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six 冒名顶替者
Ⅰ
白伦敦
霍兰德对这些故事谙熟于心。
他听着这些故事长大——坏国王,疯王,诅咒;好国王,霸王,救星。魔法为何离开,谁能将其带回来。每当新的统治者依靠流血牺牲以及零星的力量登基时,人们必提现在。现在魔法要回来了。现在世界要苏醒了。现在有转机了,现在我们要变得强大了。
故事在每个伦敦人的血管里流淌。即使在他们越来越瘦弱苍白的时候,即使在自内而外开始腐败的时候,即使在没有吃的、没有力气、没有魔法的时候,故事始终不朽。霍兰德年轻时也相信那些故事。当他的一只眼睛变黑,他依然相信自己就是英雄。好国王。霸王。救星。
但当他跪在阿索斯·戴恩面前时,霍兰德看透了那些故事的本质:喂给饥饿灵魂的无稽之谈。
然而。
然而。
此时此刻,他挺立于城中心的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高呼他的名字,神的力量在他的血管里流淌。他所经之处,霜雪退散。他所及之物,统统恢复了原来的色彩。他的周围,整座城市都在解冻(希尔特河解冻的那天,人们疯狂了。霍兰德也曾领导叛乱,亲眼目睹暴动的场面,但一辈子都没见过狂欢)。当然,也有不和谐的音符。人们忍饥挨饿太久了,依靠暴力和贪婪才得以苟活。不能怪他们。但他们应该有所长进。有所领悟。希望,信仰,变革——它们脆弱不堪,需要精心呵护。
“K?t!”他们高呼——国王——而他脑海里那个不离不弃的声音,正在愉快地哼着小曲。
天色明亮,空气新鲜,人们群情激奋,见证霍兰德的新壮举,铁卫队负责维持秩序。欧什卡守在他身边,手握匕首,阳光照耀的头发仿佛着了火。
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国王万岁!
他们所在的地方名为鲜血广场,是行刑的场所。他脚底的石板沾有黑色污渍以及一道道条纹,那是生命力泼洒之时,人们疯狂抢夺所留下的痕迹,企图在其中索求一星半点的魔法。八年前,他即将痛快赴死之际,孪生戴恩带他离开,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鲜血广场。
是时候赋予它另一种含义了。
霍兰德伸出双手,欧什卡把匕首抵在他掌上。人们安静下来,充满期待。
“陛下?”欧什卡那只黄色的眼睛含着疑问,求他允准。多少次都是他亲自操刀,但不是自己的意愿。这一次是仆人操刀,而他心甘情愿。
霍兰德点头的瞬间,刀刃咬了下去。血如泉涌,洒在污秽的石板上,甫一接触,世界的表面就被惊动了,犹如一颗石子扔进了水池。石板泛起波纹,霍兰德看见广场重获新生。干净,完整。波纹不断扩散,吞没了血污,弥合了裂缝,破碎的石板变成平滑的大理石,废弃的水井变成喷泉,残缺的柱子变成拱顶的廊道。
我们无所不能,神在脑海中说。
霍兰德来不及区分自己和欧沙克的想法,魔法的影响越来越大。
鲜血广场的拱门在波纹的涤荡中变了样,石头化水,然后凝为玻璃。在他们前方,街道震颤,人们脚底的石板溶解成肥沃的黑土。人们跪在地上,膝盖陷进松软的泥土,双手深深地挖了进去,没至手腕。
够了,欧沙朗,霍兰德心想。他血淋淋的双手握成拳头,然而波纹仍在扩散,荒废的老屋垮塌成沙,从泉眼里喷涌的不是水,而是琥珀色的美酒。
石柱化作苹果树,树干依旧是大理石。这时候,霍兰德感到胸口疼痛,心脏狂跳,魔法犹如鲜血涌出他的血管,每一次搏动都为世界灌注了力量。
够了!
波纹平息。
世界停顿。
魔法渐渐消散,无数元素聚集在广场上闪闪发光,恍若灯火璀璨的海滩。人们被喷泉淋湿,满身泥土,但个个神采奕奕,双眼瞪大——不是因为饥渴,而是因为敬畏。
“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国王万岁!”他们山呼海啸,而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欧沙朗的话。
无所不能。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Ⅱ
红伦敦
徘徊之路旅馆里的人群已经散去,那条猎狼犬还躺在壁炉前原地不动。莱拉怀疑它是否还活着。她走到壁炉前,慢慢地跪下来,伸手去摸猎狼犬的胸口。
“我检查过了。”身后有人说。莱拉抬起头,看到了忐忑不安的莱诺斯。“它没事。”
莱拉站起身来。“其他人呢?”
莱诺斯冲着墙角的一张桌子点头。“斯特罗斯和塔维在打牌。”
他们打的是圣徒牌,看样子刚玩不久,因为两人没有闹脾气,身上的武器和衣物大多都在。莱拉对...
“瓦瑟瑞出去了,”莱诺斯说话间,莱拉慢慢悠悠地走向牌桌,“科比斯上床睡觉了。”
“阿鲁卡德呢?”她尽量以漠不关心的口吻问道,然后端起斯特罗斯的酒杯一饮而尽,毫不理会大副的抗议。
斯特罗斯扔下一张牌,牌面上,一个戴兜帽的人举着两只圣杯。“你来晚了,”他对莱拉说,目光不离桌上的纸牌。“船长说他去休息了。”
“好早啊。”莱拉若有所思。
塔维咯咯一笑,咕哝着什么,但她听不明白。他来自帝国边陲,酒喝得越多,口音越是难懂。莱拉听不明白的时候习惯不接茬,于是掉头走开。没走几步,她回头望着莱诺斯,从外套里掏出暖手焰。光球里火焰将熄,她懒得问有没有办法恢复原样,也懒得管这种咒语是不是一次性的,如果是的话就太浪费了。
“给。”她说着,把球扔给莱诺斯。
“这是干什么的?”他吃了一惊。
“驱散黑暗。”说完,她走向楼梯。莱诺斯站在原地,低头盯着球,既不明白它是什么,也搞不懂萨罗斯送礼有何深意。
莱拉刚才为什么送他这个?
心变软了,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在低语。不是凯尔的声音,也不是巴伦的。都不是,就是她自己的。
莱拉拾级而上,与此同时取出一瓶顺来的小酒,不是从旅馆或集市上偷的——她很清楚不能在加持保护咒的帐篷里盗窃——而是从阿鲁卡德在夜峰号上的酒柜里拿的。
船长和莱拉的客房门对门,一副决斗的架势。很形象。而当她在两间客房当中停步时,忽然心生疑问,不知道要进哪间房,要开哪扇门。
莱拉在走廊里犹豫不决。
她不知道为什么阿鲁卡德的客房比自己那间更有吸引力。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伦敦,内心焦躁不安。也许是因为她希望舒舒服服地说回英语。也许是因为她想打听大赛的情况,以及阿鲁卡德的想法。或者,仅仅是因为习惯使然。毕竟,在海上的无数个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就着一瓶酒和一团魔法火焰,互相试探,各自守口如瓶。莱拉真的跳惯了那种若即若离的舞蹈吗?
别这样,她心想。傻乎乎地杵在这儿思前想后,简直浪费生命。想见船长有什么问题吗?见就好了。
于是,她抛开动机不管,抬手准备敲门,却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听见里面传来匆促的脚步声,距离门口越来越近。
窃贼的本能起了作用,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行动。她悄无声息地退了一大步,然后连退两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到附近的拐角处。她没有道理躲起来,然而长久以来都是躲躲藏藏的,所以做得自然而然。再者,躲着是为了偷窥对方而不被发现,从而掌握主动权。这样做毫无损失,常常还有收获。
很快,房门打开了,阿鲁卡德·埃默里踏进走廊。
莱拉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动作无声无息。夜峰号的船长很难保持安静。他身上的珠宝和武器叮当作响,铁打的鞋跟随着步点撞击地板,即使没有它们,阿鲁卡德也时常哼歌。莱拉提过一次,他说自己向来不喜欢安静。莱拉以为他是安静不下来,但看他在走廊上落脚,只能听见地板轻柔的嘎吱声,她才明白,他以前闹的动静都是故意的。
他扮演的角色变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呢?
他穿戴整齐,但不是日常的服饰。阿鲁卡德一向钟情于华美艳丽的风格,然而此时的他不像海盗船长,而像一个优雅的影子。他把上岸所穿的蓝色外套换成了炭黑色短斗篷,一条式样简单的银色围巾系在脖子上。身外不见武器,额头上的蓝宝石也取下来了,手指上留了一枚羽毛造型的银戒指。黄褐色头发梳到脑后,压在一顶黑色帽子底下,莱拉的第一个念头是,服饰的简化使他年轻了不少,甚至像个大男孩。
可是他要去哪里呢?为何乔装打扮?
莱拉尾随他下了旅馆的楼梯,走进夜色之中。她不远不近地跟着,确保不会跟丢,又不至于暴露自己。虽说她在私掠船上当了四个月的船员,但她早已作为影子生活多年。她清楚如何隐身黑暗,如何跟踪目标,如何随着夜的气息呼吸和动作,而非与之作对。阿鲁卡德的脚步当然轻若鸿毛,但她的更是静谧无声。
她一开始以为阿鲁卡德要去人满为患的集市,或者从河流处前往四面八方的、光华灿烂的街道。没想到,他来到河边,沿着闪耀红光的艾尔河和人流,经过王宫,走向横跨两岸的一座桥。桥身以白色石头和青铜建成——铜栏杆、铜柱子和雕刻精美的铜制天篷。整座桥犹如一条铜光闪闪的隧道。莱拉走到桥下时犹豫了——天篷覆盖全桥,其间灯火通明,青铜反光,尤为辉煌,虽说桥上有人,但大多三五成群,无不竖着衣领抵御寒冷,少有人过河到对岸。莱拉几乎不可能隐匿其中。
几个商贩在灯光下摆摊卖货,雾气和烛火为他们蒙上了一层光晕,莱拉落在后面观察,以为阿鲁卡德的目标是其中一个摊位。但见他快步行进,目视前方,如果莱拉不跟上,就只能跟丢。终于,她动身了,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精彩纷呈的天蓬,她目不斜视,但也不至于暴露意图,步伐尽可能从容不迫。事实证明,她白费了一番心机——阿鲁卡德一次都没有回头。
途中,莱拉发现铜制天蓬形似树木,星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她又想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异,能来到这里是多么幸运。
阿鲁卡德过了桥,顺着长长的台阶,来到艾尔河南岸。莱拉仅有一次过河的经验,是她和凯尔带着莱去圣堂的时候,她从未想过灯火阑珊的对岸到底有什么。如果让她猜想的话,无非是商铺和酒馆,也就是照明不如北岸罢了。那么她就猜错了。相对而言,南岸的伦敦更加安静:庄严的圣堂耸立在河湾,岸边的店铺和旅馆后方有成片的花园和果林,更远处是庄园大宅。
对比伦敦南岸,莱拉曾经光顾的梅菲尔区和摄政公园黯然失色。随处可见高大的骏马拉着精美的马车,街边豪宅鳞次栉比,高墙环绕,装饰着大理石、玻璃和锃光瓦亮的金属。夜晚的雾气似乎都弥漫着财富的味道。
前头的阿鲁卡德加快脚步,莱拉也照做了。街上行人稀少,跟踪目标的难度极大,好在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就莱拉所见,此处没什么可看的。做不了生意。惹不上麻烦。目之所及只有宅子,而且半数都是黑乎乎的。
终于,阿鲁卡德离开道路,踏入一扇雕花繁复的大门,进了庭院。院子里灌木丛生,周围种着树,时值冬季,一派萧索的景象。
等莱拉靠近了,发现门上有一个华丽的字母E,以金属扭曲而成。然后她望向门内,一时间屏住呼吸。庭院的地面铺满了蓝色和银色的拼花石板。她藏身于门外的阴影之中,阿鲁卡德则在步道上行进,途中停下脚步收拾了一番。他摘下帽子,塞进肩包里,又揉了揉头发,活动着手指,嘀咕了几句莱拉听不见的话,接着迈开稳健而自信的步伐继续前进,跃上几级台阶,最后敲响门铃。
不久,大门敞开半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现身了。一见到阿鲁卡德,他便鞠了一躬。“埃默里大人,”他说着闪到一边,“欢迎回家。”
莱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鲁卡德不是来拜访这户人家的。
他就是这户人家的主人。
不等他进门,一个女孩跑了出来,高兴地大喊一声,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脖子。
“鲁卡!”她大叫着,阿鲁卡德将她高高举起。小女孩最多十二三岁,生着跟他一样的棕色卷发和深色眸子。
“安妮萨。”他忽然笑了,莱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种笑容。不是得意扬扬的船长,也不是虚情假意的浪子,而是宠溺妹妹的兄长。她没有兄弟姐妹,所以理解不了,但那种返璞归真、不求回报的爱意昭然可见,触动了她的内心。
突然,女孩挣脱了阿鲁卡德的怀抱,向前一冲,故意皱起眉头——莱拉多次看见阿鲁卡德做过这种表情。
“埃萨呢?”女孩问。莱拉闻言一怔,不为她的问题,而是因为她说的是英语。在红伦敦,谁都不说英语,除非他们有意讨好王室,或者他们就是王室成员。
阿鲁卡德笑了。“真是的,”他说着,跨过门槛,“我三年没回家,你最关心的就是猫……”他们都进去了,莱拉目瞪口呆地看着门被关上。
阿鲁卡德·埃默里,夜峰号的船长,即将参赛的魔法师,也是……红伦敦的王室成员?有谁知道吗?所有人都知道吗?莱拉自知应当惊讶,但内心毫无波澜。她登上夜峰号的甲板,第一眼看到阿鲁卡德时,就知道他在扮演某个角色;问题在于如何揭开他的身份之谜。如今莱拉知道了真相,而真相使她多了一张底牌。对付阿鲁卡德·埃默里这样的人,任何一点优势都得利用上。
宅子外围有一堵雕花围墙,莱拉借助一根低矮的树枝爬了上去。在墙顶,她可以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窥见里面的情况,而且多数窗户无遮无拦。她尾随阿鲁卡德及其妹妹,顺着围墙而行,身影融进了背后张牙舞爪的枝丫。兄妹俩进了一间大厅,窗户高高,壁炉烧得正旺,对面有一扇双开玻璃门,通向户外的大花园。有人闯入视野,她立刻蹲了下来。此人的样貌与阿鲁卡德颇为相似,同样是方下巴,但少了阿鲁卡德的笑容,给人的印象硬朗得多。他看样子年长好几岁。
“贝拉斯。”阿鲁卡德招呼道。窗户“嘎吱”一声打开了,对话传到莱拉耳中。
名叫贝拉斯的人大步上前,看那架势似要殴打阿鲁卡德,但还来不及出手,女孩突然冲到哥哥面前,犹如一面盾牌——她的动作相当娴熟,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贝拉斯的手悬在半空中。在他放下手之前,莱拉发现他戴着一枚与阿鲁卡德同款的羽毛戒指。
“出去,安妮萨。”他喝道。
女孩迟疑了,但见阿鲁卡德温柔地冲她一笑,微微点头,她便离开了大厅。等大厅里只剩他们两人,贝拉斯毫不客气地开口了。
“科比斯呢?”
“我把他推下船了,”阿鲁卡德说,看见对方一脸嫌恶,阿鲁卡德翻了个白眼,“圣徒啊,贝拉斯,开玩笑而已。你那个性子暴躁的小密探安然无恙,跟我的船员们住在一家旅馆里。”
一听到夜峰号的船员,贝拉斯脸上隐隐有讥讽之色。
“这种表情对你没好处,兄弟,”船长说,“况且夜峰号出海是为国王办事。侮辱我的职位就是侮辱马雷什家族,我们可不能做这种事。”
“你回来干什么?”贝拉斯吼道,顺手端起一只高脚酒杯。但他还来不及喝,阿鲁卡德一抖腕子,酒水犹如一根丝带,飞离酒杯,盘旋扭曲,转眼就凝固成红宝石色的冰块。
阿鲁卡德从半空中摘下冰块,心不在焉地端详着。“我是来参加比赛的。这次回来就是看望家人而已。我真是自作多情,还指望受到欢迎呢。”他把冰块扔进壁炉,转身离开。
贝拉斯一声不吭,直到阿鲁卡德接近花园的门才开口。
“真该让你在监狱里蹲到死。”
阿鲁卡德的嘴角掠过一抹苦涩的笑意。“好在此事不由你决定。”
说完,他大步跨到门外。莱拉立刻起身,从围墙上绕过去,发现阿鲁卡德站在宽大的阳台上,俯瞰底下的花园。墙外是王宫的剪影,以及河水洋溢的红光。
阿鲁卡德面如止水,几近冷漠,但他抓在阳台边上的手指已然发白。
莱拉的行动悄无声息,却听阿鲁卡德叹道:“偷窥可不礼貌。”
该死。莱拉忘了他的天赋,他能看见魔法。这种天赋对窃贼来说相当实用,莱拉不止一次地琢磨有没有办法偷过来,就像偷东西一样。
她从矮墙上跨到阳台栏杆边,然后轻轻地落在他身边。
“船长。”她说,既是问候,也是道歉。
“随着性子就跟来了?”阿鲁卡德问道。不是恼怒的语气。
“你没有生气。”她说。
阿鲁卡德扬起眉毛,她居然开始怀念熟悉的蓝光。“应该没有。再说了,跟你的行程比起来,我回趟家不算什么。”
“你跟踪我?”莱拉吼道。
阿鲁卡德扑哧一笑。“你可能失去了被冒犯的资格。”
莱拉摇摇头,暗自庆幸当时没有闯进王宫,对凯尔来一次突然袭击。老实说,她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去见凯尔。如果要见他的话。然而,等到——依旧是如果——他们见面的时候,她绝对不希望阿鲁卡德暗中窥探。凯尔在这里可是大人物,是王室成员,也是圣徒,哪怕在她眼中只是一个笨头笨脑的走私犯,永远眉头深锁,差点害他们俩送命。
“你在傻笑什么?”
“没什么,”莱拉恢复了正常,“说起来……鲁卡是吧?”
“那是昵称。谁都有昵称,无论你来自哪里。而且我要说清楚,我喜欢阿鲁卡德这个名字。埃默里船长也不错。”
“船员们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她示意宅子,一时间找不到词。
“这不算什么秘密,巴德。阿恩人大都听说过埃默里家族。”
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很奇怪,不是吗?你没听说过。
“你没听过他们叫我维斯特拉吗?”
莱拉听过。“我以为是在骂你。就像pilse。”
阿鲁卡德无声地笑了。“也许是的,对他们而言。这个词的意思是王室成员。”
“比如王子?”
他笑得毫无幽默感。“你对我该有多么失望啊。我知道你想要的是海盗。你真该利用你那点小聪明上另一艘船。不过别担心。我和王位之间隔着好多道门呢。我也不希望那些门敞开。”
莱拉咬着嘴唇。“可是既然大家都知道,那你何必鬼鬼祟祟的像做贼一样?”
他目光流转,投向花园的围墙。“因为城里还有别人,巴德。有些人我不介意见到。还有些人,我不想被他们瞧见。”
“怎么?”她调侃道,“伟大的阿鲁卡德·埃默里也有敌人?”
“恐怕是做生意结下的梁子。”
“很难想象还有连你的魅力都征服不了的人。”
他眯起眼睛。“你的口气不像是恭维。”
“也许确实不是。”
沉默降临,气氛尴尬。
“宅子真漂亮。”莱拉说。
这个话题似乎不该提。他顿时变了脸色。“希望你原谅我不能邀请你进来,介绍你认识我尊贵的家人。实在不好解释一位姑娘家为何突然出现在男人的卧房里,操着一口皇家语言,却不是大大方方从前门进来的。”
莱拉一时哑然。收到逐客令,她只好翻上阳台,又听阿鲁卡德说:“等等。”语气里有她所不熟悉的东西,她从未听到过的东西。真诚。她扭头一看,阿鲁卡德背后的灯光以门为画框,在他周围蒙上一层光晕。他变成了一道剪影,一幅简易而传神的贵族肖像画。
画中不是他生活中的样子,而是他应该成为的那个人。
然后阿鲁卡德迈步上前,从灯光下走到她身边的黑暗中。他的模样真实多了。也顺眼多了。莱拉明白了——他刚才说等等,意思是说,等等我。
“我想我们俩都该回去了。”他刻意保持冷淡的语气,然而失败了。
“你不去道别吗?”
“我这人从来不喜欢道别。说实话,也不喜欢问好。毫无必要的仪式。而且,他们还有机会看到我。”
莱拉回头望向宅子。“安妮萨不会难过吗?”
“噢,应该会的。恐怕我已经习惯了让她失望。”
“可是——”
“别问了,莱拉,”他说,“我累了。”
呼之欲出的抗议在她舌尖上化成灰烬,阿鲁卡德翻上栏杆,来到她身边,然后毫不费力地一步跨到矮墙上。
墙顶狭窄难行,而他如履平地,甚至根本不低头看路。
“我在这里长大,”他注意到莱拉讶异的目光,“所有进出的路线我都试过。”
两人顺着花园的围墙疾行,然后跳进庭院,在阴影的掩护下平安地出了大门。
阿鲁卡德头也不回地上路了,而莱拉看了一眼大宅。
说真的,莱拉理解阿鲁卡德的做法。他放弃了安逸和无聊,选择了冒险。她不知道安逸是什么滋味,也不曾享受过百无聊赖的生活,但正如她有一次对凯尔说过的:偷东西的人,不是因生活所迫,就是在感受生活。她觉得,有人也因为相同的理由背井离乡。
莱拉小跑几步,追上了船长,街上寂静如许,唯有他们的脚步声。她偷偷地瞟了一眼,阿鲁卡德目不斜视,望着远方。
她曾经痛恨这种人,他们不要锦衣玉食,不要高屋广厦,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后来巴伦死了,莱拉意识到她其实做了同样的事。她逃离了原本美好的生活。至少算得上快乐的生活。但对莱拉而言,光有快乐还不够。她想要更多。想去冒险。她曾经以为只要偷得够多,就能满足渴望和欲求,但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许关键不在于她缺少什么、不是什么样的人,而在于她是怎样的人。也许她偷窃并非为了活命。仅仅是为了刺激。这个念头吓到她了,因为那就意味着她不需要偷窃,更不能为之辩护,她可以留在比邻酒馆,可以挽救巴伦的性命……再想下去只能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必将坠入深渊,所以莱拉打住了。
她就是她。
阿鲁卡德·埃默里呢?
他有自己的秘密。
莱拉不能怪他。
Ⅲ
凯尔闪转腾挪,在盆厅里如光似影地移动着。
肌肉的酸痛和激烈的心跳令他甘之如饴——他睡得不好,醒来后更加难受,满脑子都是莱拉回归的消息。说得通,不是吗?如果她上的是阿恩的船,那么大多数阿恩船都因为大赛的举办回到了伦敦。
距离Essen Tasch还有两天。
一把刀高高举起,凯尔飞身退出攻击范围。
两天了,依然不见她的踪影。他隐隐有一个不大理智的念头,自以为能够感觉她的回归,就像他和比邻、落日、焦骨这些酒馆处于同一频率。它们都是世界的定点。话说回来,也许是他迎合了莱拉的频率。也许莱拉才是那一股微小而无形的力量,从一开始就吸引着他进城。
凯尔思念她,如今城里人满为患,该如何再次找到她呢?
跟着刀子就行,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还有插着刀子的尸体。
他暗自微笑,继而想到莱拉到底回到伦敦多久了,心中不免有些受伤。为何不早点来见他呢?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几天,但凯尔、莱和提伦,是她在这个世界仅有的熟人,准确地说,是她在四个月前仅有的熟人。也许莱拉离开后交了一群朋友——但他不太相信。
接下来的一击差点得逞,凯尔及时闪避。
集中精神,他呵斥自己。呼吸。
银面具完美贴合面部,与外界隔绝,同时呼吸顺畅,视野良好。他戴上面具是为了习惯它的尺寸和重量,很快就陶醉其中,享受着匿名的快乐,难以自拔。只要他戴着面具,凯尔就不是凯尔。
他是凯梅拉夫。
莱拉会有什么看法呢?莱拉,莱拉,他甚至考虑过使用血魔法寻找她——他依然留着她的手帕——但不等拔出匕首就打消了念头。他已有一个月不曾纡尊降贵做这种事。再者,他又不是追着主人或者骨头的小狗。让她找上门来吧。可是她怎么还不来——
寒光一闪,太近了,他骂骂咧咧地就地一滚,再次起身。
以前的十来个敌人换成了一个,但与那些对战的靶子不一样,这个敌人是活生生的。哈斯特拉全副武装,来回躲闪,尽可能避开凯尔的攻击。年轻的侍卫居然乐意手持一面小盾牌和一把未开锋的剑,绕着盆厅东奔西跑,帮助凯尔训练反应力,以及转化元素为武器的熟练度。
盔甲……他思考时,身边风声呼啸,被设计为……他飞跃而起,在墙上借力一蹬,一阵狂风随即打在哈斯特拉的后背……击中时即破裂。哈斯特拉向前踉跄几步,又转身面对他。最先击中十次者……他接着背诵规则,水流奔涌……赢得比赛……继而分成两股,缠绕在双手上……除非其中一名选手……两股水流激射而出,瞬间凝结成冰……难以为继……哈斯特拉挡住了第一根冰锥,而另一根击中了大腿处的盔甲,碎成冰碴……或者认输。
凯尔在面具里微微一笑,呼吸急促的侍卫摘下头盔,也笑了。凯尔扯下银面具,湿漉漉的头发根根直立。
“您最近都在这里训练吗,凯尔大师?”哈斯特拉气喘吁吁,“为了大赛做准备?”
凯尔迟疑片刻,答道:“算是吧。”说实话,他一直在训练——但不知道是为何而训练。
“很有效果,先生,”侍卫说,“我看您游刃有余。”
凯尔笑了。实际上,他浑身酸疼,虽然体内热血沸腾,满心渴望战斗,但力量已经耗尽。筋疲力竭。他越来越依赖于高效的血魔法,而元素魔法需要调动更强的意志。使用血魔法的疲劳感是突如其来的,这种战斗却是逐渐耗尽他的精力。也许他应该在大赛前睡个好觉。
哈斯特拉轻手轻脚地走过训练场,仿佛身处圣地,然后他站在盆厅的拱门边,端详着桌上的水碗,以及土、沙和油。
“你有擅长的元素吗?”凯尔捋着头发,问道。
哈斯特拉的笑容略有收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先生。”
凯尔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父母希望我成为牧师,”年轻的侍卫挠着头说,“但我觉得那种生活无趣得很。整天在发霉的石头房子里冥想——”
“你可以平衡?”凯尔打断了他的话,惊讶不已。牧师之所以成为牧师,不在于操纵某一种元素的力量,而在于调和所有元素的能力,不是凯尔那种纯粹的力量,而是对生命无微不至的呵护。平衡元素是一种神圣的技能。凯尔也难以做到——正如强风将树苗连根拔起,安塔芮的力量对于这种精细活儿来说过于强大。他可以影响已经长成的事物,但初始阶段的生命格外脆弱,必须温柔相待。
年轻侍卫耸耸肩,心情略有好转。“您想看看吗?”他怯生生地问。
凯尔环顾四周。“现在?”
哈斯特拉笑了笑,把手插进兜里,掏出一粒小小的种子。看见凯尔扬起眉毛,侍卫咯咯一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取悦一位女士,”他说,“很多人喜欢昂首挺胸,追求闪光和爆炸的效果。但我都说不清了,有多少个夜晚是从种子开始的,结束时……”哈斯特拉一紧张就喜欢东扯西拉,而凯尔的存在更是雪上加霜。“当然了,您不需要费心也能引起她们的兴趣,先生。”
哈斯特拉扫视着各种元素。一只小碗里盛着松散的土——不是果园和花园里那种肥沃的泥土,而是铺路石底下的沙土。对于训练来说,沙土不甚讲究——如有选择,凯尔宁愿要石头而非沙土——不过好在随处可见。凯尔看着哈斯特拉抓了一把土,用指头按了一个小坑,把种子放进去。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伸进水碗,然后压在土上,双掌合十,将种子和土握成球状。哈斯特拉闭上眼睛,嘴唇翕动。凯尔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气息,长期与提伦相处,使他非常熟悉这种感觉。
哈斯特拉念念有词,慢慢地伸展手掌,潮湿的泥土形似一枚鸡蛋。
凯尔呆呆地看着一根浅绿色花茎钻出潮湿的土壤。花茎一寸又一寸地拔高,盘旋而上。深紫色的叶片逐渐展开,然后开出一朵球状的白花。
哈斯特拉闭着嘴巴,喜上眉梢。
“这是什么?”凯尔问。
“阿西纳,”侍卫说,“叶子可以用来止疼。”
“真是神奇。”
年轻的侍卫耸耸肩。“我自愿加入侍卫队时,我爹娘很不高兴。”
“我懂。”凯尔很想告诉哈斯特拉,他当侍卫纯属浪费。他的天赋非常珍稀,不应该弃之如敝屣,追求剑和盔甲。可是,如果一个人的价值就决定了他的位置,凯尔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哈斯特拉快活地说,“他们可能以为我在夏尔的街上巡逻。等他们知道我是您的侍卫,先生,他们会以我为荣的。还有,我答应了父亲,”他接着说,“迟早还是要进入圣堂。但我从记事起就希望成为皇家侍卫。我知道如果试都不试,我是不会高兴的。纠结于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人生最糟糕的事情。所以我就觉得,为什么不能兼顾呢?只要我好好地做准备,圣堂应该愿意接纳我。”
“如果没等到那一天你就死了呢?”
哈斯特拉依然快活得很,丝毫不受影响。“那么别人将会获得我的天赋。但愿他们没我这么顽固。我母亲说的,”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不过,没人看见的时候,我都在照料院子里的花草。”
凯尔笑了。就眼下的时节而言,王宫里的花草的确茂盛得有些反常。哈斯特拉直起身子,扫了一眼台阶。“我们该走了——”
“还有时间。”凯尔语气笃定。
“您怎么知道?”哈斯特拉问,“我们在这里听不见钟声,也没有窗户,不能观察天色。”
“魔法,”凯尔说,哈斯特拉瞪大眼睛,他又指着堆满杂物的桌子,那里有计时的沙漏,“还有那个。”
玻璃里还有沙子,而且凯尔尚未做好准备,面对头顶上方的世界。“我们再来一次。”
哈斯特拉回到指定的位置。“是,先生。”
“叫我凯梅拉夫。”凯尔说着,再次戴上头盔。
Ⅳ
Sessa Av!
一行字出现在伦敦所有占卜板最醒目的位置。
两天!
全城都在倒计时。
距Essen Tasch还有两天!
两天,而莱拉·巴德面临未解的难题。
她原本指望大赛的规则有漏洞可钻,指望能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进入参赛名单,或者取得一张外卡,然而选手们早在几周前就确定了。名单上有十二个名字,外加两名替补,也就是说,如果莱拉·巴德希望参赛——她当然希望——只有冒名顶替一条路可走。
莱拉偷过不少东西,但从未窃取过身份。是的,她用过假名,扮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但从未伪装成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而且,她这次不能仅仅模仿他们。她必须取代他们。
不值得,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告诫她,保守得令人恼火,很像凯尔在说话。也许这样做太疯狂了。也许她应该接受现实,在观众席上为船长加油,好好押注,多赢几个铜板。安稳度日,也不能说不快活。话说回来,竞技场上哪有她的一席之地?她才训练了几个月而已。
可是。
这个词就像一根针,扎在她身上。
可是。
可是她焦躁不安。
可是她追求刺激。
可是她渴望挑战。
说到魔法,莱拉不仅学得快。她简直是为魔法而生的。
几个月前提伦大师说她体内有强大的力量,有待唤醒。如今,莱拉戳了戳,它就彻底觉醒了——生龙活虎,蠢蠢欲动,和她一样焦躁不安。
焦躁不安一向都会导致她鲁莽行事。
然而,名单的问题真的很难办。
莱拉一整天都在红伦敦游荡,到处打听Essen Tasch和参赛选手的信息。她长时间流连在酒馆、妓院和旅店里,因为在这些地方,你不用提问就能得到答案。当然,花钱永远有用,但一般来说,只要你在一个地方坐得够久,得到的信息比花钱找人买来的更多。况且,似乎人人都在谈论大赛。
毫无疑问,阿鲁卡德是阿恩人最喜欢的选手之一,还有一个名叫克什米尔的女选手,她是大赛的卫冕冠军,外加一个名叫吉纳尔的男人。不过,光知道名字没用。莱拉需要在他们上场之前见见面。假如没有合适的目标,她告诉自己,那就放弃好了,跟其他船员一起待在观众席上。假如没有合适的目标。但是她必须看看。确认了再说。
莱拉沮丧地喝干了酒杯,起身离座,踏上回旅馆的路。
途中,她不知不觉改变了路线,等到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身处通向王宫的大道上,正在抬头仰望。她并不意外。她的双腿一整天都不听使唤,巴不得来到这里。她的视线一整天都在飘忽,移向金碧辉煌的王宫。
进去,一个声音说。
莱拉哼了一声。她要怎么做?爬上前门台阶?她来过一次,但那时候的身份是贵宾,手里有一张偷来的请柬。当时大门敞开,如今关闭着,一队身披闪亮盔甲和红色斗篷的卫兵守在门前。
她该怎么说呢?我来找黑眼王子。英语或许有助于她进门,可是进去之后呢?国王和王后还能认出她就是那个帮助凯尔拯救他们城市的、枯瘦如柴的女孩吗?莱拉甚至怀疑莱也不记得她了。一想到王子,她的心里就暖暖的——不是他被阿斯特丽德·戴恩束缚的时候,也不是他躺在圣堂里流血不止的时候,而是后来,他周围全是靠垫,琥珀色的眸子底下,眼圈发黑。疲惫,痛苦,依然和颜悦色,甜言蜜语。
凯尔呢?
黑眼王子又会如何呢?凯尔会欢迎她吗?是递来一杯美酒,关切地询问她去了哪里,还是皱着眉头,追问她何时离开,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暮色中,莱拉眯起眼睛——夜晚的寒气使得王宫高处的阳台掩在光晕之中——似乎看到最高处的阳台上有个影子。距离太远了,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想象力可以将其幻化为任何事物。然而,她看见的那个影子似乎在弯曲,倚着栏杆,酷似一位身着高领外套的魔法师。莱拉张望着,直到影子消失,被渐浓的夜色吞没。
她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一对外形别致的黑色占卜板上——它们犹如两根华表,立在王宫的台阶前。几个月前,凯尔的肖像出现在那里,一开始写的是寻人,后来变成了通缉。此时,幽灵般的粉笔字迹播报着开赛前的各种新闻——见鬼,太多宴会了——不过其中一则通知吸引了她的注意,叫做Is Gosar Noche。
选旗之夜。
她刚刚注意到这则通知,占卜板上的字迹就消失了,她不得不原地等待十分钟,直到通知重播。然后,她飞快地读了一遍,连猜带蒙地理解那段阿恩文字。
以她的理解,三个帝国的参赛选手将于明晚——大赛开幕的前夜——进宫,接受国王的招待。选择各自的旗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进入红王宫的借口。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名字。
钟声敲响,莱拉暗自咒骂。一整天过去了,事情毫无进展。她灰心丧气地拖着疲倦的脚步,返回徘徊之路酒馆。
“你来了。”她刚一进去,就听见船长的声音。
阿鲁卡德手下的几个船员都在大堂里。他们的装束既不像是准备出海,也不像是上了岸或者入住旅店。塔维、斯特罗斯和瓦瑟瑞身着带兜帽的短斗篷,做工精良,手腕、领子和袖口处缝有锃亮的银纽扣。阿鲁卡德一身考究的深蓝色外套,内衬则为银色,卷发束得规规整整,头戴一顶海浪造型的帽子。他一手按着短剑的剑柄,羽毛形状的银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不考虑右边眉头上的蓝宝石,他一点儿也不像夜峰号的casero。不过,他既不像海盗,也完全不像王子。他的形象光鲜而又凌厉,犹如一把保养得当的利刃。
“你去哪里了,巴德?”
她耸耸肩。“转悠。”
“我们差点就不等你了。”
她皱起眉头。“你们要去哪里?”
阿鲁卡德咧嘴一笑。“参加聚会。”他说。不过,阿恩语中的聚会一词含义复杂。莱拉早就发现,阿恩语中有不少词语的含义随着语境而改变。阿鲁卡德刚才说的这个词含义最多:tasura有聚会、活动、宴会和集会等意思,从庆祝活动到非法活动,统统囊括其中。
“我讨厌聚会。”她说着走向楼梯。
然而阿鲁卡德不肯善罢甘休。他追了上来,抓住莱拉的胳膊肘——动作很轻,一抓即放,因为他知道莱拉在不愿意被人触碰时有多么危险。“这种聚会你肯定喜欢。”他用英语低声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对即将开始的比赛有多着迷。”
“所以呢?”
“有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他说,“大赛开始前,本地选手都会聚在一起喝酒。”莱拉立刻来了兴趣。“我承认带他们去是为了装门面,”他示意那些船员们,“但我真心希望你也参加。”
“为什么带我去?”
“因为这是一个评估选手的机会,”阿鲁卡德说,“你的观察力最敏锐。”他眨了眨眼。
莱拉极力掩饰内心的兴奋。“好吧,”她说,“既然你非要我去。”
阿鲁卡德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条银色围巾。
“这是什么?”他将围巾松松垮垮地绕上莱拉的脖子时,她问道。
“今晚你是我的随从。”
莱拉放声大笑,笑声刺耳,人人为之色变。“你的随从。”接下来还有什么?她心想。侍从吗?
“你就当成在陆地上对船员的称呼吧。”
“我希望你别指望我喊你主人。”她整了整围巾。
“圣徒啊,千万不要,这个词只能在床上喊喊。喊大人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船长就行了。”他摆手示意一众等待的船员。“好了吗?”
莱拉笑得更厉害了,然后冲着大门点头。“带路吧,船长。”
★★★
酒馆大门的招牌上写着Is Casnor Ast。
落日。
莱拉放慢脚步,停了下来。真是怪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当然不可能来过。在经历孪生戴恩的痛苦考验之后,成为夜峰号的船员之前,她在红伦敦仅仅逗留了几天而已——时间都用来疗伤和回答问题了——而且始终没有离开王宫。
可是身处此地,站在门前,感觉如此熟悉。她闭上眼睛,似乎就在……不可能。莱拉眨眨眼,左右张望,试着将这座城市的画面和另一座城市的叠加在一起,她生活多年的那个伦敦。等画面重合,她立刻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另一个伦敦的方位。就在灰伦敦的街角,距离河边同样远近的地方,也有一家酒馆,她再熟悉不过的酒馆。
比邻。
怎么可能呢?酒馆和麻烦一样多如牛毛,可是真有两家酒馆位于同一个位置吗?虽说从外表上看,两者毫无相似之处,然而这个地方深入骨髓的吸引力,与她在家里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家。生活在比邻酒馆的时候,她从未把那里当做家,如今却是唯一适合的表述。但她心中挂念的并不是酒馆本身。真不是。
她一手插进兜里,握着银怀表。它在绸布内兜的最底下,沉甸甸的。
“Kers la,巴德?”
她抬头一看,发现阿鲁卡德为她拉着门。她摇摇头。
“Skan。”她说。没事。
进了酒馆,力量扑面而来。她不能像阿鲁卡德那样看见魔法,但可以感觉到,众多魔法师散发的力量,犹如弥漫在空中的蒸汽。不是所有选手都带着一众随从。有人——比如墙边那个古铜色肌肤的女人,黑发编成辫子,金线夹杂其间——自成一派,也有人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或者独自游荡,魔法的光影紧随在魔法师身后。
同时,似曾相识的感觉依然存在。她极力将其摈弃,集中精神。毕竟,她到这里来不仅是为阿鲁卡德壮声势的,还要寻找目标,伺机耍点把戏。酒馆里到处都是魔法师,迪莱拉·巴德打算让其中一个消失无踪。
有人高声问候阿鲁卡德,两人握手时,随从们也停下了脚步。塔维去买酒,斯特罗斯东张西望,目光锐利。莱拉猜测他来的目的也是评估阿鲁卡德的对手。
瓦瑟瑞的眼神就好像这里正在举办一场盛宴。
“那是卫冕冠军,克什米尔。”他用阿恩语低声对莱拉说,与此同时,一头发辫的女人迎面走向阿鲁卡德,靴子踩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咚咚作响。等她靠近,问候阿鲁卡德的那群人纷纷退了几步。
“埃默里,”她的笑容酷似野猫,口音极为浓烈,“你真的不懂如何不惹麻烦。”她不是伦敦人。她说的虽然是皇家语言,但字字粘连——不是法罗人的抑扬顿挫,而是她吞掉了尾音,省略了停顿。她的嗓音低沉而又洪亮,说话时犹如阵阵雷鸣。
“只要有趣,惹上麻烦又何妨。”阿鲁卡德说着鞠了一躬。两人开始低声交谈,克什米尔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笑得有几分夸张,配合五官的表现,比如歪斜的眉毛和直勾勾的目光,似在嘲弄对方。或者挑衅。这个女人相当自信。那不是傲慢——傲慢常常是毫无缘由,而克什米尔的一切都在表明,她热衷于借机展露实力。
莱拉喜欢她的表情,而且情不自禁地效仿对方,不知道自己做出来是什么样子。
她不清楚此人是敌是友,但取代对方是不可能的。莱拉的目光转移了,掠过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伙,还有一个容貌出众的蓝衣女孩,秀发如瀑,翻卷如云,实在惊艳。这里没有合适的目标。阿鲁卡德的随从们走向一处位于角落的卡座,莱拉仍在观望。
克什米尔回到了自己人当中,正在对身边一个深肤色的年轻人说话。后者体格瘦削,胳臂裸露在外,双耳戴满金耳环,款式与克什米尔的相同。
“罗森,”阿鲁卡德轻声说,“她的门徒。”
“他们有没有可能对阵?”
他耸耸肩。“要看抽签的情况。”
有人抱着一摞文件,出现在克什米尔身边。
“那家伙为占卜师干活儿,”斯特罗斯说,“最好躲开他,除非你希望自己出现在占卜板上。”
话音未落,酒馆的门忽然打开,一个年轻人飞了进来——毫不夸张——乘着一阵风。风在他周围盘旋,吹过酒馆,一时间烛火摇曳,提灯晃动。阿鲁卡德扭头一看,笑着翻了个白眼。“吉纳尔!”他喊的时候,莱拉难以分辨他是呼名唤姓还是在咒骂。
即使有体格魁梧的威斯克人,和在沙森罗什见过的珠光宝气的法罗人在场,莱拉也得承认,刚刚进来的这位最吸引眼球。他身材纤细,犹如黄昏的影子,皮肤是阿恩人的棕铜色,黑发茂盛,根根竖立。乌黑的眉毛底下,有一双银色的眸子,在昏暗的酒馆中闪闪发亮,仿若猫眼,一颗黑点居于正中心。银波上下生着浓密的黑睫毛,笑起来酷似豺狼,谈不上凶恶,但是嘴巴张得很大。看到阿鲁卡德时,他笑得更肆无忌惮了。
“埃默里!”他喊道,然后拽着肩上的斗篷飞奔而来,两个动作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他穿在斗篷里面的衣服何止修身,简直就是量身剪裁的,衣领和袖子的前半部分镶有银色滚边。
阿鲁卡德起身迎接。“他们放你出来了?”
年轻人勾搭着船长的肩膀。“只在Essen Tasch期间。你知道的,老提伦有把柄在我手里。”
他语速太快,莱拉几乎跟不上,但是伦敦首席牧师的名字蹦进了耳朵。
“吉,来见见我的船员。我最喜欢的几个。”
那人的目光扫向卡座,飞快地掠过莱拉——犹如一阵清风——然后回到阿鲁卡德身上。凑近了看,他的眸子富有金属质感,令人心惊肉跳。
“现在我们怎么称呼你为好?”
“船长就行。”
“太正式了吧。但我觉得至少强过维斯特拉的头衔。”他压低身子,做了个复杂的动作,类似于鞠躬,但又带有粗鲁的手势。“阿鲁卡德阁下,埃默里王族的次子。”
“你这是自讨没趣。”
“不,我是为你讨个没趣,”吉说着,直起腰来,“二者是有区别的。”
阿鲁卡德请他落座,但他拒绝了,直接坐在阿鲁卡德的椅子扶手上,轻如鸿毛。“我错过了什么吗?”
“暂时没有。”
吉环顾四周。“本届大赛奇怪得很。”
“怎么讲?”
“一年到头都弥漫着神秘的气息。”
“你是在拿元素开玩笑吗?”
“哈,”吉说,“我都没想到。”
“我以为你储备了一大堆关于风的笑话,”阿鲁卡德戏谑道,“我还真的替你留意了。我把它们分成寒气笑话、大风笑话、蒸汽笑话……”
“就像你的船帆,”吉一下子跳了起来,打断他的话,“满满的全是风。不过,我说真的,”他凑近了说,“我见到的选手还不到一半。也许是为了追求效果躲了起来。而且赛场太华丽了!三年前我在法罗,你也知道他们有多么喜欢金子,但是相比本届大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要我说啊,大赛的气氛也没了。都怪王子。他天性浮夸。”
“一个浮在半空中的人好意思说这种话。”
莱拉低头一看,暗暗吃惊,吉纳尔果真浮在半空中。虽然他不是始终飘浮着,但每个动作落定的时间都比较长,仿佛重力对他的影响与众不同。或者,他可能被什么东西抬了起来。
“好吧,”吉耸耸肩,说道,“我可能就适合华丽的大场面。你也一样。”他拨弄着阿鲁卡德帽子上的银色羽毛。“恕我失陪,我该去转一圈打个招呼了。一会儿回来。”
他说完便离开了。莱拉扭头面对阿鲁卡德,一脸茫然。“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吉纳尔?他一直比较……热情。不过,千万别被他孩子气的性格蒙蔽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风法师。”
“他飘在空中。”莱拉说。她见过不少魔法师施展魔法。而吉纳尔就是魔法。
“吉纳尔来自一所特殊的魔法学校,他们相信不应该仅仅操纵元素,而要成为元素的一部分,”阿鲁卡德挠着头,“就像孩子们学习打鹿皮球一样,无论到哪里,他们都得随身带球,培养球感。所以,吉从来球不离身。”
莱拉望着风法师轻快地飞来飞去,问候克什米尔和罗森,还有蓝衣姑娘。然后他停了下来,坐在沙发边上,与莱拉不曾注目的一个男人说话。准确地说,她早就注意到了,但以为对方是某人的随从,被晾在了一边。他身着式样简朴的黑色外套,一枚S型彩色徽章贴在喉头。不久前,他离开人群,端着一杯淡啤酒独居一角。他的举止与其形容为鬼鬼祟祟,不如说是忐忑不安,最后他在沙发上落座,安安静静地喝着酒。
此时,莱拉眯着眼睛,透过弥漫的烟雾和重重暗影观察他们,吉和对方握了握手。那人肤色白皙,深色头发——比莱拉的还深——剪得很短,体格清瘦。他有多高呢?莱拉估摸着他的肩宽和臂长。一阵凉意拂过脸颊,她眨了眨眼,发现吉回来了。
他再次坐在阿鲁卡德的椅背上,一声招呼都没打。
“如何,”阿鲁卡德仰头问道,“所有人都到场了吗?”
“差不多了,”吉纳尔从兜里掏出一份选手名单,“没看到布罗斯特。凯梅拉夫。还有泽尼斯拉。”
“赞美圣徒。”听到最后一个名字,阿鲁卡德喃喃道。
吉轻轻一笑。“你的敌人比好多人的床伴还多。”
阿鲁卡德眉头上的蓝宝石闪闪发亮。“噢,我的床伴也不少,”他点头示意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那家伙是谁?”
“高个子,闷头闷脑,沉默寡言的?他名叫斯塔希安·埃尔索。挺和善的。依我看,很害羞。”
斯塔希安·埃尔索,莱拉反复咂摸着这个名字。
“或者说很聪明,没有亮出底牌。”
“也许吧,”吉说,“总之呢,他是第一次参赛,来自贝萨奈尔,在海边。”
“我的船员斯特罗斯就是那里的人。”
“是啊,但愿斯塔希安在赛场上的表现比他在酒馆里强。”
“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要表演。”阿鲁卡德说。
吉咯咯一笑。“就你能说会道,埃默里。”他说着离开椅子,飞走了。
阿鲁卡德站了起来。他看着手里的酒杯,似乎不明白它是怎么来的。然后他一口气喝干了。“我最好去打个招呼,”他说着,放下空酒杯,“等会回来。”
莱拉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再次转向坐在沙发上的人。然而他不在那里。她四处搜寻,视线移到大门时,正好看见斯塔希安·埃尔索消失在门外。莱拉喝完了酒,起身离座。
“你去哪里?”斯特罗斯问。
莱拉冲他露出凌厉的笑容,然后竖起衣领。“去找点麻烦。”
Ⅴ
他们的个头差不多。这是莱拉跟踪时的第一印象。埃尔索略高一点,肩膀也稍宽,腰细腿长。莱拉落在后面,与他保持同样的步调,然后模仿他的姿态。
街道紧邻河岸,熙攘的人群足以掩盖莱拉的踪影,她逐渐觉得这次行动不像贼偷东西,更像猫抓老鼠。
回头的机会随时都有。但她继续前行。
莱拉从未真正相信过命运,但与大多数抵制宗教的人一样,需要的时候她不介意来点儿信仰。
埃尔索不是伦敦人。他也没有随从。莱拉加快脚步,心里想的是早先在酒馆里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了,吉纳尔除外。落日酒馆里灯光昏暗。有人看清了他的相貌吗?
一旦大赛开幕,他们就不用露脸了。
疯狂,有个声音告诫她,但她能有什么损失呢?阿鲁卡德和夜峰号?关心,归属,皆为浮云。
埃尔索的双手插进兜里。
莱拉的双手也插进兜里。
他转了转脖子。
她也转了转脖子。
莱拉随身带着好几把刀子,但并不打算*死他,除非确有必要。窃取身份是一回事,夺人性命则是另一回事,尽管她干过*人的事儿,但从不视其为儿戏。不过,为了她的计划得以顺利实施,斯塔希安·埃尔索必须出点事情。
他绕过街角,转上一条通向码头的狭窄街道。街面坎坷不平,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家黑灯瞎火的店铺,以及散乱的板条箱。
埃尔索作为魔法师当然实力超群,但莱拉的优势在于突然袭击,而且不择手段。
门板上靠着一根铁棍,在灯光中闪着寒光。
莱拉抓起铁棍时蹭到了石头,埃尔索立刻转身。他反应很快,但莱拉的速度更快,就在对方的目光扫过来的同时,她迅速贴进了门廊。
埃尔索掌中冒火,高高举起,光影在街上四处跳跃。操火者。
天意不可违。
她嘴唇翕动,背诵着布莱克的诗句,魔法流遍全身。不是火之歌,也不是水之歌,而是土之歌。埃尔索头顶的窗台上,一个花盆突然滑落,砸了下来。花盆贴着他落地,摔得粉碎,他闻声再度转身。说时迟那时快,莱拉举起棍子冲过去,内疚感略有减轻。
次次中招啊,她心里想着,抡起棍子。
他抬起双手,可惜为时已晚,来不及阻挡,却仍在翻身坠地之前,手指擦到了莱拉的衣服前襟。黑暗中传来扑通一声,火焰滋滋作响。
莱拉拍熄了衣服上的火苗,皱起眉头。卡拉要是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她把棍子搁在墙边,俯身端详斯塔希安·埃尔索——凑近了看,他的面庞更是棱角分明。他的额头在流血,胸脯上下起伏。力道正好,莱拉颇为得意。她拉起埃尔索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吃力地起身。他的脑袋耷拉着,深色的头发掩盖了太阳穴处的瘀伤,在外人看来与醉汉无异。
现在怎么办?她心想。与此同时,有人在背后说:“现在怎么办?”
莱拉猛地转身,扔下埃尔索,拔出匕首。她一抖腕子,匕首一分为二,刀刃相击,火光一闪,火焰舔过刀锋。
阿鲁卡德站在街口,抄着胳膊。“佩服,”听他的口气,毫无佩服的意思,“说说,你是打算烧死我,还是捅死我,还是既烧又捅呢?”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嘶声说。
“我真心觉得这个问题该我来提。”
她示意躺在地上的人。“看不出来吗?”
阿鲁卡德的目光从匕首掠向铁棍,又投向蜷缩在莱拉脚边的黑影。“不,完全看不出来。因为你不可能蠢到*死一位参赛选手。”
莱拉“咔嚓”一声收起刀子,火焰随之熄灭。“我没有*他。”
阿鲁卡德低声*。“圣徒啊,你真是找死,”他抓着帽子叹道,“你有什么想法?”
莱拉环顾四周。“有很多船来来去去。我打算把他送上其中一艘。”
“等他醒了,掉转船头,及时归来,逮捕了你,然后继续参加比赛,你又作何打算?”莱拉不吭声——她压根没有考虑到那么远——阿鲁卡德直摇头。“你确实有把东西搞到手的天赋,巴德,但对怎么扔东西就不太在行了。”
莱拉不肯示弱。“我能解决。”阿鲁卡德嘴里骂骂咧咧的,各种语言轮换着上场。“你一直在跟踪我?”
阿鲁卡德举起双手。“你袭击了一位参赛选手——做这种傻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动机就是你打算取而代之——你还好意思指责我的行为?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似乎有些歇斯底里。
“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件事跟我关系大了!”他厉声说道,“我是你的船长!你是我的船员。”话中带刺,锐不可当。“等管事的发现我船上的船员伤害了一名参赛选手,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是你疯狂到无可救药,独自一人干这种蠢事,还是受我的指使?”他气得脸色发白,周围的空气嗡嗡作响。莱拉恼羞成怒,很快又愧疚难当。复杂不清的感觉令她反胃。
“阿鲁卡德——”她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他看到你的脸了吗?”
莱拉抄起胳膊。“应该没有。”
阿鲁卡德来回踱步,喃喃自语,然后跪在埃尔索身边。他把对方翻了个身,开始掏口袋。
“你要劫财?”莱拉难以置信地问道。
阿鲁卡德一言不发,把埃尔索口袋里的东西放在结冰的石地上。一把客房钥匙。一些硬币。几张折起来的纸。莱拉发现,塞在中间的是参加Essen Tasch的邀请函。阿鲁卡德从埃尔索的衣领上摘下彩色徽章,然后摇着头把散落的物件拢成一堆。他站起身来,将其塞到莱拉手里。“等到事情暴露了,暴露是必然的,你不能连累夜峰号。懂吗,巴德?”
莱拉生硬地点头。
“丑话说在前头,”他说,“这是个馊主意。你必然被抓。可能不会很快。但终究逃不掉。等到那时候,我是不会保护你的。”
莱拉眉毛一挑。“我没有请你保护我。信不信由你,阿鲁卡德,我能保护自己。”
他低头看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家伙。“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帮你处理掉他?”
莱拉撩起头发,塞到耳后。“我不知道需不需要,但如果你肯帮忙,我感激不尽。”她跪了下来,拽着埃尔索的一条胳膊,阿鲁卡德伸手去拉另一条胳膊,途中停止了动作,似有反悔之意。他抱着胳膊,眼神复杂,紧抿嘴唇。
“又怎么了?”莱拉直起身子问道。
“这个秘密很有价值,巴德,”他说,“我可以守口如瓶,但要有回报。”
该死,莱拉心想。在海上的几个月,凡是不想透露的事情,她始终不曾松口。“你可以提一个问题,”她终于开口,“我给你一个答案。”
阿鲁卡德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过同样的问题: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来自哪里?她一次又一次的回答都不是谎话。迪莱拉·巴德。独一无二的人。伦敦。然而,站在码头上的那晚,阿鲁卡德没有提到那些问题。
“你说你来自伦敦……”他盯着莱拉的眼睛,“但你说的不是这个伦敦,对吗?”
莱拉心里一沉,笑容却不期而至,尽管她不能撒谎。“的确不是,”她说,“现在帮我处理掉这个家伙。”
★★★
事实证明,阿鲁卡德“毁尸灭迹”的熟练度令人不安。
莱拉靠着运输码头上的一堆箱子——此处只有频繁出入港口的货船,远道而来观看比赛的客船不在这里停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埃尔索的S型徽章。埃尔索坐在地上,软绵绵地倚着板条箱,阿鲁卡德正在说服两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接受临时交付的货物。她依稀听见只言片语,大多都是阿鲁卡德的话,因为对他的阿恩语很是熟悉。
“你们到哪里……所以就是,这个时节的半个月左右……”
莱拉把徽章收进兜里,借着附近的灯光,开始翻看埃尔索的几张纸。此人喜欢画画,每张纸的边边角角都有涂鸦,除了官方邀请函。邀请函制作精美,镀了金边——她想起了参加莱王子生日舞会的邀请函——唯独中间有一道折痕。埃尔索随身还带了一封写了一半的信,以及对其他参赛选手寥寥数语的备注。莱拉微微一笑,因为看到他对阿鲁卡德·埃默里的备注只有一个词:
表演大师。
她把几张纸折好了,塞进外套。说到外套——她蹲下来,解开埃尔索的外套。这件深灰色外套做工精良,有着硬挺的低领和束腰带。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交换,但又舍不得卡拉的手艺,于是从马车上取来一条羊毛毯子,裹在埃尔索身上,以防他被冻坏。
最后,她掏出一把刀子,割下对方的一绺头发,打了个结,装进兜里。
“我可不想知道你在干什么。”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阿鲁卡德咕哝道,两个水手也跟来了。他点头示意埃尔索。“Ker tas naster。”他低声说。就是这个家伙。
一个水手抬脚踢了踢埃尔索。“喝醉了?”
另一个水手跪下来,在埃尔索的手腕上戴了一副镣铐,莱拉发现阿鲁卡德本能地缩了缩脑袋。
“悠着点儿。”他说。两人拽起了埃尔索。
一个水手耸耸肩,含混不清地嘟哝着,莱拉无法判断每一个词的首尾。阿鲁卡德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然后他们转过身,架着埃尔索上船去了。
“这就行了?”莱拉问。
阿鲁卡德眉头深锁。“你知道生命中最有价值的货币是什么吗,巴德?”
“是什么?”
“人情。”他眯起眼睛,“现在我欠他们人情。而你欠我的。”他目送水手们带着不省人事的埃尔索上船。“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麻烦,但不可能一劳永逸。他们做的是非法运输的生意。一旦船出发了,一直要开到戴伦纳才能掉头。而且他的名字不在契约上,等船靠岸,他们就会知道船上带了一个无辜的人。所以无论如何,等他回来的时候,你最好离开这里。”
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但她还有疑问。“夜峰号呢?”
阿鲁卡德看着他,下巴绷紧。“船上只能搭载一名罪犯,”他轻轻地吁了口气,白雾成团,“但我没必要操心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早在我们出海之前,你就会落网。”
莱拉假惺惺地笑了笑,与此同时,斯塔希安·埃尔索和水手们消失在甲板底下。“对我有点信心,船长。”
事实上,当尘埃落定,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是否在无意中作茧自缚,或许不是无意,而是有意为之。毁掉了新的生活。正如当年在比邻酒馆所做的一样。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两人离开码头后,阿鲁卡德说,“我的忙就帮到这里。阿鲁卡德·埃默里和斯塔希安·埃尔索彼此毫无瓜葛。如果我们有机会在竞技场上对阵,我不会手下留情。”
莱拉嗤之以鼻。“你还是别手下留情为好。而且,我还准备了几手绝活。”
“那是当然,”他终于看向莱拉,“毕竟只要你跑得够远,谁也逮不着你。”
她皱起眉头,想起了刚才的一问一答。
“你知道多久了?”她问。
阿鲁卡德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在旅馆的门廊处犹如一幅画。“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允许你上船?”
“因为我是最厉害的贼?”
“最奇怪的贼。”
★★★
莱拉睡不着觉——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她和阿鲁卡德回到各自的房间,甚至没有互道晚安,几个钟头后,她带着埃尔索的东西出来了。阿鲁卡德没有跟来,但莱拉知道他醒着。
一次解决一个问题,她叮嘱自己。此时,她正在马车与城堡旅馆爬楼梯,指头钩着客房钥匙,铜制的吊牌上写有旅馆地址和房号——3号房。
她找到埃尔索的房间,开门进去。
她翻过那人的荷包,也研究过他随身携带的资料,但如果要在夜幕降临之前扮演好角色,还需要多做了解,而在这里应该能有所收获。
客房的布置相当简单。床收拾过了。窗边支着一面镜子,狭窄的窗台上搁着一个银色的折叠画框,画上是埃尔索和一个年轻女人的肖像。
在床底的箱子里,她又找到了几件衣服、一本笔记、一把短剑和一双手套。最后一件物品的设计非常特别,覆盖了手背,但手掌和指头裸露在外。操火者专用的,她心里想着,将其收了起来。
笔记本里大多都是素描——有好几张画的是那个年轻女人——还有一些潦草的记录和旅行账目。埃尔索心思缜密,而种种迹象表明,他确实独自一人。笔记本里夹着几封信和几张纸条,莱拉仔细观察他的签名,先用手指描摹,然后用铅笔头练习,直到学得八九不离十。
她腾空了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床上。有几个盒子放在靠近箱底的位置,内有一顶既细又高的帽子,帽檐翻卷,而打开包裹布,里面都是洗漱用品。
最后,在箱子底部的一个盒子里,她找到了埃尔索的面具。
面具是木雕的,造型近似于羊,一对弯弯的羊角贴在脸颊处。面部唯一的遮挡是护鼻。不行。她将其放回箱底,合上盖子。
接下来,每件衣服她都试过了,对比两人的尺寸差异。正如她所期望的,他们的差异不算很大。试了一条裤子之后,莱拉确认自己比埃尔索矮一两英寸,但在靴子里塞些袜子就能弥补差距。
最后,莱拉拿起窗台上的肖像画,观察埃尔索的外貌。他戴的帽子很像丢在床上的那顶,帽檐底下露出几绺卷发,颜色深得近乎发黑,贴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
莱拉的发色更浅,不过等她用盆子里的水浸湿了头发,颜色就接近了。当然了,只是权宜之计,尤其在冬天,但也有助于她打起精神,拔出一把刀子。
她把肖像画放回窗台,对照着埃尔索的模样,拉起一绺头发,将其割断。在海上生活了几个月,头发长了,修剪的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发丝一簇接一簇地飘落,她剪短了后面的,又修剪前面的,在冷水和刀锋的粗暴折磨之下,发梢微微卷曲。
在埃尔索为数不多的物品中翻找,她收获了一把梳子和一罐表面光滑的深色膏体,闻起来像树上的果实,她将其抹到头上,发卷就定型了。
他那件深灰色的外套就在床上,莱拉穿上了身。她又拿起帽子,小心翼翼地戴在做好造型的头发上,转身照镜子。镜子里的陌生人盯着她,不怎么像埃尔索,但也绝对不像巴德。缺了什么东西。徽章。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枚彩色领针,戴在喉咙处的衣领上。然后她歪着头,调整姿势和造型,直到以假乱真。莱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种事,她心里想着,将埃尔索的短剑佩在腰间,几乎跟当海盗一样有趣。
“Avan,ras埃尔索。”她下楼梯时,一个壮硕的女人招呼道。旅馆的老板娘。
莱拉点点头,遗憾当时没有机会听那人开口说话。阿鲁卡德不是说过斯特罗斯来自帝国的同一个地方吗?他的尾音发得含混不清,于是莱拉模仿他的口吻咕哝道:“Avan。”
过关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莱拉,于是她大步跨进晨光中,不再是街头小贼,不再是水手,而是魔法师,准备参加Essen Tasch的魔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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