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钟救人
单志林跌跌撞撞地闯进芦苇荡,一群野鸭和几只震旦鸦雀,在他的头上惊恐地掠过。 野鸭子展翅的扑棱声和震旦鸦雀的惨淡凄厉声,划破寂静的湛蓝的天空消失在远处。 单志林随之扑通一声倒在水塘里,左肩膀梅花镖绽开的花瓣,涌出一股鲜血,像抹红云晕染在水塘里。
芦苇荡沉寂得如同坠入深渊。 西海边露出橘黄色的一片彩云,人字形的一群大雁,拖着霞光消失在西斜的彩云里。 初秋的黄昏,晚风裹着辽河口湿漉漉的咸腥味,轻拂在老钟紫铜色的脸上。 老钟迷糊着眼睛,头枕在装着稻糠的麻袋包上,偶尔扬起手里的鞭子,在马头上摇晃两下。 枣红色的三河马昂头扬蹄,步履矫健地踏在泛白的盐土路上。 脖子上当啷当啷的铜铃声和吱嘎吱嘎的车轮声,在芦苇荡的小路上悠然回荡。 一阵鸟鸣鸭叫声,惊醒了老钟。 老钟抬眼望着远去的鸭群和鸟群,立刻判断芦苇荡里有人。 老钟起身勒住马缰绳,压低嗓子吁了一声,枣红马稳稳当当地站住了。 老钟从车板上蹦下来,警觉地侧耳听了一会儿。 墙一样密实的芦苇荡哗哗地随风摆动,细听下去没有任何杂音。
老钟常年走在这条盐土路上,对耳边的风声再熟悉不过了。 西北风的时候,苇叶子翻卷朝上,哗哗地响,像渤海湾里黄花鱼亮出的白肚子一样闪着淡淡金光。 东南风吹过,如同一只巨手在摩挲着浩荡的芦苇飒飒地响动,俨然是无影的风留下的脚步声。 这会儿,老钟听的不是风声,而是风中的异常。 他扳下车闸,抱着鞭子,牵着马笼头,顺手攥住马脖子下的铜铃,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老钟摁住马头,枣红马立刻站住,好像明白主人的心思,没有刨踢和打响鼻,静静地昂着头。 老钟细听一阵,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老钟拉下马缰绳,枣红马高抬前蹄,欢快地打个响鼻往前走。 这时苇荡里传出击水的声音,像有人在水塘里洗澡。 老钟感觉不对,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有人到大水塘来摸鱼洗澡的。 老钟心头一惊,莫不是多年不见的胡子又出现了? 老钟摁住马头,把鞭子扔到车上,从板沿儿低下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苗刀,紧紧地握在手上。
老钟提刀站在马前,两眼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身边的芦苇荡。 一袋烟工夫过去,周围竟然没有一点儿声音,似乎风都停止了穿行的脚步声。 老钟没有一点儿慌乱,尽管这样的情况很少遇到,但他心中还是有底的。 几十年的拳脚功夫不至于白白地留在他的身上,对付十个八个莽汉,他还是有把握的。 他想好步骤,如果不是普通人,他应付几个回合,就要把枣红马身上的笼套砍断,骑马跑掉。 老钟想到这儿,心里更加踏实。
半个时辰的寂静,老钟有点儿耐不住了。 前走怕劫,后退怕堵,临近黄昏,僻静的路上又没有来往的行人和车辆。 他在明处,暗处窥视着他的人,不知看到他手里明晃晃的苗刀是胆怯了,还是在寻找良机。 老钟勒紧腰带,挽起衣袖,一手提刀,一手攥紧拳头,双肩一抖,全身的骨节嘎嘣嘎嘣地响了几声。 老钟马步蹲裆,一步一步挪向芦苇荡。 半天不见胡子动作,老钟开始怀疑,要么不是胡子,要么是刚上跳板(胡帮黑话,刚出道的人)的手。 不然不能这样平静。 老钟清楚,天色渐渐暗淡,要是真遇到胡子,这样僵持下去,对他不利。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他毕竟是在明处,就是个毛贼暗中使出一家什,也要猝不及防的。 老钟凭借自身的功夫,主动出击,也许能唬住对手。 老钟挺直脖颈,双目圆睁,拉开架势,步步逼近芦苇荡。
老钟用刀尖剥开芦苇,密密麻麻的还是芦苇。 老钟挥刀,刷地一声,一片芦苇齐刷刷地倒下,苇荡深处仍没有动静。 老钟紧绷的心松弛下来,他挥舞苗刀,箭步如飞,寒光闪过,周闱已经亮出一片空地,脚下铺满一层芦苇。 老钟气定神闲,只是额头微微现出一丝汗水。 他拽出腰间布带一头,擦把额头的汗珠,又把布带头掖进腰间。 他转身要走,抬头看到前面的水塘边有个模糊的东西,像个没有塞满稻糠的麻袋包,瘪瞎瞎地丢在那儿。 老钟迟疑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单志林隐约听到窸窣的声音,本能地要站起来,可只是在水塘边打个滚,慢慢滑进水塘里。
老钟快步过去,一把拽住单志林的手臂,猛地拉上岸。 单志林一丝惨淡而绝望的目光,扫过老钟的脸,惨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就闭上了。 老钟的手指挡在他的鼻孔,鼻息尚存。 老钟抱起单志林,看到他后肩膀渗血,立刻扒开衣服。 老钟一眼就看出,是梅花镖绽开的痕迹。 老钟又看到这人臂膀处有个铜钱大的螳螂刺青。 老钟一愣,立刻解下腰带,迅速把伤口包扎好,弯腰把单志林背到身上,提刀快速走出芦苇荡,把单志林放到车上,扬鞭催马,向家奔去。
2 并非毒镖
钟墨菊端着油灯来到西厢房,把油灯放到屋子中间顶梁柱上的铁皮碗里,屋子顿时洒满柔和的光亮。 老钟一手托着单志林的头,一手解开湿漉漉的布褂子纽襻,轻手把他的衣服从身上扒下来,吩咐钟墨菊去烧盆热水,把药葫芦拿来。 钟墨菊应声出去。
钟墨菊回到上屋,麻利地刷好锅,舀了几瓢水,蹲下身子往灶膛里填柴禾。 火舌从灶膛蹿出来,照映在钟墨菊的脸上和胸前。 爹背回一个受伤的男人,她心慌得厉害。 尽管她很少走出这个大院,但外边兵荒马乱,偶尔的枪炮声清晰地从远处的大街上传来。 每次父亲出去,她都提心吊胆。 这种担心,从母亲去世,就落到了做女儿的身上。 锅边响起咝咝的水沸声,丝丝缕缕热气升腾起来。 救人要紧,爹看不准的人,是不能往家里背的。 钟墨菊去父亲的屋里,掀开炕梢边的木柜盖子,摸出药葫芦,拽下挂在炕沿头上的毛巾,搭在肩上,端起一铜盆热水,快步来到西厢房。
老钟抱着单志林的身子,把缠在受伤肩膀的布带子打开,一股鲜血涌了出来。 钟墨菊打个激灵,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钟用热水擦去单志林伤口的污浊,钟墨菊要伸手帮助父亲,老钟摆手,不让钟墨菊靠前。 老钟从钟墨菊手里接过药葫芦,对准单志林的伤口,撒上一层黄色的药粉。 单志林刺激地动了一下,但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钟墨菊向门口移动一下,躲开父亲罩在单志林脸上的暗影,看清楚躺在父亲怀里的男人——脸颊清瘦,苍白如纸,厚厚的紧闭的嘴唇没有血色。 左眉角上面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个细长的豌豆角斜挂在脑门儿左侧。 胸部和两臂隆起的肌肉棱角分明,胸脯上有块疤痕,在黝黑肌肤上格外发亮。
老钟抬头,对钟墨菊说,把我那条裤子找来,他这裤子湿漉漉的得换下来。
钟墨菊回父亲的屋里,翻出一条青色布裤子。 钟墨菊回来把裤子递给父亲,转身要走。
老钟忙说,他一会儿就能醒,去做碗面条,煎两个鸡蛋,他是跑了很远的路,又淌了不少血,身子发虚。
钟墨菊看一眼单志林,轻声对父亲说,爹,这人……老钟打断女儿的话,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爹救他没有错,快去忙吧。
钟墨菊从父亲那沉稳的眼神中,看到父亲的自信,也就放心地做饭去了。
老钟用布带包好单志林肩上的伤口,平稳地把他的头放到枕头上,然后解开他的腰带和两腿绑带。 左腿绑带里夹着一个油布袋子。 老钟捏着感觉里面是张纸。 老钟没有打开,迅速把他身上的湿裤子换下来,把油布包放到小腿上,把绷带缠好。
老钟到马厩给枣红马添了草料,舀起一瓢豆饼水浇到草料上拌好。 枣红马甩一下脑袋,闷头大口嚼料。 老钟爱抚一下马头,回到屋里。
钟墨菊在和面。 褐红的荞麦面,在钟墨菊手里很快就变成了柔软的面团。 她拿起擀面杖,很快一张薄薄的大张面饼在面板上摊开,撒上干面,叠成面垛,操起菜刀,刷刷地切成面条,然后一手抓起,用力抖搂一下,线条均匀的面条呈在面板上。
老钟进屋,看到面板上铺满面条,说,墨菊,又不知道节省了,擀这么多面,吃剩了下顿不就黏糊了嘛!
钟墨菊转身到灶间,话留在身后,爹,给你带了一碗,多少天了就吃地瓜了。 烧过开水的灶膛,还有发红的余火,放进一把柴草,火苗升腾,映红钟墨菊鲜亮的脸颊。
老钟慢慢地一圈一圈在解小腿的绷带,一天的奔波虽不是过于劳累,可紧缠裤腿的绷带,像裹住了全身的疲惫,解开后立刻从四肢释放出来,无言的轻松涌遍周身。 往日这个时候,老钟便依偎在炕头,枕着马鞍型的木枕头,仰望房梁,温热的火炕烙着酸痛的腰。 女儿把饭菜端上来,给他烫好一壶高粱烧,他才起来盘腿坐在饭桌前,品味着生活。 一壶温酒下肚,血从脚底下往头上涌,一股燥热从骨子里往外散发。 老钟顶着这股酒劲儿,来到月色苍白的院里,脱掉身上的布衫,拉开架势,一套翻子拳下来,敦实的身板微微见汗。 再来套花容枪,汗水就顺脸流下来。 钟墨菊给他准备的一盆井拔凉水,放在门口的凳子上。 他擦下身子,才回到屋里舒服地睡觉。
而今晚老钟却无心躺在炕上,也无心眷恋那壶老酒。 西厢房那人还没有苏醒过来,他心生焦躁。 他前脚刚跨过门槛,钟墨菊喊,爹,那人是干什么的? 醒了吃饱饭,让他走吧。
老钟沉闷片刻,眉间现出一道深沟,说,我不知他是干什么的,可这人你爷爷见了都得救! 钟墨菊疑惑的眼神,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恐慌。 她对爷爷的记忆是模糊的,爹也很少提起过。 即使在每年的除夕给祖宗立牌位的时候,爹都不让她进到摆放牌位的屋里给爷爷敬香。 老钟看到女儿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转回身说,墨菊,这个人是岳城一带的人,他左臂上有个纹身标记,你看到没有? 钟墨菊摇摇头。
老钟说,你爷爷告诉我,见到左臂上纹着螳螂图案的人,不管这个人是做什么的都要以礼相待,需要咱们帮助的时候,要不惜身家性命。 老钟向西厢房望了眼说,身上有这个标记的人都是南边庄林会的,他们是庄稼人和渔民,白天种地下海打鱼,歇着时在一起习武练拳。 他们师承大连李之箭的螳螂拳。 那时你爷在岳城做布匹、棉花生意,商号叫同顺。 民国七年,你爷被老黑山胡子绑票儿,庄林会大当家的出面讲情做保,你爷才得以脱身。 从此你爷和庄林会的人结下情义,每年过年,你爷都要送去一些银两救济庄林会里的穷人。 日本人把老毛子从大连赶走,老毛子沿铁路线向北撤退,一路抢夺钱财。 庄林会的人为保护你爷爷的商号不被老毛子抢劫,连夜护送你爷爷逃离岳城。 你爷爷驾着马车,拉着你奶奶和我回到老家营口。 我到了你这个年龄才知道,那晚上送我们出城的时候,两个庄林会的弟兄为了阻止老毛子追上你爷爷赶的马车,跟老毛子亮拳。 老毛子武功打不过庄林会的弟兄,可他们手里有枪。 再高的拳手,也躲不过眨眼飞来的子弹,两个弟兄倒下了,是为了保护我们全家倒下的,你爷爷临死都没有还上这个人情。 墨菊,你说爹看到他倒在芦苇荡里,我能不救吗?
钟墨菊眼里忽地闪出亮光,爹,我知道了。 他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我去西街宝和堂药房抓点儿药吧,这个时辰不能打烊。
老钟肯定地点头说,他是被人追*了。 他是岳城庄林会的人,跑到大水塘足有一百五十多里路,不知跑了多长时间。 我看了他身上中的梅花镖不是毒镖,只是流了很多血,加上劳累才昏了过去。 红药抹上了,不会有大事儿,等他苏醒过来再说。 墨菊,你蒸碗鸡蛋羹,醒过来让他喝,他身体太虚弱。
老钟去了西厢房,钟墨菊从草篓里摸出五个鸡蛋,啪啪打碎淌到青花碗里,用筷子搅成了糊状,那颜色,像西海落日洒在辽河口的那片灿烂的金色阳光。
3 拜师学艺
庄林会的老大单永善是单志林本家大伯。 单永善八岁的时候,在大连铁路做勘察工作的父亲举家迁到山东,参加德国人修建的胶济铁路。 父亲在一次事故中丧生,母亲被一名德国工程师领到青岛,住在德式洋楼里。 单永善那年十二岁。 他吃不惯德国人的奶酪和半生不熟的牛肉,母亲单独给他做家乡的高粱米干饭黄花鱼,或是玉米■子粥干萝卜炖黄豆吃,那个德国人经常乌啦哇啦地训斥母亲。 更让单永善反感和厌恶的是,那个德国佬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发着绿莹莹的光。 单永善跟德国佬的目光一相遇,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单永善不愿意回那个洋楼,也不愿到德国人在俾斯麦大街开办的胶澳总督府学校,看那些小猫头鹰的眼睛,学那些鸟语。 单永善开始逃学,最后发展到夜不归宿,在码头、车站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混在一起。 母亲找到他,哭成了泪人。 母亲要送他到修车行学徒,他不去,要学武术。 母亲无奈,就把他送到大港火车站附近的五间房拳馆。 拳馆的创始人钟瑞臣,捏巴捏巴单永善的骨架,答应收下。 母亲给了钟瑞臣二百马克,让他照顾她的儿子。
单永善可能就是天生练功习武的人,基本功练得扎实,套路一遍就能熟记于心。 钟瑞臣喜爱如掌上明珠,最后把始终不外传的蹬萍渡水轻功也传授给了单永善。 八年的工夫集成大功,单永善二十岁那年,日本人打走德国人占领了青岛。 母亲要单永善跟着她走。 单永善不走。 母亲只好给他一千银元和三根金条,告诉他父辈老家在辽南岳城火山村,回到老家娶房媳妇,安家置业,把单家的香火传下去。 母亲含泪和德国大胡子乘“怡和”号轮船走了,从此母子俩远隔万水千山再没有相见。
单永善人生二十年,可以说没有乖孩子似的听几次母亲的话,尤其父亲去世后,母亲跟了猫眼睛的外国人,他就从心里厌恶母亲,处处跟母亲别劲儿,母亲说东,他偏往西。 而母亲临别时的话,他听了,决意要回父亲的老家。 师傅钟瑞臣感叹,羽翼丰满的鸟儿总是要飞走的。 师傅做媒,把他师兄的女儿许配给单永善。 单永善和这个膀大腰圆的山东姑娘拜了天地,拜别了师傅,领着媳妇就离开胶东半岛,回到了辽东半岛。 单永善没有眷恋童年生活记忆很深的大连,从旅顺下船,直接来到他从没来过的父亲老家岳城的火山村。
火山村的单家不是大户人家,院浅墙矮,人丁不旺,几辈人都是朴实的庄稼人。 单家门出了一个把书念到大学门的人,又在大城市做事,这个人就是单永善的父亲。 单永善回老家安顿,弄得单家人一阵疼惜和怜悯。 这孩子命苦,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改嫁(单永善没有说母亲跟德国人走了),村里人向这个孤儿伸出温暖之手,送粮送菜送柴。 单志林的父亲腾出一间房,让这个本家哥哥两口子居住。 单永善没有白吃白用乡亲们的东西,挨家送钱。 这时乡亲们才似乎明白了,敢情回来这位单家的后人,不是个在外面混不下去的穷鬼,而是衣锦还乡啊!
单永善带给老家火山村的惊喜,不只是置房置地、拴上一挂马车。 更让十里八村另眼看待单家的是,单永善把单家前辈曾经创办的庄林会恢复起来。 这个曾经威震乡里的庄林会没有任何主张和目的,就是组织村里一些爱好习武的年轻人,晚饭余暇时间,或是上冬挂锄的季节,聚在村西的娘娘庙前习武练拳。 庄林会的创始人是单永善爷爷辈的人,年轻的时候在复州城盐场做晒盐工,跟个山东汉子学了几套拳法,其中能拉开架势、行拳踱步、套路娴熟有点锋芒的就数七星螳螂拳了。 单拳主就以七星螳螂拳为庄林会的当家拳。 练拳习武的人越来越多,邻村的年轻人也奔到火山村来。 人多了,练拳的吼声随着微微秋风,飘到十里八村和远处的县城。 火山村的人远近出了响名,附近的山贼海霸王也畏惧三分。 后来单拳主离世,火山村的庄林会没有人能顶起大梁。 一代人的荒疏,庄林会已经淡出火山村人的记忆。 单永善购置的三间青瓦房,把院脖抻长了十丈,拔掉院里的几棵苹果树和海棠树,竖起一面黑绸白字旗,上面绣三个大字:庄林会。 旌旗猎猎,威风骤起,火山村的名字又在附近响起。
单志林拜单永善为师父那年,也正是单永善进五间房拳馆拜师学艺的年龄。 他也像当年师傅捏巴他的筋骨一样,把单志林的筋骨捏巴得嘎嘣嘎嘣响。 拜师的第一天,师傅就把两个铁砂袋子绑在单志林的小腿肚子上,这一绑就是五年。 勾搂掛劈,仰附拧旋,刚柔相济,勇猛快速。 所有要领的一招一式,单志林做得虎虎生风,有模有样。 单永善坐在石鼓上,石桌上放着一壶温热的黄酒,半笸箩花生,扔嘴里几粒花生豆,呷口老酒,眯缝着笑眼看单志林打拳。 单志林哪个招式欠火候,单永善喉咙里滚出嘿的一声,单志林就知道哪步不到位,立刻重来。 单志林是单永善的得意门生,深更半夜,给单志林开小灶,把轻功传授给单志林。 单永善给单志林解下小腿肚子上的沙袋,单志林顿时感觉身轻如羽毛,蹿房越脊,脚踏浮萍,健步如飞。
单永善喜看自己的爱徒日渐长大,抑制不住的喜悦从眉梢和嘴角一个劲地往外飞。 单永善和山东的胖老婆没有生子,他看出单志林是棵好苗子,不仅武功出类拔萃,人品也好。 单永善和老伴一商量,要认单志林为义子,老了有个依靠,置办的家产也有个继承。 单志林的父母不缺儿子,单志林排行老三,身下还有一个弟弟。 单志林家有一亩半沙包地,父亲跑海,母亲侍弄沙包地,两个哥哥都在城里学手艺。 单志林成天长在单永善的大院里。 单志林的父母巴不得三儿子落到单永善家,替他们把儿子养大娶上媳妇。
单志林十七八岁就开始帮助义父单永善打理家务了。 单永善在城里开了一家当铺,掌柜的是山东人,叫马云棠,个子挺高,清瘦,眼睛贼亮,看谁都像锥子似的扎在脸上。 他和单永善在一起拜师学武功,比单永善年长几岁。 为了家里生活,马云棠到码头当过搬运工。 马云棠在本家哥哥引导下秘密加入共产党组织,接受党组织安排,在码头上组织工人活动。 马云棠被组织派到辽南开展工作,真实身份是辽南的地下党盖平支部负责人。 马云棠来到辽南找到单永善,单永善一番款待,问马云棠是路过此地,还是打算在这儿谋生。 马云棠说不路过,要谋生。 单永善问需要多少金圆券。 马云棠摆手说,我给你干。 就这样单永善按照马云棠的话办,在岳城开个当铺。 两年过去,生意逐渐兴隆起来。 可是不管当铺如何需要人手,单永善却始终不让义子单志林进城帮助打理当铺的生意。
单永善不让单志林接触马云棠,是因为单永善已经知道了马云棠的秘密身份了。 马云棠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要发展单永善进到党的秘密组织。 单永善嚼的花生豆嘎巴嘎巴响,喝下几口老酒。 他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儿,早年在青岛和师傅习武的时候,就听说码头上有这样的人,专门领着穷哥们儿闹事,有的抓起来被打死,挂在塔吊上面暴尸。 这样不怕死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感觉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问道,这和水泊梁山宋江有什么不一样? 不就是聚天下豪杰,替天行道跟官府作对嘛! 马云棠摇摇头,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共产党是替百姓行道,为的是让人民当家做主。 单永善明白了,就像他的庄林会,他聚集的人是习武练功,健骨强筋,而马云棠聚集的人是要玩命的,他们叫作革命。 单永善觉得这也是个义气事儿,把锡皮酒壶里的酒喝光,酒壶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单永善是个重义气的人,何况是为了老百姓干好事,没有什么可说的。 可你马云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儿。 马云棠直视单永善的眼睛,只要你参加党组织,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 单永善说,我不加入你们的组织,但我可以听你老马的,跟你干事。 庄林会的弟兄们我吭一声,都可以跟你老马干,就是单志林不能跟你做任何事情,也不能跟他说这些事儿。 马云棠笑着点头,你老单是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这小子身上了。
4 密谋截宝
半夜时分,单志林醒了。 他迷糊着眼睛,望着柱子上的油灯,怔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蹦下炕。
躺在炕梢的老钟咳嗽一声,坐起来说,醒了,是饿了?
单志林看到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盘腿坐在炕上。 这是什么地方? 你是谁? 单志林警觉地问。 他发觉右臂已经包扎上,活动一下隐隐作痛。
钟旺兴嘿嘿笑道,咱爷儿俩还是有缘分的啊! 你身体很虚,还是到炕上来倒着吧。
单志林环顾一下屋里,只有老钟。 单志林猛地弯腰摸摸腿上的绑带,那封信还在,单志林的心松弛了一下。
老钟把烟袋锅摁满烟丝,划着火柴,猛抽两口,吐出一口辣烟,问,你是庄林会的?
单志林惊诧了。 在暗淡的灯光中,那男人的眼睛很亮,眉宇间透着咄咄逼人的侠气,端着烟杆的手臂,隆起一道肌肉檩子。 单志林立刻觉得,这男人有武功在身。 单志林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他还看不出来这人有什么歹意。 单志林溜眼外屋,黑洞洞的,估摸两步就能蹿到外面。 他完全有把握脱身。
老钟吧嗒吧嗒嘴说,小伙子,肩膀是红伤,放心在这儿养两天再上路。
单志林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受伤的肩部隐隐作痛,身子竟然微微地晃动起来。 老钟伸腿下地,扶住单志林坐到炕沿边,说,小伙子,梅花镖没有毒啊,可伤的也不轻,要养几天才能活动身板。 上炕倒会儿吧,饭菜在锅里热着,我去给你端来。
老钟出去,吱嘎一声把门带上走了。
单志林坐到炕沿边,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这会儿确实感到饿了。 单志林偎到炕里,靠在窗台边环视屋里。 炕下靠墙有个八仙桌,桌子上摆着一尊佛龛。 屋里再无其他家什,显得空荡。 单志林看着窗外,灰蒙蒙的窗户纸什么也看不清。 单志林感觉这个屋是厢房,他知道,有厢房的人家都是村里的大户人家。 这个陌生的大户人家的人怎么知道他是庄林会的? 庄林会的规矩是以武会友,对外是不结仇的,不会遇到仇人吧? 单志林想到这儿,内心却一阵胆寒,不由得打个激灵。 庄林会不与人结怨的规矩却毁于一旦……
单志林知道师父单永善答应马云棠的事情,已经是三天后了。
马云棠接到上级组织密令,日本一支探险队以探险的名义,在西北敦煌莫高窟盗走十七大箱珍贵绘画和经书。 几经周转,到了天津,不走国民党把守的山海关,在天津塘沽一个小码头秘密装上船,不敢直接运到当时俄国军队占领的大连和旅顺港,直奔辽东湾一个叫仙人岛的地方上岸,然后运往大连南山町的日本特务机关。 上级党组织的密信写道,敦煌绘画、经书乃是我中华千年之瑰宝,决不能落入强盗之手,要不惜代价截获,藏于密处妥管。 藏秘之处,报于奉天北市场云鹤茶庄蔡老板。
马云棠深夜在屋里踱步,反复看看密信。 密信上说,日本人处在俄占区,不敢明目张胆出动宪兵押送,收买了滚马岭山寨老大窦喜川,绰号窦大头。 由窦大头负责接货押运到大连。 马云棠了解这个窦大头,他占山为王,手下有百十多号弟兄,在东山一带打家劫舍,欺压百姓,无恶不作。 窦大头心狠手辣,只认钱不认人。 党组织曾派人说服他弃恶从善,不要欺压百姓,可他匪性难改。 岳城党组织要除掉这个土匪头子,可始终没有机会。 现在他又帮助日本人干事,马云棠咬牙切齿,恨不得到滚马岭山寨把窦大头*了。 然而,马云棠只是在气头上想想而已。 他虽然没有见过也没有和窦大头打过交道,但是,马云棠也了解到外人是难靠近他的山寨的。 马云棠想起单永善,尽管单永善没答应他参加组织,但却答应帮助他做事。
单永善跟窦大头没有打过照面,却有过交往。 单永善恢复庄林会不久,窦大头让山寨的二当家老和尚带着厚礼来到火山村。 老和尚见面寒暄几句过后,说明来意:山寨老大听说单英雄武艺高强,特邀请单英雄加盟山寨,跟老大一起打天下。 单永善拱手致歉:只是练过三拳两脚,在高人面前亮不出手,是个徒有虚名入不了行的门外汉。 回到家乡,颐养天年,恢复庄林会弘扬单家美德,忠实地奉行前辈与世无争、不与任何人结怨的老规矩,只能在小小的火山村里扬旗擂鼓。 老和尚诡谲地眨动发黄的眼珠子,露出黄牙笑道,单英雄真是闯荡江湖的高人,深谙事理,晓得世道。 窦老大喝的是高山流水,单英雄吃的是村中老井,咱们是河水不犯井水。 单永善拱手相敬,窦老大阔走朝天大路,鄙人相守茅屋草地,敬仰敬仰。 单永善款待老和尚,老和尚心中高兴,虽然单永善没有答应上山入伙,但窦大头的目的达到了,单永善保证不独立山头,跟他们争地盘。 老和尚喝得晃晃悠悠骑上高头大马,领着两个马弁回滚马岭了。 当年中秋前夜,单永善安排庄林会的几个弟兄,给滚马岭山寨送去四口肥猪,还上了窦大头的一份人情。 几年过去,庄林会一直避免跟窦大头有任何来往。 单永善知道窦大头到处行恶,终将要遭到报应。
马云棠看着单永善那张神色凝重的脸,深沉地说,窦喜川如果给日本人做了这件事,就是民族的败类。 单东家要是能说服窦喜川放弃这件事儿,就是为民族做了一件大好事。 单永善凝眉颔首,我明白了。 单永善带领两个徒弟,抬着两条五尺长的大鲅鱼,来到滚马岭山寨。
窦大头一番盛情,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窦大头光秃的脑袋显出红光,瞪起充满血丝的眼睛说,单英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需要鄙人出力的地方,尽管吩咐。 单永善咂口酒,眯缝着眼睛说,哪敢让窦寨主出力,只是有件事情,看到了端倪,来探听虚实。
窦大头一惊,问,什么事情劳驾单英雄亲自出马,直说无妨。
单永善瞧眼围坐在酒桌的山寨弟兄们,欲言又止。 窦大头一挥手,他的弟兄们都散去。 单永善靠近窦大头,低声地问,听说你要为日本人送批货?
窦大头猛然一愣,瞪起充满凶光的眼睛,反问,这个事情你怎么能知道?
单永善冷冷一笑,我知道是小事儿,整个岳城都知道了,说什么的都有。 我听不下去了,感到窦寨主仗义,念江湖规矩和朋友之情,才到贵府探听虚实。
窦大头扬起手臂,大声吼道,我窦喜川做事敢做敢当,谁给钱我给谁办事。 我又不是*人放火,谁他妈的爱说什么说什么。 单英雄,谢谢你的好意,大哥我领情了!
单永善肚里装满马云棠讲的大道理,可是面对窦大头的凶狠相,他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单永善不是畏惧窦大头,而是觉得就是马云棠来,把大道理说得天花乱坠,窦大头贪婪冰冷的脸上也不会渗出一丝暖色。
单永善枉走一趟的结果,马云棠是意料之中的。 距离窦大头接货的日子临近,马云棠再次说服单永善出马,截下窦大头的货。 单永善眉头紧蹙,半天没有说话。 马云棠像尊雕像似的坐在炕沿上,两人的目光碰撞的时候,马云棠又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挂起庄林会的旗帜,不是为了称霸一方,打家劫舍,也从来没有跟世上的任何人结下怨仇。 让你做这件事情,确实是难为你了。 可是,在这民族大义面前,一己私利就有点儿苍白了。
单永善冲着马云棠微笑一下,这些日子你给我上的课,我已经懂了很多大道理,可我领着弟兄们去做,就违背了前辈立下的规矩。 我不能开*戒啊!
马云棠仰天大笑,单东家多虑了! 马云棠笑声戛然而止,低声地说,我已经计划好了,只能用拳脚,不用刀枪,让窦大头觉得是帮不懂规矩的胡子打劫的。 地点选在他们去往大连的必经之路万家岭,那地方岭陡路窄,树林茂密,又远离岳城五十里,你们的武功足以拿下窦大头那帮草寇。
可是他们有火枪,我们的拳脚没法跟那玩意儿比量。 单永善深深地叹口气,无奈地摇头。
马云棠霍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把手指伸进茶碗里蘸了下,在桌子上画了两道弯曲的线,说,你去见窦大头的时候,我去万家岭观察了地形,有处弯路,最适合打埋伏。 你们武行有句术语,叫猛虎下山。 窦大头他们手里的长枪,在你们的短兵接触中,就是一条烧火棍!
单永善久久地凝视着八仙桌上那两条水线渐渐消失。 他抬起头说,老马,你告诉我你的身份,说明你心里有我老单,我帮你把这个事儿圆下来,你好交差。 不过老马,我先把话说清楚,货截下来,不能拉到火山村,更不能放我家和这个当铺里。
马云棠端起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放下茶碗,说,货截下来后你留下两个可靠的弟兄押运,货拉到岳城东的馒头山,藏匿的地方我已经找好了。
单志林知道义父挑选十个师兄去做活,竟然没有他。 他要跟着去,单永善板起面孔,厉声地说,江湖上风大浪急,世事难料,在家照顾好师娘,打理好生意,你该挑担子了……
想到这儿,单志林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老钟端着菜饭进来,他慌忙揉一下眼睛,没有让眼泪滚落下来。
5 养伤遇美
马的嘶叫声惊醒了单志林。 窗外发白,院子里的说话声飘进屋里。 单志林听不清楚,好像是个女人和男人在低声地喃喃私语。 单志林轻轻地下炕,来到外屋,把门推开一道缝,看到马厩前有两个人。 男的是昨夜在一起的房屋主人,女人背对着单志林,他看清那女人后脑勺下面的一根粗辫子搭在腰间。 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单志林没有听清,但他从女人留的这根辫子上判断,那女人是姑娘,他们可能是父女。
那姑娘转身走到西厢房门前停下,单志林麻利地闪到门后。 那姑娘往屋里瞅一眼,步履轻盈地走了。 单志林再探头,老钟给马添完草料,把白布褂子搭在靠在马厩旁边的车板上,光着上身,拉开架势,在原地旋风般打了一阵拳。 单志林惊讶了,这套拳法他是没有见过的。 师傅除了螳螂拳,还给他们打过南拳和长拳。 而这套拳法跟师傅的所有套路都不同,这套拳路稳重、有力、凶猛,两腿弛张有序,左右横扫,如疾风卷残云,恰惊雷贯春秋。 单志林感觉身边的门板都在忽悠地晃动。
老钟一套拳路下来,紫铜色的身板挂满汗珠。 他气定神闲,稳稳地坐在石凳上擦汗。 姑娘端来一铜盆水,放到老钟身边的石桌上。
墨菊。 单志林听清老钟叫姑娘的名字。 墨菊应了一声,老钟说,我去西大街把货送到大屋子,你宝祥叔要是回来,我就去大石桥车站接他。 西厢房那个人醒了,喊他吃饭,他要走,你告诉他,肩部伤没好,还是养两天再走好。
墨菊看一眼西厢房,轻声说,爹,他好像醒了,你跟他说吧。 墨菊说完转身回屋,走到西厢房,又往门里瞄了一眼。 单志林向后一闪,快步到里屋,迅速躺到炕上,佯装睡觉。
老钟把一条白手巾放进水盆里,洗了几下拧干擦身,然后披上褂子来到西厢房。 老钟干咳一声,说,小伙子,醒了吧?
单志林忽地坐起来,避开老钟的目光,揉着眼睛,俨然刚扒开眼眵。
呆了一宿,我还不知道小伙子尊姓大名,要没啥顾及的,留个姓名吧? 老钟和蔼的口气,让单志林感觉很亲切。
单志林低声道,大叔知道我是庄林会的人,救了我,我应该知道大叔的尊姓大名,日后好报答大叔。
老钟嘿嘿地笑了两声,要说报答的话,我老钟家应该报答你们庄林会的恩情。
单志林下地,鞠躬抱拳说,大叔,小的我叫单志林,家住岳城火山村。 感谢大叔救命之恩。
老钟摆手,说,咱们谁也别提什么报答感谢的事儿,算是咱爷儿俩有缘分。 你呢要去哪儿干什么,我也不过问,可你肩部的伤要养两天。 在我这儿安心呆着,我再给你换一遍红伤药就好了。
单志林活动一下受伤的肩膀,像要撕开了似的疼。
钟墨菊在窗外轻轻地喊,爹,吃饭吧。
老钟领着单志林来到上屋吃饭。 饭菜摆在外屋的八仙桌上,两只青花碗盛满小米稀粥,两盘炒菜,一盘白面馒头。 单志林闷头喝下一碗粥。 这时钟墨菊从西屋出来,到锅台上又给单志林盛了一碗粥,放到单志林的跟前,回身坐到桌子对面,好奇地看着单志林。
单志林不敢看眼前这个姑娘,连菜都不好意思夹一口。 钟墨菊大方地把一瓣咸鸭蛋,夹到单志林的面前,说,鸭蛋不咸,就饭吃吧。
小伙子,吃菜,来个馒头,光喝粥半晌就饿了。 老钟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单志林。 单志林已经满头大汗,接过馒头又放回去,撂下饭碗说,大叔,我吃饱了。
单志林紧忙走出屋,蹲在西厢房的窗下,打着饱嗝。 昨夜醒来,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就把一大碗面条吞下去,当时他想的是如何脱身。 而早上这顿饭,让他有点慌忙。 那个脸蛋嫩得像白面馒头似的姑娘,竟然给他盛饭还给他夹咸鸭蛋,他犹如坐在炉膛前被火烤一样不自在。
单志林环视院里,这是个高墙大院。 六间青砖瓦正房,东西厢房是四间平房。 西厢房南侧是马棚,车板放在东下屋南侧,车上装着麻袋包。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柴禾垛整齐地摆在正房西头,东厢房檐下摆着石锁、石鼓和斧头形状的石板。 马棚边上立着两根拴马桩,木桩子周围的地面和木桩子一样,磨得锃光瓦亮,内行的人搭眼就看出,在那儿练功的人功底能有多深。 单志林早晨看了老钟的拳功和脚法,觉得可以跟义父一比高下。
单志林的目光转到正房,看到东屋窗下有块不大的园子。 单志林怔住了,那块小园子里长的不是青菜,不是地瓜秧子和豆苗。 单志林没有看错,那是一个花园,姹紫嫣红的花朵像夏日热辣辣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 单志林从没有看过这么多的花,甚至没有看到过鲜艳的花朵。 只记得义父领他在城里北来顺羊汤馆吃烧麦的时候,看到掌柜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开着金黄色花朵的花盆,那花儿青枝绿叶,花朵娇艳欲滴。 单志林着迷地看了半天。 义父把他拉到桌前坐下,拉下脸说,一个大小伙子爱花能有出息吗? ! 现在想起义父的话,麻溜把眼睛收回来。
老钟从屋里出来,看到单志林蹲在西屋窗下,走过来,说,志林,我这儿清静,安心养两天。 闷了出去走走,出门就是辽河,往北走是罗锅桥,过了桥就是热闹的西大街。
老钟说完就去马厩,把枣红马牵出来。 枣红马扬起头,打着鼻响,在老钟的吆喝下,屁股进到车辕里。 老钟利落地把马鞍子、套包、笼头、缰绳,一一装备到枣红马身上。 钟墨菊从屋里出来,打开暗红色的大门。 老钟扬起鞭子,在空中炸个清脆的响,大声道:驾! 枣红马驾车走出院里。
单志林快步过去,刚要伸手帮助关门,钟墨菊抢先把大门关上,温和地看着单志林,说,你受伤了,不能乱动。
单志林尴尬地笑笑,说,这点儿小伤不碍事。
钟墨菊惊讶地说,你不知道你伤成什么样吧? 爹打开你衣服,伤口像梅花瓣似的! 钟墨菊转而好奇地问,哎,谁把你打成这个样?
单志林的脸痛楚地抽搐一下,转身回到西厢房,痛苦地躺在炕上,想起那恐怖的一幕……
6 临危受托
马云棠得到组织的密令,晚上大约九点左右,一艘帆船在仙人岛靠岸。 船上有三名日本人,长枪两支,手枪一支,两个船工。 马云棠迅速来到火山村与单永善见面。 单永善把挑选的十名徒弟召集到家,高粱米干饭猪肉炖粉条,每个人吃得饱饱的,等到夜色降临,单永善家的两挂马车出动,拉着十二个人,赶往六十里地外的万家岭打埋伏。
单永善的人马都是赤手空拳,唯一的武器是马云棠的一把德国马牌手枪,子弹只有五发。 就这五粒子弹,单永善还不让马云棠用。 不*生是单永善的底线,他告诉徒弟们,拳要重,但不能致人命。 这是一场贵在神速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单永善和马云棠选好路口狭窄的坡岭位置,徒弟们系好黑色面巾,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埋伏在坡上的槐树林里静静地等待。
月光青白,秋风微习,夜虫细唱,远处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在夜色里显得凄厉和苍凉。 单永善把腰间布袋子里的炒黄豆掏出来,每人分了一大把。 这是老伴给炒的,当时他还不愿拿。 老伴说,孩子们半夜冷了嚼巴嚼巴顶饿又暖和。 单永善掏出紫砂酒壶,呷了一口温热的酒,递给马云棠。 马云棠很少喝酒,这回没有拒绝,接过酒壶,咕嘟咕嘟灌进肚里两口。 单永善嘿嘿笑了,老马你是在壮胆! 马云棠点头道,是啊,这是头回带队打仗! 单永善攥紧拳头,抖动双肩,全身骨骼嘎嘣嘎嘣的响声,在静谧的夜晚,灌进趴在树丛中每个徒弟的耳朵里。 徒弟们也活动起筋骨,嘎嘣嘎嘣地像崩豆似的响起。
远处传来车轮子吱嘎吱嘎的响声,一堆黑影幽灵般地由远而近。 单永善听到了徒弟们急促的喘息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亮拳,单永善低声道,不要怕,狭路相逢勇者胜,听我的口令往下冲!
三套马车力量十足地爬到坡上。 月色中,单永善看清,车上坐着三个日本人,怀抱着大枪在打盹。 窦大头的十个弟兄,慢悠悠地跟在车后。 有三个人扛着长枪,其余每人手里拎着大片刀,寒光闪烁,*气腾腾。 单永善低声吩咐,我对付车上的日本人,你们一起对付车后的人。
马车走到坡上,进入单永善的埋伏圈。 单永善屏住呼吸,大喝一声,冲! 刹那间十一个人一跃而下,猛虎下山般地扑到他们的身上。 一场拳战疾风骤雨似的展开。
单永善扑到车上,左右开拳,两个日本人晃动着身子,挥起枪要刺,单永善攥住枪管,飞起两脚,三个日本人一起滚落车下。 抱枪那个日本人爬起来端枪瞄准单永善。 马云棠站在坡上,手疾眼快,抬手枪响,那个日本人应声倒下。 清脆的枪声惊飞了夜鸟,也吓跑了十个士匪和两个日本人。
单永善让徒弟们把几支枪的枪栓卸下来,然后把枪丢到树林里。 马云棠要把枪拿走,单永善怒道,还拿枪? 你拿个破枪已经开*戒了!
马云棠声音更凶,不开*戒,你就没命了!
单永善冷冷一笑,枪子儿还没有那个胆量往我身上钻! 马云棠恼怒地低声嘟囔道,愚蠢之极!
单永善亲自掌鞭,坐在货箱上,拽住辕马的缰绳,扬起鞭子啪啪两声脆响,马车往坡下冲。 单永善领两个贴心的徒弟,和马云棠坐在货车上,其余的徒弟坐着来时的两辆马车回去。 刚走不远,徒弟大壮飞跑过来,急喊,师傅不好了,老疙瘩不见了!
单永善勒住缰绳,急问,怎么不见了,吓跑家去了? 大壮说,在坡上捡到老疙瘩的一只布鞋。 马玉棠惊疑地说,混乱中能不能被窦大头的人架走了? 单永善惊叹道,那就坏了,庄林会就要跟窦大头结仇了!
单永善和马云棠领着两个徒弟,把截下的货藏好后,立刻赶回村。 先回到村的徒弟们,都聚在师傅家。 单志林认真地听着师兄们绘声绘色地讲着刚刚过去的肉搏战,羡慕得直咋舌。
单永善让徒弟们去老疙瘩家和他邻村的亲戚家去找老疙瘩,可是找遍他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单永善感到情况不妙:老疙瘩到了窦大头手里,能不能咬紧牙关且不说,就是左臂上那个螳螂图刺青,就足以让庄林会暴露无遗。
单永善立刻决定做两件事:庄林会解散,徒弟们回家或是出去找生路,不要到他的大院里来了; 第二件事就是当天上午把老婆送上火车,让她从大连回青岛。 女人百般不依,单永善瞪起眼睛吼道,你要家产还是要命! 女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哽咽道,俺要你。 单永善有女人以来,第一次把老婆揽在怀里,抚摸老婆扎着发髻的头,看到她灰白的头发,低沉而痛心地说,跟我你吃苦受累了。 老婆泪眼汪汪地看着单永善,嘴唇颤抖什么也没有说上来。 单永善在老婆那充满担心和渴望的眼神里,知道滚动在她喉咙里没有说出来的话了。 单永善安慰她说,你走了我好脱身,我甩掉仇人,就回青岛找你,你保管好盘缠,回老家买三间房两亩地,有遮风挡雨的窝,有收两担粮的薄田,咱俩养老够了。
女人流着牵挂的眼泪走了。
单永善把单志林拉到马云棠面前说,老马,你把志林带走吧,他跟你走我也放心了。 马云棠闷头抽烟,狠吸两口,说,好吧,你脱身后在岳城火车站见面,我们一起去奉天见组织。 单志林扑腾一下跪在义父面前,哀求义父留下他。 单志林的师兄们都跪下了,都要留在师傅身边。 单永善紫铜色的脸上充满怒气,厉声吼道,人多必有死伤,今天的事儿由我承担,你们要想让师傅活命,日后还跟师傅我在一起,就离我远远的。 这样我才能脱身!
马云棠深深地向单永善鞠了一躬,徒弟们跪下磕头。 马云棠拉起单志林的手,向众徒弟们一挥手走出单家大院。 徒弟们跟着马云棠出了村子,来到响水河边的柳树林子里。 马云棠瘦高的身材,可说话的声音是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嗡嗡响:你们的师傅教你们习武练功不*生是对的,可眼下已经不是你们愿不愿意的时候了。 要想让你们的师傅活命,我们就要救师傅。 徒弟们刷地跪下,大壮带头大喊道,我们豁出命也要救师傅! 徒弟们齐喊,豁出命救师傅! 马云棠让徒弟们都站起来,说,我们没有武器,窦大头的人肯定有刀枪,靠我们的拳脚功夫是很难打败他们的。 大壮急问,马先生,你说怎么办,我们跟你干! 马云棠指着槐树林,每人准备一根碗口粗的棒子,等待天擦黑的时候,到师傅大院外埋伏。 要是窦大头的人真来了,我们出其不备放倒他们,把枪抢过来,然后跟我一起去山里找队伍。
天色渐暗,马云棠从镇上回来,拎了一大筐马家铺牛肉包子,徒弟们放开肚量吃。 夜幕像硕大的黑布罩在头上,村子异常的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的狂吠声,在瑟瑟秋风中显得孤寂和凄凉。 马云棠握着只有四颗子弹的马牌手枪,二十多个徒弟,每人拿着一根沉甸甸的刺槐棒子,悄悄摸进村,潜伏在单永善家大院边的玉米地里。 单志林的心怦怦地跳,马云棠拉住单志林的手,悄声说,志林,打起来的时候,你立马冲进院里,无论如何要拉着师傅脱身。 你和师傅都有轻功在身,看准了哪边没人就从哪边走,单志林答应。 马云棠拿出一封信,说,把信保管好,我们要是见不了面,你和师傅去奉天北市场麒麟茶庄找蔡老板。 马云棠告诉他接头暗号,拍拍单志林的肩,嘱咐道,小子,遇事要冷静。
单永善大院里的旗杆上的三角旗,在风中猎猎; 旗杆下面是一盏汽灯,把院子照得通亮。 灯火通明的大院里静如一汪池水,仿佛扔块石子就能荡起波涛。 院子大门敞开,院子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着紫砂酒壶和一盘盐炒黄豆。 单永善坐在旁边,捏着酒壶,时而抿口酒,嚼几粒黄豆。
临近午夜,村子的沉静被马的嘶叫声打破。 清脆的马蹄声和众人的脚步声由远渐进,转眼就把单家大院围住。
窦大头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大院门前,一手拉住马缰绳,一手提着驳壳枪,看到单永善坐在院子中央,猛然一愣,大声道,你是知道我会找你算账来吧? 你敢打劫我,我很佩服你的胆量! 你把截下的货交出来,我放你一马,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和你庄林会的忌日!
单永善霍地站起来,一脚踹飞八仙桌,一只脚蹬在凳子上,大声说,货是我截的,要是交给你,我就不截下你的货了! 庄林会已经解散,天大的事我一个人承担!
窦大头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嘴硬,弟兄们,给我乱枪打死他!
马云棠从苞米地里跃起,手起枪响,窦大头应声趴到马背上。 徒弟们举棒冲了上去,跟窦大头的人厮*起来。
单志林飞身进院,拉起单永善说,快走义父! 单永善缓过神来,埋怨道,你们干吗来了? 单志林急说,马先生要救你,让咱俩去奉天送信。 单永善一把推开单志林,大呼道,你快走! 躲枪! 单志林躲过呼啸的子弹,上前去拽单永善。 单永善用力击掌,喊道,你快走!
单志林一个趔趄蹿到墙根,顺势跳到墙头,一支飞镖过来,单志林躲闪不及,肩膀中镖。 他捂着肩膀,几个箭步蹿到玉米地,单志林钻进响水河的树林里,村里的枪声还在继续……
钟墨菊急急忙忙地进屋,打断了单志林的回忆,他慌忙抹掉眼角的泪水。 钟墨菊怔怔地看着他,紧张地捂住嘴,半天才胆怯地说,街上布告要抓的人是你!
7 布告惊心
钟墨菊挎上柳条筐,去辽河西大街牛一刀的肉铺割了二斤牛肉,又去渡口鱼市挑选新鲜海货。 她拎起一条才下船的鲈鱼,刚要上秤,忽然想起单志林的身上还有伤口,不能沾腥的。 钟墨菊放下鱼,来到后街蔡二娘的杂食铺,买了一只白斩鸡。 爹告诉她,这个人的老辈子对她爷爷有救命之恩。 有恩必报,钟墨菊知道这个理儿,赶紧滋补他的身体,让他养好伤,早日回家。
钟墨菊路过警察署的门前,看到一群人在看布告,就凑过去。 这儿经常贴出官府布告,招来行人围观。 钟墨菊的母亲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所不会。 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教她琴棋书画,她又念了几年私塾,布告内容看得顺溜。 墙上贴的是通缉令,通缉一名抢劫犯,说是昨天已经潜伏到本地,年龄二十岁,身上有伤,左眼眉毛上有道疤痕,举报者有重赏。 通缉令上还有一幅画像,画像上的人脸颊轮廓清晰,眉清目秀。 左眉毛上一道月牙疤画得十分显眼。
钟墨菊看着单志林,心怦怦地跳。 她后悔,应该等爹回来,先跟爹说。 单志林猛地站起身,急切地说,我不是坏人,你让我走吧! 钟墨菊从单志林的眼睛里,感觉到这个让她萌发恐惧感的人不像布告上说的那个抢劫犯。 钟墨菊一把拉住要跨出门槛的单志林大声地说,你走也要等我爹回来,我爹把你救回来,你不能不辞而别吧? ! 单志林不敢看钟墨菊,低头不语了。 钟墨菊心里没有了惧怕,轻松地笑着说,你帮我做点儿活,把这绺韭菜择出来,行吗?
单志林点下头,接过钟墨菊从筐里拿出的一绺韭菜,坐到窗下的木凳上,心神不定地择韭菜。 西沉的阳光,透过院子外面的高大柳树,洒在寂静的院子里。 单志林渐渐停止了僵硬的动作,陷入迷茫中,像尊雕像似的纹丝不动。
单志林抬头,看到钟墨菊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不远处,腿上放着一块木板,时而看一眼单志林,时而低头在木板上画几笔。 单志林不知道钟墨菊在干什么,把手里的韭菜顺手放到窗台上起身就走。 钟墨菊急忙喊,别走,坐那儿! 单志林犹豫一下过去看到钟墨菊腿上的木板上铺着一张白纸,纸上面画的竟是他。 单志林的脸忽地红了起来,问,你干吗画我?
钟墨菊扬起脸,矜持地笑笑,说,对不起,我是看你刚才坐那儿的神态很特别就想画。 钟墨菊把画板上的画纸拿起来继续说,看看是不是你? 单志林瞧一眼冷淡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 大街上画的也是这样吗? 钟墨菊站起身,说,轮廓有点相似,眉头的疤痕非常像。 从这个疤痕上才能辨别出你。 单志林下意识地摸了下眉头的疤痕,问,你干吗要画我?
钟墨菊抱着画夹,垂下眼睑沉思片刻,说,你跟我来。 说完,钟墨菊转身向屋里走去。 单志林跟在身后。 钟墨菊推开自己屋里的门,说,你进来吧,这是我的屋。 单志林犹豫着,他还没有进过大姑娘的闺房。 单志林胆怯而又好奇,不敢迈进门槛。 钟墨菊笑着说,你不问我干吗画你吗? 你进来就知道了。 单志林小心地迈进门槛,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单志林不由得吸了一口。 这是茉莉花香味,正开花呢。 钟墨菊说完低头嗅闻满盆白色的茉莉花。
单志林定住眼神,惊呆了,墙上挂满了画,有带颜色的各种花卉画,有扬起长脖子像在嘶叫的大马,还有两张人物画。 一个叼着烟袋的人,是钟墨菊的爹,另一张画的是个胖男人,眯笑着眼睛,一副慈祥的面孔。 这个人是我宝祥叔,他们都让我画,你害怕什么? 钟墨菊看着他说。 单志林要退出门槛,碰到门框上挂的一把长剑。 单志林对钟墨菊的画不感兴趣,看到这把银色的剑鞘上刻着细致花纹的长剑,眼睛顿时一亮。 他摘下来剑鞘,抽出长剑,寒光耀眼。 单志林用拇指在剑锋上挡一下,惊异地说,是开刃剑! 你会剑法?
钟墨菊轻笑说,你和我爹一样,见到刀枪棍棒眼睛就发亮。 你也练功习武? 单志林点头。 钟墨菊又说,我小时候爹就教我习武,娘不让,娘教我写字画画。 姥姥家在大连开商号的时候,娘跟一个俄罗斯商人的妻子学过绘画。 娘喜爱画花,更爱画菊花。 我跟娘一样也爱画各种花卉。
窗外那片花就是你画画玩儿的? 单志林惊奇地问,顺手把剑插入剑鞘,挂到门框上。 钟墨菊忽闪着眼睛问,你跟师傅学武练功,摆弄刀枪棍棒也是玩吗? 单志林忙辩解,不是,义父告诉俺们,庄林会练功习武是强壮身体,胡子不敢欺负俺们。 钟墨菊嘿嘿笑着说,我也不是玩儿,娘说,读书绘画是修炼自己的素养,知书达理。 单志林问,什么叫知书达理? 钟墨菊说,就是有文化懂礼貌。 单志林支吾着低声道,我不让你画,是不懂礼貌,那你爱画我就画吧。 钟墨菊禁不住笑起来,你学得挺快!
单志林按照钟墨菊的摆布,找准姿势坐在小木凳上,眼睛望着西边燃起的红云,耳畔滚动着辽河汹涌的浪涛声。 单志林凝神贯注,气运丹田,渐渐置身一个无声的世界。 直到钟墨菊上前去动他一下,单志林双手慢慢做个收式,轻轻呼出一口气,回过神问,画完了,我看看好吗?
钟墨菊粲然一笑,这有什么不好! 我先问你话,你告诉我,我就给你看。 单志林心里有点烦躁和紧张,不知她要问什么。 钟墨菊盯着他眉头的疤说,别人脸上有疤痕就是缺陷,而你眉头上的月牙疤,却让人觉得你挺有骨气的。 你是跟别人打仗落下的吗? 单志林下意识地摸摸眉头上的伤疤说,不是,我十二岁跟师傅学轻功上房,从牌楼上摔下来,刮到树杈上划开的。 义父从不让我打仗。
钟墨菊轻蔑地笑,指着单志林后背的伤说,不打仗怎么能伤成这样,警察能抓你吗? 你跟我撒谎!
单志林喘气变得粗重起来,满脸憋得通红,大声辩解道,我没打仗,更没撒谎,我是为了救义父!
8 逼问真情
掌灯时分,老钟赶着马车回来了。 枣红马一进院里就欢实起来,扬着头,打起清脆的响鼻。 老钟吆喝道,进家就来精神了,路上蔫得耷拉着脑袋。
黄宝祥从车板上跳下来,笑呵呵地说,好马奔家嘛,到家了能不精神嘛! 大哥,秋膘上来了,马毛亮,四蹄落地有劲儿,真是一匹骏马啊! 老钟眉开眼笑,捋捋马鬃,解开马缰绳和后套,卸下马鞍子和笼头,牵马进了马厩。
钟墨菊从屋里跑出来,惊喜地说,宝祥叔回来了! 黄宝祥上下看着钟墨菊,叹道,哎呦,两个月没见到墨菊,墨菊越来越俊了。 钟墨菊羞怯地低下头喃喃说,宝祥叔你就爱逗人。 黄宝祥从车板上拎起一包东西,递给钟墨菊说,墨菊,我从广州给你带回来了一刀宣纸,正宗的安徽宣州纸,还有法国的彩釉和画笔。 钟墨菊接到手,高兴地说谢谢宝祥叔。 老钟在马厩里嘟囔道,宝祥你就能惯孩子!
老钟把马拴到马桩上,添完草料,拍拍马头,拎着烟袋回到上屋。 黄宝祥洗漱完了,坐在院子里观赏钟墨菊窗下的小花园。 黄宝祥圆润的胖脸上挂满慈祥的笑,咋舌赞叹,这花儿真美啊!
钟墨菊把饭菜都摆到桌子上,才去喊单志林过来吃饭。 钟墨菊看到黄宝祥对她窗下的花园愣怔着,忙说,宝祥叔,看花能看饱啊,进屋吧,酒温好了。 黄宝祥笑道,这花伺候得太好了,看着心里就痛快。
老钟迎面过来,把手里的褂子递给钟墨菊,我去喊他吧。
单志林站在门后,看到院里的黄宝祥,暗暗猜测他的身份。 灰色的长袍大褂,敦实实的身子,油光锃亮的脸,声音洪亮,给人亲热的感觉。 义父对这样的人是尊为先生的,就像马云棠瘦高的个子,阴沉着脸,但穿上马褂柜台前一站,谁见了也得叫先生。 眼前这位先生,他称老钟大哥,老钟叫他宝祥,钟墨菊一张嘴就是宝祥叔。 单志林断定,这是他们家的亲戚来串门子的。
单志林跟着老钟来到上屋,向黄宝祥介绍说,墨菊姨娘家的哥,来我这儿做帮手,叫小林子。 钟墨菊听到爹这话,要告诉爹外面布告的事儿,就没有说出口。 黄宝祥笑眯眯地看着单志林夸奖道,一看小伙子就憨厚,稳当,两姨兄妹,不错。 老钟忙打岔,宝祥,一路辛苦,我敬你一杯。
黄宝祥端起酒杯说,大哥,出去多日,看到了机会,给大屋子干不是长久的事儿,还得自己干。 你入点儿股,咱哥儿俩开个贸易商行,保准能在西大街上干出名堂来! 老钟嘿嘿笑了,我琢磨琢磨再说吧。 老钟和黄宝祥边喝边聊,钟墨菊从自己的屋里出来往酒壶里续酒。 单志林埋头吃饭,撂下饭碗,说声吃饱了就出屋,在院子里转悠。 枣红马吃饱喝足,横卧在地,听到动静,腾地站起来,警觉地扬起头,喷出几声鼻响。 单志林看到铡刀旁边堆放着草料,就装了一簸箕,添到马槽子里,可枣红马没有理会,像尊雕像似的纹丝不动。 单志林跳到车板上,手搭在车辕边,触摸到车板下面的刀把。 单志林顺手猛地抽出,是一把长刀,闪出冷冷的光。 单志林一挥手,马棚上探出的鹅蛋粗的檩头应声落下。 单志林向上屋瞄一眼,钟墨菊蹲在窗前的花园里浇花,他赶忙把长刀放回车板下,悄声回到西下屋。
老钟送走黄宝祥,拿出药瓶子,出去就往西厢房走。 钟墨菊站在门口喊声爹,老钟看到墨菊发怔的样子,赶忙回屋了。
钟墨菊把上午在辽河西街看到的布告说了一遍。 老钟眉头拧成疙瘩问,你看准了上面画的就是他? 钟墨菊颔首说,画像上的月牙疤和他眉头上的一模一样。 老钟相信女儿的话,女儿对画像的敏感,就像他对拳路熟知一样。 老钟猛然意识到,单志林的来历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官府通缉的人必定是重犯。
老钟进到西厢房,单志林惊慌地看着老钟。 老钟异常平静地给单志林换药,单志林的伤口现出一层干皮,继续用他配制的伤药,不出三次伤口就可完全愈合。 老钟包扎伤口的时候,再次端详他手臂上的刺青螳螂,深信就是父亲说过的庄林会的图腾。 老钟一把捏住单志林没有受伤的胳膊,用力一掐,单志林失声惨叫,蹲到了地上。 老钟低沉地说,告诉我实话,官府为什么贴出布告抓你? 单志林一五一十地把义父拦截日本人窃取的货物、胡子窦大头领人半夜围攻义父家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单志林解开腿肚子上的绷带,拿出马云棠交给他的信说,马先生让我把这信送到奉天北市场麒麟阁茶庄的蔡先生。 老钟猛劲儿地吧嗒烟嘴,烟袋锅里暗红的光亮忽闪忽闪,一口口辛辣刺鼻的烟雾在暗淡的屋里弥漫。 老钟抽完一锅烟,磕打出烟灰说,知道你义父怎么样了吗? 单志林鼻子发酸,哽咽道,我跑到树林里,村子里的枪声像放鞭一样响起来。
老钟拍着单志林的肩说,小子别难过,我明天去火山村走一趟,找到你义父,你爷儿俩就一起去奉天。 不见到你义父,你千万别出院儿!
9 所托非人
黄宝祥跟东家交代完押货广州的情况,报了一路辛苦和遇到的险况又化险为夷的经历,赢得了老东家的赞许,给了奖赏,又让他休假三天。 黄宝祥笑呵呵地把东家奖赏的百元法币揣进兜里说,休假不用了,半天就解乏了。
黄宝祥从瑞昌成大屋子出来,没有回到西大庙后街他的屋子里,昨晚跟老钟的一顿酒,已经彻底解乏了。 黄宝祥在辽河西街漫步,查看街两边一家家商号。 银器店、油坊、绸缎庄、药材铺……他都要进去看看。 几乎每家掌柜的都认识,这街上最大商号瑞昌成大屋子掌柜的,像迎财神似的把黄宝祥迎进屋里。 黄掌柜的怎么有空光临鄙屋? 黄宝祥傲慢地一笑说,看看行情。 黄宝祥看行情是假,整个辽河西街上几十家商号哪家货物进货出手的价钱,都在他心里。 这次广州之行,他发现了新的商机,一种叫塑料的制品正在南方一带兴起使用,这种舶来品真是非常神奇,干净透明,滴水不沾,而且用途广泛。 黄宝祥以商人的目光,看好这个东北地区还没有的产品,从辽河码头运进来,在这商贾云集的东北最大码头,开个货栈,批发到奉天等东北大城市,一定是有利可图的。 黄宝祥不想把这一商机拱手让给瑞昌成,他很早就梦想能有自己的商号,成为一掷千金的大老板。 可是他囊中羞涩,虽然每年在大屋子得到的报酬要比街上其他商号掌柜的高,虽然他没有老婆孩子,可他没有攒下钱。 养着一个唱花旦的戏子,银两填进去了,花旦却跟着一个中草药贩子走了。 黄宝祥寻花问柳,每月的钱基本都送进盐场胡同那长长的柳巷里。 现在想干点儿事情,苦于无资本。 在飘荡的吉昌号客轮上,他想起了师兄老钟。 他了解师兄的底细,老钟虽没有自己的商号,但老辈的家业他也没有败坏,复州城的几百亩良田和城里的商铺,每年地租、房租都是几十两真金白银,现在家产也得值万贯。 他平日赶着枣红马东奔西跑地给大屋子拉脚,那是他的消遣和乐趣。 黄宝祥昨天从石桥车站下车,坐上老钟的马车,就开始给他洗脑。 晚上的一顿酒,老钟始终是以琢磨琢磨应付他的口气,变成了试试看。 想到这儿,黄宝祥心情惬意,大摇大摆地在西大街上溜达,那神态似乎商号已经开起来了。
警察署附近围着几个人在看布告,黄宝祥走到跟前瞧了一眼,转身走了。 黄宝祥走了不远,忽然感觉刚才看到的布告上有他熟悉的东西在上面。 这样悬赏通缉的布告,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人越货、打家劫舍、聚众谋反,在这个动荡的年头里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 可是他不由得对今天的布告有了兴趣,急忙折身来到布告前,一字一句地把内容看完,仔细端详画像的时候,觉得这个人的长相有点儿面熟,尤其是眉头那个月牙疤在哪个人的脸上见过。 黄宝祥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炕上,眼前却怎么也抹不去通缉令上那个画像的影子。 黄宝祥索性一点儿一点儿在脑子里排列他所熟悉的人。 他忽然想起来,昨晚在老钟家喝酒的时候,见到钟墨菊姨娘家的哥,他的脸上好像有这么一块疤痕。 黄宝祥烦躁起来,通缉令上说这个人抢劫*人,怎么能是师兄弟家的亲戚呢? 罪行挺大,不然官府不会重赏捉拿。 黄宝祥极力抑制重金的诱惑,可是脑子里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太需要钱了,可他转念想不能那么做,跟师兄毕竟是多年的感情了,当初一起拜师习武的时候,师兄家富裕,没少帮助他这个山里来的孩子。 后来他进了大屋子学徒,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们情同手足。 师嫂在世的时候,他经常去师兄家吃嫂子包的酸菜馅饺子,到了师兄家如同到了自己家一样安逸。 墨菊就是他摸着头发长大的,他眼瞧着墨菊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黄宝祥躺在温热的炕上,脑子里一片乱象。 唱花旦的戏子那蔑视的眼光,烟雨楼里香雯那缠绵的*声,师兄老钟那虎虎生风的翻子拳,钟墨菊那窈窕的身影,一双深潭似的眼睛,还有大东家颐指气使的神态都在黄宝祥的脑子里转。 黄宝祥坐起身,举起圆乎乎的手掌,照着他圆乎乎的脸庞轻轻地扇了一下,自语道,瞎他妈的想什么,怎么就能肯定是那个小子呢?
黄宝祥要确定一下。 他在街上买了一只道口烧鸡、二斤熟牛肉和一包甜点心,拎着快步来到老钟家。 开大门的是钟墨菊。 钟墨菊惊讶了,宝祥叔,您有事儿啊? 黄宝祥憨笑着,举起手里的油纸包说,东家给我的烧鸡、牛肉和甜点心,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你家里不是还有亲戚嘛,招待亲戚吃吧,省得到街上买了。 钟墨菊把黄宝祥让到院里,接过油纸包,说声谢谢,问,宝祥叔怎么没去大屋子? 黄宝祥转身把大门关上,拉上门闩,习惯性地搓搓手说,东家让我歇半天,解解乏。 黄宝祥看到马车不见了,问,你爹出去了? 钟墨菊说,爹一早就走了。 宝祥叔,爹快回来了,晚上在家里吃吧。 黄宝祥赞道,墨菊啊,叔没白喜欢你呀,等你出嫁的时候,叔送你个大礼! 钟墨菊说,宝祥叔就爱说这样的话。 羞怯地跑进屋里。
黄宝祥在院子里转悠,没有见到那小子,是跟老钟出去拉脚了,还是走了? 黄宝祥揣测着。 他转到西厢房,门窗紧闭,欲推门,犹豫片刻又放下了手。 钟墨菊在上屋门口喊他,宝祥叔,过来坐啊!
黄宝祥讪笑道,你爹练功的家什又添了一样啊? 钟墨菊应道,宝祥叔心真细呀,那个石锁是前几天爹去山里送货,爹跟人打赌赢的。 黄宝祥摇头道,你爹这争强好胜的性格是改不了了。
单志林在门缝隙中看到昨晚的胖子来了,他立刻躲在门后。 听到钟墨菊把他喊走,才松了一口气。 单志林回到屋里,把窗户纸捅破一个小眼,往外望,钟墨菊倚在门口,和那个胖子搭话。
院子外传来清脆的几声鞭响,钟墨菊立马跑过去,打开大门。 老钟驾着马车急速进院。 老钟从耳板上跳下来,看到黄宝祥,忙说,宝祥你来了正好,要不我还要找你。 黄宝祥说,师哥有什么事请吩咐! 老钟把车卸下,给枣红马添上草料,回到屋里。 黄宝祥从老钟的神色看出,他一定遇到什么麻烦了。 老钟把烟锅填满烟丝,狠劲抽了两口说,宝祥,你得帮我办点事儿。 黄宝祥猛地一惊,老钟从来没有用这样近乎于哀求的口吻求过他什么。
老钟摆手没有让黄宝祥说话,他裹着烟嘴,似乎要把那玉石雕琢的烟嘴嚼碎。 老钟无法按捺住激愤的心情。 老钟临近中午走进火山村边,把马车停在河边槐树林里,拴好马缰绳,夹着一条麻袋,走进村里。 进村就感觉不对劲儿,秋忙季节,在村子里几乎见不到人,偶尔遇到的村民,看到老钟像见到瘟神似的躲开。 老钟在村里转悠,离远处看到一个四合大院,他感觉应该是单志林义父的家。 老钟还没凑到跟前,大门口站岗的黑衣人,端枪就冲老钟的头上来了一枪,大声问,干什么的? 老钟答,收药材的。 院子里跑出十多人,都端着长枪。 黑衣人又朝着老钟头上来了一枪,吼道,举手过来! 老钟扔下麻袋,转身就跑,飕飕的子弹在头上、身边穿过。 老钟跑到马车边抽出车板下的苗刀,准备割断马套,骑马逃脱。 老钟躲在树林里观察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追过来,才把苗刀插回车板下,勒紧马缰绳,迅速离开火山村。 在路上,老钟见到一个挑担的老者,老钟就停下车,让老者把担子放到车上,顺脚捎一程。 从老者的嘴里,他知道了那惨烈的一幕。 庄林会十多人被窦大头乱枪打死,庄林会主单永善被打成重伤,绑在树上吊死了。
黄宝祥急切地问,大哥,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老钟凝视着黄宝祥说,瑞昌成总号在奉天,你能找到人把我和墨菊的姨娘家哥带进城吗? 黄宝祥思忖片刻问,他去城里什么地方? 老钟说,北市场麒麟阁茶庄。 黄宝祥思忖一会儿,诡秘地说,我写封信,让他拿信找西城外驿站的一个朋友帮助,进城没问题。 可是,大哥,你用不着跟去,他自己去吧。 老钟板着脸凝重地说,不行,庄林会的人遇难了,我们老钟家要帮,人不能做忘恩的事儿啊!
黄宝祥从老钟家出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河口吹过来的海风凉飕飕湿漉漉地扑在黄宝祥的身上,他禁不住打个寒战。 辽河西街行人寥寥,打烊的商铺亮起昏黄的灯光。 俄式建筑风格的警察署两层小楼灯火通明,黄宝祥在警察署门前放慢脚步,他凝视墙上的通缉令,两脚沉得像绑上了磨盘定在那儿。 黄宝祥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低下头,揉揉眼睛,猛地睁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黄宝祥左右望望,大街空旷、寂静,没有人影。 黄宝祥快步上前把布告揭下来,急忙溜进警察署。
10 义士遇难
天蒙蒙亮,老钟和单志林上路。 临走老钟嘱咐钟墨菊,把大门关好。 钟墨菊叮嘱道,爹,快些回来。 钟墨菊已经习惯爹出门,自己独守家门,只是这次钟墨菊感到失落,爹和单志林在套车,钟墨菊的心就空落起来:单志林不能再回到这个院子来了。 老钟看到女儿的眼睛里闪出淡淡的眷恋,叹口气道,留不得啊! 他身上有他们要的东西,他是日本人和胡匪追*的目标,不但不能留在老街,而且辽南地区都没有他落脚的地儿。 帮他把信送到地儿,给他一些钱,让他远点儿走。 这叫帮人帮到底。
钟墨菊把煮好的十多个鸡蛋包在布袋里,塞到单志林的手里轻轻地说,路上多吃几个,你的伤还没好。 单志林嗯了一声,转身跳上车板坐下,僵硬地举起手向钟墨菊挥动一下。 钟墨菊望着爹摇着鞭子,马车渐渐消失在远处。 她把大门关上,抑制不住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老钟赶着马车来到奉天西关城下,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老钟问单志林饿了吧? 单志林看了下空布袋,钟墨菊煮的鸡蛋早已经吃光,路上老钟买的一沓糖饼也没有了。 老钟扬起鞭子说,到了北市场把信送出去,咱爷儿俩去吃东来顺烧麦,那味道我有好几年没尝到了。 单志林听着就咽了口唾液。 义父领他在岳城吃的马家烧麦,那满包的肉馅,咬一口直往下流油,香得令他难忘。 想起义父,单志林的心猛地沉了下来。 他摸着怀里的信,望着高大的城墙心想,城门进不去,就是单身飞越城墙也要把信送到。 老钟停下车,拿着黄宝祥写的信,去找瑞昌德的驿站。 城门外一溜铁匠铺、马具社、驿站。 老钟走了一圈儿也没有打听到瑞昌德的驿站。 老钟回到车上说,奇怪了,老黄信上写的瑞昌德驿站怎么没有? 咱爷儿俩往里走着看吧。
马车慢悠悠地来到大西门前,大门上的怀远门三个遒劲大字,在黄昏的余晖中格外醒目。 宽大的城门两边几个持枪的东北军卫兵在晃动,进出城的人从他们身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老钟让单志林躺在车板上,把草帽盖在脸上。 老钟赶车到大门前,一个当兵的厉声喝道,站住,车上拉的什么?
老钟紧张地抱住鞭杆说,我儿子病了,进城看病。 当兵的用枪在麻包上捅了几下,一挥手让老钟走。 老钟拉住枣红马的笼头快步走进城门里。
北市场的大街上店铺林立,黄昏时分仍然车水马龙。 老钟把马车赶到喇嘛庙旁一条僻静的胡同里,俩人就下了车。 老钟把半麻袋草料放在枣红马鼻子底下,拍着马头说,累了,多吃点吧。 老钟和单志林返到街上找麒麟茶庄。 单志林紧跟在老钟的身后。 老钟手里拎着烟袋杆,烟口袋在杆上悠荡。 老钟认识字,看到前面一座四合院的门楼上闪着白光的灯笼上的大字念道,麒麟茶庄! 老钟笑着说,终于找到了,我跟你进去,把话对准了再给信。 单志林点头道,我知道。
褐红色大门半开,院子里空无一人,上屋灯光明亮,却寂静得出奇。 老钟回头瞧一眼灯笼问,你记住是麒麟茶庄? 单志林还没有答,老钟急喊不好! 门后面的两个人咣当一下把大门关上。 上屋的门哗啦一声打开,屋里冲出十多人,手里拎着大刀和长枪,把老钟和单志林围住。 随后屋里出来几个人,押着被捆绑的三个店伙计和掌柜的站在台阶上。 窦大头披着黑色大氅,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嘿嘿大笑道,我已经等你多时了,嘿,到底没有跑出我的手心! 把信交出来吧,饶你们不死!
老钟和单志林背靠背,拉开拳势。 老钟恍然大悟,两眼冒火,急切而愤怒地低声道,黄宝祥这个杂种把咱们出卖了! 你赶紧逃出去救墨菊! 窦大头喊道,你们还不把信交出来,等着乱刀剁成肉酱吗? 单志林胆怯地说,大叔,把信给他们吧。 老钟道,给他们也不会放过咱俩的! 我知道你有轻功,我冲过去,你就逃!
老钟大喝一声,看拳! 老钟一个旋风腿,跳到那伙人面前,黑虎掏心旋风掌,怀中包月追命腿,闪电般的几招过后,已经有六个人躺倒地上。 单志林刹那间纵身一跃,脚尖像蜻蜓点水似的在墙头轻点一下,飞身到墙外,飞快地往喇嘛庙方向跑去,枪声在身后响起。
单志林跑到马车前,从耳板下面抽出苗刀,刷刷几下割断枣红马的笼头。 单志林勒住缰绳,跳到马背上,两腿用力一夹,大喝道,驾! 枣红马扬起前蹄嘶叫几声,箭一样地向城外驰去。
11 合力除奸
傍晚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打破院子里的宁静。 钟墨菊一怔,是爹回来了? 可爹是不敲门的,啪啪的鞭响是爹的叫门声。 是宝祥叔又来了? 爹走两天,宝祥叔每天都来一趟,不放心地在院子里转转,关照钟墨菊晚上要大门上锁二门上闩,也不多说什么就走了。 宝祥叔的敲门声像他说话一样慢声细语的,没有这样的莽撞。 钟墨菊顿时紧张起来,慌忙地跑到大门口,从门缝中看到是宝祥叔,立刻把大门打开。
黄宝祥神色恐慌,气喘吁吁,光亮的额头挂着汗珠。 钟墨菊忙问,宝祥叔怎么啦? 黄宝祥大喘两口气,指一下大门,示意钟墨菊关上。 钟墨菊关好大门。 黄宝祥拉起钟墨菊的手,就往她的闺房走。 黄宝祥进到屋里,一股芳香味道扑鼻而来。 黄宝祥尽管到老钟家像进了自己家门一样很随便,但他从没有踏进钟墨菊的闺房,偶尔从敞开的门口窥视几眼,也没有撩起他非分的想法。 毕竟她是朋友的女儿,出落得像朵牡丹一样的鲜艳,他也不敢碰一下。 现在握着钟墨菊细皮嫩肉的手,置身在充满诱惑味道的闺房里,黄宝祥圆润的嘴角划出一丝得意的笑,今天能得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和万贯家财,真是老天赐予的。
宝祥叔,到底怎么了快说啊! 钟墨菊抽回手,焦急地问。 黄宝祥立刻绷紧嘴角,悲伤地说,你爹和你表哥出事了!
钟墨菊惊愕了,两手把住黄宝祥的肩头,用力晃动着说,你说什么,我爹怎么了? 你快说啊! 黄宝祥抽搭几下鼻子,带着哭音低沉地道,你爹不听我的啊,那小子是犯了大罪,陪他去就是送死啊! 他们到了奉天还没有进城,就被官府认出来。 你爹以为三拳两脚凭功夫就能跑出来,人家一顿乱枪……
钟墨菊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黄宝祥一把扶住她,搀到炕沿坐下。 钟墨菊哇哇大哭,泪水涟涟,双肩不住地抖动。 黄宝祥贪恋的目光定在钟墨菊的身上。 黄宝祥看到梳妆台边的铜盆上搭条布巾,拿过来递给钟墨菊说,墨菊,事情发生了,节哀吧! 你要好好活着,想想以后怎么办啊!
钟墨菊抬起泪眼,看着黄宝祥问,你怎么知道爹被打死了? 我现在就去奉天找我爹! 黄宝祥伸手摁住钟墨菊的肩膀说,我给找的那个瑞昌德总号驿站的人见到我的信,正要领他们进城,就被官府的人发现了。 他在前领路逃了出来,捎来口信说的。 钟墨菊抽噎着说,他能跑出来,我爹就能跑出来。 我现在就去奉天找我爹!
黄宝祥堵在门口,忙摇手说,去不得,奉天离这儿三四百里,赶明儿个我陪你去。 墨菊,你老大不小了,该想想自己的事儿了。 你爹肯定是回不来了! 钟墨菊无力地坐到炕沿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黄宝祥显得心急火燎地在屋里转悠,自言自语道,你爹啊,就是不听我的话。 我要跟他合伙干个商号,他犹豫不决,怕我占了他的便宜; 去送命的事儿却做得这么干脆,扔下墨菊这孩子可怎么办啊!
宝祥叔,你别说了! 我要去找我爹……钟墨菊趴到炕上泣不成声。
黄宝祥一时手足无措。 油灯的火苗不停地蹿动,屋里暗淡,四壁模糊,墙上挂的素描画依稀可辨。 黄宝祥看到有一张是她表哥的画像。 黄宝祥用挑针把灯芯拨大,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黄宝祥看清是那个小子,几乎跟本人一模一样。 他内心感叹到,钟墨菊的画技越来越成熟了。 黄宝祥看到钟墨菊那迷人的身段,身上阵阵发热,像得了疟疾不住地发抖。 黄宝祥喘着粗气,大脑在膨胀,眼睛有点儿花,钟墨菊趴在炕上凄厉的哭声,他听起来好像是在*,钟墨菊那裸露的纤细的脖颈,白皙的肌肤,令他炫目和心动。 黄宝祥偎到钟墨菊的身边,一把搂住双肩不停抖动的钟墨菊……
单志林骑在没有鞍子和脚镫子的马背上,一路颠簸,大腿根处已经磨破了,火辣辣地疼。 单志林趴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肚子,搂着马脖子,枣红马撒开四蹄狂奔。 老马识途,枣红马好像通人气,明白事理,拼命往家赶。 大约亥时时分,枣红马踏进辽河西街。 疾驰过静静的两大街,眼见得就要到家了,枣红马忽然仰头长啸一声,口中喷出鲜红的血沫子。 枣红马一头栽倒,气断命绝。 单志林跌落到地上,他顺势打个滚,一个鲤鱼打挺儿站起来。 单志林抱住枣红马的头,痛心地流下了眼泪。
单志林放下枣红马,疾步跑到钟墨菊家的大门外。 用力推门,大门紧闭。 单志林旱地拔葱,刷一下无声地跳到墙头上。 单志林看到钟墨菊屋里亮着灯,白亮的窗户映出屋里有人厮打的身影,隐约还有钟墨菊的嘶喊声。 单志林霍地跳下墙头,几步冲进屋里。 黄宝祥猛然一惊,从钟墨菊的身上跳下炕。 钟墨菊爬起来,捂住裸露的前胸,定神看到是单志林,惊恐地哭喊,哥快救我!
黄宝祥瞪起眼睛,凶狠地道,你小子没死还回来了? 你是送死来了! 黄宝祥把敞开衣襟的布大褂脱下来,露出紧身的白色丝布褂子,两臂一抖,骨节嘎嘣嘎嘣地响了两声。 黄宝祥冷冷地笑道,在辽河西街除了老钟的拳脚我对付不了,没有人能跟我过招的! 小子,我让你死个明白! 这家产和这女人都是我的了。 接招! 黄宝祥飞起一脚踹到门框上,挂在门框上的油灯忽闪一下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单志林退到院子里,黄宝祥的功夫很深,硬拼是肯定对付不了他。 单志林知道老钟练功的刀枪剑戟摆放在东厢房的窗前。 单志林疾跑过去,顺手抓起一条木棍,迎着追出来的黄宝祥冲过去,举棍劈了下去。 黄宝祥抬起手臂来个反带手迎面脚,只听咔嚓一声,单志林手里的木棍只剩半截了。 黄宝祥接着是仆步双擒,跳到单志林侧面,双掌横劈下来。 单志林扔下半截木棍,一个拔步闪过黄宝祥鹰爪翻子掌。 黄宝祥立马使出弹腿双冲,转身盖打。 单志林站稳重心,脚下行风,嗖嗖两个叠步躲开黄宝祥的刁手左冲掌。
黄宝祥猛然一惊,这小子玩的是七星螳螂拳。 黄宝祥冷冷地笑一下,小子能躲过我三招,有点尿性! 黄宝祥感到这小子不仅学了螳螂拳法,脚下行风,轻如芦苇随风摆动,肯定有轻功在身。 不然这高高的院墙是很难进来的。 黄宝祥感到硬拼拳脚,难以靠近这小子身边,
他放慢出拳的力度和凶狠,佯装体力不支,大喘几口粗气。
单志林几个回合下来,有点儿招架不住黄宝祥凶狠的攻势。 屋里要是没有钟墨菊,他完全可以像燕子一样飞出去。 可他要想办法打倒黄宝祥,救出钟墨菊一起逃走。 单志林看到黄宝祥体力不支,立刻感到机会来了。 单志林一个吞塌步直逼黄宝祥,接着就是搜裆脚向黄宝祥的胯裆踢去。 黄宝祥来个顺步刁手左冲拳,一拳落在单志林闪空尚未站稳的身上,单志林晃荡地退了几步。 黄宝祥大叫一声,一个刁手前扫腿,单志林趔趄地倒了下去。 黄宝祥饿狼扑食,压在单志林身上伸手锁喉。 单志林憋住呼吸,两脚在空中乱蹬。
钟墨菊站在门口看得心惊胆战。 她看到单志林被黄宝祥压在身下,慌张地跑进屋里,把挂在门边的宝剑抽出来,冲出屋,两手握住剑柄,对准黄宝祥的后背猛地刺进去。 黄宝祥嗷一声惨叫,挣扎着站起来,单志林跳起来,拼力拔出黄宝祥身上的宝剑,挥起刺进他的前胸。 黄宝祥晃动几下栽倒在地。
钟墨菊扑到单志林怀里,全身哆嗦起来。 单志林紧紧搂着钟墨菊,不住地安慰她。 钟墨菊渐渐平静下来,单志林把她搀扶进屋里。
单志林找来一条麻袋,把黄宝祥装进去,扎好袋口,然后扛起麻袋包,走出院子,把麻袋包扔进了滚滚的辽河。
12 以身相许
钟墨菊的悲恸变成了恐慌。 她收拾包裹,跑出屋,拉着还在发愣的单志林说,咱俩快跑啊! 马棚里有个地道,通到大街的罗锅桥下面,是我爷爷那时挖的。 爹告诉我遇到胡子来打劫的时候,就从地道里跑。 咱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在里面,咱俩拿走去奉天找我爹。
单志林沉默一会儿说,不能去,就在家等你爹回来。 钟墨菊惊恐地说,大屋子的伙计都知道黄宝祥跟我爹有交情,黄宝祥没有了,他们能到家来找! 单志林说,他们来找就说没来过,可以糊弄过去,只要警察署不来人找就不怕。 单志林眉头紧锁说,黄宝祥到警察署告密,警察署蛮可以到家里来抓我。 可他们为什么到奉天北市场的麒麟茶庄抓我们? 他就是想把你爹也一遭害了,霸占你和你爹的财产。 他肯定不能告诉警察署我藏在你家里。 钟墨菊抽泣地说,爹怎么就没有看出黄宝祥的黑心肠!
几天来,恐惧和不安一直笼罩在这个沉寂的院子里。 钟墨菊整夜难眠,双眼深陷,面容憔悴。 钟墨菊焦躁不安地等待爹的敲门,可每天都是失望地过去。 大屋子的伙计也没有过来打听黄宝祥的下落。 单志林不知怎么安慰钟墨菊,甚至都不敢看她。 他觉得对不起钟墨菊,对不起生死未卜的钟师傅,是他把这个平静的家给毁了。 单志林又想到义父,想到师兄弟,他们都失去了生命,为的就是怀里这封信! 单志林把信拿出来,愤懑地搓成一团要撕碎。 钟墨菊在屋里看到单志林的举动,跑出屋大喊一声,住手! 单志林猛然一惊,钟墨菊从他手里夺过褶褶巴巴的信封,两手抚平,怒气冲冲地说,为了送这封信,你家人都送命了。 我爹为了报恩,帮你送信,还不知道在不在人世,你把信撕了,他们不白搭上性命了嘛! 单志林低下头,声音喑哑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钟墨菊把信递给单志林说,说这话还有什么用! 再等几天,爹还不回来,咱俩去奉天找爹,把信送出去。
十几天过去,钟墨菊还没有把爹盼回来。 钟墨菊决定去奉天。 临出门,钟墨菊把爹的一件灰布大褂找出来,让单志林穿上,戴上一顶呢子礼帽,把眉头的月牙疤压住。 钟墨菊换上母亲留下的一件深蓝色的家纺花格上衣,把长辫子挽成发髻,扮成一个地道的已婚妇女。 钟墨菊挎着布包,单志林拎着一把油伞,两人走出大院,俨然就是一对年轻夫妻出门去串亲戚。 多少天没有出大门,走到辽河西街,钟墨菊感到街上明显地多了日本军人,时而还有列队的日本兵在街上巡逻。 钟墨菊在报童手里买张《盛京时报》,知道了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奉天,城里兵荒马乱。 钟墨菊把报纸递给单志林说,咱俩不能去了。 单志林疑惑地问为什么,钟墨菊说,你看看报纸就知道了。 单志林的脸红了起来,摇摇头。 钟墨菊看到单志林那憨厚腼腆的样子,她忽然感到,爹让这个男人回来救她,就是把她托付给这个男人了。 钟墨菊说,咱俩回家吧,爹要是能回来早晚都会回来的。 你的信我回家看一下,要是紧急的话,咱俩找机会再去奉天送信。
两人回到家,单志林就把信从怀里拿出来给钟墨菊。 钟墨菊把信打开,尽管有些生字,但她还是看明白了。 她对单志林说,就是把信送到了,藏在山洞里的东西也不敢拿出来,到处都是日本人,肯定躲不过他们。 单志林怯生生地说,我听你的。
钟墨菊黑亮的眸子亮了起来,你要听我的,就别走了。 爹不回来,地租和房租我一个女人怎么去收? 单志林说,我不走了,给你家当长工。 钟墨菊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音,爹要回不来了,我怎么活下去,这祖辈留下的家业可怎么办? 单志林局促不安,不知道说什么好,喃喃道,我欠你的,做牛做马偿还你。 钟墨菊擦干眼泪,盯着单志林的眼睛说,我不要你做牛做马,我要你做这个院子里的当家的! 单志林愕然了,避开钟墨菊火辣辣的眼睛无语地低下头。 钟墨菊急得直跺脚,你说话啊! 我一个女人说出这话够丢人的! 单志林忙摆手说,我什么也不会,也不认字,配不上你啊! 钟墨菊呼吸急促,脸颊绯红地看着单志林说,我愿意,只要你对我好就行。 单志林的心怦怦地跳,赧然道,我一辈子对你好!
钟墨菊久久地凝视着单志林,声音绵绵地说,你要明媒正娶我。 单志林的心立刻凉了半截,躲开钟墨菊炙热的目光,沮丧地耷拉下脑袋。 明媒正娶可要大小有个举动,有个仪式的。 村里有钱人家娶老婆是新娘坐着花轿,鼓乐手吹吹打打,一路喜气地把新娘抬回家拜了天地,摆上八大碟八大碗,请来亲朋好友喝喜酒。 穷人家没钱请花轿和鼓乐手,就求辆马车或者牛车,把新娘拉回家,没有讲究的碗碟酒席,拜了天地,入了茅屋的洞房,就是明媒正娶了。 火山村有他的父母和亲人,他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窦大头的人对没对他们下毒手。 别说回村娶媳妇,就是走一趟都很难。 单志林平生第一次产生无能为力的感觉。 钟墨菊微笑一下,把你吓住了? 你到爹那屋里,把门关好,我喊你再过来。 单志林狐疑地呆在老钟的屋里,焦躁不安。 为了稳住自己不知是兴奋还是忐忑的心,单志林做起金鸡独立,像根柱子稳稳地立在炕前,心里在默默地念数。 不知数到了多少,钟墨菊在那屋喊他,单志林急忙过去,一下子惊呆了。
八仙桌上两支粗大的红蜡烛跳动着激情的火苗,屋里洒满橘红色的光。 大红喜字贴在窗棂上,钟墨菊父母的画像挂在墙壁上。 钟墨菊头上蒙着一块红色丝绸布,端坐在炕沿上。
还愣着干什么? 过来拉我的手,到桌前跪下。 钟墨菊伸手递给单志林。 单志林小心翼翼地握住钟墨菊的手,轻轻地攥着,生怕捏破了她的手。 单志林拉着钟墨菊到桌子前,两人跪下。 单志林屏住呼吸,看着眼前这情景,感觉自己在做梦。 钟墨菊半天没有说话,屋里静得好像都能听到两颗心碰撞的咚咚声。 钟墨菊缓慢的声音带有一丝哀婉,爹、妈,女儿自作主张嫁给跪在你们面前这个男人了。 爹为了报恩去奉天,被坏人出卖了。 爹让他回来救我,我就嫁给这个男人了。 爹、妈,女儿不是冲动,这是女儿一生的选择!
钟墨菊和单志林拜天地拜父母以及两人对拜完。 单志林把钟墨菊扶到炕沿坐下。 单志林胆怯地伸手去揭钟墨菊头上的红布,犹豫一下又缩回手。 钟墨菊掀开红布一角,看到单志林发呆的样子,说,还愣怔什么,让我老这样蒙着头布吗? 单志林小心翼翼地把钟墨菊的头布拽下来。 钟墨菊长辫子盘成发髻,上面插朵墨红秋菊。 钟墨菊脸色红润,像燃烧的红云,深邃的双眼流出深情而又羞怯的目光,垂下眼帘说,我是你的人啦! 单志林全身发热,心突突直跳,他用力掐一下大腿,默默地问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
13 再遭追*
单志林很快进入东家的角色,成了这个门户的顶梁柱。 钟墨菊把地契和房契都拿出来,交给单志林让他去挨家收租子。 钟墨菊告诉单志林,爹每年秋后去收租的时候,有的人家给粮食,有的给金圆券。 不管给什么,爹都不刻薄,收成好了就按照契约办,遇到有困难的佃户,就适当减免点儿。 单志林疑问,减多少? 钟墨菊瞥眼单志林轻声道,你是东家你做主。 单志林又说,家里应该拴挂马车。 钟墨菊的眼睛暗淡了,她想起了枣红马,想起了杳无音信的父亲。 钟墨菊用毛巾揩干眼泪,深深地叹口气,说,我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 日子像辽河水一样长着呢,家里该置办的就置办,爹的枣红马是在牛庄马市买的,明儿个你去买吧。 把枣红马的画像拿着照样儿买。
单志林把钟墨菊画的枣红马水粉画揣在怀里,心里就有底了。 一匹马多少钱,怎么样讲价,单志林都不知道。 钟墨菊也不清楚。 家里的钱都在钟墨菊手里保管,爹买什么拿多少钱,钟墨菊基本有点儿数。 她记得三年前爹买枣红马的时候,拿的是一斗高粱钱,那时家里有板车和笼头。 钟墨菊掂量着,买板车和马笼头也不会多于买马的钱。 买起马就能买起马鞍子。 钟墨菊把两斗高粱钱缝在单志林的布褂子里面,又拿上两个荞麦面馒头,嘱咐单志林看顺心了就别讨价还价了,早去早回。 单志林戴上老钟的无檐毡帽,踏着辽河升腾的晨霭,一路向北奔往牛庄。
单志林走出门,钟墨菊的心就开始吊吊着。 她想起街上通缉他的布告,那封要命的信还在单志林手里,那些仇人能不找他吗? 钟墨菊越想越害怕,不应该让单志林出门。 他们已经血肉相连,他一旦出事,她就是个寡妇了。 她不相信自己的命就能这么悲惨! 十六岁正是花季的时候,母亲病逝。 父亲怕她受后母的虐待,一直不续娶女人。 十九岁生日还没有过,父亲又生死不明。 自己做主嫁给了这个父亲以生命为代价帮助的男人。 新婚不足十天,再出事了,她真的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落日余晖倾洒在宽阔的辽河水面上,无数个斑驳陆离的光点在闪烁跳跃。 一艘扬帆的大船顺流而下,船工嘹亮悠长的号子声伴着浪涛拍岸声在静静的辽河岸边回荡。 钟墨菊站在大门口,无心欣赏她非常熟悉而喜爱的辽河落日的景致,双眼紧盯马路的尽头。 街上行人车辆渐渐稀少,繁华落幕,漆黑的夜色笼罩周围。 钟墨菊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掩面啜泣起来。 钟墨菊如坠深渊,孤独恐惧感袭遍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钟墨菊好像在梦中听到马铃的声音隐约在远处响起。 钟墨菊一个激灵醒了,站起身,凝神细听,是清脆的马铃铛声音由远而近传来。 黑夜中,一大团影子伴随着马铃铛的悠扬声和马蹄子踏地有节奏的哒哒声,渐渐地在钟墨菊泪水蒙蒙的眼里清晰起来。 钟墨菊看清楚是单志林赶着马车奔向家来,她麻利地打开大门,单志林拉住马的缰绳,马车拐进院里。
单志林从车上跳下来,把大门关好,刚转过身,钟墨菊就扑到单志林的怀里,紧紧拥抱着单志林,止不住的泪水滴落到单志林的身上。 单志林感到温馨和兴奋。 单志林抱起钟墨菊走进屋里,像捧着一块洁白的宝玉,轻轻地放到炕上,神情激荡地把这个冰清的宝玉压在了身下。
钟墨菊担心单志林出现意外,再不让单志林走出大门了。 单志林说,马车都置办上了,得去佃户家收租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单志林完全是东家的口气,他说完都觉得别扭。 他的父亲在火山村也是佃户。 每年秋后交租的时候,父亲都要忙活到半夜,一大早把筛好的高粱、脱粒的苞米装进麻袋,送到东家院里斗量。 想起这些他出去的*更加强烈,他要回家去看看老父亲。 钟墨菊却不让他出门,宁可瞎了这一年的租子,也不让单志林冒着风险走出这个大院。 单志林怎么说,钟墨菊也不答应他。 单志林无奈每天在院里练练拳脚,喂几遍马。 这匹枣红马的颜色不纯正,身上有杂毛,马膘也不肥,甚至有些瘦骨嶙峋,但是,单志林却非常喜爱。 牛庄的马市上所有不戴笼头的马都是出卖的,单志林看顺眼的就是这匹马。 他记住钟墨菊的话,看顺眼了就别讨价还价。 单志林不懂马,也不会讨价还价,在旁边观看别人怎么看马买马,学了几句行话,问问齐口了没有。 牙齿齐口了,这匹马就是五岁了。 他也装模作样地抱住马头,扒开马嘴看看马的乳齿在不在,乳隅齿脱没脱落,永久齿出没出来。 单志林这么一装相,马主人还真不敢糊弄他,告诉他这匹马三岁半,乳隅齿脱掉一半,什么毛病没有,就是家里草料喂不上去,成天啃青草,营养不良,喂十天豆饼,秋膘就上来了,皮毛也会光滑了。 果然十多天的精心喂养,小枣红马屁股浑圆,毛色发亮。 单志林脸上挂起笑容,冲淡了郁闷。
钟墨菊现在感觉是在做梦。 她想梦醒的时候,爹就能在院子里喂马、练功。 钟墨菊无心写写画画了,看着单志林痴迷地围着小枣红马转悠,她仿佛看到了爹的影子。 爹也是这样喜爱那匹大枣红马,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爹,爹的心思在马的身上和舞弄拳脚上,钟墨菊越看越觉得单志林有爹的影子。 钟墨菊想这是天意,爹用生命送给她的一个男人,一定要把自己的男人伺候好,让祖辈创下的家业传承下去。
钟墨菊戴上头巾,挎着柳条筐去辽河西街买鱼买肉和蔬菜。 街上行人匆匆,码头的吆喝声和银屋子制作银器的敲打声,在街上时时响起。 钟墨菊走到警察署楼前,停下脚观察片刻,门前没人,墙上也没布告。 钟墨菊从瑞祥德大屋子门前走过去,也看不出大屋子没了黄宝祥有什么变化。 钟墨菊心情愉快起来,外面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可怕。 事情都过去了,黄宝祥死了就没有人能知道单志林会呆在这个院里。 钟墨菊翻开黄历,还有八天就是中秋节了。 钟墨菊依偎在单志林的怀里,望着窗外弯弯的明月说,过了中秋,我们去老家收地租。
中秋节天空翻卷着浓重的黑云,半上午才像清晨似的蒙蒙亮。 到了下午秋风裹着细雨飘落一阵,打落满地的枯黄败叶。 傍黑时分,风住云散,一轮皎洁的月亮在飘游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 钟墨菊望着月亮叹道,爹元宵节那天说,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 今天真是云遮月了! 单志林看到钟墨菊又想她爹了,心里就一阵慌乱,要去马厩看马。 钟墨菊叫住他说,天黑了,西大庙的庙会正是热闹的时候,每年爹都领我去逛庙会,听评书,看皮影戏。 咱俩也去逛逛。 单志林戴上毡帽,就跟钟墨菊来到西大庙。
西大庙庙门已经关上了。 几盏大灯笼挂在房檐下的大柱子上闪着幽暗的光。 门前广场熙熙攘攘,摆摊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皮影戏已经开唱,弼马温孙猴子大闹天宫,锣鼓紧敲,孙猴子上下翻滚,一片欢笑声在小小的屏幕前阵阵响起。 钟墨菊拉着单志林的手,躲闪着游人往唱皮影的地方跑。
单志林小时候在岳城看过一次皮影戏,唱的是八仙过海。 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张果老倒骑毛驴。 他骑着义父家的毛驴,也学张果老倒骑,可是怎么也坐不住,晃荡晃荡就下驴了。 义父告诉他,倒骑驴是要有定神功的。 张果老是仙人,有定神功,凡人学不了。 单志林看皮影戏,就想再看到八仙过海这出戏,学学仙人的定神功夫。 单志林很兴奋,握住钟墨菊的手,跟随她躲闪着游人往前跑。
单志林忽然撞到一个人,那人骂咧咧地回过头,两人目光相撞,瞬间撞出惊讶。 单志林认出是老疙瘩,他的第一反应是迅速扭过头跟着钟墨菊继续往前跑。
单志林没有看错,那人是老疙瘩。 在单永善、马云棠领着他们劫货的那天晚上,在厮*中,胆小的老疙瘩临阵脱逃,被窦大头四处逃窜的人劫到山寨。 窦大头举起马鞭,还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老疙瘩跪在地上就全招了。 老疙瘩带路,领着窦大头和日本人摸黑进了火山村,血洗单永善家,翻遍全村没有找到被劫的东西,老疙瘩告诉窦大头,躲过子弹飞越墙头逃跑的人是单永善的义子单志林,他肯定知道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窦大头派人一路追*单志林,他们断定单志林落脚在营口,日本人找个画像高手,根据老疙瘩提供的单志林体貌特征,让警察署配上画像发了通缉布告。 黄宝祥举报得了奖赏,却不提供单志林落脚在谁家。 为了一举拿下单志林和与他接头的地下党,日本人让窦大头领人到奉天接头茶庄连接头人一起围*。 单志林武艺高强,再次死里逃生。 窦大头让老疙瘩带领几个弟兄,到营口寻找单志林。 窦大头许诺老疙瘩,*了单志林,找到那封没有送出的信,火山村单永善的家产都给老疙瘩。 老疙瘩劲头儿十足地在辽河西街转悠,今晚他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没想到还真是跳到财了。 人们说他的眼睛是鼠眼,但他眼小有神。 尽管毡帽盖住了眉头的大疤,还是一眼就看出跟他相撞的人是窦大头追*的单志林。 老疙瘩挤在人群里,紧紧盯着单志林。
单志林攥紧钟墨菊的手说,墨菊,咱俩快点儿回家吧。 钟墨菊疑惑地问,干吗没有看就走? 单志林用力拉着钟墨菊,快走,回家告诉你。
他俩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回到家。 单志林把大门插好,钟墨菊一把搂住单志林胆怯地说,你遇到仇人了? 单志林点头。 钟墨菊焦急地说,咱俩从马厩的地道跑吧。 单志林想了片刻说,我不能跑,他们不见到我的影子,会一直追*下去。 你从地道跑出去,找个客栈住下。 我脱了身去找你。 单志林和钟墨菊回到屋里简单收拾一下,单志林把信从炕席下面拿出来,交给钟墨菊说,你保管好,这封信早晚要送出去! 钟墨菊把信装进布包里,搂住单志林流着眼泪,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快点儿来找我!
单志林打开马厩里边的地道口,扶住钟墨菊钻进地道,把布包递给钟墨菊。 这时钟墨菊哽咽起来。 单志林趴在洞口,搂住探出身子的钟墨菊,脸贴着脸眷恋地说,你等我去找你! 钟墨菊泪流满面地钻进了地道。
单志林用谷草把洞口堵好,上面盖上马粪。 单志林把小枣红马缰绳解开,把马牵到院子里放开对马说,咱俩不能一起走了,大门打开的时候,你自己跑吧。
单志林裤腿用绷带缠好,系好布腰带。 找好飞檐走壁的路线,坐在院子里等待追*者的到来。 午夜,阴云散去,圆圆的月亮挂在中天,清白的光铺满院子。 四处静谧,夜虫时断时续的低吟声悄然响起,听起来也变成哀鸣了。
忽然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清晰。 院门外亮起通红的火把,一把大刀从大门缝里伸进来,在拨大门的插销。 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一群人拥进院里,黑乎乎的枪口对准单志林。
单志林猛地一个旱地拔葱跃上墙头,飞一般蹿到瓦房上,弓身用手撮起七片瓦,箭一样奔到辽河边。 单志林嗖嗖地把七片瓦打水漂似的依次甩出,飘在静静的河面。 单志林像蜻蜓点水一样,踏着七片瓦飞到辽河对岸的芦苇荡里。 身后密集的枪声响起,呼啸声在他耳边划过。 单志林站在芦苇荡里喘了几口粗气,看到大院燃起大火,隐约听到小枣红马的嘶叫声。
单志林擦掉眼角的泪水,转身钻进茫茫的芦苇荡里。
后 记
一九四八年秋天,营口和平解放。 钟墨菊领着十六岁的女儿单盼盼,在日落西河口的时候,来到辽河岸边,久久地凝望着奔腾不息的辽河水和对岸烟波浩渺的芦苇荡。
妈妈,爸爸会回来吗? 单盼盼挽着钟墨菊的手臂。 一艘货轮劈开水浪向海河口驶去,河面上盛开一道耀眼的浪花。
钟墨菊看一眼女儿,伸手把飘在女儿额头的一绺黑发扶上去,轻声地说,你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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