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烧钱的赛车运动,终于迎来了第一位中国车手。
北京时间2021年11月16日,F1阿尔法·罗密欧车队官方宣布中国年轻车手周冠宇正式加盟,他将以正式车手(race driver)的身份,随队参加2022赛季F1大奖赛。
着重强调“正式车手”,是因为过去曾出现过太多的“第一”:第一位试车手、第一次参加F1自由练习赛、第一本代表着F1参赛资格的“超级驾照”……
每个“第一”都曾让人充满期待,又全部和终极目标擦肩而过。
距离F1首次来到中国已经过去了17年。整个赛车行业,乃至体育商业世界都在期待着“中国F1第一人”的出现。
在过去4个月的时间里,懒熊体育和周冠宇本人及多位赛车运动从业人士进行了深度交流。我们发现,要讲述周冠宇敲开F1大门的故事,除了把握竞技、金钱、商业市场等因素的影响外,更要理解F1世界里那个关于沟通、博弈、偏见与利益的“围场江湖”。
1.一步之遥的F1车手梦
7月下旬,当懒熊体育联系上周冠宇的时候,他刚刚享受完又一次胜利的喜悦。通话的前一个周末,他在英国银石赛道拿到了个人职业生涯的第三座F2分站赛冠军。
那个月几乎是完美的。月初,他代表Alpine车队参加了F1奥地利大奖赛的自由练习赛。对于周冠宇而言,那某种程度上要比在F2夺冠更重要——意味着他把自己“成为F1车手”的梦想进度条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这个梦在他6岁那年懵懵懂懂地开始萌芽。
在上海国际赛车场,周冠宇第一次现场接触到赛车运动。“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其实很多东西都不懂,就是觉得现场看F1很酷。”
他双手举着带有西班牙车手费尔南多·阿隆索(Fernando Alonso)元素的黑白方格旗,留下了一张标准的游客打卡照。在赛车运动里,这个旗标意味着比赛结束,也可以作为冠军的象征。只有在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车手,才有资格接受挥舞方格旗的礼遇。
16年后,周冠宇驾驶着童年偶像阿隆索的赛车参加了个人首次F1自由练习赛。
那是F1大奖赛来到中国的第二年,现场观赛成为了当时的一种时尚。通往赛车场的上海地铁11号线还没有开通,嘉定的房价还不到2000元每平米。
F1将上海大奖赛作为了那一年的收关之战,根据官方统计,共有累计27万观众入场。比赛结束后,阿隆索举起了职业生涯的第一座年度车手冠军奖杯。
作为世界上最烧钱的运动之一,冠军是要靠钱“喂”出来的。赛车研发、发动机研发(或采买)、车手及团队的薪资……每个环节都对应着一笔巨额开销。《福布斯》杂志曾经算过一笔账:2014-2017年,梅赛德斯奔驰的4个年度车队冠军,年均对应着4.73亿美元的投入。
除了车队自身的赞助,来自赛事管理公司FOM(Formula One Management)的分成是车队收入的另一块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于FOM来说,主要营收的来源就是全球各地赛道方缴纳的巨额举办费用。
2010年,F1中国大奖赛即将完成和FOM的第一份合约,依靠IP带来的国际影响力,上海赛车场周边的房价上升了7-8倍。但赛事本身并不能直接创造足够的经济回报。根据《中国经营报》当年的报道,前7年赛事方总亏损近50亿元。
因此,期待F1运动里出现一名中国车手,从来不止是周冠宇一个人的梦想。
就像姚明之于篮球、李娜之于网球、丁俊晖之于斯诺克那样,F1也急需一位中国车手,推动更多商业元素介入,让行业本身更良性发展。
2019年4月,历史上第1000场F1大奖赛在上海举办,周冠宇驾驶雷诺赛车在新天地进行表演。
上海车手马青骅一度成为距离这个目标最近的人。在2012年11月6日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多方确认马青骅将在2013赛季加盟HRT车队。西班牙卫浴品牌乐家是这笔签约背后的助力者。在当年的媒体报道中,各方普遍认为乐家将提供一笔千万欧元级别的赞助支持。
然而HRT车队甚至没能挺到2013年,就因为陷入严重的财务危机进入了*清算流程。马青骅的F1车手生涯,还没来得及开始便猝然而止。让中国赛事行业翘首期盼的“F1车手”,则进入了新一轮等待。
2013年也是周冠宇到英国的第2年,他在这一年里获得了英国及欧洲两项卡丁车赛事的双料冠军。
周冠宇告诉懒熊体育,出国学车是他主动向父母提出的。当时,他已经获得了多次全国卡丁车锦标赛的冠军。“我知道如果继续留在国内发展,前路会比较未知。我一定需要接受最好、最专业的训练。”这个提议很快得到车迷父亲的支持。
在赛车媒体人何辛看来,尽管周冠宇出国时年纪较小,但选择的整体思路是正确的。何辛向懒熊体育解释道,F1作为赛车运动的“天花板”,车手的成长路径其实相当固定。“一般都是从开卡丁车开始,如果决定向方程式发展,然后就需要去欧洲参加低级别比赛。不单单是中国,全世界(车手)都是这样。”
“从第四级别方程式(F4)往上升,最后争夺每年仅有的20个一级方程式(F1)坐席。”
也就是说,来到欧洲,残酷的竞争才刚刚开始。
2.少数派进入围场
英国是周冠宇留洋学车的第一站。在一级方程式71年的历史中,这个国家总共走出了164名正式车手,并拿下20座年度车手冠军奖杯。
在这里,周冠宇不再是被荣誉光环包裹的天才少年。他重新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年轻车手。准确地说,是一个少数派新人。
“孤独感蛮多的。”在和懒熊体育的沟通中,他表达得很直接,“因为赛场上没有(其他)中国人,之前也没有很突出的中国车手,一开始会被欺负。”
这种“孤独感”是所有少数派们都经历过的。哪怕在英国车手刘易斯·汉密尔顿(Lewis Hamilton)拿到7届世界冠军后,还是会受到肤色的困扰——迄今为止,他仍然是F1历史上唯一黑人赛车手。
作为F1运动中的少数派代表,汉密尔顿近年来一直积极为平权运动发声。
因此,哪怕在现阶段,这仍然是一项被财富阶层垄断的运动。现代商业规则让F1赛道成为一个巨大的秀场。头部汽车厂商每年花费上亿欧元的专项研发资金,让最顶尖的现代汽车工艺在此得到展示。这是F1运动的发展基础,城市或商业品牌的加入则为各支车队进一步提供了下游资金的支持。
少数派想要坐上牌桌,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溢价。以中国大奖赛为例:2010年,《中国经营报》曾引援英国《F1商业》杂志的报道,称上海每年要花费高达3000万美元获得F1大奖赛的举办权,几乎是其他赛道的2-3倍。
而对于周冠宇而言,在英国学习并拿下卡丁车冠军,尚且也只能算作在追梦的正确道路上继续前行,并不代表他真正触碰到了“围场”。
所谓“围场”(paddock),本意代表着赛车在比赛前后停放、调试、维修的区域,后来用来形容这项运动核心参与人群及其组成的圈层。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14年,周冠宇从卡丁车赛事体系中“毕业”,进入了方程式体系。他的第一站,就是大名鼎鼎的法拉利车手学院(Ferrari Driver Academy)。
这是一个2009年正式成立的组织,官方介绍里描述的目标是“培养有天赋的年轻人”。车手在这里可以获得学习到专业的赛车运动知识,代表法拉利以及合作车队参加低级别方程式比赛。学员可以更容易地和俱乐部沟通,当出现成绩时,也更重要被围场里真正的大佬所注意。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年轻车手而言,它仍然可以被看作一个大型的付费车手培训中心。截至目前,共有22名车手进入过法拉利车手学院,只有5人(不包括周冠宇)最终成为了一级方程式车手。
2015年,周冠宇参加意大利F4锦标赛(图片来自周冠宇微博)。
成材率不高的原因,更多是源于F1独有的规则和机制。每个赛季,10支参赛车队只有20个主力车手名额。从车手的角度来说,硬性门槛是需要拿到“超级驾照”——在国际汽联旗下的卡丁车赛、印地车赛及低级别方程式比赛中获得成绩,均可以累计相应的积分;另一个更重要的竞争力则体现在,他们需要证明自己能为车队带来足够的商业价值。
这种价值可以理解为两个方面。
第一,取得更好的竞技成绩。按照F1的奖金分配制度,这对应着更高的奖金和更大比例的赛事转播分成。
第二,带来足够丰厚的现金赞助。更常见的说法就是,成为一名“付费车手”。在F1排名中下的车队中,这是一种成熟的商业规则。本赛季的哈斯车队(Hass F1 Team)的俄罗斯车手尼基塔·马泽平(Nikita Mazepin)就是典型代表。他的父亲德米特里是俄罗斯化工业寡头,曾多次尝试直接收购陷入一些财务困境的F1车队。
哈斯车队的另一位车手米克·舒马赫(Mick Schumacher)——德国昔日“车王”迈克尔·舒马赫(Michael Schumacher)的独子——正是周冠宇在法拉利车手学院生涯中直接的竞争对手。而周冠宇后来离开法拉利学院的重要原因,也和两人之间的矛盾有关。
嫌隙的源头起源于一系列所谓“不公正待遇”。按照方程式赛车运动的规律,在成为F1车手前,所有的花销都是没有回报纯投入。国外专业的赛车媒体《MotorSport》曾经做了这样一个比喻:“就像付钱体验卡丁车。车手花的钱,其实是为了得到各种服务,包括驾驶、训练和赛车的维修调试。”
常年跟拍F1各分站赛的摄影记者钱俊告诉懒熊体育,周冠宇在法拉利车手学院效力期间,花费并不小。“他们团队应该是觉得,花出去的钱没有得到等值的回报。”
在上海五星体育赛车评论员叶飞看来,这也是围场生态的一种体现。“在F1这项运动里,舒马赫这个姓氏代表着巨大的财富。所以毫无疑问,车队肯定在各种支持和保障方面会对小舒马赫进行资源倾斜。”
两人之间的矛盾在2018年F3欧洲锦标赛比利时站被摆上了台面。由于和小舒马赫发生碰撞,杆位发车的周冠宇中途退赛,后者则成为了该站的冠军。赛后这位19岁的年轻人在微博上愤怒地对小舒马赫表达了不满。腾讯体育在当时的报道中写到:“法拉利车手学院对这件事很恼火。”
那次事故也成为了两位车手赛季的分水岭。米克在此后的比赛中保持了良好状态,夺得了年度冠军;而周冠宇却再也没能站上领奖台,最终以第8名结束了自己的最后一个F3赛季。
2018赛季结束后,周冠宇结束了和法拉利车手学院的合同。2019年1月,周冠宇正式转投雷诺运动学院(后更名为Alpine学院),成为其门下的F1发展车手。
3.金钱只是围场博弈的一部分
加盟雷诺的目标很明确:参加更高级别的F2锦标赛,为成为F1车手做最后冲刺。
这也是最关键的“临门一脚”。F2是全球范围里唯二可以直接积满超级驾照积分的单一赛事。在赛程设置上,F2过往每年的全球赛程都和F1完全保持一致——比赛会被安排在某站F1大奖赛当天的赛前或赛后——这意味着车手每个周末的表现都能更直接地向围场内外的管理者、赞助商呈现。
所以这张“围场门票”价格也更加昂贵。著名赛车论坛FLOWRACERS曾经有过统计,称参加国际汽联F3赛事的花销大约在每年80万美元,“F2的投入是F3的两倍,大约在170万美元。”
而据一位业内人士透露,周冠宇的实际花费远比这个数字更高。“每年赛季开始前,他会自费进行多次试车。这笔花销很大,也是他往往能在赛季初期更早展示出好状态的原因。”
9月初,有欧洲媒体曾爆料称周冠宇将携带“一份价值3000万欧元的巨额赞助”加盟阿尔法·罗密欧车队。
对于这个传闻中的数字,五星体育赛车评论员叶飞认为可信度不高:“这个数字已经足够达到一家冠军车队的TOP赞助商水平。从赞助标的选择看,并不符合逻辑。”
一些拥有核心资源的围场掮客也开始和周冠宇进行更密切地沟通,GP Sport就是其中一家。根据官方网站显示,这家机构旗下代理客户包括前迈凯伦车手佩德罗萨、红牛车队本赛季二号车手塞尔吉奥·佩雷斯(Sergio Pérez)等。据另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这些围场掮客的所有者,甚至可以达到F1车队*的级别。
网飞纪录片《极速争胜》讲述了F1围场内外的故事。
除金钱之外,围场中各个势力之间的合作、竞争以及博弈也会影响车队对于车手的选择。
在当今F1生态中,只有法拉利、梅赛德斯-奔驰和Alpine等少数车队使用自己研发的动力单元。没有研发能力的车队,就需要向以上厂商车队购买这部分服务。不仅是花钱购买,包括车手席位等因素也可能成为谈判的筹码。阿尔法·罗密欧将在2022赛季更换现在使用的法拉利动力单位。而他们新赛季一号车手,就选择了来自“奔驰系”的维克托·博塔斯(Viktor Bottas)。
围场掮客的价值,正是基于对这些信息的准确把控,在谈判中争取更好的条件。
对于周冠宇来说,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签约年限。
尽管11月初,上海久事体育在第四届进博会上宣布和F1官方续约至2025年。但由于疫情防控原因,中国大奖赛并没有出现在2022年F1的官方赛历中。这意味着如果只能和阿尔法·罗密欧车队签约一年,对他身后的赞助商而言风险就更高,因为明年没有最好的线下激活场景。
而据懒熊体育最终了解,在多方努力下,周冠宇和阿尔法·罗密欧车队签了一份大于1年的合同。
4.“一次巨大的突破”
2021年是周冠宇参加F2的第三个赛季,目前他在车手积分榜上暂列第2。在此前两个赛季中,他分别以第7和第6名的成绩完赛。
竞技水准也成为了较长时间里,围绕周冠宇的一个争议。
叶飞认为,周冠宇最终和阿尔法·罗密欧车队成功签约,就已经回答了这个疑问。“他不是冠军级别的车手,但肯定是达到了成为F1车手的标准。”
上赛季从F2升级的“付费车手”马泽平,只比周冠宇多了12.5个年度积分,两人实力大致处于同一等级。但无论是马泽平还是小舒马赫,在2021赛季F1仅剩3站的情况下,仍然没有拿到任何车手积分。
在何辛看来,如今方程式车手面临的竞争是“空前残酷”的。“就像以前欧洲顶级足球俱乐部一般从荷兰联赛签下南美球员,现在他们都绕过这一关,直接从南美购买小球员了。这样成本更低,但淘汰率也就会更高。”
他将大车队纷纷建立车手青训营的做法,和前美国职业大联盟CEO唐·加伯(Don Garber)曾经提出的“足球殖民主义”进行了类比:“年轻车手需要资金支持,然而一旦进入体系,车队是没有耐心的。如果没有迅速取得成绩,很快就会被抛弃。而被大车队抛弃的车手,很难再获得重新支持。”
因此,周冠宇的3年蛰伏,似乎既是出于各种因素叠加而成的无奈,也成为了一种稀少的坚守。当然,坚守来源于金钱的投入。
遗憾的是,或许在短期里,很难涌现出第二个周冠宇。
雷诺运动学院主管弗雷德里克·瓦塞尔(Frederic Vasseur)在今年7月的一次电视采访中表示:“未来15-20年里,我们将无法看到下一位中国车手出现在方程式赛事的舞台。”在过去5年里,也曾有叶一飞、黎智聪、孙越扬等同龄的中国车手出现在低级别方程式的比赛中。不过最终也都转到了拉力或场地赛车领域。
“(进入F1)这是中国一代车手的目标。”瓦塞尔补充道。
一位就职于某国际知名经纪机构的员工告诉懒熊体育,“中国F1第一人”的身份对周冠宇的商业价值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加分项,甚至期待周未来可能达到谷爱凌的高度。“他现在需要一些时间让更多人认识他,并且尽可能努力取得一些成绩。”
围场里的人脉效应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一名车手的耐心、职业路线选择,甚至是这项运动的发展。
按照F2现行的规则,年度冠军不能继续参加第二赛季的比赛。而周冠宇本赛季的直接竞争对手,目前暂列F2车手积分榜第一的澳大利亚车手奥斯卡·皮亚斯特里(Oscar Piastri)将以替补车手的身份加盟Alpine车队。此前,18岁的澳洲小伙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做好了再等一年的准备。
皮亚斯特里的底气不仅来自于年轻,也因为他的同胞、前F1红牛车队车手马克·韦伯(Mark Webber)一直帮助他规划和打理着围场中的事务。
但周冠宇不同,这位22岁的年轻车手,终于孤独地将赛车驶入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围场。这不仅是他自己的一次突破。
今年7月1日,在完成了个人生涯中首次F1练习赛后,奥地利红牛赛道的车载通话里,周冠宇得到了这样一句祝福:
“It's a good good progress.”(这真的是一次巨大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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