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志不渝垄上耕,不谋私利不谋名。残躯剩可成佳味,深爱人民献一生。
老黄牛牛鼻圈穿到鼻子上就陪它一生,还要被系上绳子拉着走,会很疼吧,会疼一辈子吧。不然被牵着鼻子走的牛为什么要将脖了尽量伸长,以免将牵它的那根绳子绷得太紧呢。绳有绳语,不同的抖动可对牛下不同的指令。再配以口令。牛便无所不从,老老实实做一辈子牲畜。在牛的心目中,人之伟大就在于人发明了那根绳子,让蛮壮不羁的它不得不俯首帖耳,替人做苦力。
牛是世间真正最苦的苦力,人对牛生的痛苦与低贱心知肚明,因此人常常以牛设誓,结草衔环,当牛作马云云,以表达对谁谁或谁谁的无限敬意。
牛来到世间就是为了受苦,它的生命意义何在?我不知道。
当人举刀向牛时牛会流泪,可见它是眷恋自己极苦的牛生的,有诸般不舍。因此与牛相伴时我曾经想,是人都爱追问自己生命存在的意义,又何必追问。因为我们生命中与牛不同的都是意义。我若为牛,能享受到人的哪怕最低最浅的一点点快乐,便足以傲视群牛,做成世界上最幸福活得最有价值的那只牲畜,万分满足,夫复何求?
牛在田间耕作时最苦,一边使尽蛮力干活,一边享受人的鞭子和恶毒的咒骂。农人骂牛,出口成脏,用得最多的是一个操,这样操那样操,五花八门操出无数花样,无非不让牛偷懒耍滑。其实我从没见过惜力的牛,它们一直在拼。骂牛的农人就是刀子嘴,对自己的牛谁不是一副豆腐心肠,心疼得不得了。比如他们让我扶犁,却反对我上耙,说我身体太重,站在耙子上让牛拉牛会累。也不让我骑牛,理由同上,怕我将牛压坏了。农人个矮,营养不良,瘦弱,骑牛不妨事。
当年骑一头青牛出关的老子,体重大概较轻。当然,那是神牛,再重的人它也驮得起。
在濛濛春雨中耕田的农人与牛,最是一幅好画儿。天地青灰,牛在田中走,农人须穿蓑衣,戴箬笠,手中犁犁开黑泥,翻压了娇嫩的草籽花儿。画幅要宽,人牛偏居一隅。画虽在纸,春气息透画而出,是泥与草的芬芳。惜当年眼中没有风景,不知纪录。现在有了手机可弄出山寨的水墨意味,乡间还能找到这样的景色吗?难了。
还有一景,也是好画:牛与放牛伢儿。
我一直羡慕牵着牛儿在田埂上放牧的放牛伢儿,安闲自在,恍若仙童。只是未见过短笛无腔信口吹的。乡间孩童能吹竹笛,那便真是出于高人门下。只是现时哪有乡居的高人?连闹市都没有。所谓高人,古时可能真有,现时如果有那也是装的,一点都不高,甚至可能比平人还要低矮几分。浅绛彩瓷,多爱画牛。
牛是入得文人画的。还有驴子。马及其它动物,虽入瓷,但浅绛上偏少。朋友问我,为什么文人骑驴不骑马,我回答不晓得。是真不晓得。或者文人也骑马,只是在画上不大表现,毕竟鲜衣怒马的样子实在不文,有碍于文人们低调隐逸的初衷。至于牛,则是文人躬耕于野必须借助的畜力,更是山居生活无声的良伴与良友,闲时于茅屋中走笔纸上,自是信手便将牛儿画了上去而传诸后世,让我们做晚辈的看了神往。浅绛中擅画牛的前人皆为高手,玩浅绛的朋友,现在得其一牛花的钱也许能买很多头牛。现实生活中牛儿慢慢腾腾的劲头,腾云驾雾似的,大约也文人。所谓文人,不过就是一种缓缓行事的人,不带火气。
牛有一宝,牛粪。现在人可能不知道牛粪的用处了。旧时农家都爱惜牛粪,看牛将粪屙在地上,要急忙拾起来,用手捧衣裳兜也是说不得的。一团一团贴到自家墙上。那时的乡下黄泥土墙,若个不是巴满了牛粪,取了粪后也留下深深痕迹,永不脱落。牛粪可烧作火粪。我问现在进城务工的农村孩子,他们竟不知道火粪为何物。其实简单,就是将干牛粪点燃,盖上泥土,让它闷着烧,然后用粪烬焦土肥田,肥效极高。干牛粪又可以烧来取暖甚至做饭。牛粪干透之后一点都不臭,反有一种特殊的香。我曾经乡居的那幢小屋面对一排牛栏,我从未感觉臭,只觉有种淡淡的好闻味道随清风飘来。
牛生甚苦,牛有乐子吗?
自然也是有的。极小的乐子。甚至不叫乐子,只是一种相对舒适的状态。
一是反刍。苦活累活从清早干到天黑,饱食之后,趴在栏中将抢食到的草料反刍回嘴中,静静咀嚼。那样一种闲磨牙的样子,旁观的我都替它舒服。我常常在牛栏边听牛儿磨牙,牛嚼草的声音真如天籁,可以将人听醉。
二是浸水。夏天最热最忙时候的牛,最辛苦了,偶尔得闲浸入池塘,恐怕就是牛们最幸福的一刻。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只剩鼻孔与眼睛之上的牛头和一点点牛脊背。偶尔那灰脊背上落只鸟儿,鹡鸰,甚至翠鸟儿,真有一种娴静之美。牛儿泡舒服了,半睡模样,醒来扯一口塘边青草嚼着,接着迷瞪。我猜它肯定想一直这样永远地泡下去的。可惜人终要牵它起来干活。
从塘中初出水的牛儿,尾巴乱甩,驱赶讨厌的牛虻。牛虻是一种大过苍蝇数倍的巨型蝇子,我被它叮过,刺疼。牛肚子上往下滴血,那是吸附上了牛蚂蟥。牛蚂蟥也巨型,偶尔吸人,我也被吸过,皮肤上留下一个很大的十字形吸口,疼得不得了。牛蚂蟥最爱吸附在牛卵子上吸血,因为那儿最嫩。牛不大在乎滴血和疼痛,若无其事。它从不因为水中有大蚂蟥咬它便不敢下水。水塘是牛的天堂。
对,我说的是水牛。我从未与黄牛打过交道。
走笔至此,忽然想,我们每个人心里,那最柔软护痛的地方,不都拴着一个鼻环吗?品质不一样,形式不一样,内容不一样,但都是环子,被人拴了绳子牵在他手中,由他使唤,任他摆布。他是谁,我们问了几生几世,从来没有答案。我们自己创造了一些答案,但都没有指向真正的他。我们用自己的精神服役于他,很难做自己。有人以独立与自由之类的口号以为可以用来与之颉颃,孰料只是徒然拉紧了绳子,自己疼痛,动不了绳子本身一分一毫。有没有解绳之法呢,有的,很简单,你不解它,假以时日,它便自解。全解不可能,解一部分,松动一点,应当有希望。但几乎所有人都不信其绳能够自解,都认为自己藏有解绳妙法,在那儿拼命用力。
就要到牛年。我有好几个朋友属牛,记得其中有个极富才情的编辑朋友,相中我的一部中篇小说,请我到上海改稿,助我发表与获奖,让我有了一个很好的起步。某个牛年她来武汉约我的新稿,说是她的本命年,一定要支持。犹记得她离汉时返身叮嘱:稿子,稿子——可惜当时沉迷于某个梦幻之中,未能践约。至为遗憾。后来有了稿子,她已经离开刊物去了一家书局。人事茫茫,惟有叹息。
平芜沃野少荒泥,只为青牛肯奋蹄。五谷丰登家国幸,富饶南北与东西。
拓荒犁地任西东,几度辛劳日晒中。春去春来无悔怨,一生不负种田农。
梨田耙地满身泥,负轭低头自奋蹄。早起晚归没力气,辛辛苦苦草为食。
埋头陌野度流年,负轭千钧谁可怜?遥望绿荫长叹惜,骡儿吃谷我耕田。
耕田稳步踏荒泥,不与驴骡比快蹄。粗草禾薪皆咀咽,甘劳任怨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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