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廖阳
“决赛前其实我的状态不佳,上台的那一刻,我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的。”回忆登台决赛前的那一刻,远在布鲁塞尔的陈亦柏对澎湃新闻记者说。
比利时当地时间6月4日晚,来自中国的“00后”大提琴少年陈亦柏,在2022伊丽莎白女王音乐大赛(大提琴)摘银,这也是中国内地音乐家在该赛85年历史上获得的最高奖项。
伊丽莎白女王音乐比赛被认为是乐器演奏家最具挑战性和最负盛名的比赛之一。5月9日起,作为中国内地唯一一位参赛选手,陈亦柏与21个国家和地区的67名选手同台竞艺,一路过关斩将,*入决赛。
比赛以赛事时间长、曲目量大而闻名,尤其是最后一关,要求选手演奏一首委约的新作和一首自选的协奏曲,传统与现代曲目对半开,非常考验演奏者的实力。最终,通过对约格·威德曼《五首纪念册页》和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大提琴协奏曲》的精湛演绎,陈亦柏将亚军收入囊中。
这样一位大提琴新星,是怎样炼成的?
陈亦柏的妈妈陈春园是上海音乐学院的二胡教授,陈亦柏在音乐之路上踏出的每一步,其实都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年他三岁,我开车时放了《辛德勒的名单》,回头一看,发现亦柏哭得满脸是泪。”于是,妈妈决定让他学一门乐器,在钢琴、大提琴、小提琴三件主流乐器里,陈亦柏毫不犹豫,选择了大提琴。
妈妈也喜欢大提琴,让他学琴还有一点私心,“和西洋乐器相比,中国民族乐器的训练体系还不够完善,我也想借着陪儿子学琴的契机,对西方更科学的训练体系一探究竟,进而反哺自己的二胡教学。”
10岁,陈亦柏考入上音附小,师从刘美娟教授。12岁,陈亦柏入选“音乐小天使”优才培育计划,亲得指挥家汤沐海教导,并在他的带领下与全国多个乐团合作,积累了丰富的乐团经验。
16岁,陈亦柏远赴德国,考入柏林艺术大学,成为大提琴家石坂団十郎的弟子。妈妈原本还有一些担心,大提琴家王健给了一颗定心丸,“他13岁出国演出,手机都没有,一封信回国要一个月。他说,现在怕什么?不怕!放出去。”
怎么看一个孩子有没有音乐天赋?亦柏妈妈认为,孩子对音乐敏感,容易被音乐感动,已经足够了。小时候的陈亦柏不愿看谱,刚开始学琴那一年,总是妈妈唱一句,他拉一句,很像民间的口传心授。他还和妈妈有一个好玩的约定,每次练琴之前,都要让他乱弹乱拉20分钟。
“他没有血泪史,我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打过。”妈妈小心呵护着陈亦柏对音乐的兴趣,在她看来,因材施教很重要,因为每个孩子的生长周期都不一样,“有人9岁开窍,也有人16岁开窍,一定要慢慢挖掘,不能拔苗助长。音乐理念一定要正确,一旦发生偏差,等于在往反方向运动。”
“亦柏在学琴上很有自己的主张,我也始终尊重他的意愿。这条路将来要他自己走,我决定了,万一他后悔了怎么办?”当然,妈妈也有严厉的一面,她很少表扬儿子,就像牵着他的那根线,始终鞭策着他保持清醒,戒骄戒躁。
比赛结束后,作为获奖者的陈亦柏将在比利时展开6场巡演,盛夏8月,他还有十几场回国巡演计划。这也是20岁的陈亦柏出道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巡演。
决赛现场,陈亦柏连续演奏了两首曲目,图片来源 大赛组委会
陈亦柏和其他选手合影
“上台那一刻,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澎湃新闻:大家都说你习惯了把比赛当演出,把评委当观众,一点都不紧张。
陈亦柏:对我来说,紧张和压力是两个概念。我不紧张,但是有压力,心态和以前相比,说没有变化是不可能的。小时候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年前参加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也是最高级别了,但我没有任何压力。我很幸运,“不紧张”是我与生俱来的一个特点。上台前再紧张,看到观众的那一瞬间,我反倒会把心给放下来。
澎湃新闻:这次比赛对你来说,最难的地方在哪里?
陈亦柏:我亲身体验过当今国际上最难的比赛之中的两项了,一个是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一个是伊丽莎白女王音乐比赛。对比下来,伊丽莎白对我而言,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有更大的挑战,要以一种超人的意志才可以坚持到最后。
尤其是最后一关的决赛拥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机制,所有决赛选手都集中在伊丽莎白女王音乐礼堂,一周内没有任何电子设备,全封闭式学习一部专门为决赛委约、约格·威德曼创作的全新协奏曲《五首纪念册页》。
这个阶段对选手非常有挑战性,有的人甚至关得都快抑郁了。我在里面生活了一周后,其实状态也不是特别好,后面几天每天都只睡了差不多5个小时。当然,最后在台上还是及时调整,把所有能量释放出来了。
我决赛的另一首曲目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这部作品有一种洗涤灵魂的力量,在我心里的分量是非常重的,只有拼尽全力演奏,才能诠释出它的冲击力。上台的那一刻,我其实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的。
澎湃新闻:为什么每天只能睡5个小时?
陈亦柏:《五首纪念册页》的旋律特别洗脑,尤其头两天,作品的旋律一直在脑子里循环出现,确实会影响睡眠。伊丽莎白女王音乐礼堂里的娱乐设施不多,我会和其他决赛选手打打桌球作为情绪调节。不过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这部作品又会迅速占据你的思维。
澎湃新闻:在你的理解里,《五首纪念册页》是怎样一部作品?
陈亦柏:作品本身非常好。很多现代作品会有一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会写得比较玄乎,《五首纪念册页》很有旋律性。舒曼是威德曼非常敬重的一位作曲家,这部作品运用了一些舒曼作品中的主题元素,同时把作曲家自己的音乐语言融入进去了。
他也非常照顾观众的感受,乐曲结束的时候非常辉煌,甚至有一点点可爱。在封闭式学习的一周里,我们几个选手一致认为,音乐最后听着就跟《猫和老鼠》差不多,非常欢快,非常幽默。伊丽莎白大赛此前所有乐器项目最后一轮的委约作品,很少有像这部作品这样火爆的。
澎湃新闻:你对比赛的成绩满意吗?
陈亦柏:当然是有一些可惜,参加音乐比赛都会期待夺冠,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台上跟大家分享音乐,能用音乐感动一些观众,已经是非常满足的事情了。
颁奖仪式上,陈亦柏和王健拥抱,图片来源@拉大提琴的田小野
陈亦柏追随老师石坂団十郎学琴多年
“不管跟谁学,我都能保持自己的特点”
澎湃新闻:比赛的评委席里,有很多著名大提琴家的身影,我们最熟悉的王健也在,你和他有什么交流吗?
陈亦柏:比赛期间不允许选手和评委交流,比赛之后也很可惜,没能当面说上话,王健老师着急回芬兰。当然,之后会请教他。王健老师从小看我长大,非常了解我,他在不影响我的演奏方法的前提下,给了我很多意见、很多启发。
澎湃新闻:同样是拉大提琴,你的演奏方法和王健有什么不一样?
陈亦柏:这也是我们在比赛后交流的问题。我一直在问他意见,尤其是针对演奏方法的意见。但是王健老师说,我跟他的演奏法非常不同,他在这方面非常谨慎,不希望他的建议影响到我自己的演奏方式。他说,音乐没有唯一的道路,只有你在哪条路上走得更高,我们各有各的方式,你在这个方式上做到顶端就是最好的。虽然演奏方法不一样,但我们最后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是要打动观众。
澎湃新闻:你的演奏方法和老师石坂団十郎是一个流派?
陈亦柏:你跟哪个老师学,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像。我对他的音乐无比敬重,天天看他拉琴,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所谓的流派其实是非常模糊的一个概念,音乐毕竟和武林不一样。只能说,我安排指法和弓法的理念,跟老师非常相似,所以出来的音乐感受和概念也和他有相似之处。但不管跟谁学,我始终都能保持自己的特点。
澎湃新闻:你觉得有自己的演奏个性非常重要?
陈亦柏:没错,演奏个性是最最重要的。我从小就很有个性,但如果没有很好的能力去驾驭,个性就会起反作用。
演奏古典音乐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尊重作曲家的本意,而不是你驾驭在他头上。怎么平衡自己的个性和作曲家的本意?首先要了解作曲家的意图,不仅是通过谱面,还要查阅相关资料。大概知道了曲目应有的样貌之后,你可以做一些“二度创作”,把你的个性加进去,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超过了曲子的意境。
我的演奏可能非常投入、非常热情,100%给出去,最后还是在这个框架里面。尤其是在德国学习之后,我更深刻地感受到,德奥音乐非常严谨,理智大于感性。简言之,我有了冷静的头脑、火热的心。
澎湃新闻:你觉得这种热好不好,老师觉得好不好?
陈亦柏:我的老师从来不会抹*掉我的热情。在演奏生涯中,一辈子有一颗火热的心太重要了!你在台上要有热度,你才能打动别人。当然,不是说所有音乐都是热的,也有冷的地方,像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大提琴协奏曲》的慢乐章、悲伤处,都是冷的。
澎湃新闻:你16岁就和石坂団十郎学习,研究生阶段还要继续,为什么对他情有独钟?
陈亦柏:我第一次和他上课就感觉气场很合拍,从他教我的第一个乐句,我就知道这是我非常向往的音乐。他教我的东西非常新鲜,却非常有说服力,看得出来他做了很多研究,有非常深厚的底蕴,才可以拥有这么高深的理解。
澎湃新闻:你这样一个热烈的人,在德国这样一个理智的国家求学,有怎样的变化?
陈亦柏:小时候,刘美娟老师给我打下了非常扎实的基础,但是我的火热性格导致我的很多手法会很夸张,音乐有时像脱缰的野马,在演奏很多作品时会欠缺逻辑性。出国之后,我知道了如何将演奏手法更好地与作曲家的想法结合起来。
幼年陈亦柏
少年陈亦柏
“琴童家长一生气就打骂孩子,很伤自尊”
澎湃新闻:妈妈是知名的二胡演奏家、教育家,大家都好奇,她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陈亦柏:很多方面潜移默化地受她影响吧。中国的音乐非常旋律化,骨子里就有非常感动人的元素。我从小耳濡目染,这些影响永远嵌在骨子,在血液里流淌。这是妈妈给我的最大礼物。
澎湃新闻:她不是虎妈型,从小就很尊重你的想法?
陈亦柏:没错,她跟很多琴童家长的理念不一样。很多人可能会认为,学古典音乐在一开始就要逼迫孩子,总有一天会产生兴趣,最后反而把音乐中最美好的一面全都抹*掉了。
演奏大提琴是我自己的选择,一直以来,爸爸妈妈很尊重我的兴趣,从来没有强迫我做违背意愿的事情。如果妈妈觉得一个老师好,会先问我是否想和这位老师上课,她也希望我多练琴,但不会因为我没练琴就责罚我……很多琴童家长一生气就打骂孩子,其实很伤自尊。
当然,她对我的期望非常高,但她知道,哪怕是亲生儿子,也不可能要求他成为自己心中想象的结果,他永远要走自己的路。
妈妈是很严厉,但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我最需要鼓励的时候,她会坚定地支持我。如果孩子做得已经非常好,不给他应得的鼓励和认可,甚至还继续打压他,这就不人性化了。做事一定要有人情味,这一点我爸妈做得非常到位。
澎湃新闻:小时候和妈妈进行过二胡和大提琴的二重奏吗?
陈亦柏:很多次。一开始是从流行音乐开始的,上海民族乐团邀请妈妈演出,她也带上了我,我们演奏了二胡、大提琴与民乐团版本的《菊花台》。后来我们也演过不少西方作品的改编版,比如德沃夏克《幽默曲》的二胡、大提琴、钢琴三重奏版本。
澎湃新闻:你觉得音乐天赋会遗传吗?
陈亦柏:我相信是会的。所谓音乐天赋,很大一部分是人对不同音乐的情绪敏感度。我小时候坐在车里听到很悲伤的音乐就会情不自禁地哭,但不是小朋友的那种嚎啕大哭。18岁之前,我经常听到某些音乐就会默默地流泪。现在脑中多了一份理智,会把情感藏在心里,让音乐最感人的部分化作心中的烙印。
澎湃新闻:拉大提琴是个力气活,妈妈说刚出国的你,身体底子很薄,非常瘦,甚至拉不动琴,后来有做力量训练吗?
陈亦柏:我现在也很瘦。拉琴确实是体力活,但不是用蛮力,更多的是意志力,是心灵的一种能量。有时当你的心灵足够强大,大到足以撑得住音乐的情感,体力就会跟得上。所以我从来没有为了拉琴做过任何力量训练。比赛前有大量的练习,但不完全是为了练体力,而是练一种意志力。拉琴不是举重,更需要方法,就像四两拨千斤一样,可以用尽可能少的力气发出很饱满的声音。
澎湃新闻:你对未来有怎样的计划,是做独奏家,还是想做室内乐?
陈亦柏:我都很感兴趣,音乐没有边界。就像大提琴家马友友,他做了很多跨界,任何形式的音乐都尝试过了,这也是我向往的。一定要扩大音乐的格局,因为它所承载的内容,可以融入到生命中的任何一件事情里。
我还是希望先成为独奏家,同时与世界各地的音乐家们一起演奏室内乐。我也想和很多演奏家一样,在拉完协奏曲之后,坐到乐队最后一排,默默地和乐队一同演奏和感受交响乐的伟大。
我希望和观众有更多的交流,这和我性格里的“热”分不开,我天生就喜欢和人分享。学术化的东西要有,尤其以后有可能做老师,教书育人,学术性必不可少。音乐不仅仅是只用感性的一面去感动人,同时也要有很强的说服力。
(实习生房久仙、吴筱孜对本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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