的甲板宽阔几百倍的钢铁平面上,落到周围的人群里,落到小小的,被搁置在平面上的球形舱室上,落到从里面爬出来的我的眼中。
我呆愣了几秒,忘记了思考。
“请伸个手,我来拉你出来。”
一个穿着蓝色军装的人对我说,同时,把他宽大的手掌向我伸出来。
阳光,那是阳光么?终于,我终于找到阳光了。
一瞬间,积蓄的绝望,过往的折磨,在这一瞬间都彻底被这纯净的金色洗刷,化为了某种比暴雨更加强大,比海洋更加持久的东西。在我的灵魂里迸炸开来。
我扑到眼前人的身上,嚎啕大哭。
从光明到黑暗,从黑暗再到光明。即使是满世界的黑暗,也不能熄灭一支烛火。
无论如何,就让故事在这最美的时刻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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