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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辞谁人不知,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府的二小姐沈昭昭,是个“颜控”,什么都喜欢最漂亮的。
裙衫要番邦进贡的蜀锦,没有蜀锦,也要制衣坊最好的云织;吃饭的碗勺要最精美的;居室要全皇城修的最好看的,连身边侍候的丫鬟,都要过她的眼细细挑一挑。
然而她那整天游手好闲、纵马遛鸟的亲大哥,在她及笄那天,给她送了件天底下最丑的礼物,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清风朗朗的尚书府后院,昭昭荡在沈璟给她亲手扎的秋千上,笑声直飞入云。
沈璟带着一盖着红布的什么东西悄悄走近,在秋千旁神秘的对她说,“昭昭,你看大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昭昭自秋千上下来,狐疑的走近,掀开那红布。
红布下盖着的,是个腰间别着剑,戴着面具身形佝偻的人,像猴子般;那面具也丑,眼睛画的大大的,嘴上画的青青的,如恶鬼般。
昭昭退后几步,心中有些害怕,只觉他大哥又藏了什么坏点子捉弄她。
沈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哄着她道,“昭昭别怕,这是天底下最俊郎的男子,大哥特地寻来的。”
她才不信,天底下最俊朗的男子是她的云深哥哥,瞧这比她还要矮半个头的佝偻身形,就知定不是什么好看的人。
然手下却似有什么东西指牵引般,昭昭缓缓的靠近那猴子似的人,摘下了那恶鬼面具。
丑丑的面具下,是更丑的一张脸。土麦的肤色,纵横交错的刀疤,看上去因营养不良而凹陷的中庭,像猴子更像鬼。
昭昭吓的手一抖,往后一退跌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再然后,便是沈璟捂着肚子疼的大笑,笑声回荡,响彻整个沈府。
沈府闻此的下人们皆是轻叹摇头,大公子又在捉弄二小姐了。
昭昭踉跄的站起身,怒踹了捧腹大笑的沈璟一脚,转身就要去投告爹爹,沈璟这才抹了抹笑出的泪,正色道:
“你别看他丑,昭昭,但他的武功可是全皇城最好的,是你大哥特意从黑市买回来的。”
黑市,是大辞皇城最黑暗的交易场所,这里卖人卖狗,卖前朝玉玺的都有。
沈昭昭撇撇嘴,这算什么破礼物,她才不要,正拔腿要去告状时,那佝偻的丑人“砰”地一声跪地,似是臣服。
将腰间的佩剑恭敬地奉在昭昭面前,断断续续道,“请……还请……小姐赐……赐名……”
黑市的奴隶,一般都没有名字,只等人买了去再赐名,赐名后便是主子的了。
然眼前人长得矮丑就罢了,张张嘴还结结巴巴,昭昭再次被他大哥气的掉眼泪。
“昭昭,这真是大哥费尽心机找来的,他虽丑,但能保护你。”沈璟叹了口气,瞧了眼那跪在地上的人,唏嘘道,“黑市买出来的奴隶一向都有个规律,要么死,要么永远追随主人……”
昭昭看了眼长叹的大哥,再看了眼跪在地上持剑的丑人,仿佛只要她走了,那柄剑就会被那人用来自裁。
昭昭抹了抹泪,脖子一横,直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接过了他的佩剑,“罢了,你就跟着我吧。”
那丑人抬眸,骷髅般深陷的眼里似生了点光,“小姐,赐……赐名……”
昭昭蹙了蹙眉,颇有些嫌弃,“丑奴……就叫丑奴吧。”
这个名字可以说是非常难听,然那丑丑的人却好似非常开心,嘴里结结巴巴地叨咕着自己的名字,丑奴,丑奴,他有名字了,他有主人了,那这算不算,他有家了?
丑奴挠了挠头,他记忆中,他好像是有个家的,又好像没有,他记不太清了。
他是皇宫暗卫营里被刷下来转进黑市的。暗卫营在培养暗卫前,都会让他们吃一种忘掉记忆的药,称其忘掉前尘,一心一意为主子服务。
暗卫营中每百人进行决斗厮*,战至最后的为上卫,打到中间的为中卫,至于下卫,则如他般进了黑市。
但就算如此,从暗卫营里出来的,武功也要比一般人高太多。
而自这以后,他便长久的跟着昭昭了。
哪怕昭昭总让他离她远一点。
2
这日春闱后,皇城告示前,人群熙攘,沈家兄妹等在远离人群的一阴凉树下。直至丑奴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
沈璟已等不及,紧张的问,“如何,可有我?”
“回大公......大公子,那上面......”来人结结巴巴,直将紧张的气氛拉到极点。
是沈璟被老爹逼着参加科举,如今出名次了却不敢前去看,唯恐没有他,回去吃家法。
他更怕没什么功名,让他的心上人叶婉瞧不起。
其他丫鬟小厮他不信任,怕告状,只差了黑市买来的丑奴挤进去看。
沈昭昭瞧了瞧沈璟紧张的样子,捂嘴偷笑,接上,“那上面没有我哥?”
沈璟转头,咬牙切齿,“沈昭昭!翠心斋的碧玉酥,你可是不想要了?”
昭昭巴巴闭了嘴,才听得那丑奴断断续续道,“那上面......上面的字......小的不认识......”
两兄妹瞬时石化在原地,昭昭撇撇嘴,瞧了眼她那巴巴张望的大哥,一跺脚,“我去。”
她走至一半,望着自己新穿的鹅黄色绒裙衫,突然回头娇笑道,“大哥,我这裙子一会儿若是被踩脏了......”
沈璟哪不懂她在说什么,握拳咬牙,“你大哥就给你买新的!”
昭昭这才满意的挤进人群,仗着娇小的身躯,一下拱进了最前面。
垫脚望望,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连角落都不放过,沈璟两个字就是没瞧着。
她直叹今夜家中必见血光,回头时却踩到个什么东西,直踩得她一个趔趄,差点就要摔翻在地时,一人扶住了她,“小姐小心。”
熟悉的清润之声,昭昭回头,人群熙攘中,骄阳映晖下,扶着她的人有着一双温柔的鹿眼,眸若灿星,睫若流萤,一袭深青色袖白底长袍衬的他面如冠玉,清朗端方。
昭昭呆住了,几乎下意识就想扑到这人怀中,却因着礼和心中的不敢置信,只敢站在原地红了眼眶,问,“云深哥哥?”
此话落地,昭昭眼里的泪也撺出眼眶,跟着落地,惊起一地轻灰。
3
大辞又有谁人不知,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府的“颜控”二小姐,曾有段天定的好姻缘——裴太师家的小孙子,裴云深。
君子端方,谦谦有礼。
三岁习文,五岁念诗,七岁写词,十岁破例参科举,一举中贡士之位。
他是大辞最年轻俊郎的文星,裴太师府仰首可望的未来,也是昭昭最亲的云深哥哥。
裴云深的娘亲与昭昭的娘亲为手帕交,昭昭生下来就与裴家定了亲。
只是昭昭生下不久,她的娘亲就因病香消玉殒。
裴云深的娘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昭昭当了半个女儿养。
裴云深长她三岁,捏过她的婴儿脸,还给她把过尿。
后来再大一点,便是将她扛在脖子上,带她去逛庙会放风筝。
昭昭要天上的星星,裴云深便会爬上屋檐取下灯笼给她,哄她说星星都是灯笼里飞出去的,他把星星都聚在灯笼里了。
昭昭想去纵马,裴云深则会去寻马,纵使最后裴太师给他的是小毛驴。
像慧极必伤般,裴云深身子弱,纵不得马。
昭昭坐在小毛驴上眼泪嘀嘀嗒嗒地掉,裴云深就会牵着小毛驴去翠心斋给她买最漂亮的点心。
可就是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姻缘,到最后,却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那年上元佳节,月色皎皎,裴云深牵着她去逛庙会,人群熙攘中不知怎的就冲出一伙劫匪,将二人带的丫鬟家丁一数*了干净。
一时众人惊骇,纷纷逃窜,本该最热闹的庙会一时竟空无一人。
裴云深亦牵着她东躲西藏,直奔到一柴垛前才堪堪停住脚步。
本就体质娇弱的少年,在这一刻已是耗尽了所有体力。
而身后劫匪越追越近,厮*的血腥味也愈来愈浓。
朗朗月色下,裴云深阖了阖眸,将她藏进柴垛里,气喘吁吁之余还不忘哄着她道:
“云深哥哥陪昭昭玩捉迷藏好不好?”
昭昭牵紧他的手,摇头,她那时已经九岁,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云深哥哥想做什么。
可裴云深却一点一点掰开她紧攥着的手,轻声道:
“昭昭乖,哥哥先藏起来,昭昭一会儿如果找不到哥哥了,就去太师府寻好不好?”
昭昭哭着摇头,想去抓他的手,但他却将她往里一推,转而往反方向跑了,他边跑边学着她大哥纨绔的笑骂,“抓老子,也不看看你们几斤几两?过来啊孙子!”
这声音因气不足而弱弱的,哪里有她大哥中气十足的样子。
昭昭捂住嘴,明明有些想笑,却哭了出来。
这是沈昭昭第一次见平日温温有礼的裴云深大骂,也是最后一次,是为了她。
之后那伙脚步声便随着裴云深的大骂愈来愈远,直远到听不见时,昭昭才敢哭着从柴垛中爬出来,边抹泪边往太师府飞奔。
朗朗月色下,她摔了好几个跟头,弄脏了最爱的裙衫仍不敢停,直奔到太师府前才踉跄跌下,猛的吐出一口血,“长街庙会巷……去救……救云深哥哥……”
当夜太师府的烛火便没媳过,沈府的烛火也彻夜长明。
只是当两伙人一前一后地赶到庙会巷时,哪还有什么匪徒,哪还有什么裴府小少爷,只余满地丫鬟家丁的尸体和浓稠的血腥。
像凭空消失了般,两伙人连着查案而来的大理寺,在皇城直寻了几天几夜,巷前巷后,甚至连巷侧的湖中都捞了一捞,连裴云深的影子都没捞着。
昭昭不死心,央着大哥去皇城外找。城外泥泞,她战战兢兢深一脚浅一脚深地踩进泥里,踩进水里,既怕找到他,又怕找不到。
她怕的是找到一具尸体。
但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众人找了许久,完全没有裴云深的踪迹。
其后不久,大理寺将此案归为悬案,裴太师府往沈府递了退亲贴,老太师一病不起,皇城寻人的告示一贴就是几年。
4
如今算来,已是六年过去了。
六年物是人非,皇榜上寻人的告示雨打风吹下泛黄四散,与旁边春闱工工整整的告示倒形成了鲜明对比。
昭昭站在告示下,怔怔望着面前清朗端方的男子,静静地落着泪。
这是她的,云深哥哥,回来了吗?
着急结果的沈璟不明所以,方奔了前来,还来不及看告示,却在看到搀扶着自家小妹的人愣了神,亦脱口而出一句,“云深?”
那扶着昭昭的人这才恍神,忙拱手作揖道,“两位怕是认错了,在下姓宴,名书篱。”
清风寂寂,沈家兄妹望着这人,皆怔愣了。
天下间怕是没有这样相像的人了,不仅脸长得像,周身气质也相似,一样的鹿眼,一样爱穿深青色的衣袍,一样的温柔沉稳。
前者乃大辞太师府嫡孙,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三岁习文,五岁念诗,七岁写词,十岁破例参科举,一举中贡士之位,十三岁时失踪于庙会长街。
后者乃大辞最穷的县城,东篱县县令之子,芝兰玉树,洗尽铅华,二十及冠参科举中探花郎之位。
昭昭掐掐时间,云深哥哥十三岁失踪,而今六年过去,也才十九未及冠。
这人,当真不是她的云深哥哥。
但她眸光一转,溶溶清阳下,这人深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衣袍上的白鹤似在祥云中腾翔。
昭昭垂了垂眸,若她的云深哥哥没失踪,应该也是这副霁月风光的样子吧,甚至,甚至中的是状元,而不是探花。
5
沈府进了名客人,名宴书篱,乃此次春闱的探花郎。
但奇怪的是,这名探花郎似是不甘心这个名次,没走马上任,反而向陛下辞去了探花郎应有的一切,借宿在了沈府,势必要重考一次,中个状元。
然更令人惊奇的是,这探花郎宴书篱,无论是脸,还是周身气度,都像极了六年前太师府失踪的嫡孙。
绕是裴府的老太师与裴云深的娘亲,都看呆了,纷纷红了眼眶。
但却是皆不敢下定论,只因这探花郎一遍遍地解释自己不是裴云深,更将自己从小到大如何在东篱县生活的事儿讲了个巨细。
但昭昭不死心,整日缠着他。
传说苗疆有种诡异的虫蛊,吃下便能置换人的记忆。
昭昭记得,云深哥哥后颈处有块不齐全的牙印疤,是她六岁那年趴在他背上睡着了,梦到好吃的时咬的。
幼时睡的沉,梦的也沉,直咬到嘴里有血腥味儿她才悠悠转醒。那时正是盛夏,给裴云深诊伤的郎中是个半吊子学徒,诊了良久迟迟不见好,反而留了疤。
昭昭记得,她那时六岁,才换过一颗门牙,所以那后颈的牙印疤,是缺了一颗门牙的。
裴太师府簪缨世家,书香礼代,自然不会去掀人后颈衣服。但昭昭却想一探究竟,动了掀人衣服的心思。
然星移斗转,春去秋来,那宴书篱似在沈昭昭长久的纠缠中动了红鸾心。
6
这夜风朗气清,中元时节,他约了昭昭去黑市游玩。
每每中元节时,黑市的人便不再卖奴隶,卖前朝玉玺等物,而是表演鬼戏,卖些鬼面具等新奇又恐怖的玩意儿。
昭昭其实很怕,但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又急于验证宴书篱的身份,便跟着去了。
然去之前,她哥送她的那个丑奴拦住她,结结巴巴道,“小姐……他瞧……瞧着不像……好人……”
清浅月色下,昭昭瞧了瞧府门前霁月风光的人,再瞧瞧眼前这个猴子般身形佝偻的人。
她翻了翻白眼,到底谁不像好人?
昭昭不仅去了,还勒令丑奴不许跟去。
她不要灯泡,更不要丑的吓人,跟鬼比谁更鬼的灯泡儿。
皎皎月色,莹莹流光,那深青衣袍的人牵着昭昭的手,直让她觉得回到了总角时光。
昭昭任他牵着,仰望着他,泪无声地流下。
昭昭张嘴,忍不住的喊,“云深哥哥……”
然这声却让那一脸温色的人崩了,他嘴角抽搐,“书篱,我叫宴书篱,昭昭姑娘要听多少次才能记住?!”
昭昭微怔,不适地鼓了鼓腮,正欲道歉时,却听见一个卖鬼面具的摊前“砰”地一声响,摊子被砸,面具落了一地。
一伙大胡子凶神恶煞的人指着一张画像道,“老子再问你一遍,真没见过这女的?”
两人一道看去,只见那画像上画着的,竟是昭昭。
然昭昭定睛一看,这伙人无端觉得眼熟,细看之下,竟是六年前欲*她和裴云深的劫匪。
她霎时心中大慌,既害怕那伙人来*自己,又想去问他们当年把云深哥哥带去了哪儿,眼前这个是不是他。
但她来不及反应,那伙劫匪转头,看到了她和宴书篱。
中元十五夜,人头攒动,肩摩毂击,黑市的人直比平时庙会的多了一倍不止。
宴书篱眉间猛跳,牵着沈昭昭一转眼,钻进了人群里。
然那伙人已是锁定了他们,跟在人群中大喊,“站住!”
宴书篱和昭昭岂会站住,一溜儿烟,往人群深处走去。
而这举动引来那伙人的大怒,瞬时提刀,当场*了几人,一时人群大惊,纷纷四逃。
与此同时,那劫匪在人群之后看着沈昭昭眯了眯眼,眼中*意重重。
六年前没完成任务,他被主上重罚了一顿,关在狱中生不如死。如今六年过去,主上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他岂会放过。
“小姑娘,你不想知道原来牵着你的大哥哥去哪儿了吗?”隔着熙攘逃散的人群,他露出神秘地狞笑,却在瞧到她身边的男子时脸色一变,拧了拧眉。
然再细细一瞧,又是几声狞笑,“你身边那个,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哦。”
如海人流中,昭昭被这极像裴云深的人牵着,愣了愣神。
正此时,她与他牵着的手,在逃窜横走的人群中,不知怎的就被撞开了。
像六年前,那最终都要松开的手。
昭昭恍神,泪漱漱而下,她惊慌的去找那人的手,一抬头,那人却被人群挤走,消失不见。
而那伙劫匪见她已上了勾,踩踏着人群,举刀而来。
7
昭昭转而奔逃,但一个小姑娘,哪有一群匪汉子跑的快。昭昭一个踉跄跌在地上,那大刀举到她头顶,正要重重落下时,远处飞来一柄长剑,将那大刀震飞。
与此同时,一人轻轻抱起她,踏地飞奔。
清浅月色下,万人空街中,这人满脸是疤,中庭凹陷,双唇失色,身形佝偻弯曲,像个将死的老猴子,是丑奴。
昭昭眼泪飞出,她不是勒令了让他不要跟来吗?
“保护……保护小姐……是丑奴的……使命……”
来人丑的吓人,一句话都说不利索,却紧紧抱着她,目光坚毅。
昭昭哭笑不得,勾住他的脖子,好让他能省些力气来抱她。
正此时,另一柄大刀飞了过来,丑奴将人护在怀里,弯腰躲过,但那刀身沉重,带过的刀气亦重,丑奴的背后瞬时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另一柄大刀劈下,丑奴堪堪躲过,左臂却也被划伤,鲜血淋漓,直溅了昭昭一脸。
血流入眼,昭昭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那丑奴躲刀之际,却不忘将她的脸按在自己怀里,断断续续道,“小姐……别看……别怕……丑奴会……会保护小姐的……”
接着便是更重的厮*声,更浓的血腥味。
萧萧月色下,那猴子般的人拼尽一切的与人厮*,飞逃,只为保护怀中人。
迎面又是一刀,正要劈到这矮矮的丑奴脸上时,突然一根发簪横出,直狠狠插进那劫匪的脖子里。
鲜血溅了昭昭和丑奴一脸,丑奴与昭昭相对而视。
惊惧之下,昭昭看着那发簪,落了泪,她终于不是六年前那个胆小无用的小姑娘了。
这算不算,给云深哥哥报了仇?
阴阴寂夜中,那劫匪睁大着眼睛倒地,其他的劫匪见首领被*,那佝偻的人双眼猩红*气重重,怀中的人亦不知会使什么暗器,瞬时都往后退了几步。
群龙无首,再拼只怕会鱼死网破,倒不如就此收手,回去复命。
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在昭昭和丑奴枭视狼顾的目光中退了下去。
昭昭月色下,猎猎长风中,那个浑身是血丑陋不堪的人,背着她在寒风中狂奔。
这背上也是有伤口的,血渗出外衣,直染红了昭昭今天新穿的白衫。
星火暗淡,昭昭趴在他的背上泪落不止。
直奔到沈府门前时,那强撑着的人似是才吐出一口气,巍然倒地。
而另一边,一暗室里,一粗麻布衣的女子拿着刀弱弱地问在一旁等候的男子,“篱哥,真要如此吗?”
那等着的男子已是满眼不耐烦,哪还有平日里轻走慢谈举止有礼的模样,他敛了敛眉,向前靠了靠,“让你砍就砍,犹豫什么?!”
而等这男子被砍的皮肉流血,奄奄一息时,屋顶窸窣响动,竟响起一阵掌声,“宴公子对自己倒是真狠呐……”
宴书篱和那女子顿时一怔,向上看去。
漆黑夜色里,乌鸦鸣啼。
只见屋顶上方的破光处,站着一个眼蒙黑布的玄衣女子,她扬了扬唇,冷笑,“宴公子不妨与我做个交易?”
8
吏部尚书府内,一片混乱。
一边要请人去大理寺报案,一边要请郎中来医二小姐的奴仆。
沈璟瞧着浑身鲜血的妹妹,嘴上直骂要*了人八辈祖宗。
但他将昭昭左转转右转转,虽哪哪儿都是血,却一个伤口都无,他这才歇了嘴。
正要使人去拿上好的药材给那丑奴医治时,门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家丁开门,只见门外躺着一浑身是伤的人,“快,快去黑市救昭昭姑娘……”
众人一道回首看去,只见那人呕出一口血,懊悔不堪,“在下带昭昭姑娘游玩黑市,却不想遇了劫匪,人群将我和昭昭姑娘冲散了……”
他方说罢,便晕倒在地。
昭昭抬眸看去,他深青色的衣袍皆被刀划破,亦染满了鲜血,难不成那天不止一伙劫匪?他与她走失后也遇了劫?
昭昭看了看沾满丑奴鲜血的双手,不禁疑惑,他是真的走失了吗?还是因为恐惧根本就逃了?
但她一抬眼,瞧见台阶上那人似曾相识的眉眼,周身温润的气质,又失了神。
沈府药室内,浑身是伤的两人躺在榻上,老郎中在一旁配着药烧着针。
昭昭站在一旁瞧着,她太想知道那与云深哥哥极相似的人身上有没有疤了。
满满是血的衣服一寸寸剪开,背上几道刀伤交错,可那红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昭昭恍然,泪如玄珠,一颗一颗的落,他不是,他不是云深哥哥。
像梦一般,她以为找到了云深哥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昭昭失神的走出药室,月色惨白一片,映着她晶莹的泪。
与此同时,室内的老郎中剪开了那猴子般人的血衣,这衣下也是一片伤,血红的新伤下,是一条条交错纵横的旧疤。
旧疤盖着的后颈处,若是仔细看,便能隐约看到一颗缺了的牙印疤。
9
昭昭不开心,沈府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不开心。
她不再去荡秋千,也不爱穿鲜美的衣服,更不爱出门了。
自沈昭昭及笄后,来说亲的媒婆直将沈府的门槛都踩烂了几个。
转眼新一年的春闱就要来临,别家姑娘大都及笄时就嫁了出去,而今昭昭又要年长一岁,沈家人犯了愁。
但沈家两个大男人如何和小闺女说这些事?沈璟只得去求叶婉。
不多时沈璟带上叶婉,拿着一件绣金云肩登了昭昭的厢房门,叶婉传了她哥的话,对她道,宴书篱对她有意,想求娶她。
晏书篱对她有意,昭昭怎会不知呢。
多日来他给她雕木人,给她写词,给她绘丹青,想尽一切的哄她开心。
但昭昭始终知道,他不是那个爬上屋檐哄她星星都在灯笼里的人,不是那个牵她骑小毛驴的人,不是将她架在脖子上逛庙会的人。
他不是他,不是他的云深哥哥。
但叶婉与她道,他是个不错的人,才情可比裴云深,待人有礼,谦谦君子,是位良人。
且如今新一年的春闱即将来临,他定能一举中的,前途不可估量。
适时昭昭的大哥又在一边叫嚷,“昭昭不喜欢就不嫁,随便那些人怎么说闲话,大哥养你一辈子!”
昭昭噗的一声笑出了声,看着叶婉拧大哥的耳朵,“你懂什么?姑娘家的韶华岂可辜负。”
沈璟哎哟一声,连连呼痛,昭昭看着眼前这幕,笑得合不拢嘴。
怪道一物降一物,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哥,如今也有怕的人。
她大哥与叶婉,是在一个酒馆认识的,彼时两人为抢一壶酒争论半天。
叶婉的父亲是天桥底下说书的,叶婉完美的继承了她爹说书的能力,语言清晰,泼辣无比。
在当天骂哭了沈璟,抢到了那壶酒。
自此后,昭昭那个傻大哥,仿佛爱上听书了,天桥底下总有他的身影。
昭昭笑着,昭昭说自己要考虑考虑。
10
昭昭决心去太师府见见裴姨,然去太师府的马车后面,始终跟着一人。
昭昭嘴角抽搐,“不过离家几里路而已,这有什么好跟的?”
那自杂货铺后面的矮人探了个头出来,支支吾吾道,“我怕……我怕小姐……有危险……”
昭昭无语,昭昭在杂货铺里挑了个中规中矩的木面具给丑奴带上了。
临入府前,昭昭将他面具的绳细细打了个结,轻声道,“你呀,戴着面具不要乱走,不要吓着裴姨,她是很好的人。”
她是个很好的人。昭昭娘亲走后不久,昭昭幼时几乎是半住在裴府,沈府两个大男人哪懂怎么带女娃,都是裴姨一手将昭昭带大的,后来再大些能吃饭走动时,昭昭这才彻底回了沈府。
但经年逢年过节,她都会给昭昭送些女儿家用的簪子首饰等物,哪怕裴云深失踪,也不曾断过。
昭昭和丑奴在裴云深的厢房等她,这里一切如故,六年来从未变过。
昭昭每次来,都会待在这儿。
裴姨说,如果云深哥哥故去了,魂灵偶回家门时看到昭昭,会很高兴的。
眼前陈设如故,床边放着几本书,桌案上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室内一侧放着裴云深给昭昭未做完的风筝,室内右边挂着裴云深昔日画的画,画上是裴云深和昭昭在溶溶春日里放着风筝。
昭昭看着那幅画,看着看着,红了眼眶,泪静静而落。
而那丑奴愣在画前,看着那画,脑中巨痛,只觉分外熟悉,什么东西似要穿破久远的时间束缚,扑面而来,却又堪堪停住了,混沌一片。
丑奴忍不住想摸摸那画,却是被昭昭的轻喝声止住了,“别碰!”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不快的神情,空气凝滞,丑奴满是茧子的手堪堪停在画前。
“你这丫头,有什么碰不得的。”外间温柔的一声轻叹传来。
门开,只见一着沉绿色衣袍,头戴碧玉簪的妇人缓缓走进。
她正走至门槛处,似是许久未曾踏足过这儿,不妨被门槛轻绊了一脚。
旁边侍候的丑奴几乎下意识想去扶,可却在见到自己满手茧子与疤痕时,又停住了手。
这样的手,扶了怕是会膈疼这位夫人吧。
他垂了垂眸,缓缓缩回了自己的手。
那裴夫人见他如此动作,微诧的看他一眼,矮矮的身躯,佝偻的背脊,木质的面具,满是疤痕的手,她心中莫名一悸,没来由的心疼。
这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都经历了些什么成了这副模样……
她莞尔,拍了拍那人的肩宽慰道,“孩子别怕,想看便看,想摸便摸,咱不听这个臭丫头的。”
昭昭扑进她怀里,哭着撒娇,“裴姨——”
裴夫人刮刮她的鼻子,声音微不可查放的更柔,“傻孩子,六年了……还守着这些陈年旧物做什么?”
说着说着,那裴夫人抱紧昭昭,声音无来由的哽咽,眼泪跟着漱漱而下,昭昭的泪亦流的更凶了。
书香满满的厢房内,退守在一边的丑奴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分外熟悉又陌生。
他像在在这儿住过,像是也抱过这高不可攀的沈府二小姐,也在这温柔妇人怀中撒过娇。
可这一切都似隔着千层迷雾,让他看不分明。
他脑中除了暗卫营和黑市的生活,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清风阵阵,丑奴戴着的木面具下,淌着莫名的泪。
“六年了,云深若能找到,早该找到了,若找不到,只怕也化白骨了……”
裴夫人抚了抚昭昭的背,之后又拿帕子细细擦去她的泪,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傻孩子,裴姨都听说了,那宴书篱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呀,不要为了云深费了自己的大好光阴……”
眼泪这才擦过,转眼又从眼眶夺出。
昭昭哭着,无助的捂住脸。
11
又一年春闱之后,沈府难得有这样大的喜事,沈府二小姐即将大婚,婚配与这年春闱的探花郎宴书篱。
谁能料想那宴书篱在沈府借住了一年,再次参考,竟还是探花之位。
而更令众人想不到的,是这春闱第一名,状元之位,竟是由沈家游手好闲的沈璟拿的。
他在科考时写了篇《鸿鹄志》,内中韵律齐整,平仄相对,叙写男儿抱负,施身展才的鸿鹄之志,艳惊四座。
看的科举主审礼部尚书王鸿连连赞叹,感慨不已。
这日春寒料峭,昭昭带着墨玉砚和两匹红缎进了沈璟的西院。
墨玉砚是为了恭贺大哥高中的,两匹红缎是为了让在沈府的叶婉挑挑哪个更好看,自己好用在大婚时。
昭昭进门,却见沈璟在桌案旁闷闷喝着酒,瞧着情绪颇为低落的样子。
昭昭不解,她这平素看起来马马哈哈的大哥,竟暗藏鸿鹄志,还凭此一举高中;叶婉姐姐不是一直望着她能考个好名次么?
为何如今看来却并没有想象中开心?
昭昭想象中,她大哥该兴奋的跳脚到处炫耀才是。
“君看鸿鹄飞,九万谁能驯。”昭昭坐在桌案边,忆着《鸿鹄志》里的名句,撑着下巴打趣他,“难得大哥写出如此佳句,但大哥看起来不像鸿鹄,倒像只鹌鹑。”
沈璟瞥她一眼,这次竟也难得没回怼她,继而闷闷喝酒。
昭昭鼓了鼓腮,颇为不解。
旁边挑红缎的叶婉嗔他一眼,还以为他是因为妹妹出嫁,便怒道,“妹子出嫁是喜事儿,你嗔着个丧面儿做什么?”
沈璟不语,却到底脸上有了点好色。
昭昭很感动,昭昭对着他大哥翻了翻白眼。
沈璟亦回敬了一个白眼,只是再低着头的眼底深处,依然藏着万里愁绪。
12
阳春三月,沈府一片喜庆的红。
昭昭端坐于厢房内,只等喜轿来接。
昏黄的铜镜中,映着她发呆的脸。
她没用那两匹红缎,用的是裴姨前不久托人带给她的一套凤冠霞帔。
衣料是上好的蜀锦云织,上玄下纁,锈飞凤腾云;头冠用的是最好的宝料,以金为底,缀珍珠,镶玉石。全套清贵雅气,可堪比当朝皇后王柠栀当初从礼部尚书府嫁入宫的那套。
这套衣冠,是昭昭的娘亲故去后,裴姨就开始给她攒着了,她是故去姐妹的闺女,亦是裴夫人的半个女儿,更是将来的儿媳。
只是想不到天意弄人,昭昭要穿着这套衣冠,嫁给极像裴云深,却又不是裴云深的人。
大红的喜轿停在了沈府门口,昭昭从厢房里缓步移出,在中庭拜礼。
中庭之中,裴夫人坐于沈大人左侧的高椅,代昭昭的娘亲行长辈礼,看昭昭出嫁。
满室喧闹喜庆中,这岁月静好满脸温柔的妇人,看着下方凤冠霞帔的小娇儿,再看着远处来接亲的宴书篱,看着昭昭拜别过她,看着那眉眼温润的男子牵着昭昭的手一点一点出中庭,她笑着,转过了脸,泪不由自已地落了下来。
六年,转眼间六年过去,若云深没失踪,今日与昭昭大婚的,牵着昭昭手的,拜别沈府的,该是云深......
而这中庭的屋顶上,一个丑丑的身形佝偻的人戴着面具,从屋顶跳到屋檐,飞到院墙,看着下方大红喜袍的人出中庭,出院门,默默就这样跟了一路。
是他惊觉自己这副样子太丑太难看,怕吓着来往的宾客,更怕冲了二小姐的婚事,才隐隐藏了起来。
他默默跟着,既为二小姐大婚高兴,又为这大婚不高兴。
结满茧子的手覆上心口,他低头,总觉得,这里像被挖走了什么。
大红的喜轿正停在沈府外,昭昭被宴书篱牵着,正要一脚踏出沈府门时,府外却响起一阵*动,凑热闹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是大理寺少卿带着寺正与录事等人直奔沈府,撞上了正要出嫁的沈昭昭。
那少卿拱手行了一礼,“抱歉,大理寺少卿白承恩,今日来扰,请问吏部尚书沈慕沈大人,今科状元沈璟沈大人,两位安在?”
昭昭站在府内,闻此声眉头一跳,心间一紧,这声音她记得,原来云深哥哥失踪时,她和裴姨去大理寺报案,就是他接待的她们。
而今为何上门,难不成有裴云深的消息?
但若有消息,也该去裴府才是,为何会来沈府,又为何,会问她父兄在不在?
沈昭昭心尖一颤,猛的掀开盖头,正欲询问,还不待她张口,却见这群人往里走,直奔她父兄而去。
昭昭莫名的心慌,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她犹记得,那日春闱后,她大哥那满眼的不开心,那时她以为是因为她的婚事。
如今看来,却好似有缘由。
回头望去,只见那录事后面跟着的两名狱卒押住了她父兄。
“沈大人,恕下官失礼。”白承恩又拱手作揖,向沈慕行了一礼,“你二人涉与礼部尚书王鸿秽乱科举,私相行贿,请跟下官走一趟。”
“什么?”
沈璟皱眉,正欲问,正此时,中庭屋顶的后方,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飞出一根细针,快速刺入沈慕的血脉处,沈慕瞳孔大张,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直直倒地。
此身落地,人群之中不知是谁一声惊叫,“*人了!沈大人被*了!”
惊叫声后,便是混乱的一片,四下宾客四逃,桌子椅子,花生红枣等物皆被撞落一地,喜字喜绫翻飞,混着沈璟不敢置信的惊声。
他蹲下身,去探自家父亲的鼻息,直等了良久,手间无一丝气流时,缓缓踉跄跌地。
而站在远处瞧着这一切的沈昭昭,眼中失彩,黑白一片。
而那本紧紧牵着她手,要将她从沈府迎出去的人,与她隔着一道门槛,脸上再不复温润的神情,反而满脸冷漠,一点一点松开她的手。
“沈大哥盗寒门子弟的《鸿鹄志》,是我举证的。”
他轻轻抚了抚沈昭昭惨白的脸,冷冷笑了笑,眼中又似有怜悯之色。
“现在能记住我的名字吗?昭昭,我不是裴云深。”
13
一夜之间,沈府的两桩喜事都变为了丧事。
沈大人被*,当场死亡;沈大公子因涉嫌向礼部行贿秽乱科举,盗文被抓;而原本娶沈昭昭的探花郎,也在那天取消了婚事,自回了探花府。
沈府内家奴四散,沈昭昭被困于沈府,勒令不待真相查出,不得走动。而沈大人的尸身,也被大理寺带走,交给仵作验尸,追查幕后凶手。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原本热闹的沈府一时空空寂寂,府内红灯笼红绸红绫等物,皆换了白。
次日,科举主事,礼部尚书王鸿因贪墨受贿,与其夫人及次子在狱中畏罪自裁。
而王尚书家的嫡女王柠栀,当朝皇后,本腹中还怀有月余的孩子,亦因家人自裁伤心过度,而小产,之后又被明德帝幽禁宫中。
第三日,大理寺的审案结果传回沈府,坐实沈家向王家行贿,沈璟科举盗文,陛下震怒,着三日后问斩,沈家女子同日流放寒阳。
寒阳寒阳,意为连日头都是寒冷的,乃大辞最阴冷的苦寒之地。
寂寂长夜,沈府内白幡飘飞,烛火冷曳。
沈昭昭还穿着三日前大婚的衣服,凤冠已不知落去了何处,发迹缭乱。
她红着眼,怔坐在秋千上。
旁侧丑奴端着一碗热了又热的粥,结结巴巴道,“小姐……吃……吃一点吧……”
昭昭木然,瞳孔无光,都不曾转头看他一眼,嘴里一遍遍的呢喃,“为什么……”
父亲被*,兄长行贿即将问斩,裴云深与她六年前被追*后失踪,六年后劫匪欲再度*她,与裴云深长得极像的人,差点成为自己夫君的人,如此冷漠,举证父兄。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不通,她猩红着眼,坐在秋千上,一坐就是三天,平素极爱干净,极爱哭闹撒娇的人,三日内不梳不洗,不哭不闹,不寝也不食。
她不敢去裴府,不敢找裴太师和裴姨。怕沈府的事会连累到他们。
而沈府内家奴也已全数走光,院中空空,只余丑奴在旁守着她。
他似从来没煮过粥,碗里黑灰一片,隐隐还能闻到糊味儿。
晚风寂寂,昭昭转头,瞥了瞥他眼里的粥,瞧了瞧他满面疤痕,甚至眼皮子都是疤痕的脸,不禁问,“你为何还不走?”
丑奴张嘴,断断续续道,“丑奴是……是大公子买给……小姐的,小姐是……丑奴的主人……丑奴……以命相随……”
昭昭不禁想笑,弯唇之际却是红了眼眶。
她大哥确实给她赠了件好礼,沈家如此,连她那新婚的夫君都弃她而逃,他还能不离不弃。
“昭昭。”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昭昭转头,府门外,只见叶婉正端着一碟碧玉酥沉着脸道,“怎么能不吃东西呢?”
她是作怒脸的,满眼指责之意,然那眼眶通红,似是偷偷哭过许久。
昭昭转身,隔着一道门槛,奔入叶婉的怀里,三天未落的泪似在这一刻全数奔涌出,落泪之际还不忘哽咽的问,“婉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大哥要那么做?”
然那抱着她的人只轻轻抚着她的背,没答一句话。
14
日光烈烈,刑场上围满了人,刽子手的屠刀下,跪着沈家大公子沈璟。
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府的沈家,原来有多少人捧,如今就有多少人踩。
四下围满了沈璟原来纨绔放荡时得罪的皇城子弟,亦围满了渴望高中的寒门子弟,一声一声的“*”声此起彼伏,高过天际。
刑场下,百人之后,是被押的沈昭昭和站在一旁的叶婉。
“大哥——”隔着遥遥众人,昭昭忍不住的喊。
低着头的沈璟抬起头来,满目无光,待看到昭昭旁边的叶婉,眼里才有了丝光。
“哥哥,为什么啊……”昭昭哭着,还是忍不住想问个缘由,“为什么要这样做?”
隔着远远百步,一个刑场上,一个刑场下,沈璟笑笑,启唇,却没说出任何缘由,只轻轻道了句,“傻昭昭……”
这个傻妹妹,自母亲去后,被他和父亲保护的太好太好,官场黑暗,水深如涯,如何是一两句能道得清的?
六年前那裴府的嫡孙裴云深,当真是遭不知名的劫匪刺*而失踪了吗?前不久昭昭再度被刺*,而这些,大理寺查了这么久都查不出来,是真的查不出来吗?
这一切,都是谁在操控?
但这些,父亲什么都没跟他说,只说让他顶状元的位置,其余的不用管。
他记得那时还和父亲吵了一架,道寒门学子一举登科不易,违道背德,岂能如此。
但父亲却与他道,想他的妹妹也失踪吗?想那说书郎的女儿也失踪吗?
沈璟默了,只得接受父亲的安排。
但不曾想,这件事竟被宴书篱捅了出来,他是从何得知,是不是还是那人操控?
而那人到底是谁?父亲被*,他什么都不知道,然更是不敢想,不敢说,他的妹妹和心上人在人世,他又没有任何证据,更不知幕后操纵的是谁。
如何去说,如何敢去争个鱼死网破?
沈璟阖了阖眸,看了眼昭昭和叶婉。
这二人眼肿的皆像核桃,沈璟忍不住想笑,泪却先一步落地。
六部之首,吏部尚书,算是彻底没落了。
皇权倾覆,真相难查,他这娇娇的妹妹,失了父亲和兄长,要如何活下去?
而那泼辣的女子叶婉,大抵会误以为他为了功名做到如此地步,会骂他愚蠢吧。
可惜,他都备好了提亲贴的……
烈烈炎日下,刽子手举刀。
沈璟阖眸,他夺人功名,夜夜难安,如今终能好好睡一觉。
刀起,四下一阵欢声。
昭昭惊呼,而此时,一双手轻轻覆上她的眼。
“小姐……别看……”耳边传来丑奴低沉的断断续续之声。
昭昭呆在原地,泪在那双覆满茧子的手下流出。
三声锣响过,昭昭日光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就这么滚落在地,人群中顿起一阵惊呼。
昭昭听着刺耳的锣声,刺耳的人声,终忍不住推开那手,看着那滚落在地鲜血淋漓的人头,泪落如珠,失声惊叫,“哥哥——”
烈烈苍穹下,人头轻落,那个总是欺她逗她的大哥,说要养她一辈子的大哥,没了……
昭昭踉跄跌地,直跪在地上,发出“砰”响,脸上的泪一颗颗的砸进尘土里。
而此时扶着她的叶婉,亦跟着失神的踉跄跌地。
平素泼辣的女子,此刻捂着嘴轻轻落泪,没说一句话。
而邢台远处的一高楼上,半掩的屏风之后,一藏青衣袍的中年男子看着人头落地,满意的勾了勾唇角,转动着念珠缓缓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旁边黑布蒙眼的玄衣女子不解,问,“主上,那沈慕不是答应了偏政于您吗?为何还……”
那念佛的中年男子顿了顿,佛珠转动,“被打服的狗,和自己养的狗,你会选什么?”
玄衣女子似是有所悟,跟着道了句,“属下愚钝了,被打服的狗,随时可能反咬主子一口。”
这样,倒不若解决个干净。
15
寒阳偏远,需行万里。
沈昭昭被两个衙役押着木然行走的路上,身后不远不近还跟着丑奴。
沈璟被斩当日,她同日被押往流放之地。
昔日泼辣的女子哭得不能自已,对她道会给她大哥收尸,给她爹收尸,教她放心。
沈昭昭这才肯从刑场离开。
脚下似灌了铅,重得直让人抬不起来。
昭昭在两个衙役的驱赶下,木然的行走着,曾经鬼灵精怪最爱漂亮干净的小娇娇,如今戴着脚镣铁铐,浑身脏污,如行尸走肉。
父兄没了,沈府灭了,找了六年的云深哥哥依然没有踪影。
烈烈光影下,沈昭昭木然地看着前路,一时竟有些不知,自己活在人世的意义是什么……
行了十日后,离寒阳愈来愈近,气候也愈来愈冷,而那道矮矮的佝偻的影子一直跟着她。
在夜晚外宿时,更是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昭昭身上。
这衣服上有淡淡的香,是丑奴知她爱干净,才特地寻了皂角脱下洗过。
昭昭蜷缩在那衣服里,闷闷留着泪。
第十一日,昭昭脚上生了冻疮,走一步痛一步,丑奴当即看出了问题,向那两个衙役请求背她,然那衙役见此亦是不忍心,环顾周围见无人便点了点头。
昭昭便趴在那矮丑矮丑的人背上,行流放之邢。
只是她不知,因为他晚间将衣服给了她,如今这薄薄的布衣之下,和这人的脚下,亦生了冻疮,背上她便是更痛,更痒。
然他更不知的是,这长满冻疮的背上,有着她心心念念的一颗牙印疤。
只是他咬着牙,不声不吭,就这样背着昭昭行万里流放之路。
第十三日,四人亦如往常般赶着路,身后却突的掀起一阵马蹄响,四人回头,只见来人穿着裴府小厮的衣袍,似连日奔了好些天,见着沈昭昭才连忙下马,亮出了明德皇帝的玉牌。
“陛下懿旨,罪犯沈昭昭,流放之刑改为遣散归家。”
昭昭怔住,看着那人的衣袍,泪眼汍澜。
昭昭后来才知,她能不被流放,是裴姨去求了老太师,年近花甲的老太师又进了宫连跪三天,才换来的改刑。
16
昭昭回了皇城。
烈烈残阳,昭昭站在城墙下,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皇城阡陌交通的路,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去何处。
她没有兄长,没有父亲,沈府亦被抄了,她没有家了……
天光昭昭,沈昭昭坐在那小厮给她的马上,流着泪,咬唇握拳,对着身后御马的丑奴道,“去宴府,宴探花府邸……”
她要去问个明白,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他又知道些什么,他到底为何那么做,她父兄是真的秽乱科举吗?
她不信,她定要问个明白,查出真相。
而正此时,丑奴欲御马时,却被一句“昭昭”喊停了。
两人回头,只见皇城一侧站着叶婉,她满脸是泪,亦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像是听说了她回来,早早守在这儿等。
“婉姐姐……”
昭昭正欲下马,却见叶婉哭着开口道,“对不起昭昭……”
昭昭皱眉,瞬时有些慌了神。
她下马,忙问,“怎么了,婉姐姐?”
“沈伯伯的尸骨我下葬了,但阿璟那日被斩,头落地后不久,被那宴书篱捡了去……”叶婉捂嘴,脸上泪落不止,“我去过探花府要了数次,都被赶了出来。”
“你说什么?!”昭昭瞳孔骤缩,忙上了马,丑奴自知她想做什么,大喝一声快速御马。
昭昭不解,他要她大哥的头做什么?!
17
宴府的门,是被丑奴一脚踹开的。
踹开之时,宴书篱正在院中搂着一眉眼妩媚的女子看戏,他像是极为吃惊,勾了勾唇角,笑道,“沈昭昭,好久不见。”
昭昭眉眼冷淡的敛眉看他,看着那副极像裴云深的脸一脸阴冷,极像裴云深的身段在那女子怀中沉沦,心间不由来的生出厌恶之感。
眼前这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像她的云深哥哥,与她的云深哥哥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为什么?”昭昭皱眉,向前一步。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吵人,那宴书篱伸手拍了拍耳朵,似是没听清,扬脸笑问,“什么为什么?”
昭昭握拳,几欲上前几步去揍那张脸,却到底忍住了。
“为什么举证我哥,拿我哥的人头?”昭昭咬牙,眼眶猩红,“你都知道些什么?”
然那靠于妩媚女子怀中的宴书篱耸了耸肩,一脸无谓的神情,继而道,“我乐意,沈小姐管得着吗?”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还在唱戏,戏台下沈昭昭看着那顶着裴云深的脸心血翻涌,握紧拳咬紧牙关正欲再问,却见一道矮矮的影子直冲了过去。
“砰”地一声,那本在女人怀中的宴书篱被打倒在地,脸上豁然多了个拳印。
戏台上戏声戛然而止,那妩媚的女子亦是吓得尖叫一声。
昭昭亦是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丑奴打人,也第一次见丑奴如此凶狠的模样。
黄昏光影中,满脸剑伤刀疤在这怒脸上显得更可怖,更像鬼。
但昭昭心中却无初见时的惧意与厌恶,心中只感到一阵安心与宴书篱被打的快意。
众目睽睽,那宴书篱捂着脸,只觉脸上肉块都要被打的分离。
他皱紧了眉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四下众人领意,忙都退了下去。
院中顿时只余三人,丑奴的第二个拳头就要落下时,他开了口,“举证沈慕,是个蒙眼的玄衣女子教我做的。”
“谁?”昭昭问一句,丑奴的拳头已抵到了宴书篱的脸边。
“我不认识她,她给了我三万两银票,还许诺只要我肯举证,便会抬我官位。”他以手捂着脸,似是怕极了脸被打,唯恐丑奴的拳头再度落下来,惊慌道,“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昭昭点了点头,继而还想再问他哥人头的下落,却见丑奴已拳头大开大合,转眼间又给了人一拳。
昭昭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刚要去拉开丑奴时,却见那人脸上鼻子歪在了一侧,似是用白泥捏上去的,而鼻缝处开了一个大口子,连着流出的鲜血直扯开了一片皮。
那皮上面隐隐还有白色的线,而面皮之下,脸肉四移,像活生生被人扒开脸皮移了骨肉一般。
这曾像极了裴云深的脸此刻脸皮大开,血肉四移,哪里还像裴云深,更像个白骨骷髅。
简直比丑奴还丑。
昭昭瞪大眼睛,旁边的丑奴亦是看呆了,怔怔松开了拽他衣襟的手。
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木然的摸上自己的脸,直看到手上鲜血淋漓还隐隐拖着几块血肉,被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两年精心经营,一朝被毁。
18
他是于两年前在翠心斋见到沈昭昭的。
极寒的冬夜,她裹着矜贵的白兔绒袄,小脸冻的通红,头上金簪步摇随着她一走一动叮当作响,直衬的她清雅又贵气,像天间兔儿仙,高不可攀。
他后来打听了才知,这兔儿仙般的人,名沈昭昭,乃当今大辞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府的二小姐,父兄宠爱,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
更是自出生时便与大辞裴太师府的小孙子裴云深定了亲。
那太师府的裴云深亦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朗朗少年,文采奕奕,十岁时破例参科举,还中了贡士之位,乃大辞年轻一辈里最出类拔萃的文星。
他与沈昭昭,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蜜不可言。
而那时,宴书篱正因科考的盘缠不够而委身于翠心斋当杂役。
他是县令之子,却是大辞最穷的东篱县县令之子,家徒四壁,连他上京的盘缠都是东篱县的县民凑出来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能一举高中,造福乡里。
宴书篱不懂,同样是人,同样是大辞子民,为何裴云深与他是天壤之别?
一个生来金贵,天之骄子;一个穷困潦倒,背负着全县的希望。
且那人还拥有兔儿仙般的沈昭昭,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宴书篱想不通,绝望卑微下,几要发疯。
但所幸的是,他后来接着打听才知,裴云深失踪了,且失踪了六年。
之后他便想了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得到沈昭昭,又能得到他想要的钱权。
那便是学裴云深,学他的一切,他怎么走路,怎么饮茶,怎么为人处世,穿什么样的衣服,爱戴什么样的簪冠,将这一切都学过来。
要知道这些并不难,裴云深曾乃大辞风极一时的少年郎,去打听曾在裴府当过差的丫鬟小厮,或在说书的天桥底下听一听,都能听得到。
难得是如何拥有裴云深的脸,直到他遇到一位会移骨正脸的郎中......
忍着脸皮被撕开,骨肉被分离的痛,忍着改变一切习惯的不适,他终于像极了裴云深。
但像裴云深之际,又怕若真道自己是裴云深,会被裴府的人看穿,更想沈昭昭的心里除了裴云深还留有他宴书篱这个名字。
于是他便顶着裴云深这张脸,顶着裴云深的一切习惯,却坚持道自己乃宴书篱,出现在了沈昭昭的世界里。
他成功了,却又好似失败。
因那沈昭昭缠着他之际,又心心念念的念着裴云深,之后更是不知从何确定了他的身份,更加对他越来越疏离。
纵使他给她雕木人,给她写词,给她绘丹青,她还是对他爱答不理......
然那时东篱县的所有人还等着他高中,等着他救济乡里。
但谁能料想,最终高中的竟是沈家那游手好闲见书就困的沈璟,他直觉心中不平,亦觉其中有鬼。
难道就因沈璟乃六部尚书之子?
他蓦地响起那日与沈昭昭游黑市时遇险后,遇到的那个玄衣女子,她对他说,与他做个交易,他尽可以考虑考虑。
他猜对了,也考虑好了,他得不到的,那便毁了,昭昭如此,状元之位亦如此。
阴阴夜色,宴书篱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脸,眼眸低垂,五指越收越紧。
他曾经得益于这张脸,如今却也恨透了这张脸。
鲜血淋漓中,他直抓下自己脸上的一块血肉来,一步步逼近沈昭昭,冷笑道:
“我是什么啊沈昭昭?我不过是他的替代品!”
那脸上血肉被抓,隐隐露出森森白骨。
昭昭害怕的后退几步,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脸,直觉胃里翻滚。
丑奴动作倒是快,很快捂住了她的眼睛,却到底教她看见了,转过身,控制不住的呕了起来。
然那人还在一点点逼近,发了疯般狂笑,狂笑之后对着沈昭昭,又像是自言自语般:
“没关系......没关系昭昭,反正我本来就是因为钱才接近你的,举证你哥,你哥的人头,都为我捞了不少钱呢。”
昭昭与丑奴对视一眼,继而往府外奔。
丑奴临走前还不忘给了他重重一拳,昭昭亦狠狠踩了一脚。
能用人头换钱的地方,只有黑市——
19
血腥味与浑酒气交杂,人的汗臭味亦与各种呛鼻的脂粉味交加;眼前各色的酒场舞场赌场甚至厮*场都有;辱骂斗殴之声不绝于耳。
阴阴月色下,黑市灯火通明,是大辞最常亮的所在,亦是大辞最黑暗的交易场所。
昭昭牵着丑奴的衣角进了黑市,各色各样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扫过。
丑奴沉着脸,将木面具拿下,众人一看他,便纷纷低下了头。
他曾是黑市奴隶场卖价最高的奴隶,亦是黑市武功最高的,无人敢惹。
丑奴带着她四处看了看,却在一武场上方的赌场上看到了什么,身躯一震,瞳孔骤缩。
昭昭亦察觉到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赌桌之上,放着她哥的人头,赌桌周围,围满了人,皆兴奋的瞧着下方的武场。
这是黑市常见的玩法,赌桌上置一物,武场下打擂台,打至最后的人可获得赌桌上的这件东西,亦或得此赌场上一半的钱财。
而赌桌上的人则分两边,赌那打到最后的人是拿东西还是拿钱。
因此常常有人打擂,这玩法也吸引了众多赌徒,因为有的是为财,有的只是为了拿到那样东西。
而下方武场打斗的也精彩,常常聚了一堆人。
武场之下,丑奴将昭昭按在一个角落里,沉了沉心,断断续续地轻声道,“小姐……你等我……我一定将,将大公子的人头……拿回来……”
还不待昭昭反应,那抹佝偻的人影已消失在眼前。
那人快至武场前,还不忘回头亮了亮拳头,仿佛在说他很厉害的,安心等他就是。
昭昭哭笑不得,躲在角落里,泪却先一步落下来。
她记得,大哥当初送她这丑奴的时候,她还颇为嫌弃,让他离她远远的。
后来他总是怕她有危险,偷偷跟着,一跟就跟了这么久,沈府家奴散尽,他不曾离过,千里流放,他亦跟着照顾了她千里,而今又要为她哥的人头打擂。
昭昭捂脸,这真的算她大哥生前,送她的最好的礼。
武场上锣响,那抹矮矮的佝偻人影持剑,目光沉沉,*意重重,四下武场的人已有人认出这曾是黑市武功最高的奴隶,不禁都往后退了退。
不过仍有贪财的人不死心,上了擂台,之后又被那人用剑拍了下来。
上去了一波又一波,下来了一波又一波。
许久之后,武场上静静一片,没人敢再上了。
昭昭屏息,看着武场的那柱香一点一点的浸燃,心提到了嗓子眼。
此香过,若还无人,便能拿回她哥的头。
与此同时,丑奴亦用手撑着剑,看着那柱香,心跳亦如雷。
脚下隐隐能感觉到有血渗出,背上亦疼的厉害,隐隐有伤口破裂,渗液之感。
他陪着沈昭昭走了千里的路,又将衣物都给了她,多日来背上与脚上皆生了冻疮,返京时又因天气炎热而加重,还未来得及歇一歇便御马去了宴府,之后又来了这儿。
与那么多人对战过,纵使那些人武功不高,却到底一点一点磨了他的气力。
到如今,是他完全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倒地。
香一点一点的燃,离三更结束还有两刻,四下众人皆望着那柱香,屏息凝神,敲锣的人亦看着那香,只待香尽敲锣,公布结果。
然握锣槌的手正欲敲锣时,外间却响起一虎里虎气的声音:
“慢着——”
20
昭昭和丑奴的心瞬时一沉,沉到谷底。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来人高壮如虎,蛮如牛,衣料是最下等的麻布,握着把双板斧,甫踏进武场,武场的木地便跟着抖了抖。
这人很多人都认得,名黑虎,大辞皇城第一打手,曾将一头老虎打死而出名,为了钱财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武场之中,一个又高又壮,一个又矮又瘦,还佝偻了腰脊。
瞬时一大半的赌徒都弃了一边,转投另一边。
昭昭惊慌,她与丑奴相处的也算久,能看的出来他强撑,她忙从角落里挤进武场前,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她方想让他下来,却见他嘴张了张,没出声,只有个口型。
昭昭看懂了,他在一字一动的说:别担心,我很好。
昭昭滞在原地,仰脸,泪便从猩红的眼眶溢出。
阴阴月色下,黑市亮白如昼,人群熙攘,人声沸腾,皆在观摩着这场打擂。
锣响之后,两方交战,人群瞬时欢呼起来。
双板斧力大而重,带过的刃气亦在人群中闪过一道劲风,丑奴堪堪躲过,还来不及拔剑,第二道刃气已接踵而至,直将他背后的一个衣服划开了一道口子,瞬时见了血。
昭昭挤于人群中,捂着嘴,咬紧唇,有些不忍看。
紧接而来的,是第三道第四道,丑奴踏着武场的栏杆躲闪,直躲到那人身后,转而拔剑,欲背刺时,那人却迅速反应过来,左手的板斧一划,直将他打落在地。
他还来不及躲闪,一具高壮的身躯已然压了上来,像是侮辱般,那黑虎将双板斧直嵌入他身侧,将他拘于板斧中间。
黑虎打量着他满是伤疤的脸,瞬时皱了眉,满脸嫌恶讥讽嘲意,给了那脸重重一拳,“黑市武功最高的,就这么个水平?”
丑奴身躯猛震,猛的吐出一口血。
人群乍呼,昭昭捂着嘴,瞳孔骤缩,泪从眼中落出,她转而从武场上挤出,要去赌场夺那敲锣人的锣槌。
不打了,她哥的人头,不要了,不打了,如何都不打了……
然而就在这转瞬之间,那黑虎的第二拳猛的砸下,“砰”的一声响,隐隐有骨碎之声。
与此同时,一支长簪瞬出,扎向那黑虎的心口处,似用尽了毕生之力,那黑虎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满脸震惊,倒了下去。
昭昭的泪滞在脸上,丑奴猛提的一口气才松下来,嘴里鲜血不止,脸上骨头隐隐有破裂之感。
他看着那根发簪,耷拉的眼里已满是疲倦后的木然。
这发簪是那日沈昭昭遇险时*那劫匪的,他拔出来后昭昭嫌脏不肯要,他便洗了洗自己收着了。
也不知为何就想收着。
然幸而收着了,否则他该死在这人的第三拳下了。
丑奴笑着,血泪同流。
他踉跄站起,满脸鲜血,撑着剑站在那儿,与此同时,三更鼓响,黑市内的锣亦响了起来。
武场打擂结束,丑奴面上疼痛,头被打得亦是混沌,然混沌之中,又似有万般记忆翻涌而来,直让他头疼的更厉害。
他忍住那疼,像是本能般,踉跄的接过人头,来到昭昭面前。
昭昭怔在原地,盛满晶莹泪水的眼里倒映着他。
那丑陋不堪的人满身是血,满脸是血的恭敬跪地,奉上她大哥的人头,断断续续气不足的道,“小姐……我……赎……赎回来了……”
他方说完,便直直倒地,昭昭惊慌失措的接住他,她指尖颤抖,泪惊惧而下。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扶他,要如何扶才能不碰到他的伤口,如何扶才能让他舒服一点。
但她怎么扶都扶不好,因为这具矮矮的佝偻身躯下,包括原本丑陋的面庞下,已浑身浴血,处处是伤。
21
昭昭月色下,三更之后,一道小小的人影,背着另一道满身是血的佝偻人影在长街踉跄奔走。
血腥味浓重,血亦染了昭昭一身。
她力气小,从没扛过人,如今扛着这样一人,浑身的力都被调动起来,持着一个姿势慢慢前进,不敢乱动一下。
不妨脚下一个石块儿昭昭没注意,踉跄跌地,而她背上的人就此滚落在地,又将地上染了一层血。
寂寂寒风,昭昭怔在原地,看着倒下似已了无生息的人,眸中莹莹,却到底没落下来。
她紧了紧心,咬了咬牙,又要将人扛起,却见这人躺在地上,眼睫颤动,嘴里似在念着什么,她听不清。
昭昭低头,将头枕在他嘴边,才听得他一句句道:
“小姐……”
“小姐,别哭……”
“小姐,我想回家……”
昭昭捂住脸,眼眸紧阖,崩住那即将落下的泪。
家?这个从黑市买回来的奴隶哪有家啊?又要去哪儿寻他的家呢?
不止他没有家,昭昭也没有家了,没有欺她逗她的大哥,没有严肃板正的爹爹,没有雅致的小居,也没有碧玉酥,什么都没有了。
风清月白,昭昭仰脸,月光下印着她惨淡的一张脸。
她咬了咬唇,泪蓄在眼里,一滴未落。
流泪有什么用呢,哭有什么用呢,沈府不会回来,她父兄不会回来,云深哥哥也不会回来。
这一路走来,从裴云深失踪到沈家变故,她像个废物般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哭。
如今便死命忍着,不许自己哭。
昭昭咬牙,只待眼眶里的泪干尽,才低下头来欲将人扶起,正扶到一半时,她又听到了他昏迷之中的呢喃:
“昭昭......”
沈昭昭僵住,这声音由沙哑不堪的喉咙里而发,却莫名的让她觉得熟悉。
“昭昭,我在,别怕......”
“昭昭,我想娘亲了......”
“昭昭,我想回家......”
正此时,她扶起他,手触到他背上一个熟悉的印子,她曾取笑云深哥哥时摸过无数次的印子。
她眸光微怔,心尖一颤,缓缓将他扶起,不敢置信地去掀开那被板斧破开的衣服。
皎皎月光下,红白一片的鲜血下,长着无数个冻疮,遮盖着无数个疤,而丑奴后颈处的伤疤下,还遮盖着一个牙印疤,缺了一颗牙的牙印疤。
昭昭盯着那道疤,枯瘦的指尖颤抖地一遍遍摩挲着那疤。
月色莹莹,四野寂寂,昭昭终于绷不住地大哭起来,哭声一阵重过一阵,直惊的寒鸦四飞。
她捂住嘴,想忍住这哭,然捂住了嘴,身体却更颤,换来更重的抽泣。
天地渺渺,浑然只余她的哭声。
原来,原来那带她逛庙会的是他,哄她星星都在灯笼里的是他,牵着她骑小毛驴的是他,给她做风筝的是他,为救她而失踪的,也是他……
他才是,他才是她的云深哥哥……
再度遇险,是他救她;家奴四散,他不肯离去;千里流放,他亦陪着走了千里的路;黑市武场,也唯有他,愿意拼上性命的给她打擂台,去将她亡兄的人头拿回来。
昭昭捂脸,泪便抑制不住的从指缝溢出。
透过指缝朦胧的泪水去看,便能看到这人浑身是血与伤疤,比她还矮半个头的身形,佝偻的背脊,本就中陷的面庭因挨了那黑虎两拳,如今已满脸是血,隐隐见骨。
她的云深哥哥早已面目全非,却始终不忘护着她。
昭昭想不出,那样文弱的一个人,连马也纵不得的人,如何拿起剑经历暗卫营的厮*,如何在黑市里辗转,又是如何打赢了武擂。
他浑身的伤疤因何而来,他为何而结巴,他又为何本该八尺的身躯不再生长,为何佝偻了背脊。
那样光风霁月,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怎么,怎么就成了这样?
昭昭咬唇,面上苍白一片,下唇却是被咬的绽出了血花,咸咸的泪从眼角滚到唇边,和着腥甜的血一起入嘴,苦涩不堪。
寂寂黑夜里,流光莹莹中。
昭昭咬牙,抹了抹唇边的血泪,将人缓缓扛在了肩上。
“云深哥哥,我们回家......”
“昭昭带你回家......”
22
裴云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黑暗一片,处处是血,没有尽头。
他在梦里遇到了无数个死尸般的人,持着各种兵器向他砍来,他手里握着一把剑,双脚似禁锢在冰里,动弹不得。
他无法,只得提剑去应对。
但他身子本弱,砍了一会儿便想歇歇,但那些死尸般的人流不让他歇,只一波又一波的朝他砍来。
有剑刺破他的喉咙,亦有刀砍向他的背脊,还有铁锤砸向他的腿,更有各色的兵刃在他身上,脸上,划了无数道口子,留下了无数道疤。
梦里沉沉,鲜血翻涌,他直觉要永远沉睡于梦中时,恍惚中听到一姑娘的悲哭……
他缓缓睁眼,眼前正有个人守在床边,是那梦中的小姑娘,她也如梦中般在哭,静静落着泪。
而另一边,守着一面容憔悴的妇人。在厢房内的不远处,还站着位杵着拐杖的老者。
而眼前这两人甫见他醒,便都一齐落了泪。
裴云深张嘴,下意识的喊,“娘亲……昭昭……”
他张张嘴,抬手欲拭去二人的泪,欲说什么,却又在看到自己满手茧子伤疤时,骤然熄了话语。
阳光透过窗棂斑驳的洒进来,照在他凹陷的中庭上,照在那结满茧子与伤疤的手上,身下被褥前所未有的舒适柔软,承着他佝偻驼驼的背。
满室熏香中,交杂着他浓稠的血腥味,而这柔软的被褥,亦被他脏污的衣服染脏了。
裴云深记得,眼前这两人,都是极爱干净爱漂亮的,尤其是这静静哭的小姑娘。
衣物要料子最好最美的,碗勺亦要最精美的,连伺候的丫鬟,都要过她的眼细细挑一挑。
她曾骑在他的脖子上,一声声喊着云深哥哥,一句句欢喜道着云深哥哥是天底下最俊朗的少年郎……
裴云深怔然,在那姑娘即将扑身上来时,断断续续道,“丑奴……多谢……小姐相救……”
昭昭人僵在原地,不敢置信的问,“云深哥哥?”
然她的云深哥哥似是有意回避她一般,又转而对着那满眼泪水的妇人结结巴巴地道,“丑奴……多谢夫人……收留……”
两人跟着怔在原地,呆呆的看着裴云深。
昭昭日光,在这间厢房里斑驳移动。
“傻孩子,说什么呢?”裴夫人眼眶通红,泪仍停留在脸上,她抚了抚榻上人的发,笑了笑道,“你这孩子……也太让为娘不省心了……”
自己肚里掉下的肉,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六年前光风霁月,谦谦君子,乃大辞最年轻俊朗的文星,裴府仰首可望的未来;六年后再回来却是顶着个奴隶的身份,像个佝偻驼鬼,浑身是疤。
这是她的孩子啊,她岂会嫌弃?心疼都来不及。
盼了六年,寻了六年,而今终于寻到,母子两两相对,倒平添疏离。
裴夫人转身,拿帕子拭泪,心痛的几乎要掉下块肉来。
而另一边的昭昭亦是眼泪漱漱,她是最爱干净漂亮的人,这点裴云深哥哥深知,而今他不肯承认自己是裴云深,昭昭心中多少也有点底。
但她又怎会嫌弃呢?陪她骑小毛驴的是他,与她摘星星灯笼的是他,给她做风筝的是他。
后来再度遇劫救她的是他,千里流放陪她的是他,给她大哥打擂台的是他。
纵然如今他丑陋不堪,面目全非,可他在昭昭心中从未变过,他永远都是她的云深哥哥,天底下最好看的云深哥哥。
谁也无法比拟。
23
清风阵阵,光影斑驳。
四下寂静间,倏然“咚”地一声响,打破了这抹寂静。
昭昭与裴夫人皆抬眸去看,只见一拐杖的底端猛的一下砸在裴云深的脸边,差几分便能砸穿他的脸。
裴老太师不知何时杵着拐杖从厢房中间来了榻边,他满头白发,气的吹胡子瞪眼,声如洪钟。
“云深孙儿,你将你娘和她都当成了哪种人?”
昭昭与裴姨双目而视,皆目瞪口呆。
然两人再转眼去看榻上的裴云深时,裴云深亦是一吓,半晌才反应过来。
似是刻在骨子里的害怕般,裴云深犹记得幼时贪玩挨过这拐杖数棍……
裴云深阖了阖眸,瞧着众人,泪落而下。
良久,才缓缓道出了一句,“云深……知错了……”
24
裴府将昭昭收为了义女,但失踪了的裴云深回府的事,却迟迟没有昭告天下。
裴云深决心和昭昭查一查,查一查一切事情的真相。
他当年与昭昭莫名被刺*,晕倒之际被卖入暗卫营,之后昭昭再度遇刺,沈家大哥盗文,沈家倾覆……
这一切一切的背后,到底谁在操控?
真相不得寻出前,他不得彰显出身份,否则便是打草惊蛇,恐再遭设计。
25
又一年春闱之后,裴府义女,又年长一岁的沈昭昭,与一丑奴成了婚。
举世皆叹,叹那曾经的颜控小姐嫁给了一个又矮又丑的奴仆,乃最可怜的结局。
成亲当天她满门被抄,与状元郎婚事作废后,嫁给个奴仆为妻
但却不知,她是心满意足的,嫁给了清清朗朗的端方少年。(原标题:《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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