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被静默在单位,让人不得不24小时时时刻刻都在单位之内,而且一个24小时一个24小时互相连接,永续不断。一天一天下来,静默一再延期,逐渐就消弭了办公室和家的界限,办公室不再是正襟危坐的地方,在心里的那种正襟危坐也消失了。既往走到每一个位置都必然会有的严肃整饬气氛荡然无存,不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不再讲究仪表和步态,不再挺直腰背,不在脚步匆匆……楼道里没有人,大楼里没有人,院子里没有人,走到哪里都只有自己,走到哪里都可以随时站住了,站住了不受任何干扰地东看西看,端详以前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过的细节。
这栋北楼是自己工作的地方,在没有人进出的夜晚,门厅里灯光依然明亮,两道玻璃自动门光可鉴人,只要稍微靠近一下它们就会自动打开。平常熟视无睹,心在看来不无神奇。
门厅里的立柱和立柱周围的墙壁都镶着硕大而光洁的瓷砖,硕大而光洁的瓷砖和自动玻璃门一样光影通透,像是镜子一样可以望见映入其间的一切,让所有走进建筑物中来的人不觉着压抑,好像还与户外一样有自然光芒的围绕。
电梯间的两个并排电梯将从一楼到十二楼的每一个楼层与单位连通,从来都是直接到自己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没事不会去别的楼层,更不会带着一种观赏的兴致去参观别的楼层。而现在,似乎已经有了这种余裕,未必实施,只是有了这种意识就可以让以后继续静默的日子里的散步路径有所规划吧。
被静默在这里,似乎是要有意让即将退休的自己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它的西楼和北楼,它的南楼和东楼,它院子中间的花坛和树荫,以及花坛和树荫之间的长椅——长椅在晚上的风里有习习的凉意。草丛里的地灯将每一棵草的绿叶都照得透明,让它们在夜色里也能表现自己的绿,赢得了它们在夜色里也能展示自己的欢心。被灯光从底部向上照亮的叶子,纷披的绿色叶子,有白天没有的光感,使它们从自然物中脱离出来,成为某种现代技术下的人工之物,像是现代复合材料制品的激光效果,像是舞台演出的声光电的余韵。
这样的余韵中会时时有簌簌之声来自空中,那是三柄旗杆上的索绳在风中与旗杆撞击的声响,如果不是这种簌簌之声,我早已经忘记了院子里还有这样三柄高大的旗杆。这三柄高大的旗杆在竖立之初是很搞过一段时间仪式的,后来干脆就让旗子一直在高高的顶上飘扬了。第一次到院子里来的人,或者只是从大门口一走一过的人,大致都会对这个院子里的三柄旗杆有印象,偏偏就是每天上班的人会忘记这个建筑特征。
对自己日常工作的单位里的诸多物象都视而不见,是很多人的一种普遍症状。无他,只是因为他们在这些物象中穿行的时候,一向都是头脑里有着其他的想法的,工作上的事、人际上的事以及上班以后要办的事,等等;“其他想法”使人从来不是以猎奇的、观赏的心态和视角来看这似乎是永恒的一切而已。
现在,在屋子里待久了,我终于有了这样无事但也不能离开的时间,漫长时间,便会每天走下楼来,尤其是在夜里走下楼来,因为这个时间不会有无人机监控,不会因为被监控拍到了擅自下楼的照片;也因为这个时间走下楼来,看到大院在夜色里的罕见模样,会有一种自然的陌生感,好像自己到了什么远方。在静默中还有什么比到了远方更令人愉快的事情呢,哪怕是仅仅是“好像”到了远方。
北楼东配房是平房,平房南有一棵倾斜的大松树,倾斜的大松树伸出的一根枝杈带着扇形的松枝正好覆盖住了松树下的三个车位。松树的倾斜角度恰如其分,远远地看上去正好和平房的屋顶有一种支撑的线条关系,也就是说未必是真的支撑,只是在视野里有斜线和直线的支撑。松树下的草都是那种纷披的茎叶很长的草,让松树立足其间很有一点被簇拥的架势,看起来很顺眼,符合古人画意,都像是《芥子园画谱》上的标准件。
这大约是这个大院里唯一有自然物与人工建筑和规划融合起来的角落,这个天人合一的角落据说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因为可以遮阳而成为人们愿意停车的位置,松树会落下油脂,还会有鸟粪,虽然后来随着车位紧张,大院里任何一个位置都已经非常金贵,早就不存在选择的余地,可但凡还有别的停车之处,这个位置也就还会空着。
从这个位置向南的大院空地上都规划了停车位,在东墙下的一溜停车位后面,紧挨着墙根种上了一溜竹子。竹子很高,可以遮挡院外的视野。竹叶在夜晚的风里哗哗作响,从声响和形态上就让人感到凉爽。竹叶是风的朋友,总是第一时间就把风的形状画到夜空里,让人不由自主地凝望,并在凝望中感受到因为目光与之相连而得来的与竹叶一般的自由,风中的自由。古人何以说不可使居无竹,一定就是有过类似的感受,赞之不足才发了那样的感慨。在这个大院里工作生活,也算是居有竹的人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从来没有意识到过的。
这个院子里有松有竹,是不是还有梅?相比是有,在哪里,需要探索和发现。不着急,静默的日子里时间是有的是的,有的是的时间里缺的只是线索,现在有了线索就可以在未来饶有兴味地实施了。
从这个位置回望,重新意识到,西楼之前的院中心花园中的两排大树都是栾树,栾树的果实是那种悬挂在密集的枝叶之上的灯笼,灯笼有棱有角,夏天嫩绿,秋天黄白乃至锈红,是一种花期,准确说是果期很长的观赏树。在其一年一年漫长的观赏季里,我曾无数次从可以远观的位置上走过,在树下做核酸,甚至到树下的长椅上小坐,每次看见栾树的果实们也都不过是瞭望似的一扫而过,从未凝望。大概是因为它们高,也更因为它们的安静和我一向匆促的脚步不搭。上班经过下班经过,都有后续的事情等着呢,不可能细看这些栾树果实,尽管它们好看,也只是在心里感叹一下,也只是和偶尔遇到的同事指点一下,仅此而已。这是工作单位的花草树木的宿命,它们好像和单位本身一样具有一种只在工作期间存在的宿命。
现在我终于有了长时间的不在工作中而人还在其中的时间段,已经连续十天的静默时间段。在这漫长的时间段里,我看到的依旧是靠近我所居住的北楼的周围的一些细节,包括后院电工房门口众多花盆里的各式花朵绿叶(其中一种叫作明日叶的是一位同事栽种的,他在微信里告诉我可以采食以补蔬菜之不足)、外墙铁篱笆上姿态万千的攀缘植被、饭厅门口在春天过后再也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玉兰树……
至于属于南楼范畴的凌霄花之类的位置,属于青年报范畴的东楼位置,我还真是没有怎么去。不是距离有多远,晚上在院子里绕着圈走的时候每每都要从那里经过,只是觉着要留下一些还没有怎么细看的地方,因为不知道静默期有多长,不知道这次静默以后以后还有没有静默,不能一下就都把全部的物象都端详过了。留着一些地带以后探索,就会让现在的自己觉着自己的生活范围还很广阔,还有未知,就不会因为静默得太久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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