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云新闻记者 王晓明
“老木匠”和“网红”,乍一听好像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天津还真有一位“网红老木匠”——63岁的辛全生,不仅是南开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统木工榫卯技艺”的传承人、响当当的木工大师,在网上还有几十万粉丝。借助网络,他不仅让自己的手艺焕发“第二春”,还把榫卯绝活传递给了全国各地的木工爱好者。
老手艺的魅力养心殿的窗花造型,环环相扣、圆中有方,形似铜钱,有“轱辘钱”之称。这样的结构,被辛全生浓缩到了一个巴掌大的木门模型上,而且每个圆圈都是用榫卯固定、可以活拆。
“我在故宫里参加木工比赛,就是用这个门子,拿的全国头一名”,辛全生告诉记者。
工坊边的一间展室,堆满了辛全生制作的家具、摆件儿。他在网上分享的,就是这些作品的制作过程。
鲁班锁,是一种历史久远的民间智力玩具。它巧用传统木工的榫卯结构,将一组木条精巧地啮合在一起。因为拆装难度大,又有孔明锁、莫奈何等称呼。鲁班锁的基本构型是6根木条,而辛全生先后制作出99根、129根、243根构型的鲁班锁。视频发到网上,令网友啧啧称奇。
巨型鲁班锁
挑战高难度,只是辛全生的一个“业余爱好”。辛全生的本行,是做家具。也就是老天津人所说的小件子、细木匠。在他看来,每件手工打造的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随着人的性格打磨出来,它就有一种手工的味道在里面。你看着它有时候线不算太直,但是它特别柔软。”
天津传统家具属于京作,不惜工本、制作精细,但是随着时代变迁,很多老物件都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辛全生也在用自己的木工手艺,留下这些宝贵的记忆。他在灵隐道的家,就像一个老家具博物馆。
一件“大块头”,形似衣柜,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门板和抽屉。“这个东西叫‘被套’,原先天津有钱的人家差不多都有这个东西。”辛全生告诉记者。
全部门板,既能转动打开、又能侧滑拆卸,让整个柜体的空间开合自如。无论是厚重的铺盖还是针头线脑,都能方便地归类收纳、取用。而且,除了简单的铜插销、合页,主体结构都是用木质榫卯打造,滑轨也是在木料上雕琢成型。历经多年,仍然严丝合缝、活动顺滑。
“这些家具都是活拆,不用钉子,一般的连胶也不用,做好了传几辈儿都没问题”。辛全生用小锤敲开一个板凳,露出内部的榫卯。
“看见了吗,这就是活儿”。他说。
榫眼里的绝活不管什么样的家具,对传统的木匠来说都是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榫卯结构。
好的榫卯,首先要严实、规整。更难的是,一套家具可能有上百个部件,只有每个榫卯都达到很高的精度,组合在一起之后,才能让门板、抽屉、框架配合严谨。木料是否平整,零件的尺寸和角度是否精确,直接决定了成品的质量。
“枪打得准,都是子弹喂出来的”。辛全生拿出一跟方木棍,不划线,凭感觉直接从中间锯开一半米长的口子,不仅开口笔直,两边的厚度也完全对称。在他看来,“刮剌凿”的基本功,就是做好榫卯的关键。
在辛全生手中,精确,并不是一个死板的标准。需要根据木材特性的不同,对榫卯的尺寸进行微调。比如,松木柔韧性好,榫头和榫眼儿之间的配合就可以紧一点;红木硬度高,硬插容易开裂,必须恰到好处。传统家具对强度有要求更高的场合,可以在榫卯内刷上猪皮和鱼鳔熬制的胶,这就需要在凿榫眼时留有适当的毛刺,让胶和木料更好地结合在一起。
榫眼里这些微不可察的细节,正是传统木工的顶级技艺。
除了准头,辛全生做活儿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快。凿出一个5厘米深的榫眼只要1分钟,做一套双蛤蟆肩榫卯也不过15分钟。无论多复杂的家具,从来不画图纸,样式全在脑子里。“慢工出细活”之所以对老木匠不适用,都是这个行当的现实需求。
“做一个三开门立柜,我们快手四天半保证能拿下来。你去做10天,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主家都不乐意要你。所以以前木匠没有手慢的。”辛全生告诉记者。
快手,也要出细活。制作精良的榫卯,不仅造型美观,结构也十分稳固。只要运用得当,最简单的榫卯也能发挥出惊人的强度。
辛全生曾经在电视上挑战过小板凳的极限承重。重达两吨的轿车,沿着坡道开到4个一斤多的小板凳上,撤掉坡道,小板凳纹丝不动。辛全生又去找更重型的“大家伙”,结果不用钉子、不用胶粘的小凳,硬是扛住了4吨多重的叉车。拆开检查,简单的单榫结构没有受到任何损坏。
小板凳挑战汽车
小板凳挑战叉车
在辛全生眼里,不同的榫卯虽然工艺难度不同,却没有高下之分。传统木工的生命力,也在于这些结构的活学活用、融会贯通。早在他学艺时,师父就告诉他,哪个人也不会把所有中国传统的家具都做好,没做过的东西,不等于不会做。
“连三桌子”和被套一样,都曾是典型的天津传统家具。制作这种桌子的过程中,辛全生就复原了一种特殊榫卯——柜体对开门的两扇门之间,有一个可拆装的立柱。既增强了对上层结构的支撑,又不影响大件物品的出入。多出一个锁鼻,让门锁更加坚固,外观上也与抽屉的数量相呼应。小小细节,尽显匠心。
“很多榫卯不流传,因为它是用在特定部位上的,不做这种东西,就没有这种榫卯。”
辛全生告诉记者,现在广为流传的榫卯有40多种,而他做过的榫卯有60多种,其中大都是在复原传统家具的过程中制作的。
老木匠的艺海沉浮辛全生出生在一个匠人家庭,父亲是一位瓦工。
爷俩一盘算,如果凑齐瓦工和木工,自家就能盖房子了。16岁时,辛全生经人作保,在万德庄拜师学艺。老话讲“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过去手艺人学徒都得先从打杂开始。巧的是,当时辛全生的师父只有他一个徒弟,而且正赶上活儿多,辛全生得以直接上手,这让他感觉又累又踏实。
“每天六点天一亮就起来干活,刮的刨花跟腿肚子那么深。”辛全生清楚地记得,干外活儿时主家管饭吃面,筷子就一直在嘴边抖。学手艺就是为了将来的饭碗,辛全生特别小心,再累也不敢吱声。
当时,辛全生和师父最常做的就是全套家具。从床柜桌椅到锅盖木盆,这些生活里的必需品让他相信,木匠一定是个铁饭碗。师父也给他打包票,只要把手艺学到了家,你看哪家烟囱冒烟,你就有饭吃。
厚道、能*辛全生得到了师父的赏识,不到三年,就提前出师了。作为最早的一批个体户,辛全生每天的工作就是干外活,上门制作全套家具。在兴业里一带,他干活几乎不用动弹,一家一家挨个儿做。“不做家具,媳妇就娶不来。三转一响、四十八条腿,说的就是家具的腿子,所以必做无疑。”辛全生说。
年轻时的辛全生
当时,辛全生干外活儿一天可以赚10块钱,一个月干下来相当于普通同龄人的7倍。早早地骑上了摩托,用上了录音机、录像机。因为干活儿又好又快,被主家看中,和爱人邓秀香走到了一起。
辛全生和爱人
凭借木匠手艺,辛全生得以成家立业。结婚时,他亲手打制了自家的家具,还买来了时髦的电镀椅子和圆桌,过上了滋润的小日子。也是从那时候起,人们对家具的审美,发生了改变。摆两把太师椅在新房,远比不上摆一对电镀椅子。被套、连三桌子,也不时兴了。新事物不断出现,木匠活的性价比也大不如前。辛全生租下一处空房,准备改行开饭馆,他再一次亲自动手打造了全套的桌椅用具。不同的是,他这辈子也不想干木匠活了,太累了。
完工那天,辛全生把所有的工具都当废品卖掉了。收废品的人也是个半拉木匠。“你别给糟践了 ,去卖给手艺人。”他特意嘱咐。
心心念念的饭馆开张了,辛全生却总会想起自己的木匠活。几天之后,他就后悔了。老伴儿邓秀香还记得,当时辛全生只要出门溜达,就带几件工具回家。没多久,买回来的东西比以前还多。“手艺人就是这样,累迷糊的时候,嘛都不想干了。你不用歇俩月,五天你就呆不住了,还是得干点活,呆着难受啊。”辛全生告诉记者。
这一番折腾,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肯定是放不下木工了。但是时过境迁,回去当木匠养家,并不现实。从开饭馆开始,辛全生卖过鱼、卖过肉、批发过图书、跑过车,什么赚钱就干点什么。跟他的大部分同行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是不管有多忙,辛全生总要抽出时间做木工。
家里的小阳台,就是他重新拾起手艺的地方。空间窄小,还要避开邻居们的休息时间,有时一个大件儿就要做三四个月。但是这丝毫不影响辛全生的干劲儿。因为,从专职木匠到业余爱好,角色的变化使他可以静下心来,打造自己真正喜欢的作品。
相对于市场上流行的包镶家具,辛全生真正喜欢做的,是正宗的“老活儿”。在阳台上,他从板凳开始,一件一件做出了被套、连三桌子、七尺罗汉床……家里的摆设,被他换成了清一色的天津传统家具。
“打小学活的时候,就为了养家糊口,到后期越做这个东西越感兴趣。这辈子,还是要干点自己喜好的东西,才能感受到自身的价值在里面。”辛全生告诉记者。
网红“又一春”辛全生租下家门口的一处平房,添置工具,建起了一个工坊。做出的家具,只送不卖,纯作爱好。
但是,那时候要想找个同行说话都不容易,这让辛全生感到孤独。直到十年前,一个木工爱好者网站,让他找到了自己的圈子。
“帖子一跟一大溜,我都惊着了,我就没见过这么多木匠。”辛全生久旱逢甘霖,把每次做活儿的过程拍成照片,贴在BBS上,精湛的老手艺很快引起了网友们的热捧。为了方便交流,辛全生先后建起了三个2000人的QQ群。锯拐怎么做?刨子为嘛不出花?辛全生白天干活、晚上聊天,一上线就会被网友追着讨教。
辛全生早期网帖
但是辛全生做不到有问必答,因为当时的QQ没有语音,而他打字、手写都不太灵光。有时说不清楚,还需要群里的熟人作为“翻译”。更重要的,是一对一答疑效率太低。
在网友的提议下,辛全生萌生了制作教学视频的想法,面对这个全新的挑战,一家人决定全体上阵。
辛全生买来摄像机,老伴儿负责拍摄、女儿辛慧芳负责后期,不懂的地方就上网自学,开始摸索一套“零基础”的视频制作流程。最后,一家人采用了“一条过”的办法。辛全生发挥手快的优势,把全套工艺的精华部分浓缩在一小时以内。老伴儿控制景别,最后由女儿简单剪辑、添加字幕,压缩上传。
一家人熬过几个通宵之后,辛全生的木工视频上线了。用现在的眼光,这些视频的制作并不精良,却立刻在木工爱好者群体中广受好评。吸引人们的,正是传统木工手艺的魅力。
“这个东西叫鲁班枕,也叫‘瞎掰’,有几千年的历史。打开之后是个枕头,折叠便于携带。”辛全生用4集视频,展示了鲁班枕的全套工艺。它的可折叠结构,是用一块木料整体“刮、剌、凿”制成,在辛全生发布视频之前,很多人都是只闻其名。几年过去,基于这种结构的作品,在网上已经十分多样。
为了更系统地普及传统木工手艺,辛全生的视频涵盖了新手入门、榫卯制作,还有各种经典家具的制作。不仅有了几十万名粉丝,还成了视频平台的签约创作者。为了避免重复,辛全生不断挑战高难度,推出了很多“网红之作”。比如,12片5方、20片6方,30多片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榫卯足球,活拆结构严丝合缝。
“尽量就让它全中国没有,那才叫本事”,辛全生说。
“老木匠”有了接班人在木工爱好者这个圈子里,辛全生可以说是朋友遍天下,工坊也热闹起来。不知不觉到了该退休的年纪,辛全生彻底放下了生意,开始收学员、带徒弟,把更多精力放在传统木工榫卯技艺的传承上。
从线上回归线下,辛全生做活时,徒弟们围在一旁观摩、拍摄,这是“辛家班”最常见的教学场景。
28岁的赵伟,原本在河北省从事汽车内饰改装。从追视频的粉丝,到实打实的徒弟,他觉得两者大有不同。“视频相当于传播一种认知,让更多的人从不懂到喜欢上这个行业。现场学习,手上有真材实料,而且大家有师父、师兄弟这样一个学习氛围。”
现场学习,让赵伟感触最深的,就是辛全生对手艺近乎严苛的要求。一整天工夫做的板凳,往天上一扔,摔碎了看看料不行还是活儿不行,然后重新劈料重新做。这样的经历,是辛家班的入门必修课。
辛全生挑徒弟,唯一的标准就是厚道。因为,干好这一行需要磨炼的不只是手艺,更是作为手艺人的做人之道,绝对不能偷工减料。
精益求精没有捷径,就是练。只有把“刮剌凿”基本功练扎实,才能在千变万化的结构上把榫卯运用自如。“不用看,就听他们刮的节奏,就知道料的好坏。再去看他那个刨花,短的、窄的都是不会刮的”。徒弟们的“火候”,辛全生尽在掌握。
练好了“刮、剌、凿”,再制作复杂的作品,可谓水到渠成。“感觉终于掌握了中国古人的一种智慧,兴奋。”徒弟刘涛告诉记者。
如今,辛全生已经正式收徒90多个,培训过的学员更是数不胜数。更让他高兴的,是孩子们对木工的兴趣。外孙女从两岁开始就跟着辛全生敲敲打打,12岁的侄子辛政明,已经可以制作板凳、燕尾榫等。小小年纪学木匠,小伙子的手上已经留下伤疤,却从不叫苦叫累,干活儿的专注,完全不输给大人。
“想做活儿就必须得受伤,但是也想挑战一下。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做出来的东西千变万化,看着它就很有成就感。”辛政明说,自己的理想就是赶上辛全生。
干劲儿十足的孩子,仿佛让辛全生看到了40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作为一个老木匠,能在60多岁的时候把工坊搬进大学校园。
去年年底,天津职业大学辛全生大师木艺工作室正式挂牌,成为该校“双高校”建设技术技能创新平台四个大师工作室之一。按照计划,工作室将参与到环境艺术设计、产品设计等专业的日常教学,艺术工程学院还将选拔15名学生组建“鲁班训练营”,由辛全生手把手传帮带,冲击两年一度的世界技能大赛。
“职业教育讲究的是技术技能型人才,辛全生大师在木艺、榫卯结构这方面是专家中的专家,教授的方式也是师父带徒弟的形式,跟职业教育非常吻合。”天津职业大学艺术工程学院副院长赵鹏告诉记者,工作室的教学还会跟现代的技术、理念结合,让老手艺发扬光大。
宽敞明亮的工坊、未来新学期的年轻人,超出了老木匠的梦想。自由了一辈子的辛全生,开始一早穿上大褂开车上班,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给咱那么好的地界儿,咱一定多培养出点人才,为国家做点贡献。咱中国老祖宗留下来的木匠活,只要我会的,全教给他们。”辛全生说。
【编后语】
无论线上线下,老木匠传递的都是一样的工匠精神,还有对老手艺的挚爱。相信在新一代的手艺人身上,咱们的木工绝活一定能焕发出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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